第二十三回 讯奸情臬司惹笑柄
齐巧這日有起上控案件,他老人家正在火头上,立刻坐堂亲自提问。這上控的人姓孔,乃是山东曲阜人氏。他父亲一向在归德府做卖买。因为归德府奉了上头的公事,要在本地开一個中学堂,款项无出,就向生意人硬捐。這姓孔的父亲只开得一個小小布店,本钱不過一千多吊,不料府大人定要派他每年捐三百吊。他一爿小铺如何捐得起。府大人见他不肯,便說他有意抗捐,立刻将他锁押起来。他的儿子东也求人,西也求人,想求府大人将他父亲**。府大人道:“如要**他父亲也甚容易,除每年捐钱三百吊之外,另外叫他再捐二千吊,立刻缴进来为修理衙署之费。”他儿子一时那裡拿得出许多。府大人便将他父亲打了二百手心,一百嘴巴,打完之后,仍押班房,尚算留情,未曾打得屁股。儿子急了,只得到省上控。
贾臬司正是一天怒气无可**,把呈子大约看了一遍,便拍着惊堂木骂道:“天底下的百姓,刁到你们河南也沒有再刁的了!开学堂是奉過上谕的,原是替你们地方上培植人材,多捐两個有甚么要紧,也值得上控!這一点事情都要上控,我這個臬台只好替你们白忙的了。”姓孔的儿子說道:“小的本来不敢到大人這裡来上控的,实在被本府的大人逼的沒有法儿,所以只得来求大人伸冤。”贾臬台道:“混帐!自己抗了捐不算,還敢上控!你们河南人真正不是好东西!”姓孔的儿子道:“小的是山东兖州府曲阜县人,是在河南做生意的。老圣人传下来我們姓孔的人,虽然各省都有,然而小的实实在在不是河南人。”贾臬台见他顶嘴,如火上添油,那气格外来的大,拍着惊堂木,连连骂道:“放屁,胡說!……就是你们孔家门裡沒有一個好东西!”姓孔的儿子道:“大人,你這话怎么讲?你老读谁的书长大了的?姓孔的沒有好人,還有老圣人呢,怎么连他老人家都忘记了?”
贾臬台被他這一顶,立时顿口无言,面孔涨得绯红,歇了一会,又骂道:“你有多大胆子,敢同本司顶撞!替我打,打他個藐视官长,咆哮公堂!”两旁差役吆喝一声,正待动手,姓孔的儿子一站就起,嘴裡說道:“大人打不得!打不得!”一头說,一头往外就走。贾臬台气的要再发作。他背后有個老管家,還是跟着老太太当年赔嫁過来的,凡遇贾臬台审案,老太太都命他在旁监视。设如贾臬台要打人,他說不打,贾臬台便不敢打,真是他的话犹如母命一般。如今他见贾臬台要打姓孔的儿子,他知道是打错了,便把主人的袖子一拉,道:“這個人打不得;打错了,老太太要說话的。”贾臬台听了老管家的话,立刻站起来答应了一声“是”。回头叫差役把姓孔的儿子拉回来,对他說道:“依本司的意思,定要办你個罪名;是我老太太吩咐,念你是生意人,不懂得规矩,暂且饶你一次。二次不可!下去!”姓孔的儿子道:“到底小的告的状,大人准与不准?”贾臬台道:“下去候批!大正月裡,我那裡有许多工夫同你讲话!”姓孔的儿子天奈,退了下去。
值堂的门上回道:“河南府解来的那起谋杀亲夫一案的人证,是去年腊月二十四都解齐了,犯人寄在监裡,人证住在店裡。老爷当初原說是就审的,如今一個年一過,又是多少天了。大家都望老爷早点把案断开,好等那些见证早点回去,乡下人是耽误不起的。”贾臬台道:“我一年到头,只有封了印空两天,你们還不叫我闲。甚么要紧事情就等不及!你们晓得我這几天裡头,又要過年,又要拜客,那裡有一天空。我做官也算得做得勤的了,今天還是大年初五,不等开印,我就出来问案,還說我耽误百姓。你们這些人良心是甚么做的!况且大年初五,就要问案,也要取個吉利,怎么就叫我问這**案呢?你们叫我问,我偏不问!退堂明天审。”
到了明天,便是新年初六,他老人家饭后无事,吩咐把河南府解到的谋杀亲夫一案提司過堂。霎时男女两犯,以及全案人证统通提到。他老人家便升坐大堂,一一点名,先问原告,再回见证,然后提审奸妇,一齐录有口供,都与县裡所供的不相上下。贾臬台审子半天,也审不出一毫道理。原来告状的是本夫的亲侄儿。這奸夫就是本夫的姑表兄弟,算起来是表叔同表嫂通奸。后来陡起不良,将本夫用药毒死,被他亲侄儿看出,举发到官。县官亲临检验,填明尸格,委系服毒身亡。随把邻右、奸妇提案审问。奸妇熬刑不過,供出**。然后补提奸夫,一见人证俱齐,晓得是赖不到那裡,亦就招认不讳。当时由县拟定罪名,叠成案卷,送府過堂,转道解省。当时本县出了這种案件,问明之后,照例先行申详各宪,所以人犯尚未解省,臬司衙门早经得知。贾臬台一见是谋杀亲夫的重案,恐怕本县审得容有不实不尽,所以格外关心,预先传谕,一俟此案解到,定须亲自過堂。又因受了老太太的教训,說是臬司乃刑名总汇,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所以虽在封印期内,向例不理刑名,他以堂堂臬司,却依旧逐日升堂理事,也算是他的好处。
闲话休题。单說他的本意,自因恐怕案中容有冤情,所以定要亲自提讯。及至问過原告、见证、奸夫,都是照实直陈,沒有翻动。他心上闷闷不乐,便叫把奸妇提上堂来。這奸妇年纪不過二十岁,虽然是蓬首垢面,然而模样却是生得标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为勾魂摄魄。贾臬台见了這种女人,虽不至魂不守舍,然而坐在上头,就觉得有点摇幌起来。自知不妙,赶紧收了一收神,照例问過几句口供。他老人家是奉過老太太教训的,道是女人最重的是名节,最要紧的是脸面。如今公堂之上,站了许多书差,還有许多看审的人,叫他一個年轻妇女如何說得出话来。况且這通奸事情也不是冠冠冕冕可以說的。想罢,便吩咐把女人带进花厅细问。
当时选了一個白胡子的书办,四個年老的差役跟了进去,其余的都留在外面。贾臬台走进花厅,就在炕上盘膝打坐,叫人把女人带到炕前跪下。贾臬台又叫他仰起头来。贾臬台的脸正对准了女人的脸,看了一回,先說得一声道:“看你的模样,也不像是個谋杀人的。”女人一听這话,正中下怀,连忙喊了一声:“大人,冤枉!”贾臬台道:“本司這裡不比别的衙门。你若是真有冤枉,不妨照实的诉;倘若沒有冤枉,也决计瞒不過我的眼睛。你但从实招来,可以救你的地方,本司沒有不成全你的。平时我們老太太還常常叫我买這些鲤鱼、乌龟、甲鱼、黄鳝到黄河裡放生,那有好好一個人,无缘无故,拿他大切八块的道理呢。你快說!”
女人一见大人如此慈悲,自然乐得翻供,便說道:“小女人自从十六岁嫁了這個死的男人,到今年已经第五個年头了。咱两口子再要好是沒有的。上年九月,他犯了伤寒病,請城裡南街上张先生来家替他看。谁知他的药吃错了,第二天他就跷了辫子了。青天大人!你想咱们年纪轻轻的夫妻,生生被他拆开,你說我這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呢!”說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贾臬台瞧着也觉得伤心。停了一会,问道:“庸医杀人亦是有的,怎么他们咬定是你毒死的呢?”女人道:“小女人的男人被张先生看死了,小女人自然不答应,闹到姓张的家裡,叫他還我的丈夫。他被小女人缠不過,他不說是他把药下错了,倒說是小女人毒死的。我的青天大人,他這话可就坑死了小女人了!”
贾臬台听了,点头叹息,又问道:“這姓张的医生同来沒有?”书办回道:“点单上张大纯就是他,刚才大人已经问過了。”贾臬台道:“刚才他跟着大众上来,說的话都是一样,我却沒有仔细问他。如今看起来,倒是這裡头顶要紧的一個人了。你们去把他提来,等我再细细的问他一问。”差役遵命,立时出去把张大纯带了进来,就跪在女人旁边。贾臬台问了名姓,复问:“死者究竟身犯何症?”张大纯道:“犯的是伤寒症,一起手病在太阳经。职员下的是‘桂枝汤’。大人明签:這‘桂枝汤’是职员远祖仲景先生传下来的秘方,自从汉朝到今日,也不知医好了多少人。不瞒大人說:不是职员家学渊源,寻常悬壶行道的人,像這种方子,他们肚皮裡就沒有。”
贾臬台道:“我不来考查你的学问,要你多嘴!”张大纯不敢做声。贾臬台又问道:“你看過几次?”张大纯道:“职员只看過一次。以为這帖药下去,一定见效的。谁知后来說是死了。职员正在疑心,倒說他女人找到职员家裡,要职员赔他的男人。”刚說到這裡,女人插嘴道:“你看一趟病,要人家二十四吊钱,挂号要钱,過桥要钱,還不好生替人家看,把病人吃死了,怎么不问你要人呢?”贾臬台道:“看病用不了這许多钱。”女人道:“大人你不知道,咱那裡的先生都是些黑良心的。随常的先生,起码要四吊钱一趟;這位张先生与众不同,看一回要二十四吊。每到一個人家,进了大门,多走一重院子,要加倍四十八吊,他住城南,咱住城北,他穿城走過,要走两道吊桥,每一顶桥加两吊。大人,你說他的良心可狠不狠!”
贾臬台道:“从前我到過上海,上海的先生有個把心狠的,是有這许多名目。你们河南地方不至于如此。像這们要起钱来,不要绝子绝孙嗎?”女人道:“可不是呢!”贾臬台又对张大纯道:“多要少要,我也不来问你。但是你怎么晓得是服毒死的?”张大纯道:“职员被這女人缠不過,职员說:‘你的男人吃了我的药,只会好,不会死的,认不定吃了别人的药了。’他說沒有。职员不相信,赶到他家,定要看看死人是個什么样子。那时他男人還未盛殓,被职员這一看,可就看出破绽来了。”說到這裡,贾臬台连忙拦住道:“不用說了。你這些话刚才都說過了,還不是同大家一样的。你的话也不能为凭。”张大纯着急道:“县主大老爷验過尸,验出来是毒死的。毒死的同病死的,差着天悬地隔呢。”贾臬台发狠道:“不管他是毒死是病死,你们做医生的,人家有了危急的病来請教到你,你总不该应同人家狠命的要钱。古人說:‘医生有割股之心。’你们這些医生,恨不得把人家的肉割下来送到你嘴裡方好,真正好良心!”言罢,喝令左右:“替我把他拉下去发首县。等到事情完結之后,我要重重的办他一办,做個榜样!”左右一声答应,顿时张大纯颈脖子上,拿了链子拉着,送到祥符县去了。
医生去后,贾臬台重新再问女人。女人咬定一口:“男人是病死的,不是毒死。這個侄儿想家当,抢過继,家当想不到手,所以勾通了张先生同衙门裡的人,串成一气,陷害小女人的。县裡大老爷被他们朦住了,所以拿小女人屈打成招。我的青天大人!再不替小女人伸冤,小女人沒有活命了!”贾臬台听了,点头不语。翻出原卷看了一回,问道:“谋杀一层搁在后头。我且问你:你同你男人的表弟通奸,可有此事?”女人道:“王家表弟同小女人的男人生来是不对的,咱们家裡他并不常来,面长面短小女人還不认得,那裡会与他通奸。這话可屈死小女人了!”贾臬台听了,微微的一笑道:“通奸原不是要紧事情,律例上是沒有死罪的,你怕的那一门?现在堂上并沒有别人,不妨慢慢的同我讲。”女人仍是低头无语。贾臬台道:“现在我索性把值堂书役一概指使出去,省得你害羞不肯說。”說罢,便叫书役退至廊下。
此时花厅之内,只有贾臬台一位,犯女一口。贾臬台道:“如今這屋裡沒有人了,你可以从实招了。”女人還是不說,时时抬头偷眼瞧看大人。只见大人闭目凝神,坐在炕上。此时女人跪在地下,见大人如此举动,丝毫**不着头脑,以为大人转了甚么念头。无奈他只是闭着眼睛出神,颇有庄敬之容,而无**之意。停了一会,但听得大人吩咐道:“你快招啊!這屋裡沒有人,還有什么话說不得的!”女人心上想道:“事已到此,乐得翻供翻到底,看他将奈我何。瞧他的样子,决计沒有甚么苦头给我吃的。”主意想好,仍是一口咬定,是人家设了圈套陷害他的。贾臬台问来问去,依然一句口供沒有。贾臬台发急道:“我现在還沒问你谋杀,你连通奸的事情都不肯认,你這個人也太不懂得好歹了!唉!這总怪本司不能以德化人,所以地方上生了你這样的刁妇!现在說不得,只好惊动我們老太太了,我們老太太,至诚所感,人不忍欺。等你见了我們老太太那时不打自招,不愁你不认。”說罢,便起身从炕上走了下来,行近女人身旁,卷卷袖子,要去拉女人的膀子。谁知贾臬台是安徽人,所說的话慢些還可以懂,若是說快了,倒有一大半不能明白,所以女人听了半天,他這一篇话,只听清“老太太”三個字,其余的一概是糊裡糊涂。忽然看见大人下来拉他的膀子,不晓得是甚么事情,陡然吃了一惊。在贾臬台的意思,是要拉他到上房裡去,請老太太审问;女人不知道,反疑大人有了甚么意思了,一时不得主意,蹲在地下。大人要他站起,他偏不站起。
贾臬台见拉他不起,便用两只手去拖他。女人一时情急,随口喊了一声:“大人,你這是甚么样子!”谁知這一喊,惊动廊下的书差,不知道裡面什么事情,還当是大人呼唤他们,立刻三步做两步闯了进来,一看大人正在地下拿两只手拉着女人不放哩。大家见此情形,均吃一惊,连忙退去不迭。贾臬台一见女人不肯跟到上房听老太太审问,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放手,回到炕上坐下,骂道:“像你這种贱人,真正少有!我們老太太如此仁德,你還怕见他的面,你這人還可以造就嗎!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司也决计不来顾恋你了。”說罢,喊一声“人来”。书差跄踉奔进。贾臬台吩咐:“把女人交给发审委员老爷们去问,限他们尽今天问出口供。”众人遵命,立刻带了女人出去。贾臬台方才退堂。
刚刚回到上房,老太太问起“今天有甚么事情,坐堂坐得如此之久?”贾臬台躬身回了一遍。老太太道:“這些事情,你们男人问他,他如此肯說,把他叫上来,等我问给你看,包你不消费事,统通都招了出来。”贾臬台道:“儿子的意思也是如此,无奈他不肯上来。”老太太道:“你领他上来,他自然不肯,等我叫老妈去叫他。也不用一個衙役,他是個女人,不会逃到那裡去的。”說完,吩咐一個贴身老妈出去提人。這老妈姓费,跟着老太太也有四十多年了。满衙门的丫环、仆妇都归他总管。合衙门上下都称他为费大娘。宅门以外,三小子、茶房、把门的、差役人等,都尊他为总管奶奶。這总管奶奶传出话来,沒有一個不奉命如神的。而且老太太时常提问案件,大家亦都见惯,不以为奇。凡经老太太提讯過的人,无论什么人,有罪都可以改成无罪,十起当中,总要平反八九起。此番這女人听說老太太派人提他到上房,他心上還不得主意。一应差役、官媒人等,都朝他恭喜,齐說:“我們這位老太太是慈悲不過的,到了他手裡,你就有了活命了,快快跟着总管奶奶上去罢。”女人至此,喜出望外,登时跟着到了上房,见了老太太,跪下磕头。
其时老太太坐在上房中间上首一张椅子上,贾臬台站在后头替老太太捶背,還不时過来倒茶装水烟。老太太当下问了女人几句话,還沒有问到**,女人已在地下极口呼冤。老太太听了点头,复叹一口气,說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死的我亦不去管他了,现在活活的要拿你大切八块,虽說皇上家的王法,该应如此,但是有一线可以救得你的地方,在我手裡决计不来要你命的。”說罢,回转头来对儿子說道:“你做官总要记好我一句话,叫做‘救生不救死’:死者不可复生,活的总得想法替他开脱。”贾臬台连忙走過来,答应了一声“是”,又跪下叩谢老太太的教训,起来站立一旁。然后老太太又细细盘问女人。无奈仍是连连呼冤,一句口供沒有。
老太太发急道:“无论什么人,到我這裡沒有不說真话的。我现在有恩典给你,想是你還不知道。费妈,你把他带到厢房裡,叫大厨房做碗面给他吃,你们好好的开导开导他。”费大娘领命,把女人带下,两個人在厢房裡咕唧了好一回。一霎点心吃過,费大娘仍把他带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拿他盘问了半天。无奈女人总不肯吐真言,气的老太太喘病发作,连连咳嗽不止,急的贾臬台忙跑到老太太身后,又捶了一回背,方渐渐的平复下来。只听得老太太喘吁吁的說道:“我从小到大,沒有见過你這样牛性子的人!我好意开导你,你不說,我也不要你說了。等我晚上佛菩萨面前上了香,我把你的事情统通告诉了佛菩萨,到那时候,自然神差鬼使的叫你說,不怕你不說!……”老太太還要說下去,无奈又咳了起来。霎時間喘成一堆。贾臬台只好叫人仍旧把那女人带出去,交给发审老爷们审问。自己在上房伺候老太太,把老太太搀进裡房,睡了一会亦就好了。贾臬台方才把心放下,出来吃晚饭。
刚刚坐定,人报大少爷进来。他這位大少爷,是前年赈捐便宜的时候,报捐分省知府,就在劝捐案内得了個异常劳绩,保了個免补本班,以道员补用,并加三品衔。少爷的意思,一心只羡慕二品顶戴,要想戴個红顶子。又因他這個道台虽然是候补班,将来归部掣签,保不定要掣那一省;况且到省之后還要候补,一省之中,候补道台论不定只有一缺半缺,若非化了大本钱到京裡走门路,就是候补一辈子也不会得实缺的。他的主意最牢靠沒有:虽然道台核准了已经一年有余,他却一直不引见、不到省,仍旧在老子任上当少爷,吃现成饭,静候机缘。
這天因在电报局得了电报,說是郑州底下黄河又开了口子,漫延十余州、县,一片汪洋,尽成泽国。至于劝捐办赈,自有借此营生的一般大善士钻着去办。他一心一意,却想靠老人家的面子,弄一個河工上总办当当:一来办工办料,老大可以赚两個钱;二来合龙之后,一個异常劳绩又是稳的。已经做了道台,虽然官阶无可再保,但求保一個送部引见,下来发一道上谕,某人发往某省,就变成了“特旨道”。至于二品顶戴,赛如自家荷包裡的东西,更不消多虑了。河工上赚的银子,水裡来,水裡去,就拿他到京裡,拜上两個老师,再走走老公的路子,放一個缺也在掌握之中。所以黄河决口,百姓遭殃,却是他升官发财的第一捷径。他既得了這個消息,连忙奔回衙门,告诉他老子,求他老子替他到河督跟前谋這個差使。
贾臬台听了儿子的话,自然也是欢喜,說道:“既然郑州黄河决口,院上就要来知会的。”大少爷道:“刚刚来的电报,只怕此时已经送到院上去了。”话言未了,果然院上打发人来,說是郑州决口,灾区甚广。一切工程虽有河督担任,究竟在河南省治,是巡抚管辖的地方,所以抚台急急传见司、道,商议赈抚事宜。贾臬台得信,立刻起身上院,会同各司、道一同进见。抚院大人接着,先把郑州来的电报拿出来叫大众瞧了一遍,說道:“近来二十多年,我們河南从来沒有开過這么大的口子。這是兄弟运气不好,偏偏碰着了這倒楣的事情。”司、道一齐回道:“我們河南不比山东,山东自从丁宫保①把河工揽在自己身上,倒被河督卸一半干系;我們河南却是责成河督,与大人并不相干。”抚院道:“担子在身上,有好有坏。开了口子就有处分,办起工程来,多少有点好处。如今归了河督,好处沾不到,只怕处分倒不能免的。为的是在你属下,总是你该管地方,怎么能够便宜你呢。如今不要說别的,十几处州、县就有几十万灾民。我們河南是個苦地方,那裡捐這许多钱去养活他们。兄弟头一個就捐不起。现在兄弟請你们诸公到此,不为别事,先商量打個电报给上海的善堂董事,劝他们弄几個钱来做好事,将来奏出去也有個交代。”司、道俱各称“是”。正說着,河督也有信来了,是咨照会衔电奏的事情。抚台道:“不用說来了。他是不肯饶我的,一定要拿我拖在裡头,好替他卸一半干系。我是早已看穿,彼此都不能免的。”便亲自动手,拟好复电,是彼此会衔电奏,并聲明已经电托上海办捐官商筹款赈抚,以顾自己的面子。河督那面亦聲明业已遴派委员,驰赴上下游查勘形势,以便兴工筑堵。一面两個人并自行检举,又将决口地方员弁统通撇参,候旨惩处。這都是照例文章,不用细述。
①宫保:太子少保的简称,因太子住东宫而称之。
過了一日,奉到电谕,以:
“该督、抚疏于防范,酿此巨灾,非寻常决口可比,河道总督、河南巡抚,均着革职留任;其他员弁,一概革职,戴罪自赎,——還有几個枷号河干的,——朝廷轸念灾民,发下内帑银二十万,着河南巡抚遴委妥员,驰赴灾区,核实散放,毋任流离失所。所有此次工程浩大,仍着该督、抚督率在工员弁,无分昼夜,设法防堵,以期早日合龙”各等语。
贾臬台得了這個消息,這日午后,便独自到抚台跟前,替儿子求谋河工上总办差使。抚台說道:“你老哥的世兄,還有甚么說的,派了出去,兄弟再放心沒有了。但是這個工程须得河台作主,兄弟犯不着僭他的面子。因为我們河南比不得山东,巡抚可以拿得权的。既然是老哥嘱托,兄弟总竭力的同河台去說就是了。”贾臬台替儿子谢過了栽培,退回本衙,告诉了大少爷。大少爷皱眉道:“這样說起来,恐防要漂!”贾臬台道:“何以见得?”大少爷道:“抚台作不得主,到了河台手裡,一定要委他的私人,我們還有指望嗎。”贾臬台道:“既然你怕抚台說话不中用,不如打個电报给周老夫子,等他打個电报出来托托河台。裡外有人帮忙,他总得顾這個面子。”
列位看官:你晓得贾臬台說的周老夫子是谁?原来就是现在军机大臣上的周中堂。贾臬台此番升臬台,进京陛见的时候,化了三千银子新拜的门,遇事甚为关照。所以如今想到了他,要打电报给他,求他助一臂之力。大少爷听了父亲的說话,一想這條门路果然不错,立刻拟好电报,亲自赴到电局裡打报。省城裡公事忙,电报学生是一天到晚不得空的。大少爷特地打了一個加急的三等报,化了三倍报费,眼看着打了去。又托本局委员私下传個电报给那边委员,此电送到,先打一個回电。不消一刻,那边回电過来,說周中堂不在宅中。电报局委员巴结大少爷,忙說一得回电立刻就送過来。大少爷只得怅怅而归。等到天黑,周中堂的回电来了。赶忙译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河南贾臬台:弟与某素无往来,前荐某丞未收。工程浩大,恐非某能胜任。世兄事当另图。”
下面注着一個“隐”字,贾臬台父子便知是周中堂的别号了。贾臬台看過电报无语,口中說道:“既然周老夫子如此吩咐,你权且等他几天再作道理。”大少爷听了并不答应,自己肚裡打主意,寻思了好半天,忽然想出一個计策,急忙忙奔到自己书房。他虽是捐班出身,幸亏肚才還好,提起笔来就写,登时写成功一封信。写完,自己又看了一遍。看他脸上甚是高兴,但不知這信是写给谁的。看完之后,封入信封,填好信面,忽又重新拆开,取了出来,又随便叠了一叠,套入信封裡去,跟手往靴页子裡一夹,怡然自得。
当晚,睡觉歇息无话。到了次日,见了父亲,也不說别的,但說:“今天爸爸上院见着抚台,請问一声,到底托他的事情,河台那裡可曾有過信去?倘若已经提過,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似乎应得前去禀见一趟。天下断沒有坐在家裡可以得差使的。”贾臬台道:“你话不错。”這天上院见了抚台,未及开言,倒是抚台先提起,說:“世兄的事情,昨天兄弟已有信给河台了。听說河台這几天裡头,就得动身到下游去踏勘,世兄可以先去见他一趟,就是工上的事情派不到,好歹总不会落空。”贾臬台听了着实感激,回来同儿子說知。大少爷道:“只要抚台有過信,我去见他就有了底子了。”
這时候河台已经驻扎工上,不能像从前整天闲着无事。大少爷就于這日饭后动身,坐的是自己的双套车,后头跟着行李车、家人车,還有骡马一大群。在路无分昼夜,兼程而进。這天到了工上,在河台行辕旁边一個相好朋友的下处暂且住下。這相好也是新委的河工差使,姓萧号二多,是個候选知府,乃是河台的红人,天天见着河台的。贾大少爷有了這條好内线,更可以显他的作用。先打听河台這两天還不动身,他并不忙着禀见,說在路上辛苦了,要养息两天,方能出门。后来倒是萧知府关切,說:“你既然来了,应该先去见他老人家一面。這两天各省投效的人,一天总有好几起来禀见,都是大帽子的信。你再不去,将来好差使都被人家占了去,你就沒有指望了。”贾大少爷道:“你别替我着急。我来虽来了,然而心上懊悔的了不得,這一趟很不该来,很该应在省裡听听消息再来。”萧知府道:“省城裡有甚么消息?”贾大少爷道:“省城裡有什么消息!怕的是京裡有什么事情。他老人家倘或有点风吹草动,我們這個大局就有变动。所以兄弟甚是懊悔,早知如此,实实在在不该应来的。”萧知府說:“难道你得了甚么确实信息不成?”贾大少爷道:“真实信息虽然沒有,然而终究不妥。知己之间,我也不用瞒你,就是我动身的那一天,动身之后不到三個时辰,老人家接到京城裡一封信,立刻派了三匹马一路追了下来,要追我回去。老哥,你想兄弟是何等性子躁的人,上了路,白天晚上那裡歇一歇,三步路并做两步走,一口气赶到這裡。我刚下车,他的马也赶到了。我看了信,真把我气的了不得!早知如此,我不会顿在省裡候信,何必定要吃這一趟辛苦呢。所以我這两天不去上院,为的是等等信息再說。老哥,你不问我,亦不便告诉你,好在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了你也不要紧。”萧知府听了,赛如顶上打了個闷雷一样,楞了好半天,才說道:“到底老大人接到京裡那一個的信?這個消息究竟确不确?”贾大少爷听說,也不答言,从自己枕箱裡找了一回,找出一封信来,随手递与萧知府,說道:“我們自己人,這個你拿去瞧了就明白。只要你外头不提起,我們自己晓得就是了。”萧知府接到手中一看,信上的字足有核桃大小,共只有三张信纸,信上說的话,除寒暄之外,就說:
“令亲某人,拟改同知,分发河南。承嘱函托某人照拂。某办事不近人情,朝议咸薄其为人。仆前以舍亲某丞相属,至今亦未位置。令亲事容代缓图”
各等语。萧知府看了,意思似乎不甚明白,又翻来倒去的看。贾大少爷忙解說与他听道:“這是军机大臣周中堂给老人家的信。老人家是周中堂的门生。這件事情,還是三個月头裡托他的,想不到如今才接到他老人家的回信。這信上的事情虽与兄弟毫不相干,然而照他這封信上,他老人家同河帅意思着实有点不对。他写這封回信的时候,黄河還沒有开口子;如今出了這個岔子,我們私底下讲讲不妨,若照這封信上,河帅的事情恐怕不妙。所以老人家一得這封信,就要追我回去,叫我不要来。我所以到了這裡一直不去见他,就是這個缘故。”
萧知府听了,心上老大不高兴。然而他是河台的红人,更比别人休戚相关,听了那有不着急的。贾大少爷虽然再三嘱咐他不要提起,他见了河台,一心想献殷勤,难保不露出一言半语。齐巧這两日河台接到军机大臣上字寄①,屡奉严旨切责,說他“调度乖方,办理不善,若不克期合龙,定降严谴”各语。河台自从奉到這些谕旨,正在茶饭无心,走头无路,不知如何是好;再听了萧知府传来的话,焉有不关心之理。当向萧知府详细追问。萧知府也只得详陈无隐,把贾大少爷的话說了一遍,又把周中堂的信,大略念了一遍。河督听了,尤为毛发悚然,一想:“事情不妙!保不定這几天之内,裡头還要动我的手!”想来想去,一筹莫展。只得与萧知府商量。又问他:“周中堂与贾臬台是個甚么交情?抚台曾有信给我,說贾臬台的世兄如何老练,要我派他总办差使。何以他来了一直不来见我?”
①字寄:皇帝的谕旨由内阁寄递的意思。
萧知府见问,只得把贾臬台拜门的一节說明,又說:“若照周中堂的信看起来,他二人的交情很不浅。至于贾道虽然来了几天,却因为路上感冒,所以一直還沒有上来禀见。”河台又想了半天,說道:“若论工上的差使,总得熟手才可以委。现在說不得了,一来要看周中堂的分上,二则抚台又有過信来。好在下游地方很大,一個人也顾不来;贾某人现已来了,不如先把他添上,给他一個下游总办。将来裡头的事,就托他老人家帮着疏通疏通。”萧知府连连称“是”。又說:“卑府下去,就叫贾道来禀见。”河台道:“他既然在路上感冒,不妨叫他多养息两天再来见我,河工上风大,吹着不是玩的。你就去把我的话传谕给他。我這裡不妨先下札子,叫他請两天假就是了。”萧知府唯唯遵命。一到下处,立刻把這话告诉了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听了自然欢喜,心上想道:“他如今可上了我的当了。”未到天黑,札子已经送来。贾大少爷差使既已到手,病也沒有了,并不請假,第二天便赴河督行辕禀见谢委。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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