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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苦辣甜酸遍尝滋味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话說黄二麻子在他妹夫的工上很赚了几個钱。等到事情完了,他看来看去,统天底下的卖买,只有做官利钱顶好,所以拿定主意,一定也要做官。但是赚来的钱虽不算少,然而捐個正印官還不够,又恐怕人家說闲话。为此踌躇了几天,才捐了一個县丞,指分山东,并捐免验看,经自到省。一面到省,一面又托過妹夫,将来大案裡头替他填個名字,一保就好過班。妹夫见人有志向上,而且人情是势利的,见他如此,也就乐得成人之美。

  闲话休叙。且說黄二麻子到省之后,勤勤恳恳,上衙门站班,他拿定主意,只上两個衙门,一個是藩台,一個是首府。每天只赶這两处,赶了出又赶进,别处也来不及再去了。又過了些时,有天黄二麻子走到藩台衙门裡一问,号房說:“大人今儿請假,不上院了。”又问:“为什么事情請假?”回称:“同太太、姨太太打饥荒,姨太太哭了两天不吃饭,所以他老人家亦不上院了。”又问:“为什么事同姨太太打饥荒?”号房道:“這個事我本不晓得,原是裡头二爷出来說的,被我听见了。我今告诉你,你到外头却不可乱說呢。”黄二麻子道:“這個自然。”号房道:“原来我們這位大人一共是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不是前两天有過上谕,如要捐官的,尽两月裡头上兑;两月之后,就不能捐了?因此我們大人就给太太养的大少爷捐了一個道台。大姨太太养的是二少爷,今年虽然才七岁,有他娘吵在头裡,定要同太太一样也捐一個道台。二姨太太看着眼热,自己沒有儿子,幸亏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便要大人替他沒有养出来的儿子,亦捐一個官放在那裡。我們大人說:‘将来养了下来,得知是男是女?倘若是個女怎么样?’二姨太太不依,說道:‘固然保不定是個男孩子,然而亦拿不稳一定是個女孩子。姑且捐好一個预备着,就是头胎养了女儿,還有二胎哩。’大人說他不過,也替他捐了,不過比道台差了一级,只捐得一個知府。二姨太太才闹完,三姨太太又不答应了。三姨太太更不比二姨太太,并且连着身孕也沒有,也要替儿子捐官。大人說:‘你连着喜都沒有,急的那一门?’三姨太太說:‘我现在虽沒有喜,焉知道我下月不受胎呢。’因此也闹着一定要捐一個知府。听說昨儿亦說好了。大人被這几位姨太太闹了几天几夜,沒有好生睡,实在有点撑不住了,所以請的假。”

  黄二麻子至此方才明白。于是又赶到首府衙门。到了首府,执帖的說:“大人上院還沒有回来。”黄二麻子只得在官厅子上老等。一等等到下午三点钟,才见首府大人回来,急忙赶出去站班。只见首府面孔气得碧青,下属站班,他理也不理,下了轿一直跑了进去,大非往日情形可比。黄二麻子心中不解。等到人家散過,他独不走,跑到执帖门房裡探听消息。执帖的說:“太爷你請少坐,等我进去打听明白了,再出来告诉你。”于是上去伺候了半天,好容易探得明白,出来同黄二麻子說道:“你晓得我們大人为了什么事气的這個样子?”黄二麻子急于要问。执帖道:“照這样看去,這個官竟是不容易做的!只因今天上院,齐巧抚台大人這两天发痔疮,屁股裡疼的熬不住,自从臬台大人起,上去回话,說不了三句就碰了下来。听见說我們大人還被他喷了一口唾沫,因此气的了不得。现在正在上房生气,口口声声要請师爷替他打禀帖去病哩。”黄二麻子道:“這個却是不该应的。他自己屁股有病,怎么好给人家脸上下不去?平心而论。這也是他们做道、府大员的,才够得上给他吐唾沫,像我們這样小官,想他吐唾沫還想不到哩。”一面說完,也就起身告辞回去。

  到第二天,仍旧先上藩台衙门,号房說:“大人還不见客。”黄二麻子道:“现在各位姨太太可沒有什么饥荒打了。”号房道:“听說我們大人,只有大太太、大姨太太两位少爷的官,实实在在,银子已经拿了出去。二姨太太同三姨太太,他俩一個才有喜,一個還沒有喜,为此大人還赖着不肯替他们捐。嘴裡虽然答应,沒有部照给他们。他们放心不下,所以他俩這两天跟着老爷闹,大约将来亦总要替他捐的。這是私事。還的公事。向来有些局子裡的小委员,凡是我們大人管得到的,如果要换什么人,一齐都归我們大人作主。抚台跟前,不過等到上院的时候,顺便回一声就是了。如今這位抚台大人却不然,每個局裡都委了一位道台做坐办。面子上說藩司公事忙,照顾不了這许多,所以添委一位道台办公事。名为坐办,其实权柄同总办一样,一切事情都归他作主,他要委就委,他要撤就撤,全凭他一個人的主意。我們大人除掉照例画行之外,反不能问信。弄得他老人家心上有点酸挤挤的不高兴,所以今天仍旧不出门。”

  黄二麻子听完這番话,一個人肚皮裡寻思道:“他做到一省藩台,除掉抚台,谁還有比他大的?谁不来巴结他?照现在的情形說起来,辛苦了半辈子,弄了几個钱,不過是替儿孙作马牛。外头的同寅還来排挤他,一群小老婆似的,赛如就是抚台一個是男人,大家都要讨他喜歡,稍些失点宠,就是酸挤挤的。說穿了,這個官真不是人做的!”一面說,一面呆坐了一回。号房說;“黄太爷,你也可以回去歇歇了。他老人家今天不出门,你在這裡岂不是白耽搁了时候?”一句话提醒了黄二麻子,连忙站起来說道:“不错,你老哥說的是极,臬台衙门我有好两個月不去了。他那裡例差也不少,永远不去照面,就是他有差使,也不会送到我的门上来。”說着自去。

  才进臬台辕门,只见首府轿子、执事,横七竖八,乱纷纷的摆在大门外头。黄二麻子心上明白,晓得首府在這裡,心上暗暗欢喜。以为這一趟来的不冤枉,又上了臬台衙门,又替首府大人站了出班,真正一举两得。心上正在欢喜,等到进来一看,统省的官到得不少,一齐坐在官厅子上等见。停了一刻,各位实缺候补道大人亦都来了,都是按照见抚台的仪制,在外头下轿。黄二麻子心上說:“司、道平行,一向顶门拜会的,怎么今儿换了样子?”于是找着熟人问信,才晓得抚台奉旨进京陛见,因为他一向同臬台合式,同藩台不合式,所以保奏了臬台护院。正碰着臬台又是旗人,上头圣眷极红,顿时批准。批折沒有回来,自然电报先到了。恰好這日是辕期,臬台上院,抚台拿电报给他看過。各還各的规矩:臬台自然谢抚台的栽培,抚台又朝着他恭喜,当时就叫升炮送他出去。等到臬台回到自己的衙门,首府、县跟屁股赶了来叩喜;接连一班实缺道、候补道,亦都按照属员规矩,前来禀安、禀贺。此时臬台少不得仍同他们客气。常言道:“做此官,行此礼。”无论那臬台如何谦恭,他们决计不敢越分的。

  闲话休叙。当下黄二麻子听了他朋友一番說话,便道:“怎么我刚才在藩台衙门来,他们那裡一点沒有消息?”他的朋友道:“抚台刚刚得电报,齐巧臬台上院禀见,抚台告诉了他。臬台下来,抚台只见了一起客,說是痔疮還沒有好,不能多坐,所以别的客一概不见。自从得电报到如今,不過一個钟头,自然藩台衙门裡不会得信。”黄二麻子道:“怎么电报局亦不送個信去?”他的朋友道:“你這人好呆!人家护院,他不得护院,可是送個信给他,好叫他生气不是?”黄二麻子道:“抚台亦总该知照他的。”朋友道:“不過是接到的电报,部文還沒有来,就是晚点知照他也不打紧。况且他俩平素又不合式;如果合式也不会拿他那個缺,越過藩台给臬台护了。”

  黄二麻子到此,方才恍然。停了一会,各位道台大人见完了新护院,一齐出来。新护院拉住叫“請轿”,他们一定不肯。又开中门拉他们,還只是不敢走,仍旧走的旁边。各位道台出去之后,又见一班知府,一班州、县,约**有两点钟才完。藩台那裡,也不晓得是什么人送的信,后来听說当时简直气得個半死!气了一回,亦无法想。一直等到饭后,想了想,這是朝廷的旨意,总不能违背的。好在仍在請假期内,自己用不着去,只派了人拿了手本到臬台衙门,替新护院禀安、禀贺。又聲明有病請假,自己不能亲自過来的缘故。然而過了两天,假期满了,少不得仍旧自己去上衙门。他自己戴的是头品顶戴红顶子,臬台還是亮蓝顶子,如今反過来去俯就他,怎么能够不气呢。按下慢表。且說甄学忠靠了老人家的面子,在山东河工上得了個异常劳绩,居然過班知府。第二年又在抢险案内,又得了一個保举,又居然做了道台。等到经手的事情完了,請咨进京引见。父子相见,自有一番欢乐。老太爷便提到小儿子读书不成,应過两回秋闱不中,意思亦想替他捐了官,等他出去历练历练。甄学忠仰体父意,晓得自己沒有中举,只以捐纳出身,虽然做到道台,尚非老人所愿。如今再叫兄弟做外官,未免绝了中会的指望,老人家越发伤心。于是极力劝老人家:只替兄弟捐個主事,到部未曾补缺,一样可以乡试。倘若能够中個举人,或是联捷上去,莫說点翰林,就是呈請本班,也就沾光不少。甄阁学听了,颇以为然,果然替小儿子捐了一個主事,签分刑部当差。

  又過了两年,大儿子在山东居然署理济东泰武临道。此时甄阁学春秋已高,精神也渐渐的有点支持不住,便写信给大儿子說,想要告病。此时,儿子已经到任,接到了老太爷的信,马上写信给老人家,劝老人家告病,或是請几個月的病假,到山东衙门裡盘桓些时。甄阁学回信应允。甄学忠得到了信,便商量着派人上京去迎接。想来想去,无人可派,只得把他的堂舅爷黄二麻子請了来,請他进京去走一遭。此时黄二麻子在省城裡,靠了妹夫的虚火,也弄到两三個局子差事在身上。听了妹夫的吩咐,又是本省上司,少不得马上答应。甄学忠又替他各处去請假,凡是各局子的总、会办都是同寅,言明不扣薪水。在各位总、会办,横竖开支的不是自己的钱,乐得做好人,而且又顾全了首道的情面,于是一一允许。黄二麻子愈加感激。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稍些买点送人礼物。第三天就带盘川及家人、练勇,一路上京而来。

  在路晓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了京城,找到甄阁学的住宅,先落门房,把甄学忠的家信,连着自己的手本,托门上人递了进去。甄阁学看了信,晓得派来的是儿子的堂舅爷,彼此是亲戚,便马上叫“請见”。黄二麻子见了甄阁学,行礼之后,甄阁学让他坐,他一定不敢上坐,并且口口声声的“老大人”,自己报着名字。甄阁学道:“我們是至亲,你不要闹這些官派。”黄二麻子那裡肯听,甄阁学也只好随他。黄二麻子請示:“老大人几时动身?”甄阁学道:“我請病假,上头已经批准,本来一无顾恋,马上可以动得身的。无奈我有一個胞兄,病在保定,几次叫我侄儿写信前来,据說病得很凶,深怕老兄弟不得见面,信上再三劝我,务必到他那裡看他一趟。现在我好在一无事体,看手足分上,少不得要亲自去走一遭。再者:我那些侄儿還沒有一個出仕,等我去同他商量商量,也要替他们弄出两個去才好。”

  黄二麻子便问:“這位老大人,一向是在保定候补呢,還是作幕?”甄阁学道:“也非候补,也非作幕。只因我們家嫂,祖、父两代在保定做官,就在保定买了房子,赛同落了户的一样。家兄娶的头一位家嫂,沒有生育就死了。這一位是续弦,姓徐。徐家這位太亲母止此一個女儿,钟爱的了不得,就把家兄招赘在家裡做亲的。那年家兄已有四十八岁,家嫂亦四十朝外了。家兄一辈子顶羡慕的是做官。自从十六岁下场乡试,一直顶到四十八岁,三十年裡头,连正带恩①,少說下過十七八场,不要說是举人、副榜,连着出房、堂备②,也沒有過,总算是蹭蹬极了!到了這個年纪,家兄亦就意懒心灰,把這正途一條念头打断,意思想从异途上走。到這时候,如說捐官,家嫂娘家有的是钱,单他一個爱婿,就是捐個道台也很容易。偏偏碰着我們這位太亲母,就是家兄的丈母了,他的意思却不以为然。他說:‘梁灏③八十二岁中状元,只要你有志气,将来总有一朝发迹的日子。我這裡又不少穿,又不少吃,老婆孩子又不要你养活,你急的那一门,要出去做官?我劝你還要用功,不要去打那些瞎念头。你左右不過五十岁的人,比起梁灏還差着三十多岁哩!’家兄听了他丈母的教训,无奈只得再下场。如今又是七八科下来了,再過一两科不中,大约离着邀恩④也不远了。偏偏事不凑巧,他又生起病来。至于我那些侄儿呢,肚子裡的才情,比起我那两個孩子来却差得多。我的俩個孩子,我岂不盼他们由正途出身,于我的面上格外有点光彩。无奈他们的笔路不对,考一辈子也不会发达的。幸亏我老头子见机得早,随他们走了异途,如今到底還有個官做。若照家兄的样子,自己已经憎蹬了一辈子,還经得起儿子再学他的样!所以我急于要去替他安排安排才好。”

  ①连正带恩:正,正科;恩,恩科。正科即正,常的科举,乡、会试每三年举行一次。恩科,即除此之外,因有喜庆大典额外考试。

  ②出房、堂备:出房,指在乡试时,考卷被考官看中,而主考官沒有录取,叫“出房”;而主考官在未录取的考卷上批“备堂”二字,有补进资格。

  ③梁灏:北宋雍熙进士。23岁登第。《遁斋间览》误作82及第,因而相梁80岁中状元之說。

  ④邀恩:屡次乡试未被灵取或年過80的人,赏赐举人名义,叫“邀恩”。

  甄阁学說完了這番话,黄二麻子都已领悟,无言而退。一时在在那些同年至好,晓得甄阁学要出京,今天你送礼,明天我饯行,甄阁学怕应酬,一概辞谢,赶把行李收拾停当,雇好了车,提早三天就起身,前往保定进发。他第二個儿子甄学孝同着家眷仍留京城,当他的主事。按下慢表。

  单說甄阁学同了黄二麻子两個,晓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保定大老大人的公馆,一直到他门口下车。原来大老大人的丈母一年前头也不在了,另外有過继儿子過来当家。大老大人因为住在丈人家不便,好在有的是妻财,立刻拿出来,另外典一所大房子,同着太太、少爷搬出来另住。当时黄二麻子招呼着甄阁学下了车,甄阁学先进去了。黄二麻子且不进去,先在门外督率家人、练勇卸行李。自己又一面留心,在门楼底下两面墙上看了一回,只见满墙贴着二寸来宽的红纸封條。只见报條上的官衔:自从拔贡、举人起,某科进士、某科翰林,京官大学士、军机大臣起,以及御史、中书为止,外官从督,抚起,以至佐杂太爷止;還有武职,提、镇至千、把、外委,通通都有;又有甚么钦差大臣、学政、主考,一切阔差使;至于各省局所督、会办,不计其数。

  黄二麻子一头看,一头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沒有做過什么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過做到阁学,他上代头又沒有什么阔人,那裡来的這许多官衔?至于外省的那些官衔同那武职的,越发不对了。就說是亲戚的,也只应该拣官大的写上几個,光光门面;什么佐杂,千、把,写了徒然叫人家看着寒渗。不晓得他一齐写在這裡,是個什么意思?”黄二麻子正在门楼底下一個纳闷,不知不觉,行李已发完了,于是跟了大众一块儿进去。听见這裡的管家說起:“二老爷进来的时候,我們老爷正发晕過去,至今還沒有醒。”黄二麻子虽是亲戚,不便直闯人家的上房,只好一個人坐在厅上静候。等了一会,忽听得裡面哭声大震。黄二麻子道声“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断了气了”!想进去望望,究竟人地生疏,不敢造次。心上又想:“幸亏還好,他老兄弟俩還见得一面。但這一霎的工夫,不晓得他老兄弟可能說句话沒有?”正想着,裡面哭声也就住了。黄二麻子不免怀疑。按下慢表。

  如今且說甄阁学,自从下车走到裡面,便有他胞侄儿迎了出来,抢着替二叔請安。刚进上房,又见他那位续弦嫂子也站在那裡了。甄阁学是古板人,见了长嫂一定要磕头的。磕完了头,嫂子忙叫一班侄儿来替他磕头。等到见完了礼,甄阁学急于要问:“大哥怎么样了?”他嫂子见问,早已含着一包眼泪,拿袖子擦了又擦,歇了半天,才回得:“不大好!請裡间坐。”甄阁学也急于要看哥哥的病,不等嫂子让,早已掀开门帘进去了。进得房来,只见他哥哥朝外睡在床上,拿块手巾包着头,脸上一点血丝也沒有,的确是久病的样子。甄阁学要进来的时候,他哥哥迷迷糊糊,似睡不睡,并不觉得有人进来。等到兄弟叫他一声,似乎拿他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当时還沒有看清。后来他儿子赶到床前,又高声同他說:“是二叔来了。”這才心上明白。登时一惊一喜,竭力的从被窝裡挣着出一只手来,拿兄弟的衣裳一把拉住。看他情形,不晓得要有许多话說。谁知拉兄弟衣裳的时候,用力過猛,又闪了气,一阵昏晕,一松手,早又不知人事。儿子急的喊爸爸,喊了几声,亦不见醒。甄阁学一时手足情切,止不住淌下泪来。谁知他嫂子、侄儿以为這個样子,人是决计不中用的了,又用力喊了两声,不见回来,便当他已死,一齐痛哭起来。后来還是常伺候病人的一個老妈,在病人****了一把,說:“老爷**還有热气,决计不碍。”劝大家别哭,大家方才停止。

  悲声停了一刻,忽听见病人在床上大声呼喊起来。众人一齐吃了一惊,赶紧枭开帐子一看,只见病人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了。众人又怕他闪了气力,然而要想按他,又按他不下,只得扶他坐起。只听他嘴裡還自言自语:“這可真正吓死我了!”一连又說了两遍,說话的声音很有气力,迥非平时可比。再看他脸色,也有了血色了。

  甄阁学看了诧异忙问:“大哥怎么样?”只见他回道:“我刚才似乎做梦,梦见走到一座深山裡面。這山上豺、狼、虎、豹,样样都有,见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样子。我幸亏躲在那树林子裡,沒有被這班恶兽看见,得以无事。……”毕竟他是有病之人,說到這裡,便觉上气不接下气。众人赶忙送上半碗参汤,等他呷了几回接接力。又說道:“我在林子裡,那些东西瞧不见我,我却瞧见他们,看的碧波爽清的。原来這山上并不光是豹、狼、虎、豹,连着猫、狗、老鼠、猴子、黄鼠狼,统通都有;至于猪、羊、牛,更不计其数了。老鼠会钻,满山裡打洞:钻得进的地方,他要钻;倘若碰见石头,钻不进的地方,他也是乱钻。狗是见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他,见了老虎就摆头摇尾巴的样子,又实在可怜。最坏不過的是猫,跳上跳下,见虎、豹,他就跳在树上,虎、豹走远了,他又下来了。猴子是见样学样。黄鼠狼是顾前不顾后的,后头追得紧,他就一连放上几個臭屁跑了。此外還有狐狸,装做怪俊的女人,在山上走来走去,叫人看了,真正爱死人。猪、羊顶是无用之物。牛虽来得大,也不過摆样子看罢了。我在树林子裡看了半天,我心上想:‘我如今同這一班畜生在一块,终究不是個事。’又想跳出树林子去。无奈遍山遍地,都是這班畜生的世界,又实在跳不出去。想来想去,只好定了心,闭着眼睛,另外生主意。正在這個档口,不提防大吼一声,顿时天崩地裂一般。這时候我早已吓昏了,并不晓得我這個人是生是死。恍恍惚惚的,一睁眼忽然又换了一個世界,不但先前那一班畜生一個不见,并且连我刚才所受的惊吓也忘记了。”

  病人說到這裡,又停了一刻,接了一接力,家人们又送上半碗汤,呷了两口。這才接下去說道:“我梦裡所到的地方,竟是一片康庄大道,马来车往,络绎不绝,竟同上海大马路一個样子。我此时顺着脚向东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一個所在,乃是一所极高大的洋房,很高的台阶。一头走,一头数台阶,足足有一十八级。我上了台阶,亦似乎觉得有点腿酸,就在东面廊下一张外国椅子上,和身倒下。刚才有点蒙胧睡去,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推我一把,嘴裡大声喊道:“這是什么地方!你是那裡来的野人,敢在這裡乱睡!你不看裡面那些戴顶子、穿靴子的老爷们,他们一齐静悄悄的坐在那裡?只有你這個不懂规矩的在這裡撒野,還不给我滚开!’我被他骂得动气,便說:‘他们做他的老爷,我睡我的觉,我不碍着他们,他们不能管我,你怎能管我?你道我不懂规矩,难道他们那班戴顶子、穿靴子的人,就不作兴有不规矩的事嗎?’那個人被我顶撞了两句,抡起拳头来就要打我。我也不肯失這口气,就与他对打起来。洋房裡的人听见我同那人打架,立刻出来吆喝說:‘這裡办正经事,你们闹的什么!’那人见有人吆喝,马上站住,我也只好住手。裡头的人便问我是那裡来的。我怎么回答他,一時間恍恍惚惚也记不清了。又忽然记得我问那人:‘你们在這裡做什么?’那人道:‘我們在這裡校对一本书。’我问他是什么书,那人說是:‘上帝可怜中国贫弱到這步田地,一心要想救救中国。然而中国四万万多人,一时那能够统通救得。因此便想到一個提纲挈领的法子,說:中国一向是专制政体,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只要官怎么,百姓就怎么,所谓上行下效。为此拿定了主意,想把這些做官的先陶熔到一個程度,好等他们出去,整躬率物,出身加民。又想:中国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几千百個;至于他们的坏处,很像是一個先生教出来的。因此就悟出一個新法子来:摹仿学堂裡先生教学生的法子,编几本教科书教导他们。并且仿照世界各国普通的教法:从初等小学堂,一层一层的上去,由是而高等小学堂、中学堂、高等学堂。等到到了高等卒业之后,然后再放他们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二十年之后,天下還愁不太平嗎。’我听了未及回答,只见那人的背后走過一個人来,拿他拍了一下,說声:‘伙计!快去校对你的书罢!校完了好一块儿出去吃饭。’那人听罢此言,马上就跑了进去。不多一刻,裡面忽然大喊起来。但听得一片人声說:‘火!火!火!’随后又看见许多人,抱了些烧残不全的书出来,這时顷刻间火已冒穿屋顶了。一霎时救火的洋龙一齐赶到,救了半天,把火救灭。再到屋裡一看,并不见有什么失火的痕迹;就是才刚洋龙裡面放出来的水,地下亦沒有一点。我心上正在稀奇,又听见那班人回来,围在一张公案上面,查点烧残的书籍。查了半天,道是:他们校对的那部书,只剩得上半部。原来這部教科书,前半部方是指摘他们做官的坏处,好叫他们读了知過必改;后半部方是教导他们做官的法子。如今把這后半部烧了,只剩得前半部。光有這前半部,不像本教科书,倒像個《封神榜》、《西游记》,妖魔鬼怪,一齐都有。他们那班人因此便在那裡商议說:‘总得把他补起来才好!’内中有一個人道:‘我是一时记不清這事情,就是要补,也非一二年之事。依我說:還是把這半部印出来,虽不能引之为善,却可以戒其为非。况且从前古人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就是半部亦何妨。倘若要续,等到空闲的时候再续。诸公以为何如?’众人踌躇了半天,也沒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得依了他的說话,彼此一哄而散。他们都散了,我的梦也醒了。說也奇怪,一场大病,亦赛如沒有了。

  当下甄阁学见他哥子病势已减,不觉心中安慰了许多。以后他哥子活到若干年纪。他自己即时前往山东,到他儿子任上做老太爷去。写了出来,不過都是些老套头,不必提他了,是为《官场现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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