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據說忙到無暇接見朝臣的天子卻屢屢出現在她家後門,好在他也知道此事傳出去不太好,都是老老實實地在馬車裏等着她。
只是
周幼吾蹙着眉,雙手擋在身前,用力推了他一把,肅着臉道“我在和你說正事。”
這幾日熬着夜批摺子的陛下眼下微微有些青黑,被她一推,順勢躺在馬車裏那鋪了鬆軟雲絲涼被的雕花細木長榻上,看着氣鼓鼓的小娘子,眉梢微揚“你說。”
周幼吾看着他,不知怎得,覺得他有些像正盯着獵物的餓狼,心中警鈴大作,果不其然,她剛剛開口說了衡哥兒的名字,燕觀便大手一揮,把她攬到懷裏去了。
“不要在我面前提別的男人。”
燕觀自脣齒間溢出的淺淺喘息聲猶帶着一絲不滿,每回與她見面,她總要提一嘴那個矮墩墩又胖乎乎的小郎君。
他不是不知道她想要說什麼,可一想到日後媞媞與那小白臉的兒子整日裏都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來跑去,他就如鯁在喉。
媞媞每日見着他,會不會也連帶着想起那個小白臉
想到這裏,燕觀原本因着懷裏軟玉溫香而有些迷亂的心又冷硬了下來,他一面動作輕柔地撫着她的面頰,一面冷着聲音道“我知道你要求什麼。”
嗯
周幼吾雙眼亮晶晶地望着他,也不氣燕觀每次都用親親這種方式來堵她的嘴不叫說話了。
燕觀近來很好說話,只要她不提衡哥兒或者從前在成國公府的事兒,他便都會縱着她。
那這一次呢
燕觀緩緩逼近她,近得能在她明光湛湛的杏眼裏清晰地看見他的影子。
就這樣多好,她眼裏只裝得下他一個人。
他亦是如此。
滿心期待的周幼吾聽到燕觀在她耳邊輕輕笑了一聲,聲音卻冷得叫周幼吾不由怔住。
“媞媞,你想都不要想。”
那個孩子的存在只會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媞媞不屬於他的那三年。
那樣的感覺實在太難受。
所以“乖乖當我的貴妃便是。那個孩子,我會找人好好照顧。”
燕觀自覺安排得很是妥當,他已經尋好了可靠的宮人來教養那個孩子,將來待他長大了,若是個品行端正的,便劃給他一塊封地,叫他做一個富貴閒人。
只要永不回長安,不叫燕觀看着他,再想起從前的事便好。
可是。
“她不願見我”
燕觀一把拉開車簾,聲音冷肅“爲何”
被派出來回話的柳芽在天子滿含不悅的視線下有些膽怯,但還是鼓起勇氣說了出來“娘子說,想多陪陪衡哥兒,往後進了宮,便見不着了”
後邊兒的話越說越小聲,她也看着天子的面色越來越難看,是以傳完話了就趕緊閉嘴,等待着天子的怒火。
燕觀有些不可置信,他只是要她入宮,陪在他身邊。
來日生下屬於他們倆的孩子,他便能以誕育皇嗣的功績請祭宗廟,立她爲後。
他爲她打點好了之後的一切,現在不過是叫那個孩子與她先分開,不至於叫他心中難過而已,她竟不願見他,用這種方式來發泄她的不滿
媞媞,你就一點也不爲我考慮嗎
見天子冷着臉放下車簾,一句話也未給娘子留下,那輛表面灰撲撲不起眼的馬車很快便跑得沒影兒了。
柳芽看着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回到漪蘭院,卻發現世子爺回來了,正在屋裏坐着和娘子一塊兒說話呢。
周言之跑到京畿道,一是爲了公事,二來也是爲了養一養臉上的傷,不至於嚇到媞媞。
可他沒想到,燕觀心機竟然如此深沉,頂着一副被他打破相的尊容還敢出宮約媞媞見面。
看來當時還是下手輕了。
“阿兄”
還在和他訴說煩惱的周幼吾發現周言之明顯在走神,微微拔高了聲音“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連忙回神的周言之故作深沉地點頭“嗯,這件事是有點棘手。”
“是罷”周幼吾有些生氣,但同時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是我瞞他在先,我也有錯。”
因着不知道該如何與燕觀說此事,周幼吾越想越彆扭,索性叫柳芽出去回絕了他。
沒事兒便回去多批些奏章罷。
周言之不假思索道“不,你沒錯,都是那狗陛下的錯。”
“這件事,我尋着機會和陛下說一說。你莫要再皺眉頭了。”
周幼吾猶豫道“這樣不太好罷。”
周言之不以爲意“這有什麼你只安心等着便是。”
周幼吾有些苦惱地託着腮,那嘟着臉頰肉的模樣瞧着與衡哥兒很像,周言之看着眼熱,但又不好直接捏妹妹的臉。
他只好遺憾地退而求其次,把坐在金絲錦織花地毯上玩兒玩具的衡哥兒給提溜起來,恨恨地捏了捏他的小胖臉“我不在家的時候衡哥兒乖不乖有沒有惹你阿孃生氣”
衡哥兒脾氣好,被他抱在懷裏當面團一樣揉捏也不生氣,只乖乖道“衡哥兒是全天下最懂事的小郎君阿孃最愛衡哥兒”
這話說得頗爲自信,周言之嘴角不由得抽了抽,這臭小子,和他阿耶一樣厚臉皮。
周幼吾看着可憐又可愛的小胖郎君,不禁嚴肅地拍開了周言之捏他臉的手,控訴道“阿兄別這麼折騰衡哥兒,會變成大小臉的,日後便沒有小娘子喜歡他了。
”
衡哥兒聽了,嘴一癟“那阿孃還會喜歡我嗎”
想到可可愛愛的衡哥兒往日長成一個臉歪嘴斜的模樣
周幼吾有些爲難,但還是勉強點了點頭“當然啦,我最愛衡哥兒呢。”
醞釀出了些許淚意的衡哥兒頓時美出了個鼻涕泡泡,從一臉無語的周言之身上爬了下來,又膩到周幼吾懷裏撒嬌“阿孃真好我要和阿孃天下第一好”
周言之搖了搖頭,看着這對母子笑鬧着的樣子,自個兒的嘴角卻也忍不住揚了起來。
心中卻不免有些酸溜溜的,這麼好的妹妹與外甥,之後都要歸燕觀所有了。
這幾日還是不告訴他了,多叫他醋幾天纔好,酸死他得了
反正再過一個來月媞媞便要入宮,到時候把衡哥兒往他面前一擺,不就真相大白了
五連珠圓形羊角宮燈裏邊的蠟燭啪地發出一聲燭花迸裂的清脆響聲,在安靜得落針可聞的含元殿裏顯得尤爲突兀。
在柱下守着的內侍們眼觀鼻鼻觀心,陛下前幾日還每日都高高興興地出宮去見貴妃,雖說這事兒沒擺在明面上,可陛下每每處理完政務到深夜,第二日開完朝會,與大臣們商定好事宜後就急匆匆地出了宮。
在這樣繁忙的日程下,便是鐵人也快喫不消了,可陛下的臉色始終是和緩的,雖然仍瞧不出什麼明顯的喜色,但宮人內侍們都能感覺得到,含元殿的天變藍了。
可昨個兒陛下自宮外回來之後便黑着個臉,原本還天朗氣清的含元殿霎時成了被悽風苦雨籠罩的傷心地。
進寶自殿外進來,身後還跟着垂着尾巴,愈發顯得兇惡的閃電。
一人一狗這麼走着,俱都有些垂頭喪氣的感覺。
見天子埋首於案前,燈影幢幢間,那抹雋長身影卻愈發顯得孤獨。
進寶看着看着又傷心起來了。
倒是燕觀,察覺到他進來了,未曾擡頭,只道“閃電還是不願意喫東西”
說到這條倔強的狗子,進寶就生氣,白餵它三年了
聽着進寶唧唧呱呱地開始抱怨起閃電有多不懂事,多不懂得體貼人,燕觀索性放下硃筆,揉了揉酸澀的眉心,擡手招呼那條耷拉着尾巴的大狗過來。
威風凜凜的大狼狗對着主人嗚嗚幾聲,燕觀熟練地揉了一通狗頭,低聲道“怎麼不喫東西瞧你身上的皮毛,都不亮了。”
閃電只是用那雙純潔的大眼睛看着它的主人,燕觀默然半晌,嗤道“別想了,她慣是個沒心沒肺的。連我都不想見,哪裏還會牽掛你。”
這話說得,好像深閨怨婦啊。
進寶低下頭,可不能笑出聲
閃電聽了有些生氣,拿大腦袋使勁兒往他膝上撞,嘴裏還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燕觀被它鬧得心煩,推了推狗頭,讓它滾一邊兒玩去。
閃電只得委委屈屈地趴在一旁地毯上,有時候情緒上來了,就情不自禁地嗷嗚兩聲,原本清寂莊嚴的含元殿突然響起這幾聲夾雜着思念的哀怨叫聲,讓幾位前來覲見的朝臣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誰在狗叫
被擾得不勝其煩的燕觀陡然站起身,進寶嚇了一跳,陛下不會氣得要揍狗罷
那他要不要意思意思,幫着勸一勸擋一擋呢
只是陛下那大老粗的手勁兒,萬一一個沒收住,他這弱小的身板可扛不住陛下一頓揍啊。
就在進寶猶豫的時候,見燕觀拍了拍閃電的狗頭,看着似乎是要帶着它出去。
進寶更擔心了,可別是拉出去打罷
“陛下,您這是要帶着閃電去哪兒啊”
“去長興侯府。”天子的語氣很平靜,眼神中卻閃過一絲恨意,“憑什麼只有我一人操心它”
明明當年是她心軟,要從山野叢林中撿回來這隻小狗崽,偏又怕劉氏那邊會鬧出什麼風波來,便央求他拿回秦王府養着。
如今她想當甩手掌櫃,始亂終棄
燕觀冷笑一聲,她休想
許是知道要去見周幼吾,閃電霎時頭也不暈了腳也不抖了,悠閒地甩着尾巴跟在燕觀旁邊,出宮玩兒去嘍
留下進寶一個人站在原地,看着一人一狗兩道背影,怎麼,怎麼看起來都挺高興的呢
陛下不會是用閃電當藉口去見周幼吾罷
進寶覺得自己發現了真相。
今天周言之回來了,衡哥兒一直記掛着這個可以給他玩兒騎大馬的舅舅,扭扭捏捏地牽着她的手問“阿孃,我今晚可以和舅舅一塊兒睡嗎”
他自生下來,還從來沒有和除了阿孃以外的人睡過覺呢。
周言之和她們娘倆一起用過了晚膳,正準備回自己院子裏,聽着衡哥兒這麼說便一笑,一把將小胖郎君給撈了起來“這有什麼可不可以的走罷。”
陡然升空的衡哥兒驚叫了一聲,隨即咯咯咯地笑出了聲,他興奮地捏住周言之的兩個耳朵,還不忘和周幼吾打招呼“阿孃,我明天還要回來的”
周幼吾默默擺手,等到你舅舅明早起來發現你口水流了他一枕頭,不用你走,他自個兒都會把你給踢回來。
沒了衡哥兒在身邊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周幼吾有些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如此良辰吉夜,正適合看話本子
她剛剛躺下沒多久,卻聽見屋外傳來兩聲低沉的嗚嗚聲。
周幼吾有些疑惑,因着劉氏不喜歡狗,所以長興侯府裏向來不許底下人養狗。
哪裏傳來的狗叫
她將話本子放在一邊兒,隨手拿了件輕薄的海棠紅越紗大袖衫攏在身上,正想推開窗外看一看,卻不料屋外有人先她一步,率先打開了那鏤花紗窗,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俊臉。
是燕觀。
他怎麼老是喜歡晚上的時候來她屋裏
周幼吾正嘀咕着他這是什麼臭毛病,卻看見燕觀的眼神直直落在她胸前,忽地別過臉去,耳廓卻逐漸蔓延上紅色。
嘴裏還不忘訓斥她“把衣裳穿好”
周幼吾低頭一看,自個兒臉也紅了,見着燕觀那副嚴肅模樣,心中又罵他假正經。
晚間只有她一個人在屋裏,便沒那麼多顧忌,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菱錦小衣,外邊兒披着的那件大袖衫質地又太過輕盈,這麼虛虛攏着,更顯得身段豐盈,在幢幢燈火下顯出一股別樣的嫵媚之態。
見她慌慌張張地去換了件衣裳,又過來窗邊問他“你怎麼來了”
瞧着並沒有叫他進去說話的意思。
燕觀垂下眼,還沒有開口,便聽得蹲坐在他腳邊的閃電嗚嗚汪了幾聲。
“閃電你怎麼來了呀”
周幼吾驚喜地看着它,可若是走正門那邊兒,少不得要驚動柳芽她們,她低頭瞧了瞧身上的衣裳,嗯,穿得好好的,想來不會失禮,窗外那個慣愛假正經的郎君也挑不出錯來了。
燕觀看着她張開雙臂,對着他擡了擡下巴“抱我出去。”
她可不願自己爬窗戶,而且還是還在燕觀面前爬窗戶,那多不雅觀。
誰叫燕觀晚上閒得沒事兒做要牽着閃電過來被她使喚也是他自找的。
燕觀看着她這副自然而然使喚他的模樣,心中原本積攢着的怨氣與怒火突然就散了個乾淨。
依着她的性子,若是不喜歡的人,巴不得離他遠遠的,又怎麼會願意主動親近他呢
許是見燕觀半晌都不動,周幼吾有些尷尬,原本張着的雙臂緩緩垂下,微微翹起的脣角也抿起來了。
是不是她有些得意忘形了
燕觀其實是不喜歡她這樣沒規矩的罷
她腦袋裏亂糟糟的一團,身子卻突然一輕,燕觀一隻手攬住她的腰,另一隻手護在她的頭上,輕巧地將她給帶了出來。
等落了地,燕觀卻還是緊攬着她的腰不放,周幼吾還因着方纔的事兒有些彆扭,嘟囔着叫他放開自己。
卻得到了一個吻。
她不自覺地擡頭,望進天子那雙深邃又含着笑的眼睛,與方纔的陰鬱不悅截然不同,現在他的眼睛裏一點兒戾氣都沒有了。
“我帶閃電來看你。”
“它很想你。”
許是接下來這句話叫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又將周幼吾的小腦袋摁進懷裏,低低說了一句。
“我亦甚想你。”
進寶原本正靠在柱子上打瞌睡,見天子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眼角眉梢掛着一點淡淡愉悅之意,那樣淺淡的笑意柔和了他堅毅俊美的面容。
不再像是那個渾身戾氣、殺意凜冽的少年戰神了。
燕觀正準備繼續批閱剩下的奏摺,見着進寶在一旁打呵欠,突然問道“你可曾見過那個孩子”
“陛下說誰”
被天子一個小眼刀子扎到的進寶頓時清醒了“噢,您說的是貴妃與先頭那個郎君生的呀。”
燕觀拳頭握得緊緊,若是不這樣捏着,他怕自己忍不住會把進寶拖出去打一頓。
若是那個孩子長得像媞媞,他或許可以考慮勉爲其難地忍一忍。
可若是他長得像那個小白臉
燕觀冷笑一聲,叫那孩子整日杵在媞媞面前,好叫她睹物思人
他可沒有那麼大度。
進寶想了想,搖頭“沒呢,說那孩子身子不好,是個病秧子,平日裏一回都沒有抱出來過。”
“當年生下來的時候就在京郊景山那邊的溫泉莊子住了好久,好像直到一歲左右纔回去成國府上的罷。反正成國公世子是個混不吝的,整日在外逗貓惹狗,也不去接貴妃他們母子倆”
進寶想打自己幾個嘴巴,怎得又往陛下心頭戳刀子呢
住到一歲多才回去
燕觀猛地站了起來,目光如鷹般盯着進寶“那個孩子,他是幾月的生辰”
“啊”進寶被他問懵了,但他當時也很關注此事兒,陛下屍骨未寒,周幼吾那個沒心沒肺的女郎這一年裏邊兒就嫁了人生了孩子,未免也太不尊重陛下了
進寶撓了撓頭“好像是四月裏生的罷那個時候成國公府還擺了宴,往街上撒了喜糖呢。”
那時候秦王府沒主人撐着,大家過得窮苦,進寶也沒想過去撿那成國公府的便宜。
他也是有骨氣的
只是那天晚上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從牆頭拋了一大包喜果進來,正巧砸了進寶公公滿頭包。
可是看着香甜美味的喜果和那一袋銀子,進寶哭着哭着又忍不住咧開嘴笑了。
正在想着那好心人是誰的進寶沒有注意到天子又黯淡下去的面色。
月份對不上。
罷了,罷了,許是他近來總想着這些事,都有些魔怔了。
媞媞能在他身邊已經很好,他不該奢求太多。
改日再去長興侯府一趟罷,若是那個孩子能合他幾分眼緣,將他養在宮裏,也無不可。
就當是討她歡心。,請牢記:,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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