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欢喜便宜暗中上当
帐房簿子既已到手,顶要紧的应酬,目下府太尊添了孙少爷,应送多少贺敬?翻开簿子一看,并无专條。瞿太太广有才情,于是拿了别條来比拟。上头有一條是:“本道添少爷,本署送贺敬一百元。”瞿太太道:“就拿這個比比罢。本府比本道差一层,一百块应得打一個八折,送八十块;孙少爷又比不得少爷,应再打一個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块罢。”于是叫书启师爷把贺禀写好,专人送到府裡交纳。
不料本府是個旗人,他自己官名叫喜元。他祖老太爷养他老太爷的那一年,刚正六十四岁,因此就替他老太爷起了個官名,叫做“六十四”。旗人有個通病,顶忌的是犯他的讳,不独湍制台一人为然。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他老太爷名叫六十四,這几個字是万万不准人家触犯的。喜太守自接府篆,同寅荐一位书启师爷,姓的是大耳朵的陆字。喜太守见了心上不愿意,便說:“大写小写都是一样,以后称呼起来不好出口,可否請师爷换一個?”师爷道:“别的好改,怎么叫我改起姓来!”晓得馆地不好处,于是弃馆而去。喜太尊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去。喜太尊虽然不大认得字,有些公事上的日子总得自己标写,每逢写到“六十四”三個字,一定要缺一笔;头一次标“十”字也缺一笔。旁边稿案便說:“回老爷的话:‘十’字缺一笔不又成了一個“一”字嗎?”他一想不错,连忙把笔放下,踌躇了半天沒得法想。還是稿案有主意,叫他横過一横之后,一竖只写一半,不要头透。他闻言大喜,从此以后便照办,每逢写到“十”字,一竖只竖一半,還夸奖這稿案,說他有才情。又說:“我們现在升官发财是那裡来的?不是老太爷养咱们,咱们那裡有這個官做呢?如今连他老人家的讳都忘了,還成個人嗎。至于我,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了,這一府的人总亦不能犯我的。”于是合衙门上下**着老爷這個脾气,一齐留心,不敢触犯。
偏偏這回孙少爷做满月,兴国州孝敬的贺礼,签條上竟写了個“喜敬六十四元”。先是本府门政大爷接到手裡一看,還沒有嫌钱少,先看了签條上写的字,不觉眉头一绉,心上转念道:“真正凑巧!统共六個字,倒把他老人家父子两代的讳一齐都闹上了。我們如果不說明,照這样子拿上去,我們就得先碰钉子,又要怪我們不教给他了。”转了一回念头,又看到那封门包,也写得明明白白是“六元四角”。门政大爷到此方才觉得兴国州送的贺礼不够数;于是问来人道:“你们贵上的缺,在湖北省裡也算得上中字号了。怎么也不查查帐,只送這一点点?這個是有老例的。”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說道:“例到查過,是沒有的。敝上怕上头大人挑眼,所以特特为为查了几條别的例,才斟酌了這么一個数目。相烦你替咱费心,拿了上去。”门政大爷一面摇头,一面又說道:“你们贵上大老爷這回署缺,是初任還是做過几任了?”派去的管家回称“是初任”。门政大爷道:“這也怪不得你们老爷不晓得這個规矩了。”派去的管家问“什么规矩”。门政大爷道:“你不瞧见這签條上的字嗎?又是‘喜元’,又是‘六十四’,把他父子两代的讳都干上去。你们老爷既然做他的下属,怎么连他的讳都不打听打听?你可晓得他们在旗的人,犯了他的讳,比当面骂他‘混帐王八蛋’還要利害?你老爷怎么不打听明白了就出做官?”一顿话說得派去的管家呆了,只得拜求费心,說:“求你想個法子替敝上遮瞒遮瞒,敝上总是感激,总要补报的。”
门政大爷见他孝敬的钱不在分寸上,晓得這位老爷手笔一定不大的,便安心出出他的丑,等他以后怕了好来打点。主意打定,一声不响,先把六元四角揣起,然后拿了六十四块,便直径奔上房裡来告诉主人。恰巧喜太尊正在上房同姨太太打麻雀牌哩,打的是两块钱一底的小麻雀。喜太尊先前输了钱不肯拿出来,其时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姨太太想同他扣帐,他不肯,起身上前要抢姨太太的筹码。正闹着,齐巧门政大爷拿着洋钱进来。姨太太道:“不要抢了,送了洋钱来了。”喜太尊一听有洋钱送来,果然放手,忙问:“洋钱在哪裡?”门政大爷大慌不忙,登时把一個手本,一封喜敬,摆在喜太尊面前。喜太尊一看手本,知道是新任兴国州知州瞿某人,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回头问门政大爷道:“瞿某人到任也有好多天了,怎么‘到任规’還沒送来?兴国州是好缺,他都如此疲玩起来,叫我這本府指望谁呢?”门政大爷道:“這是送的孙少爷满月的贺礼。他有人在這裡,‘到任规’却沒有提起。”于是喜太尊方才歪過头去瞧那一封洋钱,一瞧是“喜敬六十四元”六個小字,面色登时改变,从椅子上直站起来,嘴裡不住的连声說:“啊!啊”啊了两声,仍旧回過头去问门政大爷道:“怎么他到任,你们也沒有写封信去拿這個教导教导他?”门政大爷道:“這個向来是应该他们来請示的。他们既然做到属员,這些上头就该当心。等到他们来问奴才,奴才自然交代他,他不来问,奴才怎么好写信给他呢。”喜太尊道:“写两封信也不要紧,你既然沒有写信通知他们,等他来了,你就该告诉他来人,叫他拿回去重新写過再送来。如今拿了這個来给我瞧,可是有心给我下不去不是?”
门政大爷道:“老爷且請息怒。請老爷先瞧瞧他送的数目可对不对?”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块。此时也不管签條上有他老太爷的名讳,便登的一声,接着豁琅两响,把封洋钱摔在地下,早把包洋钱的纸摔破,洋钱滚了满地了。喜太尊一头跺脚,一头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我做本府也不是今天才做起,到他手裡要破我的例可是不能!怎么他這個知州腰把子可是比别人硬绷些,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裡!‘到任规’不送,贺礼亦只送這一点点!哼哼!他不要眼睛裡沒有人!有些事情,他能逃過我本府手嗎!把這洋钱還给他,不收!”喜太尊說完這句,麻雀牌也不打了,一個人背着手自到房裡生气去了。
這裡门政大爷方从地板上把洋钱一块一块的拾起,连着手本捧了出来。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门政大大爷走进门房,也把洋钱和手本往桌上一摔,道:“伙计!碰下来了!上头說‘谢谢’,你带回去罢!”瞿耐庵派去的管家還要說别的,门政大爷因见又有人来說话,便去同别人去聒卿,也不来理他了。瞿耐庵管家无奈,只得把洋钱、手本揣了出来,回到下处,晓得事不妙,不敢径回本州,连夜打了一個禀帖给主人說明原委,听示办理。等到禀帖寄到,瞿耐庵看過之后,不觉手裡捏着一把汗,进来請教太太。谁知太太听了反行所无事,连說:“他不收,很好!……我的钱本来不在這裡嫌多,一定要孝敬他的。好歹咱们是署事,好便好,不好,到一年之后,他东我西,我不认得他,我也不仰攀他,要他认得我。派去的人赶紧写信叫他回来。就說我眼睛裡沒有本府,我担得起,看他拿我怎样!”瞿耐庵听了太太的话,一想不错,于是写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来。后来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個月,不见兴国州添送进来,“到任规”也始终沒送,心下奇怪,仔细一打听,才晓得他有這们一位仗腰的太太,面子上虽說不出,只好暗地想法子。闲话少叙。且說瞿耐庵夫妇二人因见本府尚奈何他不得,以后胆子更大,除了督、抚、两司之外,其余连本道都不在他眼裡。三节两寿,孝敬上司的钱,虽不敢任情减少,然而总是照着前任移交過来的簿子送的。各位司、道大人都念他同制台有点瓜葛,大家都不与他计较,不過恨在心裡。究竟多送少送,瞿耐庵并不晓得,以为“照着簿子,我总交代得過了”。只有抚台是同制台敌体的,有些节敬、门包等项送得少了,便由首县传出话来,說他一两句,或是退了回来。瞿耐庵弄得不懂,告诉人說:“我是照例送的,怎么他们還贪心不足?”无奈抚台面子,只好补些进去。有时候添過原数,有时候不及原数,总叫使他钱的人心上总不舒服,這也非止一次了。還有些過境内委员老爷,或是专门来查事件的,他也是照着簿子开发,以致沒一位委员不同他争论。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瞿耐庵自从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治下的百姓因他听断糊涂,一個個痛心疾首,還是平常,甚至上司,同寅也沒有一個喜歡他的。磕来碰去,只有替他說坏话的人,沒有一個說他好的人。他自以为:“我于上司面上的孝敬,同寅当中的应酬,并沒有少人一個,而且笔笔都是照着前任移交的簿子送的。就是到任之初,同本府稍有龃龉,后为首县前来打圆场,情面难却,一切‘到任规’,孙少爷满月贺礼,都按照簿子上孝敬本道的数目孝敬本府,也算得尽心的了。”那知本府亦恨之入骨。一处处弄得天怒人怨,在他自己始终亦莫明其所以然。
不料此时他太太所依靠的于外公湍制台奉旨进京陛见,接着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隶总督,一时不得回任。這裡制台就奉旨派了抚台升署,抚台一缺就派了藩台升署,臬台、盐道以次递升,另外委了一位候补道署理盐道。省中大局已定,所属印委各员,送旧迎新,自有一番忙碌,不消细述
且說這位署理制台的,姓贾,名世文。底子是個拔贡①做過一任教官,后来過班知县,连升带保,不到二十年工夫,居然做到封疆大吏,在湖北巡抚任上也足足有了三個年头。這年实年纪六十六岁。生平保养的很好,所以到如今還是精神充足。自称生平有两桩绝技:一桩是画梅花,一桩是写字。
①拔贡,从秀才中选**,保送入京,经過朝考合格,可充任京官、知县等职。初6年选一次,后改为12年。
他的书法,自称是王右军一路,常常对人說:“我有一本王羲之写的‘前赤壁赋’,笔笔真楷,碧波清爽,一笔不坏,听說還是汉朝一個有名的石匠刻的。兄弟自从得了這部帖,每天总得临写一遍,一年三百六十日,从沒有一天不写的。”大家听了他的话,幸亏官场上有学问的人也少,究竟王右军是那一朝代的人,一百個当中,论不定只有三個两個晓得。晓得的也不過付之一笑,不晓得的還当是真的哩。他說近来有名的大员如同彭玉麟、任道熔等,都欢喜画梅花,他因此也学着画梅花。他画梅花另有一個诀窍,說是只要圈儿画得圆,梗儿画得粗,便是能手。每逢画的时候,或是大堂幅,或是屏幅,自己来不及,便叫管家帮着画圈。管家画不圆。他便检了几個沙壳子小钱铺在纸上,叫管家依着钱画,沒有不圆的了。等到管家画完之后,然后再经他的手钩须加点。
有些下属想要趋奉他,每于上来禀见的时候,谈完了公事,有的便在袖筒管裡或是靴页子裡,掏出一张纸或是一把扇子,双手捧着,說一声“卑职求大人墨宝”,或是“求大人法绘”。那是他再要高兴沒有,必定還要說一句:“你倒欢喜我的书画么?”那人答应一声“是”,他更乐的了不得。送客回来,不到天黑便已写好,画好,叫差官送给那人了。
后来大家**着他的脾气,就有一位候补知县,姓卫,名瓒,号占先,因为在省裡空的实在沒有路子走了,曾于半個月前头,求過贾制台赏過一幅小堂画。贾制台的脾气是每逢人家求他书画,一定要详详细细把這人履历细问一遍,沒差的就可得差,无缺的就可得缺。候补班子法中,有些人因走這條路子得法的很不少。卫占先为此也赶到這條路上来。但是求书画的人也多了,一個湖北省城那裡有這许多缺,许多差使应酬他们。弄到后来,书画虽還是有求必应,差缺却有点来不及了。卫占先心上踌躇了一回,忽然想出一條主意来,故意的說:“有事面禀。”号房替他传话进去。贾制台一看手本,记得是上次求過书画的,吩咐叫“請”。见面之后,略为扳谈了几句。卫占先扭扭捏捏又从袖子管裡掏出一卷纸来,說:“大人画的梅花,卑职实在爱得很!意思想再求大人赏画一张,预备将来传之子孙,垂之久远。”贾制台道:“不是我已经给你画過一张嗎?”卫占先故意把脸一红,吞吞吐吐的,半天才回道:“回大人话: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卑职沒出息!卑职因为候补的实在穷不過,那张画卑职领到了两天,就被人家买了去了。”
贾制台一听這话,不禁满脸堆下笑来,忙问道:“我的画,人家要买嗎?”卫占先正言厉色的答道:“不但人家要买,并且抢着买!起先人家计价,卑职要值十两银子。”贾制台绉着眉,摇着头道:“不值罢!不值罢!”又忙问:“你到底几個钱卖的?”卫占先道:“卑职实实在在到手二十块洋钱。”贾制台诧异道:“你只讨人家十两,怎么倒到手二十块洋钱?”卫占先道:“卑职讨了那人十两,那人回家去取银子,忽然来了一個东洋人,說是听见朋友說起卑职這裡有大人画的梅花,也要来买。”贾制台又惊又喜道:“怎么东洋人也欢喜我的画?”卫占先道:“大人容禀。”贾制台道:“快說!”卫占先道:“东洋人跑来要画,卑职回他:‘只有一张。’他說:“一张就是一张。’卑职拿出来给他看過之后,他便问:‘多少银子?’卑是职回他:‘十两银子。已经被别的朋友买了去了。’东洋人道:“‘你退還他的银子,我给你十四块洋钱。’卑职說:‘人家已经买定,是不好退還的。’东洋人只道卑职不愿意,立刻就十六块、十八块,一直添到二十块,不由分說,把洋钱丢下,拿着画就跑了。后来那個朋友拿了十两银子再来,卑职只好怪他沒有留定钱,所以被别人买了去。那個朋友還满肚皮不愿意,說卑职不是。”贾制台道:“本来是你不是。”卫占先一听制台派他不是,立刻站起来答应了几声“是”。贾制台道:“你既然十两银子许给了人家,怎么還可以再卖给东洋人呢?果然东洋人要我的画,你何妨多约他两天,进来同我說明,等我画了再给他?”卫占先连连称“是”,又說:“卑职也是因为候补的实在苦极了,所以才斗胆拿這個卖给人的。”
贾制台道:“既然有人要,我就替你多画两张也使得。”說罢便吩咐卫占先跟着自己同到签押房裡来。贾制台进屋之后,便自己除去靴帽,脱去大衣,催管家磨墨,立刻把纸摊开,蘸饱了笔就画、又吩咐卫占先也脱去衣帽,坐在一旁观看。正在画得高兴时候,巡捕上来回:“藩司有公事禀见。”贾制台道:“停一刻儿。”接着又是学台来拜。贾制台道:“刚刚有事,偏偏他们缠不清!替我挡驾!”巡捕出去回头了。接着又是臬司禀见說是“夏口厅马同知捉住几個维新党,請示怎么办法”夏口厅马同知也跟来预备传见。還有些客官来禀见的,官厅子上坐得有如许若干人,只等他老人家請见。他老人家专替卫占先画梅花,只是不出来。
外面学台虽然挡住未曾进来,藩、臬两司以及各项禀见的人却都等得不耐烦。当下藩台先探问:“到底督宪在裡面会的什么客,這半天不出来?”探来探去,好容易探到,說是大人正在签押房裡替候补知县卫某人画画哩。藩台一向是有毛燥脾气的,一听這话,不觉怒气冲天,在官厅子上,连连說道:“我們是有公事来的,拿我們丢在一边,倒有闲情别致在裡头替人家画画儿!真正岂有此理!……我做的是皇上家的官,沒有這样闲工夫好耐性去等他!既然不见,等我走!”說着,赌气走出官厅,上轿去了。
且說這时候署藩台的亦是一個旗人,官名唤做噶札腾额,年纪只有三十岁。他父亲曾做過兵部尚书,去世的时候,他年纪不過二十一岁。早年捐有郎中在身,到部学习行走。父亲见背,遂蒙皇上天恩,仍以本部郎中,遇缺即补,服满补缺。幸亏此时他岳丈执掌军机,歇了三年,齐巧碰到京察①年分,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荐上去,引见下来,奉旨以道、府用。不到半年,就放湖北武昌盐法道。是年只有二十七岁。到底年纪轻的人,一心想做好官,很替地方上办了些事,口碑倒也很好。次年還是湍制台任上保荐贤员,把他的政绩胪列上陈,奉朱批,先行传旨嘉奖。他裡面有丈人照应,外面又有总督奏保,所以外放未及三年,便已升授本省臬司。這番湍制台调署直隶总督,本省抚台署理督篆,藩台署理抚篆,所以就請他署理藩篆。他到任之后,靠着自己内有奥援,总有点心高气傲。有些事情,凡是藩司分所应为的,在别人一定還要請示督、抚,在他却不免有点独断独行,不把督、抚放在眼裡。
①京察:考核京官的制度,清代每三年举行一次,凭考核结果定升降。
此番偶然要好,为了一件公事前来請示制台。齐巧贾制台替卫占先画画,沒有立刻出来相会,叫他在官厅裡等了一会,把他等的不耐烦,赌口气出门上轿,径回衙门,公事亦不回了。歇了一会,贾制台把画画完,题了款,用了图章,又同卫占先赏玩了一回,方才想起藩台来了半天了,立刻到厅上請见。那知等了一刻,外面传进话来,說是藩司已经回去了。贾制台听說藩台已去,便也罢休。
只因他平日为人很有点号令不常,起居无节,一时高兴起来,想到那個人,无论是藩台,是臬台,马上就传见,等到人家来了,他或是画画,或是写字,竟可以十天不出来,把這人忘记在九霄云外。巡捕晓得他的脾气,回過一遍两遍,多回了怕他生气,也只好把那人丢在官厅上老等。常有早晨传见的人,到得晚上還不請见,晚上传见的人,到得三更、四更還不請见。他睡觉又沒有一定的时刻,会着客,看着公事,坐在那裡都会朦胧睡去。一天到夜,一夜到天亮,少說也要睡二三十次。幸亏睡的时候不大,只要稍为朦一朦,仍旧是清清楚楚的了。他還有一個脾气,是不欢喜剃头的。他說剃发匠拿刀子剃在头上,比拿刀子割他的头還难過,所以往往一两個月不剃头,亦不打辫子。人家见了,定要老大的吓一跳,倘不說明白是制台,不拿他当作囚犯看待,一定拿他当做孤哀子看待了。除了画梅花写字之外,最讲究的是写四六信。常常同书启老夫子们讨论,說是一個人只要会做四六信,别的学问一定是不差的。因为這四六信对仗既要工整,声调又要铿锵。譬如干支对干支,卦名对卦名,鸟兽对鸟兽,草木对草木,倘若拿干支对卦名,使鸟兽对草木,便不算得好手了。至于声调更是要紧的,一封信念到完,一直顺流水泻,从不作兴有一個隔顿。一班书启相公、文案老爷,晓得制台讲究這個,便一個個在這上头用心思。至于文理浮泛些,或是用的典故不的当,他老人家却也不甚斤斤较量。闲话少叙。且說他有位堂母舅,叙起来却是他母亲的从堂兄弟,不過从前替他批過文章,又算是受過业的老夫子。他外祖家是江西袁州人氏。這位堂母舅一直是個老贡生,近来为着年纪大了,家裡人口众多,处馆不能养活,忽然动了做官之兴。想来想去,只有這位老贤甥可以帮助几百银子。后来又听见老贤甥升署总督,越发把他喜歡的了不得。意思就想自己到湖北来走一趟,一来想看看老贤甥,二来顺便弄点事情做做:“倘若事情不成功,几百银子总得帮助我的,彼时回来弄個教官,捐足花样,倘能补得一缺,也好做下半世的吃着。”主意打定,好容易凑足盘川,待要动身,忽地又害起病来。老年人禁不起病,不到两三天,便把他病的骨瘦如柴,四肢无力。依他的意思,還要挣扎动身前去。他老婆同儿子再三谏阻,不容他起身,他只得罢手。于是婉婉曲曲修了一封书,差自己的大儿子趁了船一直来到湖北省城,寻個好客寓住下。他的大儿子,便是贾制台的表弟了。這位老表有点秃顶,为他姓萧,乡下人都叫他为“萧秃子”,后来念顺了嘴,竟其称为“小兔子。”
且說小兔子一直是在家乡住惯的,沒有见過甚么大什面。平常在家乡的时候,见的捕厅老爷,已经当作贵人看待,如今要叫他去见制台,又听人家說起制台的官比捕厅老爷還要大個十七八级,就是伺候制台的以及在制台跟着当底下人的,论起官来,都要比捕厅老爷要大几成,一路早捏一把汗。如今到得這裡,不见事情不成功,只得硬硬头皮,穿了一身新衣服,戴了一顶古式大帽子,检出几样土仪,叫栈房裡伙计替他拎到制台衙门跟前。东探西望,好容易找到一個人。小兔子卑躬屈节,自己拿了“愚表弟萧慎”的名片,向那人說道:“我是大人的表弟,大人是我的表哥。我有事情要见他,相烦你替我通报一声。”
那人拿眼朝他看了两眼,因听說是大人的表弟,方才把嘴努了一努,叫他去找号房。小兔子走到号房门口,又探望了半天,才见一個人在床上睡觉,于是从床上把那人唤醒。那号房一接名片,晓得是大人亲戚不敢怠慢,立刻通报。传出话来叫“請”。仍旧由号房替他把土仪拿着,把他领了进去叩见表哥。贾制台看了老母舅的信,自有一番寒暄,问长问短,小兔子除掉诺诺答应之外,更无别话說得。贾制台见他上不得台盘,知道沒有谈头,便吩咐叫他在客栈暂住,“等我写好回信,连银子就送過来。”小兔子本来是见官害怕的,因见表哥叫他住外面在候信,便也不敢再到衙门裡来。
贾制台的公事本忙,记性又不好,一搁搁了一個月,竟把這事忘记。后来又接到老母舅一封信,方才想起,忙請书启老夫子替他打信稿子,写回信,說是送老母舅五百银子。又对书启老夫子說:“這是我的老母舅。這封信须要說几句家常话,用不着大客气的。”书启老夫子回到书房,按照家常信的样子写了一封,送给贾制台過目。贾制台取過来看了一遍,因为上头說的话如同白话一样,心中不甚惬意,吩咐把文案上委员請一位来。委员到来,贾制台仍照前话告诉他一番,又道:“虽是家常信,但是我這位舅太爷,我小的时候曾经跟他批過文章,于家常之中,仍得加点材料才好,也好叫老夫子晓得我如今的笔墨如何?”委员答应退下,自去构思,约**有三個钟头,做好写好,上来呈政。无奈当中又用了许多典故,贾制台有点不懂,看了心上气闷得很。后来看见信裡有“渭阳”两個字,不觉颠头播脑,反而称赞這位文案有才情;又道:“我這封信本是给娘舅带银子去的。‘诗经’上這两句我還记得,是‘我送舅氏,曰至渭阳’。如今用這個典故,可称确切不移。好好好!但是别的句子又做得太文雅些,不像我們至亲說的话了。为了這封信,倒很辛苦你们。无奈写来写去,总不的当。你们如今也不必费心了,還是等我自己写罢。”文案退去之后,贾制台拿两封信给众人看,說:“不信一個武昌省城,连封信都沒人写,還要我老头子自己烦心,真正是难了!”
人家总以为他既如此說,這封信一定马上自己动手的,况且舅太爷還在那裡指望他寄银子。谁知小兔子在栈房裡,一住住了两個月,不敢来见表哥。他老人家事情又多,几個打岔,竟把這件事忘记在九霄云外。忽然一天接到舅母的电报,說是娘舅已死。恳情立刻打发他儿子回去。贾制台到此方想起五百银子未寄,信亦不曾写,如今已来不及了。无可說得,只得叫人把表弟找来,当面怪表弟:“为什么躲着我表哥,自从一面之后,一直不再来见我?我只当你已经动身回去了,我有银子,我给谁带呢?”幸亏小兔子是個锯了嘴的葫芦,由他埋怨,一声不响,听凭贾制台给了他几個钱,次日便起身奔回原籍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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