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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买古董借径谒权门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却說贾大少爷自从城裡出来,回到下处,正想拜访黄胖姑,告诉他文殊道院会见姑子的事,不料黄胖姑先有信来。拆开看时,不知信上說些甚么,但见贾大少爷脸色一阵阵改变,看完之后,顺手拿信往衣裳袋裡一塞,也不說甚么。当夜无精打彩,坐立不宁。他本有一個小老婆同来的,见了這样,忙问缘故,他也不說。

  到了次日一早便即起身,吩咐套车,赶到黄胖姑店裡。打门进去,叫人把胖姑唤醒。彼此见了面,胖姑便问:“大爷为何起得怎般早?”贾大少爷道:“依着我,昨儿接到你信之后,就要来的。为的是常常听见你說,你的应酬很忙,一吃中饭,就找不着你了,所以我今儿特地起個早赶了来。我问你到底這個信息是那裡来的?现在有這個风声,料想东西還沒出去?”黄胖姑道:“本来前天夜裡的事情,他昨儿才晓得。就是要出去,也决计不会如此之快。不過我写信给你,叫你以后当心点,這是我們朋友要好的意思,并沒有别的。”

  贾大少爷道:“看来奎官竟不是個东西!我看他也并不红,前天晚上也沒有见他有過第二张條子,却不料倒有這们一位仗腰的人!”黄胖姑道:“說起来也好笑。就是打听你的這位卢给事,五年前头,也是一天到晚长在相公堂子裡的。他老人家在广东做官,历任好缺。自从他点了翰林当京官,连着应酬连着玩,三年头裡,足足挥霍過二十万银子。奎官就是他赎的身。等到奎官赎身的时候,他已经不大玩了。因为他一向最欢喜唱大花脸,所以就爱上了奎官。然而论起奎官来,也亏得有此一個老斗帮扶帮扶;如果不是他,现在奎官也不晓得到那裡去了。”贾大少爷道:“他问我是個什么意思呢?”黄胖姑道:“你别忙,我同你讲:這位卢给事名字叫卢朝宾,号叫芝侯,還是癸未的庶常,后来留了馆。那年考取御史,引见下来,头一個就圈了他。不久补了都老爷,混了這几年,今年新转的给事中。他同奎官要好,他替他赎身,他替他娶媳妇,他替他买房子,吃他用他都不算。奎官两口子同他赛如一個人。如今是奎官媳妇死了,他去的渐渐少了。齐巧那天是奎官妈生日,他晚上高兴跑了去,刚碰着你在那裡闹脾气。等你出门,他就问奎官,叫奎官告诉他。昨儿奎官为着得罪了你,怕我脸上下不去,到我這儿来赔不是。我问起奎官:‘昨儿有些什么人到你那裡?’他就提起這卢芝侯。我问他:‘贾大人生气,卢都老爷晓得不晓得?’他說:‘卢都老爷来的时候,正是贾大人摔酒壶的时候,后来的事情统通被他老人家都晓得了。’我当时就怪奎官,說:‘贾大人是来引见的,怎么好把他的事情告诉他们都老爷呢?’奎官說:‘我见贾大人生气,我一步沒离,我并沒有告诉他。又问我們家裡,也不晓得那一個告诉他的’。所以我昨儿得了這個风声,立刻写信通知你。你是就要放缺的人,名声是要紧的,既然大家相好,我所以关照。”

  贾大少爷道:“费心得很!你看上去,不至于有别的事情罢?”黄胖姑道:“那亦难說。他们做都老爷的,听见风就是雨,皇上原许他风闻奏事,說错了又沒有不是的。”贾大少爷一听,不免愁上心来,低首沉吟,不知如何是好。歇了一会,說道:“千不该,万不该,前天吃醉了酒,在你荐的人那裡撒酒风,叫你下不去!真正对你不住!大哥,我替你赔個罪。”說道,便作揖下去。黄胖姑连连還礼,连连說道:“笑话笑话!咱们兄弟,那個怪你!”贾大少爷道:“大哥,你京裡人头熟,趁着折子還沒有出去,想個法儿,你替我疏通疏通,出两個钱倒不要紧。”

  黄胖姑听了欢喜,又故作踌躇,說道:“虽說现在之事,非钱不行,然而要看什么人。钱用在刀口上才好,若用在刀背上,岂不是白填在裡头?幸亏這位都老爷,這两年同奎官交情有限,若是三年头裡,你敢碰他一碰!但是這位都老爷是有家,见過钱的,你就送他几吊银子,也不在他眼裡。不比那些穷都见钱眼开,不要說十两、八两,就是一两、八钱,他们也沒命的去干。我們自己人,還有什么不同你讲真话的。前儿的事情,也是**過于脱略了些,京城說话的人多,不比外面可以随随便便的。至于卢芝侯那裡,我不敢說他一定要动你的手,然而我也不敢保你一定无事。既然承你老弟的情,瞧得起我,不把我当作外人,我還有不尽心竭力的嗎。”說着,贾大少爷又替他請了一個安,說了声:“多谢大哥。”

  黄胖姑一面還礼,一面又自己沉吟了半天,說道:“芝侯那裡,愚兄想来想去,虽然同他认得多年,总不便向他开口,碰了钉子回来,大家沒味。我替你想,你若能拚着多出几文,索性走他一條大路子,到那时候,不疏通自疏通,你看可好?”贾大少爷**不着头脑,楞住不语。黄胖姑又說道:“算起来,你并不吃亏。你這趟来本来想要结交结交的,如今一当两便,岂不省事。依我意思:你說的那些甚么姑子、道士,都是小路,我劝你不必走。你要走還是军机大臣上结交一两位,凡事总逃不過他们的手;你就是有内线,事情弄好了,也总得他们拟旨。再不然,黑八哥的叔叔在裡头当总管,真正头一分的红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同军机上他们都是连手。你若是认得了這位大叔,不要說是一個卢都老爷,就是十個卢都老爷也弄你不动。何以见得?他们折子上去,不等上头作主,他们就替你留中了。至于那些姑子,你认得他,他们就是真能够替你出力,他们到裡头還得求人,他们求的无非仍旧還是黑大叔几個。有些位分還不及黑大叔的,他们也去求他。在你以为這当中就是他一個转手,化不了多少钱,何如我叫八哥带着你一直去见他叔叔,岂不更为省事?前天我见你一团高兴要去找姑子,我不便拦你。究竟我們自己弟兄,有近路好走,我肯叫你多转弯嗎?”

  贾大少爷道:“本来我要同你說,我昨儿好容易问了我們老世伯,才晓得這姑子的名字庄处,谁知奔了去并不是那個姑子。還有好笑的事要同你讲。”黄胖姑道:“什么好笑的事?”贾大少爷把车夫說姑子不正经的话述了一遍。黄胖姑道:“本来這些人不是好东西,你去找他做什么呢?但是愚兄還有一言奉劝你老弟:现在正是疑谤交集的时候,這种地方少去为妙。一個奎官玩不了,還禁得住再闹姑子?倘或传到都老爷耳朵裡,又替他们添作料了。”

  贾大少爷一团高兴,做声不得,只得权时忍耐,谈论正经,连连陪着笑說道:“大哥的话不错,指教的极是。……小弟的事全仗大哥费心,還有什么不遵教的。但是走那條路,還得大哥指引。”黄胖姑道:“你别忙。今天黑八哥請你致美斋,一定少不了刘厚守的。到了那裡,你俩是会過的,你先拿话笼住他,私底下我再同他替你讲盘子。你晓得厚守是個什么人?”贾大少爷道:“他是古董铺的老板。”黄胖姑哼的一笑道:“古董铺的老板!你也忒小看他了!你初到京,也难怪你不晓得。你說這古董铺是谁的本钱?”贾大少爷一听话内有因,不便置辞。黄胖姑又道:“這是他的东家华中堂的本钱!”贾大少爷道:“他有這個绷硬东家,自然开得起大古董铺了。”黄胖姑道:“你這人好不明白!到如今你還拿他当古董铺老板看待,真正‘有眼不识泰山’了!”贾大少爷听了诧异,定要追问。黄胖姑道:“你也不必问我。你既当他是开古董铺的,你就去照顾照顾,至少头二万两银子起码,再多更好。无论甚么烂铜破瓦,他要一万,你给一万,他要八千,你给八千,你也不必同他還价。你把古董买回来,自然還你效验。”贾大少爷听說,格外糊涂,心上思想:“一定是我买了他的古董,便算照顾了他,他才肯到中堂跟前替我說好话。”便把這话问黄胖姑道:“可是不是?”黄胖姑道:“天机不可泄漏!到时還你分晓。”

  贾大少爷将信将疑,自以为心上想的一定不错,便也不复追问,停了一刻,說道:“华中堂這條路是一定要走的了。還有别人呢?黑大叔那裡几时去?”黄胖姑道:“你别忙。华中堂的路要走;军机上不止他一個,别人那裡自然也要去的。你不要可惜钱,包你总占便宜就是了。”贾大少爷道:“你老哥费了心,小弟還有什么不晓得。”黄胖姑道:“事不宜迟,要去今天就去。你在我這裡坐一会儿,等我替人家办掉两桩事情,等到一点钟我們一块儿上致美斋。”贾大少爷道:“既然你有事情,我也不来打搅你,我到别处去转一转来,等到打過十二点钟我来同你去。”說罢,拱拱手别去。

  這裡黄胖姑果然替人家办了若干事,无非替人家捐官上兑,部裡书办打招呼,以及写回信,打电报,大小事情,足足办了十几件。真正是“能者多劳”。幸亏他自己以此为生,倒也不觉辛苦。等到事情办完,恰恰打過十二点,贾大少爷已经来了,约他一同去赴黑八哥的约,饭后同到刘厚守铺子裡买古董。說罢同出上车。

  霎时到得致美斋,客人络续来齐,亦无非是昨天几個,但是沒有钱、王二位。却添了一位,也是进京引见的试用知府。這位知府姓时,号筱仁,乃山西人氏。贾大少爷叙起来,還有点世谊。贾大少爷到了台面上,竭力的敷衍刘厚守,黑八哥两個,很露殷勤。刘厚守因预先听了黄胖姑先入之言,词色之间也就和平了许多,不像前天拒人于千裡之外了。一霎席散,天色還早。刘厚守要回店,贾大少爷便约了黄胖姑跟他同走。溥四爷又再三叮嘱晚上同到顺泉家吃饭。贾大少爷因为奎官之事,面有难色,尚未回答得出。黄胖姑道:“你跟着我們一块儿玩,只要不撒酒风,包你无事。”究竟他是贪玩的人,也就答应下来,分别上车,各自回去。

  霎时黄、贾两人到了大栅栏刘厚守古董铺,下车进去。刘厚守已先回一步,接着让了进去,請坐奉茶。贾大少爷是初到,不免又說了些客气话。刘厚守虽同他客气,究竟還有点骄傲之容,不能不使贾大少爷格外恭敬。当下黄胖姑先把贾大少爷的来意言明,說要选买几件古董孝敬华中堂的。刘厚守四面一看,道:“這摆着的都是,請挑就是了。”贾大少爷当下四下裡看了一遍,选中一对鼻烟壶、一個大鼎、一個玉磬,還有十六扇珠玉嵌的挂屏。刘厚守道:“這对烟壶倒亏润翁法眼挑着的。這位老中堂别的不稀罕,只有這样东西收藏的最多。他有一本谱,是专门考究這烟壶的。上個月底结帐,总共收到了八千零六十三個,而且個個都好,沒有一個坏的,拿這样东西送他顶中意。”贾大少爷听了非常之喜。刘厚守道:“這位老中堂,他的脾气我是晓得的,最恨人家孝敬他钱。你若是拿钱送他,一定要生气,說:‘我又不是钻钱眼的人,你们也太瞧我不起了!’本来他老人家做到這们大的官,還怕少了钱用?你们送他钱,岂不是明明骂他要钱,怎么能够不碰钉子呢?所以他爱古董,你送他古董顶欢喜。”

  贾大少爷便托黄胖姑问一共多少价钱。刘厚守說:“烟壶二千两,古鼎三千六,玉磬一千三,挂屏三千二,一共一万零一百两。”贾大少爷意思嫌多,說:“可能让些?”黄胖姑急忙从他身后把他衣裳一位,意思想叫他不要同刘厚守讲价钱。贾大少爷尚未觉得,刘厚守早已一声不响,仰着头,眼望到别处去了。黄胖姑赶忙打圆场,朝着贾大少爷說道:“彼此知己,刘厚翁還肯问你多要嗎?”贾大少爷亦恍然大悟道:“既然如此,就托大哥替我划過来就是了。”刘厚守道:“如果不是胖姑的面子,我這一对烟壶,任你出甚么大价钱我不卖。不瞒你二位說:我有個盟弟,亦在河南候补。上年有信来,說是也要拜在我們這位老中堂门下,托我替他留心几件礼物。這对烟壶我本要留给他的。如今被贾涧翁买了去,中堂见了一定欢喜。不過我有点对不住我那個盟弟。”

  黄胖姑同贾大少爷连连谢不置。黄胖姑又道:“厚翁肯替人家帮忙說两句好话,一句话就值一万银子,個把烟壶算得什么!将来润孙的事,总還要借重厚翁大力。”刘厚守道:“我們一句话算得甚么!胖姑,你是知道的,我如今也捐了官了,老中堂跟前我也不大去,就觉着生疏了。而且现在做了官,官有官体,倒比不得从前可以随随便便了。但是一样,从前我跟他老人家這几多年,总算缘分還好,他待我很不错。不是我自己胡吹,我跟他這十几年,可沒有误過事。所以偶尔說两句话,或者替人家吹嘘吹嘘,他老人家還相信,总還给個面子。”黄胖姑道:“能够叫他老人家相信,谈何容易!像你厚翁這样的老成练达,爱惜声名,真正难得!”刘厚守听了,怡然自得,坐在椅子上,尽兴的把**乱摆,一声儿也不响。

  歇了一会,黄胖姑又叮咛一句道:“如此,东西算买定,少停兄弟把钱划過来。中堂跟前怎么送上去,索性奉托厚翁代办一办。”刘厚守踌躇道:“這件事倒要讲起来看。兄弟自从上兑之后,裡头的事一直不大问信。门口另外派了人,不去找他们,中堂虽然也见得着,但是将来事情多,终究不能越過他们的手。如果去找他们,我兄弟现在是有官人员,不好再同他们去讲這個,怕的是自己亵渎自己。胖姑,我看這件事你還是托了别人罢。”黄胖姑道:“你的事情我晓得的,并不是要你去同他们讲价钱,只要你吩咐他们一句,他们還敢不遵嗎。”刘厚守道:“這几年我替人家经手,实在经手的怕了。你偏偏要来找我,沒法,你老哥的事,做兄弟的怎么好意思推头不给你個面子。”黄胖姑立刻站起身来,請安相谢。贾大少爷也跟着請了一個安。

  刘厚守道:“事情准定我去办,但是我說個数目,你不要驳我。”贾大少爷正在沉吟,黄胖姑把**一挺,拿手把**一拍道:“你說,我依你!”刘厚守道:“上头不要钱,底下不好白难为他们。依兄弟的愚见:這分礼足值一万,我們自己人,我亦不准他们多要,我們一底一面罢。”黄胖姑看看贾大少爷,贾大少爷看看黄胖姑。贾大少爷道:“一底一面是多少?”黄胖姑道:“亏你一位观察公,一底一面還不晓得。你送的东西面子上值一万,這零零碎碎用的钱也得一万。”贾大少爷意思嫌多,黄胖姑好劝歹劝,两面竭力的磋磨。刘厚守忽然又拿起乔①来說:“我那裡有工夫替人家办這些事!”又禁不住黄胖姑再三相求,方才讲明八千银子的门包,說明当晚就把礼物连门包送了进去,约贾大少爷明天下午去叩见。

  黄胖姑同贾大少爷见诸事俱妥,方才别去。晚上又去赴了溥四爷的约会。席散之后,黄胖姑又赶到贾大少爷寓处,同做說客一样,又叫他拿出几千银子,为的军机上不止华中堂一位,此外尚有三位,别处也得点缀点缀才好。贾大少爷见他說得有理,只得应允。事情概托黄胖姑代办。黄胖姑亦就勇于任事,自己一力承当,绝不推托。当下议定明天头一处先到华中堂那裡,回来依着路再到那三家去。這四处见過之后,再托黑八哥带领着去见他叔子。目下一面先托八哥同他叔子讲起价钱来。一切事情都托了黄胖姑作主。贾大少爷又托胖姑另外划出几百银子送一班穷都,免得他们說话。又敦嘱送奎官老斗卢都老爷格外从丰。黄胖姑会意,一一允诺。因为一应大事都已托他经手,所以也不在這小头节目上剥削他了。

  ①乔:作假。

  贾大少爷等胖姑回去,方才歇息。一宵易過,次日起来,贾大少爷性子急,不等下车,忙着就去叩见华中堂。至了门上,刘厚守早已安排好的了。其时中堂上朝未回,就留他在门房裡坐着等候,好容易等到正午,中堂从军机上回来,便有几個部裡的司官跟着来找中堂画稿。公事办過,家人们赶着上去替他回。又等中堂吃過饭,方才诸见。贾大少爷晓是這位华中堂乃是军机上头一個拿权的人,当今圣眷又好,不晓得见了面要拿多们大的架子,手裡早捏着一把汗。谁知及至见面,异常谦和。朝他磕头,居然還了一揖。因为贾大少爷送這四样礼物,說明白是拜门的贽见,所以他口口声声叫“老弟”。当时坐下,先问:“老弟几时到京的?”又问:“老人家可好?”又问:“老弟這個月裡可来得及引见?”贾大少爷一一回答。末后华中堂又說到自己:“从半夜裡忙到如今,一霎沒得空;如今上了年纪了,有点来不及了。我想搁下不做,上头又不准我告病。”贾大少爷回道:“中堂是朝廷柱石,怎么能容得中堂告病呢。”中堂道:“留着我中甚么用!也不過像俗语說的,‘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就是拼性命去干,现在的事也是弄不好的。”贾大少爷见提到国家大事,恐怕說错了话,便也不敢多讲。中堂见他无话,方才端茶送客。

  贾大少爷出来,又赶着去见第二家。這位军机大臣姓黄,乃是才补的。他补的這個缺,就是周中堂让给他的。周中堂因为自己做错了事,保举了维新党,上头不喜歡他,就上折子說是自己有病,請开去各项差使。总算上头念他多年老臣,赏他面子,准其所奏,就叫他入阁办事。大学士虽然不曾开缺,然而声光总比前头差得远了。闲话休题。单說這位黄大军机资格虽浅,办事却甚为老练。见了贾大少爷,先问贵庚。贾大少爷回称:“三十五岁。”黄大军机道:“‘英雄出少年’,将来老兄一定要发达的。”說完了,也就送客。

  第三家拜的這位军机姓徐。见面之后,倒问了半天河南的情形。所问的话,无非是抚台的缺①怎么样,藩台的缺怎么样,一年开销若干,可余若干,沒有一句要紧话。贾大少爷因为他是户部尚书,现在正是府库空虚,急于筹款之时,便說道:“职道有一個理财條陈,尚未写好,過天要送過来求大人的教训。”徐尚书道:“现在有钱也要過,沒钱也要過。巧媳妇做不出沒米的饭。上头催部裡,部裡催各省。他们有得解来,无非左手来,右手去,他们不解来,横竖其過并不在我。至于條陈,我這裡也不少了,空了拿過来消消闲。至于一定要說怎么样,我沒有這样才情,等别人来办罢。”說完,亦就送客。

  ①缺:官位。

  贾大少爷又赶到第四家,门上人回报:“大人今天不见客。”叫他過天再来。第二天去又未见着,第三天才见的。贾大少爷因四处已用去银子三万两,虽然都得见面,然而都是浮飘飘的,究竟如何栽培,毫无把握。心上着急,只得又去請教黄胖姑。胖姑道:“老弟,你這是急的那一门?等你引過见,你是明保人员,定要召见的。要有什么好处,总在召见之后。等到召见之后,自然给你凭据。你不要嫌我多事,黑八哥叔叔那裡,他侄儿已经同他讲好了,先送二万银子去见一面。如要放缺再议。”贾太少爷道:“多化几万银子算不得什么,我這钱带了来原是预备化的。但是马上总要给我一点好处,就是再多两個,我也拼得。”黄胖姑道:“老实对你讲,要放缺,這两個是不够的。你要效验,我同你說過的了,总要等到召见之后。想什么好处,预先打定主意,去同黑大叔讲妥。只要一召见,上谕下来,裡应外合,那是最便沒有。你如今听我的话,包你一点冤枉路不会走。不是你老弟的事,我也沒有這大工夫去管他,叫他去撞撞木钟①,化了钱沒有用,碰两個钉子再讲”。

  贾大少爷道:“老哥,你說的话我是知道的。我的事情托了你。這個月裡就要引见,日子很快,亦沒有几天了。我看倒是黑大叔這條门路顶靠得住。”胖姑道:“我的门路是沒有一條靠不住。设或靠不住,第二三遭谁来相信我,谁来找我。就是你老弟,我同你交情再好些,你见我靠不住,你也不来找我了。”贾大少爷道:“這些话不用讲了,我相信你。倒是黑大叔那裡几时去?”黄胖姑道:“這事說办就办,沒有什么耽误几天的。八哥一霎来讨回信,只要你定了主意,明天就叫他带了你去见他叔子。”贾大少爷道:“横竖你替我把银子预备现成就是了,還有别的主意么。”

  ①撞木钟:做沒有效果的事。

  正說着,黑八哥也来了。黄胖姑把他拉在一旁,告知详细。黑八哥過来說道:“不瞒润翁說,我們家叔原是一個钱不要的。這二万银子,不過赏赏他的那些徒弟们。你不要疑心他老人家要钱。就是我兄弟替人家经手,我們家叔亦早吩咐過,不准得人家一個钱。我們是知己,又是黄胖姑托了我,我就带你去见见。等我今天把银子拿了去。你明天不要過早,约**一点之后,你到我家裡,我同你去见。”贾大少爷再三称谢,自不必說。

  到了次日,贾大少爷如期而往。黑八哥忙叫套车,說是:“家叔不能出来,只有到宫裡去见他。”贾大少爷只好跟着他走。他叫下车就下车,他叫站住就站住。下车之后,一转转了几十個弯,约**走了十几個院子,過了十几重门,高高的台阶,也不知走了多少。他此刻战战兢兢,并无心观看院子裡的景致,只有低着头闷走。一走走到一個所在,黑八哥叫他站在廊檐底下等候,八哥自己到裡面院子裡。伺候的人却不少,都是静悄悄的一些声息都沒有。八哥进去了半天,也不见出来。

  忽听得裡头吩咐了一句“传饭”,但见有几十個人一齐穿着袍子,戴着帽子,一個端着一個盒子,也不知盒子裡装的是些什么,只见雁翅似的,一個個挨排上去。又停了一会,裡头传“洗脸水”,那些人又把盒子一個個端了下来。贾大少爷晓得是上头才用過膳,但不知這用膳的是那一位。

  又停一刻,才见黑八哥从裡头出来,招呼他上去。贾大少爷头也不敢抬,跟了就走。黑八哥把他一领领到堂屋裡。只见居中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面坐了一個人。桌子上并无东西,只有一把小茶壶,一個茶盅。上面那個人坐在那裡,自斟自喝,眼皮也不掀一掀。贾大少爷进来已经多时,他那裡還沒有瞧见。一面喝茶,一面慢慢的說道:“怎么還不进来?”只见八哥躬身回道:“贾某人在這裡叩见大叔。”一面又使眼色给贾大少爷,叫他行礼。贾大少爷赶忙跪下磕头。黑大叔到此方拿眼睛往底下瞧了一瞧,连說:“請起。……恕我年纪大了,還不动礼。老大,给他個座位,坐下好說话。”贾大少爷還不敢坐。黑大叔又让了一次,方才扭扭捏捏的斜签着**,脸朝上,坐了半個屁股在椅子上。

  黑大叔便问他父亲好。贾大少爷连忙站起来回答,又說:“父亲给大叔請安。”黑大叔听了不自在,对他侄儿說道:“他可是贾筱芝的少爷不是?”八哥回称一声“是”。黑大叔又回過脸儿朝贾大少爷說道:“你父亲叫我大叔,你是他儿子,怎么也叫我大叔?只怕辈分有点不对罢?”說完,哈哈大笑。贾大少爷一听此言,惶恐无地,回答也不好,不回答也不好,楞了半天,刚要开口,黑大叔又同他侄儿說道:“你领他到外头去歇歇,沒有事情,可叫他常来走走。都是自己孩子们,咱亦不同他客气了。”贾大少爷听說,只好跟了黑八哥退了出来。他退出去的时候,還一步步的慢走,意思以为大叔总得起身送他。岂知黑大叔坐在那裡动也不动。贾大少爷报着自己的名字,告别了一声,只见大叔把头点了一点,一面低了下去,连屁股并沒有抬起,在他已经算是送過客的了。

  贾大少爷出来,也不知黑大叔待他是好是歹,心上不得主意,兀自小鹿儿心头乱撞。仍旧无心观看裡头的景致,跟着黑八哥一路出来,曲曲弯弯,又走了好半天,方到停车的所在,仍旧坐了车,电掣风驰的一直出城,到得黄胖姑钱庄门口,下车进去。此时黑八哥因有他事,并未同来。黄胖姑接着,忙问:“今天去见着沒有?”贾大少爷回称:“见着的。”黄胖姑立刻深深作了一個揖,說道:“恭喜恭喜!”贾大少爷一面還礼,一面问道:“见他一面有什么喜在裡头?”黄胖姑道:“你引见见皇上倒有限,你能够见得他老人家一面,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见皇上未必就有好处,他老人家肯见你,你试试看,等到召见下来,你才服我姓黄的不是說的假话!”贾大少爷依旧将信将疑的辞别回去。

  這时候离着引见的日期很近了,一天到晚,除掉坐车拜客,朋友請吃饭,此外并无别事。

  一天正从拜客回来,顺便拢到黄胖姑店裡。黄胖姑劈面說道:“我正想来找你,你来的很好,省得我多走一趟。”贾大少爷忙问:“何事?”黄胖姑道:“有個机会在這裡,不知道你肯不肯……”贾大少爷又问:“是什么机会?”黄胖姑伸手把他一把拖到帐房裡面,的同他讲道:“不是别的,为的是上头现在有一個园子已经修得有一半工程了,但是款项還缺不少。這個原是八哥他叔叔关照:說有甚么外省引见人员,以及巨富豪商,只要报效,他都可以奏明上头,给他好处。朝廷還怕少了钱盖不起個园子?不過上头的意思,为的是游玩所在,不肯开支正帑,這也是黑大叔上的條陈,开這一條路,准人家报效。我想你老弟不是想放实缺嗎?趁這机会报效上去,黑大叔那裡,我們是熟门熟路,他自然格外替我們說好话。你自己盘算盘算。依我看起来,這個机会是万万不好错過!

  贾大少爷听了,心上喜的发**,又问道:“你包得住一定放缺嗎?”黄胖姑道:“這個自然!拿不稳,也不来关照你了。你引见之后,第二天召见下来,头一條上谕,军机处存记,那是坐稳的。只要第三天有什么缺出,军机把单子开上去,单子上有你的名字,裡头有了這個底子,黑大叔再在旁边一带衬,這個缺還会给别人嗎。”贾大少爷道:“设或是個苦缺,怎么样呢?”黄胖姑道:“一分行钱一分货。你拚得出大价钱,他肯拿行货给你嗎?這個卖买我們经手也不止一次了,如果是骗人,以后還望别人来上钩嗎。”一席话更把個贾大少爷說的快活起来,赛如已经得了实缺似的,便问:“大约要报效多少银子?這银子几时要缴?”黄胖姑道:“银子缴的越快越好,早缴早放缺。至于数目,看你要得個甚么缺,自然好缺多些,坏缺少些。”

  贾大少爷道:“像上海道這们一個缺,要报效多少银子呢?”黄胖姑把头摇了两摇道:“怎么你想到這個缺?這是海关道,要有人保過记名以海关道简放才轮得着。然而有了钱呢,亦办得到,随例弄個什么人保上一保,好在裡头明白,沒有不准的。今天记名,明天就放缺,谁能說我們不是。至于报效的钱,面子上倒也有限。不過這個缺,裡头一向当他一块肥肉:从前定的价钱,多则十几万,少则十万也来了;现在這两年,听說出息比前头好,所以价钱也就放大了。新近有個什么人要谋這個缺,裡头一定要他五十万,他出到三十五万裡头還不答应。”贾大少爷听說,把舌头一伸道:“要报效這许多么?”黄胖姑道:“你怎么越說越糊涂!我不是同你說過面子上有限嗎?报效的钱是面子上的钱,就是盖造园子用的;你多报效也好,少报效也好,不過借此为名,总管好替你說话。至于所說的五十万,那是裡头大众分的。你倘若不要上海道,再次一肩的缺,价钱自然也会便宜些。”贾大少爷楞了半天,說道:“钱来不及,亦是沒有法想。但是使了這许多钱,总得弄個好点的缺,可以捞回两個。”黄胖姑道:“五十万呢,本来太多,而且人家一個上海道做得好好的,你会化钱,难道人家就不会化钱。你就是要,人家也未必肯让。现在我替你想,随便化上十几万,弄他一個别的实缺。只要有钱,倒也并不在乎关道。你道如何?”

  贾大少爷道:“你是知道的,我一共汇来十万银子,已经用去一大半了。现在再要打电报给老人家。你晓得我們老人家的脾气,我的事他是不管的。现在至少再凑個十万才够使,而且還要报效。”黄胖姑道:“报效有了一万尽够的了。光安置裡头,再有十万也好了。现在只要你再凑十万,我替你想法子,包你实缺到手。”贾大少爷道:“這個我知道。但是十万银子从那裡去筹呢?”意思想要黄胖姑担保替他去借。同黄胖姑商量,黄胖姑道:“借是有处借,但有利钱大些。我們自己人,不好叫你吃這個亏。”贾大少爷道:“横竖几天就有实缺的,等到有了缺,還怕出不起利钱嗎?只求早点放缺,就有在裡头了。”黄胖姑听罢,便不慌不忙,說出一個人来。

  你道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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