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附来裙带能谄能骄
一天甄阁学在自己宅子裡备了三席酒,請众位同年、同门吃酒赏菊花。沈中堂得了信,說是:“饮酒赏菊是顶雅致的事情,怎么守球不請我老头子?”就有人把话传给了甄阁学,连忙亲自過来陪话,說道:“不是不請老师,实在因为房子小,客多,怕亵渎了老师,所以不敢来請。”沈中堂道:“我很欢喜。到了那天我要来。你亦不必多化钱,我亦吃不了什么,不過大家凑凑罢了。”早已特特为为又添了一桌菜,拣老师爱吃的点了几样。這天约明白的两点钟会齐。不到一点钟,老头子顶高兴,早已跑了来了。一问所請的客都是自己的门生,尤其高兴。等到客齐,老头子先创议,要人家做菊花诗。老头子說:“什么五古、七古,七律、七绝,我都有点忘记了。只有五律,只要拿试帖减四韵,我虽然多年不做,工夫荒了,還勉强凑得成功。”众人见老头子高兴,少不得一齐献丑。当时各自搜索枯肠。约**一個钟头,還是沈中堂头一個做好。众人抢着看时,果然是一首五律。然后众人络续告成,数了数一共二十七首。有三位說要回去补做了送来。汇齐之后,甄阁学一齐請沈中堂過目。其中只有两個做七绝的,一個做七律的,九個做五律的,十五個做五绝。你道为何?只因五绝比五律更好做,连中间的对仗都可以减去,所以大家舍难就易,走了這一路。当时沈中堂看了甚喜,說:“明天請守球老弟画一张格子,分送诸位。另外各自再誊一张,中缝脚下,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签條上就写‘翰苑分书菊花诗’。送到琉璃厂,等他们刻了板印出来卖,凡是写大卷子的人,谁不要买一部。”众人一听,不胜佩服。
酒席吃到一半,甄阁学忽然起身向内,停了一回,拿了两张字出来,送到沈中堂跟前,說是:“门生的两個儿子做的,不晓得将来還有点出息沒有?”沈中堂道:“好啊!拿来我看。”原来都是和的菊花诗。前面写着“恭求太老夫子中堂训正”,下面注着“小门生甄学忠、甄学孝谨呈”字样。沈中堂未看诗先看名字,說道:“好名字!一個人能够记得‘忠孝’两個字,還有什么說的呢。”于是又看诗,连赞:“好口气!……两位世兄将来一定都是要发达的!都是我的小门生,将来亦‘于汤有光’的事。我很想见见他俩。”
甄阁学巴不得這一声,即刻进去,招呼儿子扎扮了出来。沈中堂一看,大的约**有四十外了,戴的是蓝顶花翎,小的亦有二十多岁,還是金顶子,一齐都穿着袍套。见了太老师爬下磕头,太老师止回了半揖,磕头起来又让坐。老头子因见甄学忠是四品服色,晓得他一定有了官了,便问:“在那一部当差?”甄阁学抢着回道:“本来有個小京官在身上,如今改了直隶州出去。”沈中堂道:“怎么不下场?”甄阁学道:“已经下過十场,年纪也不小了,正途不及,只好叫他到外头去历练历练。”沈中堂道:“可惜可惜!有如此才华,不等着中举人、中进士,飞黄腾达上去,却捐了個官到外头去混,真正可惜!”一面說,一面又拿他俩的诗,颠来倒去,看了两三遍,拍案道:“‘言为心声’,這句话是一点不差的。大世兄的诗好虽好,然而還总带着牢骚,這便是屡试不第的样子。幸亏還豪放,将来外任還可望得意,至二世兄富丽堂皇,不用說,将来一定是玉堂①人物了!”接着又问甄学忠:“几时出去做官?分发那一省?”甄学忠回称:“這個月裡就办引见,指分山东。”沈中堂道:“好地方!山东抚台也是我门生,我替你写封信去。”甄阁学本有此心,但是不便出口,今见老师先說了出来,自然感激涕零。立刻又叫儿子磕头,谢了太老师栽培。当时沈中堂甚是高兴,吃酒论文,直至上火始散。次日甄阁学又叫儿子去叩见太老师。等到引见领凭下来,又去辞行。沈中堂见面之后,果然郑重其事的拿出一封亲笔信来,叫他带去给山东巡抚。按下慢表。
①玉堂:翰林院的别称。
目前单說甄阁学的儿子甄学忠拿了沈太老师的信,携带家眷前去到省。他父亲因为他独自一個出去做官,心上不放心,便把自己的内兄請了来,請他跟着同到山东,诸事好有照应。他父亲的内兄,便是他的舅太爷了。這位舅太爷姓于,前年死了老伴,无依无靠,便到京找他老妹丈,吃碗闲饭。甄阁学是做京官一直省俭惯的人,凭空多了一個人吃饭,心上老大不自在。几次三番要把他荐出去,无奈人家嫌他年纪太大了,都不敢請教。這遭托他同到山东照应儿子,却是一举两得。于舅太爷年纪虽大,精神尚健;于世路上一切事情亦還在行。甄学忠有這位老母舅照料,自然诸事一概靠托,乐得自己不问。于舅太爷却勤勤恳恳,事必躬亲,于這位外甥的事格外当心。那些跟来的管家,都是在京裡苦够的了,好容易跟着主人到外省做官,大家总望赚两個,谁知碰见了這位舅老爷,以后的好处且慢說。但就目前路上而论,甚么雇车子,开发店家,有心赚两個零用钱亦做不到。因此大家沒有一個欢喜這位于舅太爷的,而且都在少主人面前說他的坏话。
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早已走到山东济南府城。禀到,禀见,缴凭,投信,一切繁文,不必细表。抚台接到沈中堂的私函,托他照应甄学忠,自然是另眼看待。到省不到一個月,抚台避嫌疑,不肯委他差使。齐巧那时候办河工,抚台反替他托了上游的总办张道台。算是张道台上禀帖,向抚台說這甄牧如何老练,如何才干,“目下正值需才之际,可否禀恳宪恩,饬令该牧来工差遣,以资臂助”各等语。抚台看了,彼此心心相印,断天驳回之理。甄学忠奉到了公事,连忙上院叩谢。抚台当着大众很拿他交代一番,又說:“你到省未久,本還轮不到委什么差使。這是张道台有禀帖在此,禀請你去帮忙,好生干!”甄学忠连应了几声“是”,下来大家都說他一定同张观察有什么渊源。還有人来问他,甄学忠回称:“素味生平。”大家都不相信,還說他有意瞒人。甄学忠自己亦**不着头脑,人家都說他闲话,无可置辨。后来到得工上,叩见了张观察,张观察同他很客气。第二天就委了他买料差使。上来叩谢。张观察晓得买料事繁,当面荐了两個人,一個萧心闲,一個潘士斐,說:“他二人于办料一切,都是老手。”甄学忠又怕荐的人沒有自己人当心,于是又写信到公馆,請他娘舅于舅太爷赶了来。于舅太爷一听外甥有了事,自然也是欢喜的,便道:“這买料的事上关国帑,下关民命,中间還关系委员的考成。若是沒個人去监察监察他们,這些人我是知道的,什么私弊都会做出来。”因此接信之后,便赶着赶到工上。有他一個清眼鬼,自然那些什么萧心闲、潘士斐,以及一班家人们,都不敢作什么弊了。然而大家一齐拿他恨入骨髓。不在话下。
且說甄学忠到省不及一月,居然得了這個美差,便有他的堂房舅子姓黄绰号黄二麻子的,前来找他。他太太是湖北人。這黄二麻子是他大舅子。齐巧這年正在山东潍县当征收,看了辕门抄写得妹丈得了河工差使,他便想赶到省裡来:一来望望妹妹,二来想插手弄点事情做做,总比他当征收师爷的好。主意打定,便在东家跟前請了两個半月的假,上省找他妹丈。他這個馆地原是情面帐,东家并不拿他十二分当人;他要告假,乐得等他告假。叫帐房多送了一個月的束脩给他做盘川;又托帐房师爷替他照官价雇了一辆车,派了一個差役送他进省,连個二爷都沒有带。到了省城,黄二麻子是省钱惯的,不肯住客店,又因为同甄学忠的太太有几十年不见了,虽是堂房兄妹,怕他一时记不得,似乎未便冒昧,况且妹丈又是从未见過面的人,因此便借了一個朋友家裡暂住歇脚。
他是午饭前到的,吃了饭就换了衣服,要去拜望妹妹、妹丈。他也不该什么好衣服,一件复染的茧缎袍子,一件天青缎旧马褂,便算是客服了。又嫌不恭敬,特地又戴了一顶大帽子,穿了一双前头有两只眼的靴。摇摇摆摆,算做行装,也還充得過。打扮停当,忽然想起,“初次拜妹丈,应该用個什么帖子?”他朋友說:“用個‘姻愚弟’罢了。”黄二麻子摇摇头說道:“我這趟来是望他提拔提拔我的,同他兄弟相称,似乎自己過于拿大。而且依我意思,用帖子亦不妥当,還是写個单名的手本。你說好不好?”那朋友道:“令亲是什么官?”黄二麻子道:“舍妹丈是户部主政,改捐直隶州知州。我們這位太亲翁是现任内阁学士,除掉内阁大学士之外,京城的官就要算他顶大。舍妹丈便是他的大少爷。”那朋友道:“他老子官大,儿子总不能世袭到自己身上,就算可以世袭,也沒见過郎舅至亲可以用得手本的。”黄二麻子道:“這是官场的规矩,你沒有做過官不晓得的。我這趟来找他在工上弄事情做的。事情成功了,他做老总,我們在他手下办事,赛如就同他的属员一样,怎么今天来了不上個手本?不但见舍妹丈要用手本;就是去见舍妹,也是要用手本,先上去禀安,方是道理。”那朋友见他执迷不悟,也只好随他,便說道:“你說的不错。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罢。”
黄二麻子赶忙出门,一路问人,好容易问到妹夫的公馆。自己投帖。门上人拿他看了两眼,回称:“老爷到工上去了,不在家,挡你老爷的驾罢?”黄二麻子又說:“既然老爷不在家,费心上房太太跟前替我回一声,就說我黄某人禀安、禀见。”门上人听他說要见太太,又拿他看了两眼,问他:“同敝上可是亲戚?”他到此方才說明:“你们的太太就是我的舍妹。”门上人连忙改口称呼說:“原来是一位舅老爷。”又问:“同我們太太可是胞兄妹?”黄二麻子道:“同高祖還在五服之内,是亲的,不算远。”门上人一听不是亲舅老爷,那脸上的神色又差了。但念他总是太太娘家的人,得罪不得,便道:“你老爷坐一回,等家人上去回過再来請。”黄二麻子连称:“劳驾得很!……”
一霎时,门上人进去回過太太,让他厅上相见。太太家常打扮出来。见了面,太太正想举袖子万福,黄二麻子早跪下了。磕头起来,又請了一個安,口称:“连年在外省处馆,姑太太到了,沒有赶得上来伺候。”太太道:“不敢!”于是满面春风的,问长问短。黄二麻子异常恭敬,竟其口口声声“姑老爷”、姑太太”,什么“妹夫”、“妹妹”等字眼,一個也不提了。随后提到托在工上谋事情的话,太太道:“至亲原应该照应的,无奈這些事情都是你妹夫作主,不是熟手插不下手去,我亦不好要他怎么样。你既然很远的来,住在那裡?”黄二麻子道:“暂时借一個朋友家裡歇歇脚,還沒有一定的住处。”太太道:“既然如此,你且把行李搬了来住两天。你妹夫不时到省裡来,等他见了你,我們再来想法子。”黄二麻子听了前半截的话,心上老大着急,及听到后半,留他在公馆裡住,便满心欢喜,又着实說了几句感激姑太太栽培的话,然后退了下来。一众家人晓得太太留他在公馆裡住,看太太面上,少不得都来趋奉他,一個個“舅老爷”长、“舅老爷”短,叫的镇天价响。黄二麻子此时同他们却异常客气,连称:“我如今也是来靠人的,一切正望你们老爷提拔,诸位从旁吹嘘。我們還不是一样嗎?快别提到‘舅老爷’三個字!……”大家见他随和,倒也欢喜他。
過了几天,甄学忠工上有事,自己沒有回来,差了于舅太爷到省城裡来办一件什么事。黄二麻子早打听明白了。等到于舅太爷下车进来之后,他忙赶着拿了“姻愚侄”的帖子上去叩见。见了面,口称“老姻伯”,自称“小侄”。說到他自己的事情,又要恳老姻伯替他吹嘘。于舅太爷是至诚人,看他规矩,便也认他個好人,過了一天,事情办完,于舅太爷要回工上去。甄学忠的太太又来拜托他在外甥面前替他哥子帮忙,于舅太爷只得答应着。等到老人家转過了身,一班家人都指指点点的骂他,黄二麻子听在肚裡,心想:“他的人缘如此不好,倒是一個绝好的机会。”沒有事便到上房找妹子谈天。面子上說是請姑太太的安,其实是常常亲热惯了,他有他的主意。凑巧這位太太最爱谈天說闲话,如今有了這個本家哥哥凑趣,而且又无须避得嫌疑。因此這黄二麻子在妹子跟前很有脸,家人小子们求舅老爷說句把话亦很灵。如此者约有半個月光景。有天甄学忠因公回省,到得家裡,听了于舅太书的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個底了。等到见了面,头一样他能够低头服小,就合了脾胃,答应同他一块儿到工上去。
黄二麻子既到得工上,一看姑老爷的气派可不小:虽說是個买料委员,只因他手下用的人多,凡是工上用的东西,无论一土一木,都要他派人去采办;用的人多,自然趋奉的人就多;名为委员,实则同总办一样。此时是于舅太爷拿总,专管银钱。就是总办荐的萧心闲、潘士斐,亦都在总局裡派了有底有面的执事。黄二麻子初到,一個個都去拜望。提到妹夫還不敢称妹夫,仍旧称“我們姑老爷”。后来见大家背后叫“老总”,他亦改口称“老总”。
過了两天,老总派他稽查工料,他也不晓是稽查些什么。他平时见了老总及于舅太爷不敢多說话,却同萧心闲、潘士斐两人甚是投机。他俩念他是东家的舅爷,总比别人亲一层。而且他在工上住了两天,定要借事进省一趟,說是记挂姑太太,进省看姑太太去。人家见他走得如此勤,便疑心他纵然不是亲兄妹,亦总是嫡堂兄妹了。有些话不便当面向东家谈的,便借他做個内线,只要他在他姑太太跟前提一声,将来东家总晓得的。几回事情一来,他晓得人家有仰仗他的地方,顿时水长船高,架子亦就慢慢的大了起来,朝着萧、潘一般人信口乱吹,数說:姑太太今天留他吃什么点心,又为他添什么菜,又指着身上一件光板无毛的皮袍子說:“這件面子,也是姑太太送的。”众人看了看皮袍子面子,乃是一件旧宁绸复染的,已经旧的不要旧了。潘士斐爱說玩话,便笑着說道:“你们姑太太也太小气了,既然送你皮袍子面子,为什么不送你一件新的,却送你旧的?”黄二麻子把脸一红,想了一想,說道:“我們姑太太本来要送我一件新的,是我不要,只问他要這件旧的。”众人說:“有新的送你,你反不要,要旧的,這是什么缘故?”黄二麻子道:“我們天天在工上当差使,跑了来,跑了去,风又大,灰土又多,新的上身,不到三天就弄坏了,岂不可惜!我所以只问他要件旧的,可以随便拖拖。這個意思难道你们還不晓得?”
過了一天,姑太太差了管家来替老爷送东西吃食,顺便带给于舅太爷、黄二麻子一家一块咸肉、一盘包子。于舅太爷向来是自己一個人吃饭的,所以大家不晓得。黄二麻子却如得了皇恩御赐一般,直把他喜的了不得,逢人便告。又說:“我們姑太太怎么想得這样周到!晓得我們在工上吃苦,所以老远的带吃食来。从前我有两個舍妹:大舍妹小气的了不得,所以只嫁了一個教书的,不久就過去了;這是二舍妹,他自小手笔就阔,气派也不同,所以就会做太太。這是一点不错的。”
到了第二天中午,特地把姑太太给他的咸肉蒸了一小块,拿小刀子溜薄的切得一片一片的,摆在一個三寸碟子裡头。等到开饭的时候,他拿了出来。一桌子五個人吃饭,他每人敬了一片,說:“這就是我們姑太太的肉,請诸位尝尝。”敬了一片,第二片他可不敬了,只见他一筷子一片,只管夹着往嘴裡送,一头吃,還要一头赞。等到吃完,剩了三片,還叫伺候开饭的二爷替他留好了,预备第二顿再吃。偏偏碰见這個二爷的嘴谗,伸手拈了一片往嘴裡一送,又自言自语道:“只听他說好,到底是個甚么滋味,等我也尝他一片。”果然滋味好,于是又偷吃了一片。越吃越好吃,又自己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一片也是吃,三片也是吃,索性吃完了他。舅老爷不问便罢;倘若问起来,就說是個猫偷吃了的,他总不能怪我。”主意打定,等到晚上开饭的时候,伺候开饭的二爷,只指望他忘却那三片咸肉,不提起才好。
谁知黄二麻子于這三片咸肉竟是刻骨铭心,也决计忘不掉。一坐下来,還沒有动筷子,就问:“我的咸肉呢?”偷嘴的二爷忙嚷着叫厨房裡添碗肉。黄二麻子道:“不是要厨房裡添肉,是中饭吃的我們姑太太肉,還剩下三片,我叫你替我留好的。”偷嘴的二爷晓得躲不過,瞎张罗了半天,才回了一声:“沒有了。”黄二麻子眼睛一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說道:“那裡去了?”偷嘴的二爷說道:“想是被野猫衔了去了。”急的黄二麻子跺脚骂“王八蛋”,說道:“是我們姑太太给我的肉,我一顿舍不得吃完,所以留在第二顿吃,叫你留好,你不当心,如今被猫衔了去了。我不管,我只要问你要!你沒,你赔我的;你要不赔,你自己去同你们太太說去。”黄二麻只管骂,不动筷子。等到别人吃完饭,他還是坐着不动,一定要偷嘴的二爷赔他的。
那偷嘴的二爷行撅着嘴不做声,尽着他骂。后来挨不過,走到门外,嘴裡叽哩咕噜的說道:“少了三片咸肉,不過是猪肉,又不真果是他们姑太太身上的肉,何犯着闹到這步田地!”偏偏這句话又被黄二麻子听见了,赶着出去打他的嘴巴,问他吃的谁的饭。一定上去回老爷,撵掉他還不算,還要打他的板子。别的爷们晓得事情闹大了,都怪那個偷嘴的二爷不是,不该嘴裡拿太太乱讲:“舅太爷是太太的哥哥,你乱讲被他听见了,怎么叫他不生气呢。他果然同老爷說了,你還想吃饭嗎?”那個偷嘴的二爷到此方才悔悟過来,由众人架弄着,领他到黄二麻子跟前磕头,求舅老爷息怒,不要告诉太太晓得。黄二麻起先還拿腔做势,一定不答应,禁不住众管家一齐打千哀求,方才答应下。那個偷嘴的二爷又磕头谢過舅老爷恩典,方才完事。如此一来,黄二麻子把情分一齐卖在众人身上,众人自然见他的情。他自己一想:“上头除掉姑老爷,就是于舅太爷一位,余外的人都越不過我的头去。”自此以手,他的架子顿时大了起来。一班家人小子,看了老爷、太太的分上,少不得都要巴结他。還有些人晓得他在主人面前說得动话,指望他說句把好,也不得不来趋奉。
偏偏事有凑巧,于舅太爷病了十天。甄学忠一向有什么事情,都是于舅太爷承当了去。如今他老人家病了,样样都得自己烦心,不上三天,早把他闹烦了。到這档口,黄二麻子晓得是机会到了,便格外在姑老爷跟前献殷勤,甚至家人小厮当的差使,不该他做的,他亦抢在前头。甄学忠觉得他這人可靠,渐渐的拿些事情交代他办。他办完了事情,一天定要十几趟到于舅太爷屋裡看于舅太爷的病,伺候于舅太爷,什么汤啊水啊,亦都是他料理。因此于舅太爷亦很见他的情,面子上很赞他好。却不料他老人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甄学忠還算待娘舅好,凡是左近有名的医生都已請遍,无奈总不见效。他老人家自己也晓得是时候了,便把外甥請到床前,黄二麻子亦跟了进去。只见他从被窝裡伸出手来,拉着外甥的手,說道:“老贤甥!我自从你令堂去世,承你老人家看得起我,如今又到你手裡,并不拿我娘舅当作外人,一切事情都還相信我。我如今是不中用的了!现在正是你要紧时候,我不能帮你的忙,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是我死之后,银钱大事,你可收回自己去管。一句话须要记好,‘人心叵测’,虽是至亲,也都是靠不住的。”于舅太爷說到這裡,已经喘吁吁上气接不到下气,头上汗珠子同黄豆大小,直滚下来。甄学忠此时念到他平日相待情形,不期而然的从天性中流出几点眼泪,忙請娘舅呷一口参汤,劝娘舅暂时养神,不要說话。约**停了一会,于舅太爷得了参汤补助之力,渐渐的精神回转,于是又挣扎着說道:“不但银钱大事要自己管,就是买土买料,也总要时时刻刻当心。我活一天,這些事我都替你抢在头裡,不要你操心,就是惹人家骂我恨我,我亦不怕。横竖我有了這把年纪,也不想什么好处。除了我,却沒有第二個肯做這個冤家的。黄某人,人是很能干的……”說到這裡,于舅太爷气又接不上来,喘做一团。甄学忠扶他睡下,叫他歇一回。谁知他话說多了,精神早已散了,一個气不接,早见他眼睛一翻,早已不中用了。甄学忠少不得哭了一场。赶紧派人替他办后事,忙着入殓出殡,把他灵枢权寄在庙裡,随后再扶回原籍。都是后话不题。
且說当他病重时,同他外甥說的几句话,黄二麻子跟在屋裡听得清清楚楚。先听他說,“人心叵测,虽是至亲亦靠不住”,不由心上毕拍一跳,暗暗骂他:“老杀才!你病了,我如此的伺侯你,巴结你,如今倒要绝我的饭碗!幸亏沒有叫出名来還好。”等到第二回說,“黄某人人是很能干的,……”照于舅太爷的意思,谅来一定還有不满意于他的說话。又幸亏底下的话沒有說出,他就一命呜呼了。碰巧他這位老贤甥听话也只听一半,竟是断章取义,听了老母舅临终的說话,以为是老母舅保举他堂舅爷接他的手,所以才会夸奖他能干。他得了這句說话,等到于舅太爷一断了气,還沒有下棺材,他已把大权交给黄二麻子。黄二麻子却出其不意受了妹夫的托付,這一喜真非同小可!当天就接手。接手之后,一心想查于舅太爷的帐目有什么弊端,掀了出来也好报报前仇,谁知查了半天,竟其一毫也查不出。只有一间空房裡,常常堆着千把吊钱。他便到妹夫跟前献殷勤道:“這许多钱堆在家裡,岂不搁利钱,何不存在钱铺裡,一来可生几個利钱,二则也免自己担心?舅太爷到底有了岁数的人了,无论你如何精明,总有想不到的地方。”只见他妹道:“你倒不要說他。工上用的全是现钱,不多预备点存在家裡,一时头上要起来,那裡去弄呢?”黄二麻子碰了這個软钉子,自己觉着沒趣,搭讪着又說了几句别的闲话,妹夫也沒理会他。他便回到自己房裡生气,咕都着嘴,一個人自言自语道:“谁稀罕吃他的饭!這也算得什么!”
正在气间,齐巧管厨的上来付伙食钱。管厨的晓得他是主人的舅老爷,今儿又是初接事,不敢不巴结他。一进门,先請一個安,說了声:“請舅老爷的安。”黄二麻子爱理不理的,关他什么事。管厨的故意做出一副笑容,从袖子裡取出本伙食帐来,送到桌子上,却又笑嘻嘻的說道:“又要舅老爷费心了。”黄二麻子是在现任州、县衙门当過师爷的,自己虽然沒有经過手,规矩是知道的,晓得大厨房裡,帐房师爷有個九五扣。黄二麻子便拿起算盘,踢踢搭搭一算:五天应付九十六吊,照九五扣,应除四吊八百文,实付九十一吊二百文。照数发了出来。管厨的接到手裡一算,不敢說不对,只笑嘻嘻的說道:“舅老爷這是怎么算的?小的不懂。”黄二麻子当是管厨的有心当面奚落他,便把算盘一推,跟手拿桌子一拍,骂道:“好混帐!你瞧不起我,见我今天初接手,欺负我外行,要来蒙我!通天底下衙门局子,都是一样。我做帐房虽是今天头一天,你当管厨的难道亦是今天头一回嗎、你如果嫌少,你不要拿,替我把钱放在這裡!”管厨的碰了這個钉子,晓得一时說不明白,只好拿了钱,搭讪着出去。黄二麻子還骂道:“底**!你不凶過他的头,他就凶過你的头,真正不是些好东西!”
到了第二天,管厨的特地送了黄二麻子一只火腿,又做了两碗菜,一碗红烧肘子,一碗是清炖鸭子,說是:“小的孝敬师老爷的,总得求舅老爷赏個脸收下。”起先黄二麻子還只板着個脸,一定不要這些东西,禁不住管厨的一再恳求,方才有点活动。管厨的下去,当夜便找了值帐房的二爷,請他吃了几杯酒,托他同舅老爷說:“這個九五扣,照例原是应该有的,只为舅太爷要替老爷省钱,叫我們办‘清公事’,什么伙食钱,酒席价,格外往少裡打算,也不要什么扣头。如今舅老爷来了。這個钱我們下头亦情愿报效的。但是有一句俗语,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无非還是拿着老爷的钱贴补他舅老爷罢了,舅老爷是何等精明的人,难道要我們卖老婆孩子不成?少不得還要拜求舅老爷在老爷面前,就說现在工上米粮柴火以及吃的菜,无一不贵。若照着前头数目,实在有点赔不起。总得求他老人家看破些,自下個月起,每人伙食加上十個钱。如此一来,我也不至赔本,舅老爷也有了。至于老爷一天多化几百钱,少处去,大处来,只要那笔材料裡头多开销上头几文,還怕這笔沒抵挡嗎。”
那值帐房的二爷吃喝了他的酒菜,少不得要帮他的忙,当时诺诺连声。等到晚上,走到黄二麻子身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只见黄二麻子皱了半天眉头,說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說!老爷跟前,我已经說他做不下去,保举了别人,换别人做了。如今叫我到老爷跟前怎么再替他說回来呢?”值帐房的二爷听了此言,亦为一惊,口称;“這事总要求舅老爷恩典!”停了半晌,黄二麻子又說道:“這们样罢,老爷跟前,我還說得回来,只說接手的那個人家裡有事,一时不能上工,仍叫前头一個做起来。以后我們再留心,另雇别人罢。但是要接手的那個人,我已经答应他了,明天就要来上工。這個只好你们底下去他商量。他肯让自然极好,倘若不肯,也只好由他,我不能做出尔反尔的事。”值帐房的出来同管厨的說了。管厨的倒也明白,說:“也不過想两個钱。等我认晦气送他二十吊钱,叫他明天不要来。但是由我們底下劝他,一定不肯依的。這事情還得求舅老爷帮我一個忙,這钱就請舅老爷给他,方才妥当。”值帐房的又上去回了。黄二麻子不說别的,但說二十吊钱太少,恐怕說不下去。后来又添了十吊,黄二麻子答应了,方才无事。自从管厨的有了這回事,大家都晓得舅老爷是要钱的,凡是来想他妹夫好处的,沒一個不送钱给他。等到妹夫差使交卸下来,他的腰包裡亦就满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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