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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省钱财惧内误庸医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话說瞿太太从院上回来,在轿子裡听說老爷跌断了一條腿,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问道:“怎么好端端的会把腿跌断了?是什么时候跌断的?”跟班回道:“今儿早上,老爷送過太太上轿之后,也就到了局子裡办公事;但是今儿一天总是低着头想心事,沒精打彩,沒有吃饭就回来的。恰恰进门,提着裤子要去解手。小的正走過,看见摆尿缸的地方原来潮湿,亦不晓得那一位在尿缸旁边掉了一個钱在地下。老爷见了钱,弯着腰要去拾,不想怎样一個不留心就滑倒了,弄得满身是溺還在其次,只听老爷‘啊唷’一声,說是一條腿跌断了。”瞿太太骂道:“混帐东西!地下掉了钱,你们不去拾,要叫老爷去拾!”跟班的道:“小的又沒瞧见钱,后来是老爷說了出来才晓得的。”瞿太太道:“跌坏了怎么样?請大夫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老爷跌倒之后,只顾啊唷的叫。他老人家的身坯来得又大,小的一個人怎么拉得动他。好容易找了打杂的、厨子、轿夫,才把他老人家连抬带扛的抬进上房床上睡下。齐巧那個会說外国话的胡二老爷有事来拜会,一听說是他老人家跌断了腿,胡二老爷就急了,說道:“我們做官的人全靠着這两條腿办事,又要磕头,又要請安,還要跑路。如今把他跌折了,岂不把吃饭的家伙完了嗎!’到底胡二老爷关切,进去看過老爷之后,立刻就出去找了一位外国大夫来瞧了一瞧。”瞿太太大惊道:“为甚么不請一個伤科看看?那外国大夫岂是我們請得起的?”跟班的道:“老爷亦何尝不是如此說,所以一听见胡二老爷說請外国大夫,可把他老人家急死了,說:‘我這分家私都交给他還不够!我情愿做個残废罢!’谁知胡二老爷硬作主,自己去把個外国大夫請了来。老爷一定不要看,胡二老爷捉住老爷的腿,一定要看。外国大夫看了一回,便說:‘治虽可治,将来走起路来,不免要一瘸一拐的呢。’胡二老爷道:‘好好好,只要能够会走路,可以磕得头,請得安,就做個瘸子也不打紧。’外国大夫道:‘倘若只要磕头請安,那是我敢写得包票的。’后来胡二老爷要他包医,他要三十两银子。”瞿太太道:“老爷怎么說?”跟班的道:“老爷急的什么似的,暗底下拉了胡二老爷好几把,朝着他摇头,說是不要他包医。胡二老爷沒法,方才又打了两句外国话,同着外国大夫走的。”

  瞿太太一听這话,方才把一块石头落地。一面往上房裡走,一面又问:“可請個伤科来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請是請過一個走方郎中瞧過,亦要什么十五块钱包医,老爷還嫌多。后来請了一個画辰州符①的来到家裡画過一道符,一個钱沒花,亦沒见什么功效。”太太道:“为什么不早送個信给我?”跟班的道:“小的赶到戴公馆,說太太到了制台衙门裡去了。太太,你想,制台的衙门可是我們进得去的,所以小的也就回来了。”

  ①辰州符:以符祝为人治病,辰州(原湖南)人多传此术。

  正說着,太太已到上房,走进裡间一看,老爷正睡在床上哼哼哩。太太把帐子枭开,望了一望,问了声“怎么好好的会把腿跌坏了”,又问:“现在痛的怎么样了?那個画符的先生,他可包得你不做残废不能?”老爷正在痛得发晕,一听太太的声息,似乎明白了些,但回答得两句道:“你回来了?今天几乎拿我跌死!”說完了這两句,仍旧哼哼不已。太太就在床沿上坐下,叹了一口气,說道:“我們又不是沒有见過钱的人!你要钱用,尽管告诉我,自然有地方弄给你,何犯着为了一個钱跌断一條腿呢!如果一個治不好,当真的不能磕头請安起来,你這一辈子不就完了嗎!叫我這一辈子指望什么呢!”說着,也就唬嗤唬嗤的哭起来了。

  瞿耐庵道:“你别哭了。现在既已回来,该应怎么找個大夫给我瞧瞧。”太太道:“外国大夫价钱大,无论如何,我們是請不起的,這個也不用提他了。如今你们赶快把伤科独眼龙王先生請了来,问他要多少钱,我给他。务必今夜裡請他来一趟!就是睡了觉也要来的!”跟班的去了一会,回来說道:“王先生說的:一過晚上十点钟,就是拿八抬轿去抬他也不来的。有话明天时晨再讲罢。”太太道:“這东西混帐!你去同他說,他再不来,我去叫制台衙门裡的人押着他来,看他敢不来!”說着,就想坐轿子再回到制台衙门裡去。還是瞿耐庵明白,连连摇手,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去不得!去不得!你這一往回,要有多少时候?再等一会天就亮了。一会再去請他,他总要来的,何苦半夜裡吵到制台衙门裡去。請了来請封仍旧一個钱不能少的。我多熬一会就是了。”太太一想,他话不错,只得依他。果然不多一刻,天也亮了。又過了一会,太太忙叫人去請独眼龙王先生。家人去了好半天才回来,說道:“先生才起来,正看门诊,总得门诊看完了才得来呢。”瞿耐庵夫妇无法,只得静等。

  谁知一等等到下半天四点钟敲過,王先生才来。当时引进上房,先问:“是怎么跌的?”瞿耐庵连忙伸出来给他看。王先生生来只有一只眼,歪着头,斜着眼,看了一会,說是:“骨头跌错了笋了,只要拿他扳過来就是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瞿太太在帐子后头說道:“既然如此,就請你先生替他扳過来就是了。”王先生道:“如果是别人家,一定要他五十块大洋,你们這裡,打個九折罢。”瞿太太把舌头一伸,道:“要的可不少!怎么比外国大夫還贵?”王先生也不答腔。瞿太太又再三同他磋磨。王先生道:“要我治,我得這個价钱;要省钱,可以不必請我。你们要晓得:你们老爷這條腿是值钱的,不比寻常人的腿,不要磕头,不要請安,可以随随便便的。我要替他弄好,三五天就要叫他走路哩。外面有外敷的药,裡头有内托的药。我這副药。珍珠八宝,样样都全,但是這副药本就得四十块大洋。倘若只要扳扳好,不消上药,也费我半点钟工夫,至少也得五块洋钱。”瞿太太道:“只要你扳扳好,不敷药,可以不可以?”王先生道:“這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不過好得慢些。跌坏的虽是骨头,那骨头四面的肉就因此血不流通;血不流通,這肉岂不是同死的一样。将来一点点都要烂的;烂過之后,還得上药,然后去腐生新。合算起来,化的钱只有比我多些,還要耽搁日子。你们划算得来,我就依着你做。我原是无可无不可的。”瞿太太一想,四十五块钱总嫌太多,心上思量:“且叫他把骨头的笋头扳进。至于药可以不用他的,昨天我在干外婆屋裡看见玻璃橱裡摆着药瓶,什么跌打损伤药、生肌散,样样都有,我只要去讨点就是了,只怕還要比他的好些哩。”主意打定,便道:“好些的药我們自己有,只要至制台衙门裡去讨来。现在只要你先生替他扳准了就是了。”王先生一听生意不成功,一来是心上不高兴,二来也是他本事有限,当下不问青红皂白,能扳不能扳,便拉住瞿耐庵的腿,看准受伤的地方,用两只手下死力的一扳。只听得床上啊唷的一声,瞿耐庵早已昏晕過去了。

  瞿太太正在帐子后头,一听這個声响,知道不妙,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前面,忙问:“怎的?”王先生也不打言。瞿太太枭开帐子一眼,只见老爷已经两眼直翻,气息全无,头上汗珠子的黄豆大小。瞿太太一见這個样子,晓得是被王先生扳坏了。又见王先生拿神子卷了两卷,把條腿夹在夹肢窝裡,想用蛮劲再把這條腿扳過来。瞿太太发急道:“先生!你快松手罢!再弄下去,他的腿本来不折的,倒被你一弄弄折了也论不定!如今的人還不知是活是死哩!”一面說,一面又拿老爷掐人中,浑身的揉来揉去。幸亏歇了不多一会,瞿耐庵慢慢的回醒過来,只是“啊唷啊唷”的喊痛。大家一见老爷有了活命,方始放心。

  王先生受了瞿太太的埋怨,只好松手,站在一旁,瞪着一只眼睛在那裡呆望。好容易瞧着瞿老爷有了活气,他又想上前去用劲。瞿太太连忙摇手道:“你快别来了!你再来来,我們老爷要送在你手裡了!叫门房裡赶紧替先生打发了马钱,請先生回府罢。”王先生无法,只得跟了跟班的走到门房裡,替他发给了四百钱的马钱。王先生不答应,一定要五块洋钱,說:“我是你们請了来的,同你们太太讲明白的,不下药,单要五块洋钱。现在是你们不要我治,并不是我不治。如今要少我的钱可不能。”门房裡人道:“你先生的本事太好,所以不請你治!老实同你說,你的本事一個钱不值!现在给你四百钱,已经有你面子了,不走做甚……”王先生一见门房裡人骂他,愈加不肯干休,赖在门房裡不肯去,說:“你们要坏我的招牌,我是要同你们拚命的!”门房裡人道:“這王八羔子不走,真個等做……”一面說,一面就伸出手来打了王先生两拳。王先生气急了,于是躺在地下喊地方救命。闹的大了,上房裡都听见了。瞿耐庵睡在床上,說道:“這种人同他闹什么!给他两個钱,叫他走罢。”瞿太太道:“你有钱你给他,我可是沒有這多钱。他肯走就走,不肯走,我去到制台衙门裡去一声說,叫首县押着他走!”一面說,一面自己走到外头叫底下人赶他出去。正吵着,齐巧胡二老爷走来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连忙退回上房。胡二老爷便问:“吵的什么事?”门房裡人說了。還是胡二老爷顾大局,走過来好劝歹劝,又在自己搭连袋裡**了一块洋钱给他,才肯走的。王先生临走的时候還說:“今天若不是看你二老爷脸上,我一定同他拚一拚哩!”說完了這一句,方才掸掸衣服,辞别胡二老爷出门。

  胡二老爷跟了瞿家跟班的直入内室。瞿太太仍旧躲入床后头。胡二老爷当下便问:“大哥的腿怎么样了?可能好些?”瞿耐庵說不动话,只是摇头。胡二老爷是瞿老爷的把兄弟,所以异常关切,便朝着跟班的說道:“外国大夫既不請,中国大夫又是如此,现在总得想個法子,找個妥当的人替他看看才好,总不能听其自然。照這样子,几时才会好呢?我也晓得你们老爷光景,彼此至好,這二三十块钱,就是我替他出也不打紧。”刚說到這裡,瞿太太一听他肯出钱,便在床背后接腔道:“难得二老爷如此关切,一回一回的好意!只要外国大夫包得好,就請二老爷同了他来就是了。”胡二老爷道:“這個外国大夫在外国学堂考過,是顶顶有名的,连這個都医不好,還做什么大夫。而且三十块钱要的亦并不算多。”瞿太太道:“既然如此,就拜托费心了。”胡二老爷去不多时,果然同了外国大夫来,言明三十块洋钱包医,签字为凭。当下就由外国大夫替他推拿了半天,也沒下甚么药。毕竟外国大夫本事大,当天就好了许多。前后亦只看過三次,居然慢慢的能够行动,亦沒有做瘸子。他夫妇二人自然欢喜不尽。不在话下。

  单說瞿太太自从拜宝**做了干娘之后,只有瞿耐庵腿痛的两天沒有去,以后仍是天天去的。制台衙门裡亦跟宝**去過两次,九姨太亦請過他。虽不算十分亲热,在人家瞧着,已经是十二分大面子了。瞿太太便趁空先托宝**替他老爷谋事情,說道:“不瞒寄娘說,你女婿自从弄了這個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虽說得過几個差使,无奈省裡花费大,所领的薪水连浇裹還不够。现在官场的情形,只要有差使,无论大小,人家有事总要找到你,反不如沒有差使的好。现在你女婿就是吃了這個有差使的亏,所以空子越发大了。不怕你老人家笑话,照這样子再当上两年,還要弄得精打光呢。现在只求你老人家疼我,你老人家不疼我,更叫我找谁呢!”

  一番话說得宝**不由不大发慈悲,特地为他到了制台衙门一趟,先把這话告诉了九姨太。九姨太道:“你這话很可以自己同你干爹說。”宝**道:“我托干爹這点事情,不怕他不依;然而总得拜托干娘替我敲敲边鼓,来得快些。”九姨太太应允。宝**立即跑到内签押房逼着湍制台委瞿耐庵一個好缺。湍制台起初不答应,說:“他是有差之人,很可敷衍。现在省城裡候补的人,熬上十几年见不着一個红点子的都有,叫他不要贪心不足。”宝**一见湍制台不答应,登时撒娇撒痴,因见簦押房裡无人,便一屁股坐在制台身上,一手拉着制台的耳朵,說:“干爹!這件事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你不答应我,我還有什么脸出去!”說着,便从怀裡掏出手帕子哭起来了。湍制台被他缠不過,只得应允。宝**一直等他应允,方才收泪,另外坐下。跟手九姨太亦走进来,又帮着他說了两句“敲边敲”的话。湍制台自然是无可推却,当面說定,次日见了藩台,就叫他替瞿耐庵对付一個缺,然后宝**走的。

  原来瞿耐庵老夫妇两個,年纪均在四十七八,一直沒有养過儿子。瞧耐庵望子心切,每逢提起沒有儿子的话,总是长吁短叹。心上想弄小,只是怕太太,不敢出口。太太也明晓得他的意思,自己不会生养,无奈醋心太重,凡事都可商量,只有娶姨太太這句话,一直不肯放松。每见老爷望子心切,他总在一旁宽慰,說什么“得子迟早有命。命中注定有儿子,早晚总会养的。某家太太五十几岁,一样生产。咱们两口子究竟還沒有赶上人家的年纪,要心急做什么呢。”瞿耐庵被他驳過几次,虽然面子上无可說得,然而心总不死。朋友们都晓得他有惧内的毛病,說起话来,总不免拿他取笑。起先瞿耐庵還要抵赖,后来晓得的人多了,瞿耐庵也就自己承认了。

  有天一個朋友請他吃饭,同桌的都是爱嫖的人。有两個创议,說席散之后,要過江到汉口去吃花酒,今天一夜不回来。于是同席的人都答应說去,独有瞿大老爷不响。大家无非又拿他取笑,說他怕太太,恐怕回来要罚跪。此时瞿耐庵已经吃了几杯酒,酒盖着脸,忽然胆子壮了起来,就說了声“我也同去”。众人又问他:“你這话可当真?”瞿耐庵道:“怎么不当真!我也不過让他些,果然怕了他也好了,還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众人见他如此,都觉稀罕。当天果然同他到汉口去玩了一夜,第二天酒醒,不觉懊悔起来,怕太太生气。回家之后,少不得造谣言,說局子裡有公事,又有外头解来的强盗,臬台因为他老手,特地派他审问,足足审了一夜,所以一夜未回。太太信以为真,以为臬台叫他问案乃是有面子的事情,非但不追究他,而且也甚欢喜,不過說了一句:“既然有公事,为甚么不差人送個信回来,省得家裡等门?而且夜裡天冷,也好差人送件衣服给你。”瞿耐庵一见太太如此体贴,连忙感谢不尽。

  過了十天半個月,朋友们见他吃花酒沒有事,以后就常常有人請他。起先還辞過几次,后来晓得太太受骗,便尔胆子渐渐的大了起来,也就时常跟着朋友们走动走动了。他虽然是有家小的人,但是积威之下,只有惧怕的心,沒有欢乐的心;忽然一天到得堂子裡面,打情骂俏,骨软筋酥,真同初世为人一般,其快乐可想而知。這时候汉口有個做窑姐的,名字叫**珠,姿色甚是平常,生意也不兴旺。自从那日瞿耐庵破例跟着朋友吃花酒,因为他沒有局带,有個朋友就把爱珠荐给与他。爱珠生意本来清淡,好容易弄到這個孤老①,岂有不巴结之理。当夜吃完了酒,其时已经不早,爱珠屡次三番要留瞿老爷住在他那裡。无奈瞿老爷一来怕有玷官箴,二来怕“河东狮吼”,足足坐了一夜。爱珠也就陪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過江回省,见了太太,胡造一派谣言,搪塞過去。這便是第一次破戒。這次住虽未住,然而瞿老爷心上感念爱珠相待之情,已觉得是世界上有一无二了。

  ①孤老:嫖客。

  后来瞿老爷时常跟着朋友们過江闲逛。人家請他吃酒,爱珠少不得也要敲他吃酒,朋友们也要他复东道。推来推去,无可推却。使有一天,趁太太到戴公馆宝**那裡請安,午饭之后,跟班的回来說:“太太跟着戴太太到了制台衙门裡去,留住了吃晚饭,今天恐怕不得回来,叫小的回来拿衣服。”瞿耐庵一听大喜,晓得太太是在戴公馆、制台衙门常常住的,今天决计不回,便趁這個空,偷偷开了箱子,换了一身的新衣服。齐巧這天早上领的薪水尚未交帐,便包了二十块钱溜過江去,到得爱珠那裡。一班好玩的朋友是天天在汉口的,自然一招就到。這天瞿老爷居然摆了一台酒,自己坐了主位。爱珠坐在身旁,不时還同他咬耳朵說话。直把個瞿老爷乐得手舞足蹈,比起候补老爷忽蒙挂牌署缺,接任之后第一次升堂理事,其开心也不過如此。

  這天爱珠又留他。他晓得今天太太是不回家了,便尔一口答应。這一夜,他俩要好,自不必說。爱珠在枕头上诉說他本是好人家女儿,父母因为沒有钱用,所以才拿他卖到窑子裡来。”谁知竟是個火坑!老鸨的气也受够了!实实在在一天住不下去!你老爷倘若有心救我,就求你救到底!我只要出得此门,就是做丫头亦是情愿的!”說完了這两句,不住的唬嗤唬嗤的哭。瞿耐庵听了伤心,也帮着掉眼泪。后来爱珠再三问他:“你老爷的意思到底怎么样……”瞿耐庵一时也回答不出;一来是爱他,二来又是可怜他,满心满意,想要弄他。但是一样:太太是著名的泼辣货,這事万万商量不通的。倘若瞒着他做了,将来這饥荒一定不少。因此便把念头冷了下来。禁不住爱珠一只手偎住他的脖子,一面又脸对脸的說道:“瞿老爷,你好狠心!我如此的求你,你都不肯可怜可怜我!你放心!我来的时候,老鸨只出二百五十块洋钱;你如今泼出再多一半,有了五百块,也尽够使的了。”瞿老爷一听五百块钱,不禁心上又毕拍一跳,思量:“我那裡弄這五百块洋钱呢!”当时便楞住无语,然而心上又实实舍他不得,只說:“等明天商量起来再看”,也沒有回绝他。到了次日,约**太太尚不会回家,恰巧有位朋友在别的窑子裡约他吃酒打牌,因此也沒有過江回省。這天爱珠又顶住他问過几次。瞿耐庵也巴不得讨他,但是苦于太太不准,二来亦是款项难筹,一时无从答应。

  齐巧這天請他吃酒的這位朋友,姓笪,号玄洞,是湖北著名有钱的人。论起他的钱来,也不是自己赚的,是他老人家做武官,打“长毛”,在军营裡得来的。這两年他老人家過世了,他自己尚在服中,就出来烂嫖烂赌,无论什么朋友都肯结交,一齐拉了来吃酒。不過他天生就的另外一种脾气,是:朋友遇有急难,问他借钱,他是是一毛不拔的;倘若是在窑子裡替**赎身,或者在赌台上人家借做赌本,他却整百整千的借给人家,从来沒有回头過。因此湖北官、幕两途,凡是好玩的人都肯同他交结。他并且很高兴借着官场势力欺压欺压那些乌龟王八开窑子的。

  瞿耐庵晓得他這個脾气。齐巧這天正是他請吃酒,不觉打动念头,想好了主意,先走到笪玄洞相好家裡,问“笪老爷来了沒有?”窑子裡人回称:“笪老爷刚起身,在屋裡吃大烟呢。”瞿耐庵掀帘进去。笪玄洞立即起身相迎,劈口便问:“今儿晚上奉請條子接到了沒有?”瞿耐庵忙称:“一定過来奉陪。”当下言来中语去,扳谈了半天。瞿耐庵思思索索,想要說又不好直說。楞了好几次,才走到笪玄洞身旁,附耳說了一句道:“有件事要同老哥商量。”笪玄洞见他来时,早已一手拿着烟灯坐焉洗耳恭听,听說有事商量,便正颜厉色的问他:“有什么事情?”瞿耐庵又扭扭捏捏的半天,把脸涨的绯红,說道:“不为别的,就是爱珠的事情。”笪玄洞道:“可是你要娶他?”瞿耐庵道:“老哥真真是明鉴万裡!怎么一猜就猜着了!”說着,便把爱珠要跟他的话一五一十說了,又說:“别的都好商量,单是身价要五百块洋钱這件事顶烦难,一时往那裡去凑!所以来同老哥斟酌斟酌。”笪玄洞道:“身价倒是小事。你是晓得我的脾气的:无论什么好朋友,就是亲戚本家,他老子娘死了,沒有棺材睡,跪在地下问我借钱告帮,這個钱我是向来不借的:倘然有人家要讨小,或是赌钱输了,這個钱我最肯帮忙的。不過你老嫂子答应不答应?不要将来我們旁边人都弄得沒趣!”瞿耐庵又把脸一红道:“這個……”笪玄洞道:“這個怎么样?”瞿耐庵道:“等我再去斟酌斟酌看。”笪玄洞道:“斟酌好了,快约我個信。我的钱是现成的。”

  瞿耐庵仍回到爱珠屋裡,拿两只眼睛瞧着爱珠,一声不响,呆坐了半天。爱珠又问他:“事情怎么样?”瞿耐庵看了半天,实在舍不得,一时色胆包天,只說得一句道:“依你办就是了,有什么怎么样!”爱珠便催他立刻叫了老鸨来在当面商量。老鸨来了,瞿耐庵吱吱了半天,脸涨红了,還是說不清楚。幸亏爱珠自己爽爽快快的說了。老鸨先讨他八百,后来磨来磨去,磨到五百五。爱珠问:“瞿老爷,怎么样?”瞿老爷道:“五百块钱是有的,多了我沒处去借。”老鸨道:“瞿大老爷大福大量,何在乎這五十块钱!”爱珠也生了气說:“瞿老爷!为了五十块钱,不肯救我么?”說着就哭。瞿耐庵沒有法子,又去找笪玄洞。笪玄洞就一口答应代借五百五十块,又說:“娶了過来,你老哥总得另外打公馆。這裡洋街上西头有我一处房子空着,你不妨就般了去先住起来。”又道:“正价虽有,零星开销也不能省的,我讨小讨惯的了,還有什么不晓得的。索性成全你倒底罢:五百五的正价,算是借项,如今再多送你两百块钱,就算是我的贺仪,我也不另外送了。”于是瞿耐庵感激不尽。当天就去看房子,租家伙,诸事停当,然后到窑子裡同老鸨交清楚,连夜一顶小轿把爱珠接了出来。

  這天瞿耐庵一心只有新讨的小老婆在心上,泼出胆子来做,早把太太丢在九霄云外了。這一夜又沒有過江。第二天晚上,特地叫了两席酒請請众位朋友。自然是笪玄洞首坐。席面上大家又叫局豁拳,尽情取乐。等到席散,又有十二点半了。接连瞿耐庵三夜沒有回省。他太太跟着宝**在制台衙门裡,恰恰亦住了三夜。

  第四天太太回来,问起老爷。家人不便直回,說:“老爷在局裡办公事,三天三夜沒有回来。”太太大动疑心,說:“他這個差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整日整夜办不完?就是上司有什么公事交代他办,亦何至于连着回家睡觉的工夫都沒有了?這话我不相信!”立刻吩咐跟班:“赶快到局子裡看看老爷到底在那裡不在!”跟班心上是明白的,出来打了一個转身,回来告诉太太說:“老爷正在局子裡忙着呢。”瞿太太是何等样人,眼睛比镜子還亮,早看出這跟班說的是假话,便說:“是了,替我打轿子。”跟班的只得依他。等到上了轿,請示到那裡。瞿太太說:“到局子裡看老爷去。”一句话把跟班的吓急了,只好硬硬头皮,跟到那裡再說。

  当时一群人跟着太太的轿子一直走到局子裡。谁知局子裡声息全无,一個鬼影子也沒有。瞿太太见了把门的,劈口就问:“瞿大老爷今天来過沒有?”把门的回道:“大老爷有四天不到這裡来了。”瞿太太回头瞧着跟班的哼哼两声,吓得跟班脸色都变了。瞿太太下轿问明白了,走到老爷素来办公事的一间屋子裡坐下。那個跟班连忙拿鸡毛掸子掸桌子上的灰尘,又忙着替太太献茶。瞿太太道:“用不着你忙!我有话问你!”跟班的拉长了嗓子,一叠连声的答应“者,者”,手裡還是不住的做他的事情。瞿太太看着格外生气,又厉声骂道:“混帐王八蛋!你說老爷在局子裡,如今到那裡去了?你替我把老爷找出来!找不出来问你要!”那個跟班的還只顾答应“者,者”,站在底下,拿两只眼睛相着鼻子,一句别的话也沒有。太太气极了,一迭连声的拍桌子骂王八蛋,叫他還出老爷来。

  其时同来的還有一個是本在公馆厨房裡做打杂的,现在亦升作二爷了。這人姓胡,名福,最爱挑唆是非,說人坏话。瞿太太欢喜他。外头有什么事,都是他听了来說,赛如耳报神一般,所以才会提升到二爷。瞿太太到局子裡下轿,他早已跑到别屋子裡向别人家的二爷探问详细,知道老爷這两天同了朋友出城過江到汉口窑子裡玩耍,恋着不回来。他得到這信息,又如赶头报似的,赶過来到上瞿太太跟前,弯着腰,蝎蝎螫螫的,将此情由全般托出。他說话說得旁人都不听见,只见瞿太太面孔气得铁青,四肢厥冷,坐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话来。后来想了半天,這事情非得自己亲身過江到汉口,决不能扫**擒渠。当时又问胡福:“老爷在汉口什么人家住夜?”胡福道:“出去问過众人,都說不晓得,横竖到了汉口总打听得出的。”瞿太太无奈,遂命:“打轿!你们都跟着我到汉口去!”众人只得答应着。要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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