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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大中丞受制顾问官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且說驻京外国公使接到领事的禀帖,一想這事一定要争的,便先送了一個照会到总理衙门,叫這些总理各国事务大人们照办。列位看官是知道的:中国的大臣,都是熬资格出来的。等到顶子红了,官升足了,胡子也白了,耳朵也聋了,火性也消灭了。還要起五更上朝,等到退朝下来,一天已過了半天,他的精神更磨的一点沒有了。所以人人只存着一個省事的心:能够少一桩事,他就可多休息一回。倘在他精神委顿之后,就是要他多說一句话也是难的。而且人人又都存了一個心,事情弄好弄坏,都与我毫不相干,只求不在我手裡弄坏的,我就可以告天罪了。

  人人都存着這個念头,所以接到公使的照会,司员看了看,晓得是一件交涉重案,压不来的,马上拿了文书呈堂。无奈张大人看了摇摇头,王大人看了不则声,李大人看了不赞一辞,赵大人看了仍旧交還司员。司员請示:“怎么回复他?”诸位大人說:“請王爷的示。”第二天会见了王爷,谈到此事。王爷问:“诸位是什么意思?還是答应他,還是不答应他?怎么回复他才好?”诸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也沒有。王爷等了半天,见各位大人沒有一句說话,又问下来道:“到底诸公有些什么高见?說出来大家亦可以商量商量。”张、王、李、赵四位大人被王爷這一逼,不能不說话了。张大人先开口道:“還是王爷有什么高见。一定不会差的。”王大人更报着自己的名字,說道:“某人识见有限,還是王爷历练的多,王爷吩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罢。”李大人道:“他二位說的话一些不错。”赵大人资格最浅,就是肚皮裡有主意,也不敢多說话的,只随着大众說,应了一声“是”。王爷见谈了半天仍谈不出一毫道理来,于是**出表来一看。张大人說本衙门有事,王大人說還要拜客,李、赵二位大人亦都要应酬,一齐說了声“明天再议”。送過王爷,各人登车而去。

  過了两天,公使馆裡沒有来讨回信,王爷同他四位亦就沒有再提此事。等到第三天,公使因为他们沒有回复,又照会過来问信。他们還是不得主意。王爷同他们议了半天,无非“是是是”,“者者者”,闹了些過节儿,一点正经主意都沒有。這天又是空過去,亦沒有照复公使。等到第五天,公使生了气,說:“给你们照会,你们不理!”于是写了一封信来,订期明日三点钟亲自前来拜会,以便面商一切。诸位王爷、大人们,只得答应他,回他:“明天恭侯。”同外国人打交道是不可误时候的。說是三点钟来见,两点半钟各位王爷、大人都已到齐,一齐穿了补褂朝珠,在一间西式会客堂上等候。刚刚三点,公使到了。从王爷起,一個個同他拉手致敬,分宾坐下,照例奉過西式茶点。王爷先搭讪着同他攀谈道:“我們多天不见了。”分使還沒有答腔,张大人忙接了一句道:“這一别可有一個多月了。”王大人道:“還是上個月会的。”李大人道:“多时不见,我們记挂贵公使的很。”赵大人道:“我們总得常常叙叙才好。”公使是懂得中国话的,他们五位都說客气话,少不得也谦逊了一句。王爷又道:“今天天气好啊。”张大人道:“沒有下雨。”王大人道:“难得贵公使過来,天缘总算凑巧得的。”李大人道:“幸亏是好天。下起雨来,這京城地面可是有些不方便。”赵大人道:“我晓得贵公使馆裡很有些精于天文的人,不是好天,贵公使亦不出来。”公使又问道:“前天有两件照会過来,贵亲王、贵大臣想都已见過的了,为什么沒有回复?”王爷道:“就是湖南的事嗎?”张大人亦說了一声:“湖南的事?”公使问:“怎么办法?”王爷咳嗽了声,四位大人亦都咳嗽了一声。公使又问:“怎么样?”王爷道“等我們查查看。”四位大人亦都說:“须得查明白了,再回复贵公使。”公使问:“几天方能查清?”王爷道:“行文到湖南,再等他声复到京,总得两個月。”四位大人齐說:“总得两個月。”公使道:“敝国早替贵国查明白了,实在巡抚過于软弱。一班绅衿架弄着百姓,几乎闹出‘拳匪’那乍的事来。我們彼此要好,所以特地关照一声。贵亲王、贵大臣似可无须再去查得,就請照办罢。”王爷又咳嗽了一声,各位大人亦都咳嗽了一声,但是也有吐痰的,也有不吐痰的。呆了半天,公使又追着问信。王爷說:“我們须得商量起来看。”四位大人齐說:“总得商量起来看。”公使听了,微微一笑。幸亏這位公使性气和平,也是晓得中国官场的习气是捱一天算一天,等到实在捱不過去,也只好随着他办。所以当时听了這班王爷、大人们的說话,也不過于迫胁他们,但道:“要等行文去查,那是等候不及。现在电报又不是不通,诸公马上打個电报去,两三天裡头,還怕沒有回电嗎?”一句话把他们提醒了,一齐都說:“准其打电报地去问明白了,就给贵公使回音罢。”公使临走又說了一句:“三日之后,来听回音。”

  等到送過公使,王爷說道:“這件事情,還是依他,還是不依他?倘若不依他,总得想個法子对付他才好。”四位大人当中,要算张大人资格最老,经手办的事亦顶多,忙出来拦住道:“王爷不晓得,我們同外国人打交道也不止一次了,从来沒有驳過他的事情。那是万万拗不得的,只有顺着他办。”說完,又回头对王、李、赵三位大人道:“我們办交涉事办老了,這一点点决窍還不懂得。”王爷被他驳得无话可說,歇了半天,搭讪着說道:“這件事情,你们到底查明白了沒有?”张大人道:“用不着。等到他们外国人来,他们說怎么办就怎么办,還要王爷操這個心嗎。”其实公使来闹了半天,为了什么事,他们亦只晓得一個大略,是湖南出了一件人命交涉案件,公使不答应,說巡抚软弱,挟制政府裡换人。究竟案中的詳情,他们還是糊裡糊涂一個個吃了“补心丹”,一齐把心补住,决不肯为了此事再操心的。当下又谈了一回,无非是商量把现在這位湖南巡抚调任别处,拣一個有机变的调做湖南巡抚。又是张大人出主意道:“我們调去的人,怕他们外国人不愿意,何如等他后天来讨回信时,探探他的口气?他說那個好,就派那一個去,省得将来同他们不对,又来同我們倒蛋。”王爷点头称“是”。大众亦就别去。

  且說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听了外国公使的說话,心上虽不甘愿迁就他,却也不违拗他。等到第三天公使又来讨回信的时候,见了面拿他恭维了一泡。先时一個個手裡都捏着一把汗。后来提到正事,王爷头一答应他:“准定把湖南巡抚换人。但是放那一個去,一时還斟酌不出這么一個对劲的。最好是同贵国人說得来的,以后办起交涉来,彼此有個商量,不至于再像這回事,弄得不讨好。”公使道:“是啊,现署山东巡抚的赖养仁赖抚台這人就很好。前任黄抚台很同我們敝国人作对。自从姓赖的接了手,我們的铁路已经放长了好几百裡,還肯把潍县城外一块地方借给我們做操场。贵亲王、贵大臣是晓得的,敝国在贵省地方造了铁路,不见得中国人不坐;载货搭客,原是彼此有益的事情。就是借地做操场,后来亦总要還的。不晓得前任黄某人为什么商量不通。赖抚台是开通极了,所以我們各国都欢喜他。以后贵政府都要用這种人,国家才会兴旺。现在据我們意思:贵亲王、贵大臣就奏明贵国皇上,竟把赖某人补授湖南巡抚,再拣一個同赖某人一样的人做山东巡抚。如此方见我們两国邦交更加亲热。诸公以为如何?”

  王爷听了,望望四位大人,四位大人,亦望望王爷,彼此不则一声,還是王爷熬不過,就近同张大人說:“既然他们說赖某人好,我們就给他一個对调罢?”张大人摇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赖某人一准升湖南巡抚,山东一席還要斟酌。這個是他们不欢喜的,调了過去亦不讨好。還是陕西窦某人,从前做津海道的时候,很应酬他们外国人。凡是才进口的新鲜果子,以及时鲜吃物等类,他除掉送我們几個人之外,各国公使馆裡他都要送一分去。你說他想的周到不周到!如果把這种人调到山东去,他们一定喜歡的。”王爷道:“既然如此,我們就答应他就是了。”张大人道:“倒也不在乎一定先要說给他们。只要不驳他的话,他就晓得我們已经许他的了。王爷不晓得:老办交涉的,本有這‘默许’的一個诀窍,凡事我們等他做,不则声,他们就晓得我們已经允许了他了。”王爷点头称“是”。

  他二人谈了半天,公使等得不耐烦,又问:“怎么样?”他们几個人只是守着默许的秘诀,无论如何也不做声。公使急得发跳,還是王爷熬不住,同他說了声“回来就有明文”。公使听了這句也就明白,不再往下追问了。又說了几句别的闲话,分手辞去。次日果然一连下了两條上谕:湖南、山东两省巡抚,一齐换人。先前的那位湖南巡抚,亦并沒有拿他调补陕西,落空下来,這也是张大人的调度,說他是得罪過外国人的人,一时不好叫他有事情,总得冷冷场,等人家平平气,方好位置他。闲话休题。

  且說新任山东巡抚窦抚台,名唤窦世豪,原是佐贰出身。生平最讲究的是应酬。做佐杂的时候,有一次跟着一位候补知县一同到外州县出差。候补知县坐的是轿子,他不肯化钱,在路上或是叫部小车子,或是跟着轿子一路的跑。有些不知道的,還当是跟的差官、底下人之类,并沒人晓得他是太爷。亦是他运气凑合:這年正在省裡候补,空闲着沒有事,齐巧本省巡抚有位老太爷最爱着象棋,就有人把他保荐进去,同老太爷一连下了十盘,就一连和了十盘。据窦世豪私下对人家說:“若照老太爷手段,赢他一百盘都容易;但是恐怕老太爷面子上過不去,所以同他和了十盘。”此时老太爷也明晓得窦世豪是個好手,但是自己生性好胜,不赢他一盘总不肯歇手。幸亏窦世豪乖觉,**着老太爷脾气,故意让他几步,等老太爷赢了一盘,光了光面子,果然老太爷大喜,连說:“我今天虽然赢了窦某人棋子,然而他的手段是好的。……只有他還可以同我交交手,若是别人休想。”

  窦世豪听老太爷奖励他,甚喜。此时老太爷离不了他,先叫儿子委了他几個挂名差使,拿干薪水。后来碰着机会,开保举,又把他保举過班;连进京引见的盘费,都是老太爷叫儿子替他想的法子,无非是委派一個解饷等差,无庸细述。等到引见出来,走了老太爷门路,署過两趟好缺,又着实弄到几文。又一齐孝敬了上司。于是升過府班,過道班,保送海关道,放津海关道,一齐都是应酬来的。津海关做了两年,只因有人谋他的這個缺,上头也晓得他发了财了,就拿他升臬司,接着升藩司,如今升山东巡抚。他自从佐贰起家,一直做到封疆大吏,前后不到十年工夫。

  他办交涉的手段,還是做候补道的时候就练好的。等到做了津海关道,自然交涉等事情更多了。他练就的一套功夫是什么?就是上文张大军机所說的“默许”的一個秘诀。凡是洋人来讲一件事情,如果是遵條约的,固然无甚說得;倘若不遵條约的,面子上一样同人家争争,到后来洋人生气,或者拿出强项手段来办事,他亦听那洋人去干,决不過问。后来洋人**着了他的脾气,凡百事情总要同他言语一声,他允也罢,不允也罢,洋人自己去干他自己的。他有时碰了上头的钉子,下来问那洋人,洋人道:“你早已默许我過了。你不许我做,我能做嗎?如今事已做成了,你再要我反悔,可是不能。倘若一定要反悔也可以,你赔我若干钱,我就歇手。你为什么不早点拦住我?如今我已经化了本钱,忽然拦住我,我不做,耽误我的卖买,坏我的名气,還得赔我若干钱,方能過去。否则不能同你干休!”他听了外国人的說话,仍旧无言可答。后来外国人又来问他讨银子,要赔款。倘或彼此說开了,也就不要了;有些說不开的。外国人问他要赔款,他還当真的给他。如此者三四次。上头见他赔银子是真的,以后的事晓得他为难,只要外国人沒有话說,也不来责备他了。

  且說他如今升了巡抚,自然是過了几年,阅历愈深。又加以外国人在他手裡究竟占過便宜,不肯忘记了他,一听他来,個個欢喜。到任之后,這一個来找,那一個来找。凡是来找他的外国人,他沒有一個不請见,又沒有一個不回拜。一天到晚,只有同外国人来往還来不及,那有工夫還能顾及地方公上事呢。因此便有人上條陈說:“大帅万金之体,为国自爱,倘照這样忙法子,就是天天喝参汤,精神也来不及,总得找個人能够替代替代才好。”

  窦世豪道:“外国人事情,他们一样不懂,谁能替我?除非现在有這样一個人懂得外国人的脾气,有什么事情他替我代办了,不要我操心,還要外国人不生气,如此,我才放心得下。你们可有這们一個人?”大家保举不出人,也就不往下說了。后来這個风声传到外国人的耳朵裡,便借此因头硬来荐人;又引证海外那一個国从前沒有兴旺的时候,亦是借用别国有本事的人做客卿,然后他的国度就此兴旺了。這也不過借他做個向导的意思。

  窦世豪听了這個說话,心想:“這個法子倒不错。用外国人去对付外国人,外国人同外国人有些事情,总容易商量行通,不消我费心。而且以后永无难办的交涉。我倒可以借此卸去這付重担,省得外国人时刻来找我,也免后裡头嫌我办得不好。横竖有人当了风去,好歹不与我相干。”存了這個主意,马上答应,就托外国人介绍,請了一位向导官。据他们外国人說:“此人在他们学堂裡学的是政治、法律,都得過高等文凭的。”窦世豪道:“我這一番的公事,十府、二直隶州、一百单八州、县,所有的公事都要我一個人過目,我那儿来的及。有了這個帮手,我也可以歇歇了。”過了两天,介绍的人先把合同底子送過来請窦世豪過目,满纸洋文,写的花花绿绿的。窦世豪不认得,发到洋务局叫翻译去翻译好。又由洋务总办斟酌添了两條,余外无其改动。每月是六百两薪水,先订一年合同。窦世豪看了无话,就叫照办。那洋人本是住在中国的,自然一請就到。等合同签字之后,窦抚台便约他到衙门裡同住,以便遇事可以就近相商。那洋人本无家眷,原是无可无不可的,搬了进来。因为他姓喀,抚台称他喀先生,合衙门都称他喀师爷,官场来往,還称他为喀老爷、喀大人,有些不晓得他的姓,都尊之为“洋大人。”

  闲话休叙。单說他才接事的头一天,窦世豪为了长清县禀到一件命案,师爷拟的批不算数,一定要叫翻译去同喀先生說過,請喀先生拟批。谁知讲了半天,一個案由還沒有明白。大家都說:“喀先生学的是外国刑名,中国的刑名他沒有讲究過,就是拟了出来,到部裡亦要驳的,還是請我們自己老夫子拟罢。”窦世豪无奈,只得拿回来交给自己老夫子去办。又過了几天,上头有廷寄下来,叫他练兵,办警察,开学堂。他得了這個题目,便道:“這几件都是新政事宜,可要請教這位大政治家了,”即忙把喀先生請了来,同他逐一细讲,要他代拟章程。喀先生道:“這几件在我們敝国都是专门的学问。即以练兵而论:陆军有陆军学堂,水师有水师学堂。就以学堂而论:也有初级,有高级。我不是那学堂裡出身,不好乱說。”

  窦世豪至此方才有点反悔之意,皱了皱眉头,說道:“人命案件請教你,你說中国刑名你不懂。今儿這些事情,原是上头照着你们法子办的,怎么你亦不懂?這样不懂,那样不懂,到底你晓得些什么呢?”喀先生道:“你们中国的法律本是腐败不堪的。现今虽然說改,亦還沒有改好。要我拿了你们的法委去办事,我可不能。我要用我們敝国的法律,大帅你又怕部裡要驳。今儿你大帅所說的几件事,在我敝国都是专门学问。如果你大帅一准办這几桩事,要我荐人,我都有人。至于问我晓得些什么,将来倘如有了同敝国交涉的事情,不消你大帅费心,我都可以办得好好的。”窦世豪听了无话。所有新政仍旧委了本省司、道分头赶办,也不再去請教喀先生了。喀先生也乐得拿薪水,吃饭睡觉,清闲无事。不知不觉,已過了半年下来。

  一天他有一位外国同乡,带了家小,初次到中华来,先到山东游历。因为叫人挑行李,价钱沒有說明白,挑夫欺他也有的,全把那個外国人的行李吃住不放。约**有二裡多路,定要他五百大钱一担。那個外国人恨伤了,晓得喀先生在抚台衙门這裡,便来找他,将情由细說一遍,又說挑夫一共三個。喀先生心上想:“在此住了半年,一无事办,自己亦惭愧得很,如今借此题目,倒可做篇文章了。”便去找窦世豪,气愤愤的說:“挑夫吃住他同乡的行李,直与抢夺无异。贵国這條律例我是知道的,应請大帅将挑夫三名一概按例枭示,方合正办。”

  窦世豪起初听了,還以为挑夫果然可恶,如其抢夺洋人行李,一定要重办的。立刻传了首县来,告诉他這事,叫他办人。首县去不多时,回来禀称:“人已拿到,并且问過一堂。此事原系挑夫同洋人讲明五百大钱。因此洋人不肯付钱,挑夫一定吃住了讨,說:‘五百一担本是讲明白的,少一個我可不能。’洋人气急了,就拿棍子打人。现在有個挑夫头都打破了,卑职验得属实。因此三個挑夫起了哄,說钱亦不要了,仍把东西挑回去,等洋人另外找人去挑,他们总算沒有做這笔卖买。后来還是房东出来打圆场,每担给他三百大钱,行李亦早已变代了。据卑职看,這件事情早已完結的了,那個洋人又来叫大帅操心,亦未免太多事了。”

  首县一番话說得甚为圆转,窦抚台一听不错,說:“挑夫乱要钱,诚属可恶;你既打了他,又沒有照着原讲的价钱给他,如今反說挑夫动抢,一定要我拿他们正法,這也太過分了!”便請了喀先生来,把情节同他讲明,叫他回复那洋人,不要管這事。谁知喀先生不听则已,听了之时,竟其拍桌子,捶板凳,朝着窦抚台大闹起来,說:“我自从接事以来,不按照你们中国的法律办事,嫌我不好;如今按照你们中国的法律办事,亦是不好!明明是瞧我不起,所以不听我的话!既然不听我的话,還要我做什么呢!”当下那洋人又着实责备窦抚台,說他违背合同:“既然請了我来,一点事权也不给我,被别国人看着,還当是我怎样无能。這明明是坏我的名誉,以后還有谁請我呢!现在你把一年的薪水一齐找出来给我還不算,還要赔我名誉银子若干。如果不赔我,同你到北京公使那裡讲理去。”說完,就要拖了窦抚台出去。窦抚台问他:“那裡去?”他說:“北京去。”窦抚台說:就是要北京去,我自有职守的人,不奉旨是不能擅离的。你要去,你一個人先去罢。這是你自己要去,不是我辞你的,不能问我要薪水。”

  那洋人一听窦抚台如此的回绝他,越发想要蛮做。幸亏其时首县還沒走,立刻過来打圆场,一面同洋人說:“有话总好商量,我們回来再說。他是一省之主,你把他闹翻了,你在這裡是孤立无助的,吃了眼前亏,不要后悔!”洋人听了這两句话,一想不错,方才闭了嘴不响。首县又過来求大帅息怒:“大帅是朝廷桩石,他算什么东西!倘或大帅气坏了,那還了得!”窦抚台亦只好收蓬,就吩咐把此事交给洋务局去办。首县答应下去,禀明洋务局老总,就同着洋务局老总找到洋人,說来說去,言明认赔一年薪水,以后各事概不要他過问。洋人只要银子到手,自然无甚說得。

  窦抚台自从上了這们一個当,自己也深自懊悔,倚靠洋人的心也就淡了许多了。后首有人传說出来:這事一来是窦世豪自己懊悔,深晓得上了外国人的当;一来是他亲家沈中堂从京裡写信出来通知他,信上說:“现在京裡很有人說亲家的闲话,說亲家請了一位洋人做老夫子,大权旁落,自己一点事不问。這事很失国体,劝亲家赶快把那位洋人辞掉,免得旁人說话。至戚相关,所以预行关照。”窦世豪得了這封信,所以毅然决然,借点原由同洋人反对,彼皮分手,以免旁人议论,以保自己功名。

  话休絮烦。且說他這位亲家沈中堂,现官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又兼掌院大学士。虽然不在军机处有什么权柄,然而屡掌文衡①,门生可是不少。他的为人本来是极守旧的,无奈后来朝廷锐意维新,他虽不敢公然抵抗,然而言谈之间,总不免有点牢骚。有天,有两位督、抚,又有几個御史,连上几個折秦,請减科举中额,专重学堂。老头子见了,心上老大不高兴,嘴裡說道:“不要說别人,就是他们几位,从前那一個不是由科举出身,如今已得意了,倒会出主意,断送别人的出路,真正岂有此理!”后来打听着上折子的几位御史,内中有一個姓金的,一個姓王的,都是那年会试他做总裁取的门生,因此越发气的了不得!无奈朝廷已经准了他们的折奏,面子上不好說什么,只吩咐门上人:“以后王某人同金某人来见,一概挡驾。璧還他们的门生帖子,不要收。”门上人答应着。后来王、金二人来了,果然被门上人挡住了。两人只得托人疏通。无奈他老人家倔性发作,决意不收。两人无可如何,只索罢休。又過了些时,又有那省督、抚奏請朝廷优待出洋游学毕业回来的学生。他老人家得了這個信,越发胡子根根跷起,說:“這些学生,今儿闹学堂,明儿闹学堂,一齐都是无法无天的,怎么好叫朝廷重用他们!這种人做了官還得得!”当下正要把他那些得意门生,凡是与自己宗旨相同的,挑选几十位,约会在一处,請他们吃饭,商量挽回的法子。单子還沒有发出,又传到一個消息。說要把天下阉观寺院,一齐改作学堂。他老人家一听這话,更气得两手冰冷,连连說道:“如今越闹越好了!……再闹下去,不晓得還闹出些什么花样来!我亦沒有這种气力同他们去争,只有祷告菩萨给他们点活报应就是了。”這一夜,直把他气的不曾合眼,第二天就請病假在家裡静养。

  ①文衡:以文章试士的取舍权衡,也即主考官。

  他是掌院,又是尚书,自然有些门生属吏,川流不息的前来瞧他。大众一齐晓得老师犯的病是医药不能治的,便有一個门生告奋勇,說:“门生拚着官不要,拚着性命不要,学那从前吴都老爹的“尸谏”①,明天一定要上折子争回来,倘若上头不批准,门生真果死给众人看,总替老师出這一口气!”沈中堂一看這告奋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侍读学士旗人绅灵,号叫绅筱庵的便是。還是三科前那年殿试,他做阅卷大臣,把绅筱庵這本卷子取在前十本内,第二科留馆。旗人升官容易,所以如今已做到侍读学士了。沈中堂看清是他,忙把大拇头一伸,說:“你老弟倘能把這桩事扳回来,菩萨马上保佑你升官,将来一定做到愚兄的地位!”绅筱庵当时亦就义形于色的辞别老师,言明:“回家拟好折子,請老师明天候信便了。”沈中堂闻言之下,喜虽喜,然而面上還露着一副哀戚之容,說:“筱庵老弟果真要尸谏,虽是件不朽之事,但是他一家妻儿老小靠托谁叫!我老头子這们一把年纪,官况又不好,還能照顾他嗎!”于是呆了一回,等到众人要去,一定要亲自送他们到门外上车。众门生执定不肯,說:“老师于门生向来是不送的。倘若老师要送,一定是拿我們摈诸门外了。”于是走到檐下,大众站定不肯定。沈中堂道:“我不是送众位,我是送筱庵老弟的。筱庵果然要学吴侍御之所为,我們今日就要一别千古了,我怎好不送他一送呢!”众人见他如此說法,只得随他送诸门外。

  ①尸谏:春秋卫国大夫史鱼将病死,因灵公不用遽伯玉而任弥子瑕,命其子置尸于窗下灵公得知,召伯玉而退子瑕。

  如今不說绅学士回去拟折,且言沈中堂送客进来,也不回上房,一直到自己常常念经的一间屋子裡,就在观音面前,抖抖擞擞的,点了一炷香,又爬下碰了三個头。等到碰头末了一個,爬在地下,有好半天沒有站起。口中念念有词,也不晓得祷告的是些什么。后首起来之后,又上气不接下气的念了半遍《金刚经》,实在念不动了,只好次日再补。自此便在家养病,三天假满,又续三天。老头子一心指望绅学士折子上去,定有一道上谕。即使批斥不准或是留中,绅筱庵即說明尸谏,“他的为人平时虽放荡不羁,然而看他前天那副忠义样子,决计不是說着玩玩的。但是折子上去准与不准,以及筱庵死与不死,总应该有具确信,何以一连几天,杳无消息?真令人猜不出是個什么缘故。眼见得六天假期满了,筱庵那裡還是无动静。自己又不是怎样病得利害,請假請得太多了,反怕有人說话。”无奈只得销假請安。

  众门生属吏见他老人家病痊销假,又一齐赶了来禀候。沈中堂见了众位,又独独不见绅学士。前天的话是大家一齐听见的,沈中堂便问众人:“這两天见着筱庵沒有?我等了他五天,折子仍旧沒有上去。难道前天說的话是随口說說的嗎?如果說了话不当话,我也不敢认为门生了!”其时众人当中,有個同绅筱庵同做日讲起居注官,一位“翰读学”①,姓刘名信明。他听了沈中堂的說话,忙替绅筱庵辩道:“筱庵那天从老师這儿回去,听說竟为這件事气伤了,在家裡发肝气。請了许多中国医生医不好,后来還是吃了洋医生两粒丸药吃好的。第二天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来的。正想办這件事,凑巧那两天天热,不知怎样又忽然发起痧来。马上找了個剃头的挑了十几针,幸亏挑的還快,总算保住性命。现在是门生大家叫他在家裡养病,不要出来,受了暑气不是玩的。大约明天总到老师這裡来請安。沈中堂道:“原来說来說去,他的性命還是要紧的。他连外国大夫的药都肯吃,他還肯为了這件事死嗎。我如今也断了這個念头,决计不再望他死了。”言罢,恨恨不已。過了两天,绅筱庵晓得老师怪他,但是不好意思见老师的面。后来好容易找了许多人疏通好了,方才来见。沈中堂总同他淡淡的,不像从前的亲热了。

  ①“日讲”句:“日讲起居注官,”是翰林中任记载皇帝的言行起居的官员。“翰读学”: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简称,這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

  原来绅筱庵绅学士,自从那天从沈中堂宅子裡回去,原想一鼓作气,留個千载不朽的好名儿。一路上在车子裡盘算這個折子应得如何着笔,方能动听。及至到家,才**车来,忽见自己的管家迎着請了一個安,說:“替老爷叩喜。”绅筱庵忙问:“何事?”管家道:“广东学政出缺,外头都拟定是老爷。小军机王老爷刚才来過。因见老爷不在家,叫奴才转禀老爷。今天王爷還提到老爷的名字,看来這事情倒有十分可靠。”

  绅筱庵原想明天学吴可读尸谏的,乃至听了管家這番說话,不觉功名心一动,顿时就把那件事忘记了。他這一夜赛如热锅上蚂蚁似的,在一间屋裡踱来踱去,一直沒有住脚,又想写信去问小军机王老爷。家人回称:“时候已经不早了,怕王老爷已经睡了觉。”又要写信去问别位朋友,一时又无可问之人。恐怕人家本来不晓得,现在送個信给他,反被他钻了去,此事不可不防。因此足足盘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正想出门探觅消息。上谕已经下来,早放了别人。绅筱庵望了一個空,一团闷气,无可**,方想到昨儿在老师沈中堂跟前說的话,现在正好借此题目,****。正提起笔来做折子,忽然太太叫老妈来請,說是小少爷头晕发烧,也不知犯了什么症候。绅筱庵兄弟三房,只此一個儿子,年方十一岁。读书很聪明,虽不能過目成诵,然而十一岁的人,居然《五经》已读完《三经》,现在正读《左传》;文章已做到“起讲”,先生许他明年就好完篇了的。因此绅筱庵夫妇竟拿他当做宝贝一般看待。一旦有了病,不但绅筱庵神魂不定,一個太太早靠在少爷身边,一手拍着,一面泪珠子早已接连不断的挂在脸上了。绅筱庵回到上房,一看這個样子,一條英气勃勃的心肠,早为儿女私情所牵制。少不得延医服药,竭力替儿子医治,以安太太的心。這一闹又闹了两天。等到儿子病好,恰值沈中堂假期已满。他此时学吴可读尸谏的心,早已消归东洋大海。只是老师面前无以交代,少不得编造谣言,托人缓颊,把此事搪塞過去。明知老师冷淡他,事到其间,也只好听其自然了。過了些时,他這段故事,外头都传开了,都說:“老头子发痰气,逼着门生寻死。幸亏绅某人有主意,沒有上了他的当。”

  有天他老人家在家裡坐着,直隶总督来拜。见面之后,卖弄他這两年派出去的学生,学成回来,很有些好学问的:“今儿召见,已蒙上头应许,准其择优保送,由礼部請示日期,在保和殿考试一次,分别等第,赏他们进士、翰林,以示鼓励。将来這阅卷一事,少不得总要老先生费心的。這样,门生多收两個在门下,将来能够替国家办点事,大家都有面子。”沈中堂听他說完,忙忙摇手道:“别的都可发,只是保和殿考试一事,兄弟還要力争。他们這些人都够到殿试,以后要把我們摆到那儿去呢。就以我們這個翰林院衙门而论,几千年下来,一直干干净净的;如今跑进来這些不伦不类的人,不被他们闹糟了嗎!”說罢,闷闷不乐。

  直隶总督此来,原想预先托個人情的,后见话不投机,只好搭讪着出去。那知這位直隶总督,上头圣眷很红,說什么是什么,向来沒有驳回他的。回去之后,果然保送了许多学生,請上头考试录用。军机上先得了信。就有位军机大臣,晓得沈中堂有迂倔脾气的,便拿他开心說:“直隶总督某人送些学生进来,都被我們咨回去了。晓得中堂不欢喜這班人,所以特地告诉你一声,也叫你欢喜歡喜。”沈中堂听了,果然心上很快活,连连說道:“這才是正办!……就是上头准了他這個,如其派我阅卷,我宁可辞官不做,這個差使决计不当的。”

  那位军机大臣道:“中堂所见极是!”彼此别去。谁知到了第二天就有上谕,着于某日在保和殿考试出洋毕业学生。沈中堂看了,還当是军机沒有這個权力阻当這件事,也只有付之一叹,沒有别的說话,又過了两天,考试過了。第二天派他做阅卷大臣。他此时告假已来不及,要說不去,這违旨的罪名又当不起。只得垂头丧气,跟了进去。幸亏试卷不多,而且派阅卷大臣也不止他一位,他自己乐得不管事,让别人去作主。不過大概翻了一翻,检一本沒有违碍字眼的摆在第一,呈进上去。等到引见下来,果然朝廷破格用人:顶高等的都赏了翰林;其次用主事、知县,京官、外官都有。

  那些用主事、知县的不用去說他了,但說那几個赏翰林的,照例要衙门拜老师,认前辈,這些礼节,一点不能少的。沈中堂当的是掌院学士,正管得着他们,少不得前来叩见。那几位翰林虽然打外洋回来,不晓得中华规矩,然而做此官,行此礼,到了此时,說不得也要从众了。于是打听了规矩,封了贽见、门包,拿着手本,前来私宅谒见。不提防這位老中堂早就预备此一着,两天头裡便齐集了甲班出身的那些门生,同他们說道:“从前要进我們這個翰林院,何等烦难!乡试三场,会试三场;取中之后,還要复试,又是殿试、朝考、留馆。诸君都是過来人,那一层门槛可以越得過!如今這些人一点苦沒有吃着,止作得两篇策论,就要来当翰林,以后无论什么人也可以当翰林了!然而上头有恩典给他们,我們怎好叫上头不给他们。就是上头派愚兄阅卷,愚兄亦怎好不去。不過收到這种门生,愚兄心上总觉不是。现在請了诸位来,彼此商量一個抵制的法子,就同他们上海抵制‘美约’①一样,总要弄得他们不敢进這個衙门才好。诸位老弟高见,以为何如?”于是一齐称“是”。沈中堂又问他们抵制的法子。有人說:“应该上個折子,不准他们考差。凡是本衙门差使,都不准派。”又有人說:“這個翰林只能算做‘顶带荣身’,不能按资升转。”沈中堂听了,不置可否。内中有一位阁学公②,姓甄号守球,年纪已有七十三岁了,独他见解独高,忙插嘴道:“老师所說的是抵制之法,抵制得他们自己不敢来才好。现在有個法子,他既然赏了翰林,一定要来拜老师,认前辈。老师不能不认他,他送贽见,亦乐得收他的。我們這些老前辈无求于他,等他来的时候,我們约齐了一概不见。我們不要认得他。就是在别处碰见了,他称我們前辈、老前辈,我們只拱手說‘不敢当’,也不要理他。如此等他碰過几回钉子,怕见我們的面,以后叫他们把這翰林一道视为畏途,自然沒有人再来了。但是要抵制,我們总要齐心才好。”众人听罢,一齐称“妙”。沈中堂点头称“是”,连說:“守球老弟所论极是……愚兄乐得认他做门生,但是贽见亦要照寻常加倍。我們中国的规矩:凡是沾到一個‘洋’字总要加钱,不要說别的,我們大孩子新从上海来,他說上海戏园子规矩,洋人看戏加倍。他几個虽不是洋人,然而总是外洋回来的,我问他多要并不为過,”众门生又一齐称“是”。于是当天议定,等他几人来见老前辈时,一概不许接待,以为抵制之策。众人一齐认可,方才别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分解。

  ①“美约”:指“中美华工條约”。1894年,美国强迫清政府订立關於限制旅美华工的條约。期满后仍要续订,受到中国人民的反对。

  ②阁学:即内阁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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