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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乞保留极意媚乡绅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话說王柏臣正为這两天外头风声不好,人家說他匿丧,心上怀着鬼胎,忐忑不定。瞿耐庵亦为钱粮收不到手,更加恨他,四处八方,打听他的坏处。又查考他是几时跌的价钱,几时报的丁忧:应该是闻讣在前,跌价在后;如今一查不对,倒是沒有闻讣丁忧,他先跌起价来。他好端端的在任上,又沒有要交卸的消息。据此看来,再参以外面人的议论,明明是匿丧无疑了。瞿耐庵问案虽糊涂,弄钱的本事却精明,既然拿到了這個把柄,一腔怨气,便想由此发作,立刻請了刑名师爷替他拟了一個禀稿,誊清用印,禀揭出去。

  瞿耐庵這面发禀帖,王柏臣那面也晓得了,急得搔头抓耳,坐立不安。亦請了自己的朋友前来商议。大家亦是面面相对,一筹莫展。還亏了帐房师爷有主意,一想:“东家自到任以来,外面的口碑虽然不见得怎样,幸亏同绅士還联络。无论什么事情,只看绅士如何說,他便如何办,有时還拿了公事走到绅士家中,同他们商量,听他们的主意。至于他们绅士们自己的事,更不用說了。因此地方上一般绅士都同他要好,沒有一個愿意他去的。如今是丁忧,也叫做沒法。不料他有匿丧的一件事,被后任禀揭出去,果然闹出来,大家面子不好看,不如叫他同绅士商量。”一面想,一面又问:“电报是那裡送来的?”王柏臣說是:“电报打到裕厚钱庄。由裕厚钱庄送来的。”帐房师爷道:“既然不是一直打到衙门裡来的,這话就更好办了。”原来這裕厚钱庄是同王柏臣顶要好的一個在籍候补员外郎赵员外开的。论功名,赵员外在兴国州并不算很阔,但是借着州官同他要好,有此势力,便觉与众不同。当下宾东二人想着了他。帐房师爷出主意,先叫厨房裡备了一席酒,叫管家拿了帖子去送给他。說:“敝上本来要請大老爷過去叙叙,因为七中不便,所以叫小的送過来的。”赵员外收了酒席,跟手王柏臣又叫人送给他四件顶好的细毛皮衣,一挂琥珀朝珠。送礼的管家說:“敝上因为就要走了,不能常常同大老爷在一块儿,這是自己常穿的几件衣服,一挂朝珠,留在大老爷這裡做個纪念罢。”赵员外无可推托,亦只得留下。“平时本来要好,受他的好处已经不少,如今临走忽然又送這些贵重东西,未免令人局促不安。莫不是外面传說他甚么匿丧那话是真的?果然是真的,倒可趁此又敲他一個竹杠了。”

  正盘算间,忽见王柏臣差人拿着片子来請,当下连忙换了衣服,坐着轿子到州裡来。此时王柏臣還沒有搬出衙门,因为在苫①,自己不便出迎,只好叫帐房师爷接了出来,一直把他领到签押房同王柏相见。王柏臣做出在苫的样子,让赵员外同帐房师爷在高椅子上坐了,自己却坐在一個矮杌子上。先寒暄了几句。王柏臣一看左右无人,便走近赵员外身旁同他咕唧了半天,所說无非是外面风声不好,后任想出他的花样,彼此交好,务必要他帮忙的意思。

  ①苫:居丧时睡的草荐;也作居亲丧时的代称。

  赵员外考究所以,才晓得电报是他钱庄上转来,嘴裡虽然诺诺连声,心上却不住的打主意。等到王柏臣說完,他主意亦已打好,连忙接口道:“是呀,老父台不說,治弟①为着這件事正在這裡替老父台担心呢!头一個就是敝钱庄的一個伙计到治弟家裡来报信。治弟因为是老父台的事情,一来我們自己人,二来匿丧是革职处分,所以治弟当时就关照他,叫他不要响起,并且同他說:“王大老爷待人厚道,你如今替他出了力,包在我身上,将来总要补报你的。’這個伙计经過治弟嘱咐,一定不会多嘴。這话是那裡来的,老父台倒要查考查考。”王柏臣道:“查也无须查得,只要老哥肯帮忙,现在兄弟已被后任禀了出去,這种公事,上头少不得总要派人来查,上头派人来查,自然头一桩要搜寻這电报的底子。只說是老哥替兄弟扣了下来,兄弟始终一個不知情,总不能說兄弟的不是。”

  赵员外道:“不是這样說,且等我想想来。”于是一個人抱着水烟袋,闭着眼睛,出了一会神,歇了半天,才說道:“這件事不该這样办法。”王柏臣便问:“如何办法?”赵员外道:“你說电报是我扣下来的,不给你晓得,总算地方上绅士大家爱戴你,不愿你去任,所以才有此举。這事情并非不好如此办,但是光我一個人办不到,总得還要請出几位来,大家商量商量,约会齐了才好办。”王柏臣一听不错,便求他写信去联络众位。一面說话,一面便把纸墨笔砚取了出来,請他当面写信,又亲自动手替他磨墨。赵员外又楞了一会,道:“且慢。来了电报,不给你晓得,总算是我替你扣下来的,但是你沒有得信,凭空的钱粮跌价,這话总說不過去,总是一個大漏洞。我們总得预先斟酌好了,方才妥当。”

  ①治弟:旧时士民对地方长官的自称。

  王柏臣听他說得有理,亦就呆在一旁出神。赵员外道:“這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了结的,等治弟出去商量一個主意,再进来回复老父台就是了。”列位要晓得:赵员外既然存了主意要敲王柏臣的竹杠,人有见面之情,自然当着面有许多话說不出。王柏臣不懂得,還要起身相留。幸亏帐房师爷明白,丢個眼色约东家,叫他不必留他,又帮着东家,替东家再三拜托赵员外,說道:“你老先生有甚么指教,敝居停不能出门,兄弟過来领教就是了。”赵员外于是起身别去。

  到得晚上,王柏臣急不可耐,差了帐房师爷前去探听回音。赵员外见了面,便道:“主意是有一條,亦是兄弟想出来的,不過我們這当中還有几位心上不是如此。”帐房师爷急欲請教。赵员外道:“电报是敝钱庄上通知了兄弟,由兄弟通知了各绅士,就是大家意思要留這位贤父母多做两天,显得我們地方上爱戴之情。這事只要兄弟领個头,他们众人倒也无可无不可。至于钱粮何以预先跌价?倘說是贤父母体恤百姓的苦处,虽亦說得過去,但是夹着丁忧一层,总不免为人借口。何如由我們绅士大家顶上一個禀帖,叙說百姓如何苦,求他减价的意思,倒填年月,递了进去?有了這個根子,便见得王老父台此举不是为着丁忧了。還有一個逼进一层的办法:索性由我們绅士上個公禀,就說是王老父台在這裡做官,如何清正,如何认真,百姓实在舍他不得。现在国家有事之秋,正当破格用人之际,可否先由瞿某人代理起来,等他穿孝百日過后,仍旧由他署理,以收为地择人之效。禀帖后头,并可把后任這几天断的案子叙了进去,以见眼前非王某人赶紧回任竭力整顿不可。后任既然会出王老父台的花样,我們就给他两拳也下为過。不過其中却要同后任做一個大大冤家,因此有几個人主意還拿不定。”

  帐房师爷听了他话,心上明白,晓得他无非为两個钱,只要有了几個钱,别人的事,他都可以作得主意。又想:“這事就要做得快,一天天蹉跎過去,等上头查了下来,反为不妙。”于是起身把嘴附在赵员外耳朵旁边,索性老老实实问他多少数目,又說:“這钱并不是送你老先生的,为的是诸公跟前总得点缀点缀。况且敝居停這季钱粮已经收了九分九,无非是你们诸公所赐,這几個钱也是情愿出的。”赵员外听他說得冠冕,也就不同他客气,索性照实說,讨了二千的价。禁不起帐房师爷再四磋磨,答应了一千。彼此定议。回来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无可說得,只得照办,次日一早把银子划了過去。

  赵员外跟手送进来一张求减银价的公呈,倒填年月,還是一個月前头的事,又把保留他的稿禀也一块儿請他過目。王柏臣着了自然欢喜。虽然是银子买来的,面子上却很拿赵员外感激。一会又說要拿女儿许给赵员外的儿子,同他做亲家;一会又說:“倘若上头能够批准留任,将来不但你老兄有什么事情,兄弟一力帮忙;就是老兄的亲戚朋友有了什么事情,只要嘱咐了兄弟,兄弟无不照应。最好就請吾兄先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名号开张单子给兄弟,等兄弟拿他帖在签押房裡,遇见什么事,兄弟一览便知,也免得惊动老兄了。”赵员外道:“承情得很!但愿如此,再好沒有!但是批准不批准,其权操之自上,亦非治弟们可能拿稳的。”王柏臣道:“诸公的公禀,并非一人之私言,上宪俯顺舆情,沒有不批准的。”赵员外道:“那亦看罢了。”說完辞去。王柏臣重复千恩万谢的拿他送到二门口,又叫帐房师爷送出了大门。自此王柏臣便一心一意静候回批。

  谁知瞿耐庵禀揭他的禀帖,不過虚张声势,其实并沒有出去。后来听說众绅士递公禀保留前任,他便软了下来,又从新同前任拉拢起来。起先前任王柏臣還催他早算交代,以便回籍守制,瞿耐庵道:“忙什么!听說地方绅士一齐有禀帖上去保留你,将来這個缺总是你的,我不過替你看几天印罢了。依我看起来,這交代很可以不必算的。”王柏臣道:“虽然地方上爱戴,究竟也要看上头的宪眷。像你耐翁同制宪的交情,不要說是一個兴国州,就是比兴国州再好上十倍的缺也容易!”瞿耐庵道:“這句话,兄弟也不用客气,倒是拿得稳的。”一连几天,彼此往来甚是亲热。

  過了一天,上头的批禀下来,說:

  “王牧现在既已丁忧,自应开缺回籍守制。州缺业已委人署理,早经禀报接印任事在案。目下非军务吃紧之际,何得援倒夺情①?况该牧在任并无实在政绩及民,该绅等率为禀請保留原任,无非出自该牧贿嘱,以为沽名钧誉地步。绅等此举殊属冒昧,所請着不予准。”

  ①夺情:官员遭父母之丧,须去职在家守丧,但朝庭对大臣要员,可不去职,以素服为公,或守丧未满而**复职,为之“夺情”。

  一個钉子碰了下来,王柏臣无可說得,只好收拾收拾行李,预备交代起程。好在囊橐充盈,倒也无所顾恋。

  至于瞿耐庵一边,一到任之后,晓得钱粮已被前任收個净尽,心上老大不自在,把前任恨如切骨,时时刻刻想出前任的手。后来听說绅士有禀保留,一来晓得他民情爱戴,二业亦指望他真能留任,自己可以另图别缺;所以前几日间同前任重新和好。等到绅士禀帖被驳,前任既不得留,自己绝了指望,于是一腔怒气,仍复勾起。自己从這日起,便与前任不再见面,逐日督率着师爷们去算交代。欠项款目自不必說,都要一一斤斤较量,至于细头关目,下至一张板凳,一盏洋灯,也叫前任开帐点收,缺一不可。

  瞿耐庵的帐房就是他的舅子,名唤贺推仁,本在家乡教书度日;自从姊丈得了差使,就把他叫到武昌在公馆帮闲为业,带着叫他当当杂差,管管零用帐。一连吃了一年零两個月闲饭。姊夫得缺,就升他作帐房,自此更把他兴头的了不得。通衙门上下都尊为舅老爷。下人有点不好,舅老爷虽不敢径同老爷去說,却趁便就跑到太太跟前报信,由太太传话给老爷,将那下人或打或骂。因此舅老爷的作用更比寻常不同。這贺推仁更有一件本事,是专会见风使船,看眼色行事,头两天见姊夫同前任不对,他便于中兴风作浪,挑剔前任的帐房。后来两天,姊夫忽同前任又要好起来,他亦請前任帐房吃茶吃酒。近来两天见姊夫同前任翻脸,他的架子登时亦就“水长船高”。向来州、县衙门,凡遇過年、過节以及督、抚、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庆等事,做属员的孝敬都有一定数目,甚么缺应该多少,一任任相沿下来,都不敢增减毫分。此外還有上司衙门裡的幕宾,以及什么监印、文案、文武巡捕,或是年节,或是到任,应得应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尺寸。至于门敬、跟敬,更是各种衙门所不能免。另外府考、院考办差,总督大阅办差,钦差過境办差,還有查驿站的委员,查地丁的委员,查钱粮的委员,查监狱的委员,重重叠叠,一时也說他不尽。诸如此类,种种开销,倘无一定而不可易章程,将来开销起来,少则固惹人言,多则是遂成为例。所以這州、县官帐房一席,竟非有绝大才干不能胜任。每见新官到任,后任同前任因银钱交代,虽不免彼此龃龆,而后任帐房同前任帐房,却要卑礼厚币,柔气低声,以为事事叨教地步。缺分无论大小,做帐房的都有历代相传的一本秘书,這本秘书就是他们开销的帐簿了。后任帐房要到前任手裡买這本帐簿,缺分大的,竟是三百、五百的讨价,至少也得一二百两或数十两不等。這笔本钱都是做帐房的自己挖腰包,与东家不相干涉。只要前后任帐房彼此联络要好,自然讨价也会便宜,倘然有些犄犄,就是拚出价钱,那前任的帐房亦是不肯轻易出手的。

  贺推仁同前任帐房忽冷忽热,忽热忽冷,人家同他会過几次,早把他的底细看得穿而又穿。他不請教人,人家也不俯就他。瞿耐庵到任不多几日,不要說别的,但是本衙门的开销,什么差役工食、犯人口粮,他胸中毫无主宰,早弄得头昏眼花,七颠八倒,又不敢去請示东家,只索同首府所荐的一個杂务门上马二爷商量。马二爷历充立幕①,這些规矩是懂得的,便问:“舅老爷同前任帐房师爷接過头沒有?簿子可曾拿過来?”贺推仁道:“会是会過多次,却不晓得有什么薄子。”马二爷一听這话,晓得他是外行,因为员老爷是太太面上的人,不敢给他当上,便把做帐房的诀窍,一五一十,统通告诉了一遍。

  ①立幕:管理文案的差役。

  贺推仁至此方才恍然大悟,便道:“据你說,怎么样呢?”马二爷道:“依家人愚见:舅老爷先把這些应开销的帐目暂时搁起,叫他们過天来领,一面自己再去拜望拜望前任的帐房师爷,然后备副帖子請他们明天吃饭,才好同他们开口這件事情。”贺推仁道:“吃饭是我已经請過的。”马二爷道:“前头請的不算数,现在是专为叨教来的。”贺推仁道:“倘若我請了他,他再不把簿子交给我,岂不是我又化了冤钱?”马二爷道:“唉!我的舅老爷!吃顿饭值得什么,這本簿子是要拿银子买的!”贺推仁一听,不禁大为失色,忙问:“多少银子?”马二爷道:“一二百两、三四百两,都论不定,像這個缺几十两是不来的。”贺推仁听說要许多银子,吓得舌头伸了出来缩不回去,歇了半天,才說道:“人家都說帐房是好事情,像我来了這几天,一個钱都沒有见,那裡有许多银子去买這個呢!”马二爷道:“這是州、县衙门裡的通例,做了帐房是說不得的。沒有银子好借,将来還人家就是了。”贺推仁道:“当了帐房好处沒有,先叫我去拖债,我可不能!姑且等我斟酌斟酌再說。”于是趁空便把這话告诉了他姊姊瞿太太。瞿太太道:“放屁!衙门裡买东西,无论那一项都有一個九五扣,這是帐房的呆出息。至于做官的,只有拿进两個,那裡有拿出去给人家的。什么工食、口粮,都是官的好处,我从小就听见人說,這些都用不着开销的。他们不要拿那簿子当宝贝,你看我沒有簿子也办得来!”一顿话說得贺推仁无言可答。

  過了两天,忽然府裡听差的有信来,說本府大人新近添了一位孙少爷各属要送礼。瞿耐庵晓得贺推仁不董得這個规矩,索性不同他說话,叫了杂务门马二爷上来问他。马二爷又把前言回了一遍,又說:“這本簿子是万万少不得的!”瞿耐庵默然无言,回来同刑、钱老夫子提起此事。钱谷老夫子是個老在行,便道:“怎么耐翁接印這许多天,贺推翁這件事還沒办好?這件事向例沒有接印的前头就要弄好的。幸亏得這帐房兄弟同他熟识,等兄弟同他去說起来看。”瞿耐庵道:“如此就拜托了。”钱谷老夫子果然替他去跑了两天。前任帐房见了面甚是客气,不過提到帐簿,前任帐房便同钱谷老夫子咬耳朵咬了半天,又說:“彼此都是自己人,我兄弟好瞒得你嗎。如今将下情奉告過你老先生,料想你老先生也不会责备我兄弟了。”钱谷老夫子也晓得這事非钱不行,只得回来劝东家送他们一百银子,又說:“這是起码的价钱。”瞿耐庵预先听了太太的吩咐,一個钱不肯往外拿。钱谷老夫子一看,事情不会合拢,也就搭讪着出去,不来干预這事。

  原来前任帐房的为人也是精明不過的,晓得瞿耐庵生性吝啬,决计不肯多拿钱的,不如趁此时簿子還在手中,乐得做他两注卖买。主意打定,便叫值帐房的传话出去:“凡是要常常到帐房裡领钱的主儿,叫他们或是今天,或是明天,分班来见,师爷有话交代他们。”众人還不晓得什么事情。到了天黑之后,先是把宅门的同了茶房进来,打了一個千,尊了一声:“师老爷”,垂手一旁站着听吩咐。只见那帐房师爷笑嘻嘻的对他们先說了一声“辛苦”。把门的道:“小的当差使日子虽浅,蒙大老爷、师老爷抬举,不要說沒有捱過一下板子,并且连骂都沒有骂一声。如今大老爷走了,师老爷也要跟着一块儿去,小的们心上实在舍不得师老爷走。”帐房师爷道:“只要你们晓得就好,所以你们晓得好歹,大老爷同我也有恩典给你们。”他二人一听有恩典给他,于是又凑前一步。

  帐房师爷拿帐翻了一翻,先指给把门的看,道:“這是你门下应该领的工食。你每月只领几個钱,原是历任相沿下来的,并不是我克扣你们。如今我要走了,晓得你们都是苦人,可以替你们想法子的地方,我总肯替你们想法子的。幸亏這簿子還沒有交代過去,等我来做桩好事,替你把簿子改了過来,总說是月月领全的。后任亦不在乎此。”把门的听了這话,连忙跪下磕了一個头,說了声“谢师老爷栽培!不但小的感念师老爷的恩典,就是小的家裡的老婆孩子也沒有一個不感念师老爷的!”

  帐房师爷也不理他。又指出一條拿给茶房看,說:“這是你领的工食。历任手裡只领多少,我如今也替你改了過来。”帐房师爷的意思,以为如此,那茶房又要磕头的了,岂知茶房呆着,昂然不动。停了一回,說道:“回师老爷的话:‘有例不兴,无例不灭。’這两句俗语料想师老爷是晓得的。师老爷肯照顾小的,小的岂有不知感激之理!但是小的這差使也不止当了一年了,历任大老爷,一任去,一任来,当說也伺候過七八任。等到要临走的时候,帐房师爷总是叫小的们来,說体恤小的们,那一款,這一款,都替小的们复了旧。不過师爷们改簿子,稍些要花两個辛苦钱。小的们听了這個說话,总以为当真的了,心上想:‘果然如此,便是一辈子沾光,就是眼前化两個也還有限。’连忙回家借钱或是当当孝敬师爷,有的写张领纸,多借一两個月工食以作报效。谁知前任师爷钱已到手,也不管你后头了。到了后任帐房手裡,那知扣得更凶。譬如前任帐房只发五成的,這后任只发二三成,有的一成都不发。小的们便上去回說:“师老爷!這個前任有帐可以查得的。’那帐房便发怒道:‘混帐王八蛋!我岂不知道有帐!你可晓得那帐是假的,一齐是你们化了钱买嘱前任替你们改的!’我的师老爷,你老人家想,這些后任的帐房怎么就会晓得我們化了钱改的?真正眼睛比镜子還亮。当时小的们已经化了一笔冤钱孝敬前任,還沒有补上空子,那裡還禁得后任分文不给呢?到了无可奈何之时,只得托了人去疏通,老实对后任說,前任实实在在是個什么数目。好容易把话說明白,后任還怪小的们不应该预支透付,以致好处都被前任占去,一定還在后来领的数目裡一笔一笔的明扣了去,丝毫也不肯让一点。小的们上過一回当還不死心,等到第二任又是如此的一办,等到再戳破以后,便死心塌地不来想這些好处了。如今蒙师老爷恩典,小的心上实是感激!但求师老爷還是按照旧帐移交過去,免得后任挑剔,小的们就感恩不浅!小的說的句句真言,灯光菩萨在這裡,小的倘有一句假话,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帐房师爷听了他這番议论,气的半天說不出话来。仔细想了想,他的话又实在不错,无可驳得,只得微微的冷笑了两声,說道:“你說的很是!倒怪我瞎操心了!”說着,拿簿子往桌上一推,取了一根火煤子就灯上点着了火,两只手拜着了水烟袋,坐在那裡呼噜呼噜吃個不了。茶房碰了钉子,退缩到门外,還不敢就出去。站了好一回,帐房师爷才吩咐得一句道:“你们還在這裡做什么!”于是把门的又向师爷磕了一個头,說了声“谢师老爷恩典”。那茶房仍旧昂立动,搭讪着跟着一块儿退出去。帐房师爷眼望着他们出去了,心上甚是觉着沒趣。

  幸亏到了次日,别的主顾很有几個相信他的话,仍旧把他鼓起兴来。他见了人总推头說自己不要钱,不過改簿子的人不能不略为点缀。一连做了两晚上的卖买,居然也弄到大大的一笔钱。然后把簿子通通另外誊了一遍,预备后任来要。

  再說后任瞿耐庵见前任不把薄子交出,便接二连三,一天好几遍叫人来讨。背后头還說:“他再不交来,我一定禀明上头,看他在湖北省裡還想吃饭不吃饭!”瞿太太见事不了,又从旁代出主意:“现在人心难测,就把簿子交了出来,谁能保他簿子裡不做手脚。总而言之一句话:這裡头的弊病,前任同后任不对,一定拿数目改大。譬如孝敬上司,应该送一百的,他一定要写二百;开发底下,向来是发一半的,他一定要写发全分,或者七成八成。他们的心上总要我們多出钱他才高兴。你在省裡候补的时候,這些事不留心,我是姊妹当中有些他们的老爷也做過现任的交卸回来,都把這弊病告诉了我,我都记在心上,所以有些开销都瞒不過我。只要這本帐薄拿到我眼睛裡来,是真是假,我都有点数目。现在你姑且答应他一百银子。同他言明在先:先拿薄子送来看過,果然真的,我自然照送,一個不少,倘若一笔假帐被我查了出来,非但一個钱沒有,我還要四处八方写信去坏他名声的。”瞿耐庵听了太太吩咐,自然奉命如神,仍旧出来去找钱谷老夫子托作介绍。钱谷老夫子道:“话呢,不妨如此說,但是不送银子,人家的簿子也决计不肯拿出来的。至于不许他造假帐,這句话我可以同他讲的。”无奈瞿耐庵听了太太的话,决计不肯先送银子。钱谷老夫子急了,便道:“這一百银子暂且算了我的,将来看帐不对,在我的束脩上扣就是了。”在他的意思,以为如此說法,他们决计无可推却,岂知瞿耐庵夫妇倒反认以为真,以为有他担待,這一百两银子将来总收得回来的。于是满口答应,当天就划了一张票子送给钱谷老夫子。

  等到钱谷老夫子将帐簿取了過来,太太略为翻着看了一看,以为這兴国州是個大缺,送上司的寿礼、节礼至少一百金一次。岂知帐簿上开的只有八十元或是五十无,顶多的也不過百元。从前他老爷也到外府州、县出過差,各府州、县于例送菲敬之外,一定還有加敬;譬如菲敬送三十两,加敬竟加至五六十两不等。候补老爷出差全靠這些。今看帐簿,菲敬倒還不差上下,但是加敬只有四两、六两,至多也只有十两。此时他夫妇二人倒不疑心這簿子是假的了。但是如此一個大缺,教敬上司只有這個数目,应酬同寅也只有這個数目,心上不免疑疑惑惑。既而一想:“州、县缺分本有明缺、暗缺之分:明缺好处在面子上,暗缺好处在骨子裡:在面子上的应酬大,在骨子裡的应酬小。照此看来,這個缺倒是一個暗缺,很可做得。”如此一想,也不疑心了。谁知看到后面,有些开销,或是送同城的,或是开发本衙门书差的数目,反见加大起来。于是瞿太太遂执定說這個簿子是前任帐房所改,一百银子一定不能照送,要扣钱谷老夫子束脩,钱谷老夫子不肯,于是又闹出一番口舌。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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