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兒管嚴
嵐城郊外的一處別墅區,棟與棟間距寬闊,高大堅固的建築掩映在茂密綠植之中。傍晚時分,一輛黑色陸巡緩緩停在其中一棟獨棟別墅門前。車門打開,一個三十左右的年輕男人從車上下來。
男人樣貌英俊,身材也高,整套的定製西裝和皮鞋顯得其身姿挺拔,卓爾不羣,正是西北集團現任ceo蔣紹言。
在花園裏澆花的保姆看到,放下水管迎上去,蔣紹言禮貌地喚“章姨”,又問:“兜兜呢?”
章姨是蔣家的老保姆,一提起蔣兜兜就笑,說道:“客廳呢,你爸跟他玩呢。”
蔣紹言不緊不慢地走進客廳,就看見蔣兜兜光腳站在沙發上,舉着把玩具槍四處突突。他老子蔣西北一把年紀,還努力配合孫子,先是東躲西藏,又假裝中槍,柺杖一扔歪倒在了地板上。
蔣兜兜不滿蔣西北做作的演技,撅嘴:“爺爺,你也太假了!”
蔣西北一個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忙不迭認錯:“爺爺錯了,咱們再來一次,爺爺保證這次絕對逼真。”
蔣兜兜滿意地點頭,舉起玩具槍正要再來一次,餘光瞥見從外面進來的高大身影,立刻把槍一丟,從沙發跳下,跑到蔣西北身後。
蔣紹言把柺杖撿起來遞給蔣西北,並未說什麼,但沉默的氣場表明他對蔣西北毫無原則寵孩子的不贊同。
蔣西北接過柺杖,有些心虛,不敢跟蔣紹言對視,只努力將彎曲的脊背挺直。
蔣西北已過花甲,兩鬢斑白,早年在島上當過兵,從小便嚴格要求蔣紹言,做男人要站如鬆行如風,要頂天立地,要講情、義、信。他言傳身教,退伍多年依然挺拔不鬆懈,也就是近年被病痛折磨,身形纔有些佝僂。
退伍後蔣西北下海經商,成立西北集團,能成功做到今天這個規模實屬不簡單。
但他也逃不出隔代親的命運,對兒子嚴苛,對孫子卻愛之如命,只要蔣兜兜想要,星星月亮也給摘下來。
蔣西北清清嗓子,問蔣紹言:“不是說明天來嗎,怎麼今天就來了?”
蔣紹言生了一張英俊臉孔,高鼻薄脣,眉眼鋒利,沒表情的時候看起來有些嚇人,加之身材高大,很有壓迫感。蔣兜兜躲在蔣西北後面,悄悄吐舌頭。
蔣兜兜聽到蔣紹言說:“明天我沒時間,今天先過來。”
蔣兜兜今年快六歲,小名叫“兜兜”,大名叫“蔣熠安”,取“熠熠生輝、平安順遂”之意。他週一到週五去幼兒園,週末就來蔣西北的別墅。
蔣西北昨天才剛摸到熱乎乎的大孫子,還沒到24小時就要被帶走,頓時感到不滿:“你明天有事我把兜兜送回去不就行了,或者週一我直接送他去學校也行啊,非得今天過來。”
蔣紹言沒說話,往蔣西北身後看,正對上小崽子偷偷摸摸瞧過來的視線。
蔣紹言問他:“你跟我走嗎?”
面對孩子,蔣紹言並非對待下屬時的命令,他也沒把蔣兜兜當小孩,而是用一貫平等交流的語氣詢問,等小孩自己拿主意。
蔣兜兜當然不想走,在蔣西北這裏,他想幹什麼幹什麼,想喫什麼喫什麼,沸反盈天蔣西北還會豎起拇指誇他“真聰明啊不愧是爺爺的大孫子”。但要是跟蔣紹言回去,就得按時作息乖乖睡覺,不能吵不能鬧,憋屈得要命。
傻瓜都知道怎麼選,何況蔣兜兜這個小人精。
蔣兜兜剛要說不走,兩粒漆黑的眼珠一轉,突然不作聲了,無聲地打量起蔣紹言。
身爲公司ceo,集團掌舵人,蔣紹言日常着裝以襯衫西服爲主,蔣兜兜見慣,不覺得稀奇,但小孩子敏銳的直覺告訴他,蔣紹言今天有些不一樣。
不光蔣兜兜這麼覺得,蔣西北也這麼覺得,這個兒子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不苟言笑的冷峻皮相下隱隱透出淡淡的愉悅來。
蔣西北頓時覺得稀奇。
六年前他查出胰腺癌,把公司交給蔣紹言。蔣紹言那時才二十四,剛跟在他身邊做了兩年助理,突然間就要接過那麼大的一個攤子。
跟在蔣西北身邊做助理時,蔣紹言低調謙和,突然接手公司自然有人不服,公然挑釁者有之,暗地使絆子的也不在少數。蔣紹言先禮後兵,殺雞儆猴,恩威並施,三連招下來打得那幫老董事措手不及,他隨後又在董事會立下軍令狀,兩年內讓公司股價創下新高,自此再沒人敢說一句。
最後,蔣紹言只用一年時間就兌現承諾,蔣西北是既欣慰,同時又感到不安。
欣慰蔣紹言不顯山露水,實則能力超羣,性格更是超乎常人的穩重,頂住了壓力;不安的是,蔣紹言這些年越發冷峻,心思也深,有時候蔣西北都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所以今天看到蔣紹言似笑若笑的表情,蔣西北着實震驚。
不等他詢問蔣紹言是有什麼好事,蔣兜兜先一步跳出來,雙手叉腰大聲對蔣紹言說:“我跟你回去!”
蔣紹言不意外地點點頭,擡腕看一眼時間,就說要走。
蔣西北其實還想跟他再多說幾句,但這些年,父子倆之間的話題除了公司就是孩子,現在蔣西北已經完全不管公司的事,也怕說多了蔣紹言覺得煩,可聊的就更少了。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蔣西北總覺得,蔣紹言還在爲六年前那件事怪他。
從進門到走還不到十分鐘,蔣西北送他們到門口,殷殷叮囑好些,什麼“雖說春捂秋凍,但我看兜兜衣服是不是薄了,可千萬別感冒”,“孩子還小有事好好說,別老闆着臉”之類,又趕在他們上車前,把保姆做的、蔣兜兜愛喫的手打魚丸包了一份給蔣紹言帶上。
蔣西北把魚丸遞過去,蔣兜兜已經在後座的兒童座椅上坐好了,扭着身子衝蔣西北說:“爺爺再見,我下週再來看你。”
聲音甜滋滋的,蔣西北聽得一顆心像浸在蜜裏:“唉唉,爺爺等你,等你啊。”
魚丸擱在副駕,蔣紹言繞過車頭上了車,很快發動。
直到車開出老遠,看不見了,蔣西北才收回揮動的那隻手,因爲病痛折磨,他的身形已經不復年輕時挺拔,強自挺直的脊背慢慢彎下來。
不知想到了什麼,蔣西北突然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拄着柺杖慢吞吞地走回別墅裏。
從別墅大門出去,蔣紹言單手滑動方向盤,駕車上大路。車裏有些安靜。蔣兜兜抱着小書包坐在後排,扭了兩下小屁股,假裝看窗外,實則用眼角餘光偷偷瞥他爸。
到底年紀小,沉不住氣,蔣兜兜轉回頭,鼻子哼一聲,用篤定的語氣說:“你晚上要出去。”
蔣紹言沒說話,停車等燈時才側頭朝後看一眼,說是,他有場宴會要去。
小孩子氣性大,蔣兜兜尤其是,小脾氣立馬就上來了,腮幫子鼓鼓的,像一隻馬上就要爆炸的河豚。從小他就知道,他爸一旦穿得比平時稍微正式,就是晚上有飯局或者聚會了,然後回來身上都會有一股酒味,他最討厭這味道。
所以他特別不喜歡蔣紹言出去應酬。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蔣兜兜誰都沒說過,那就是蔣紹言每次去應酬,都可能給他找個“新媽”回來。
這個詞是他幼兒園裏,玩得好的一個同學告訴他的,同學說他爸也經常出去喝酒,回來之後身上一股子香水味,他媽就會罵他爸,然後下次他爸再要出去,他媽就會跟着。
“爲什麼要跟着?”蔣兜兜好奇。
同學扁嘴:“我也不知道,但我媽說要是不盯着,我爸就會被別人搶走,我就多了個新媽。”
蔣兜兜不說話了,嘴巴抿着,一雙黑葡萄似的圓眼睛滴溜溜地轉。要是蔣紹言看到,就知道這小孩又開始打什麼主意了。
他想蔣紹言也經常出去應酬,萬一被人搶走,給他找個新媽怎麼辦?
雖然他不太懂新媽是什麼意思,但他朦朦朧朧地覺得這不行,絕對不行。
蔣兜兜沒媽,蔣紹言和蔣西北都沒跟他說過他媽的事,他也沒問,可這不代表他想有個新媽。不過也沒關係,他媽不在,他可以替他媽看着蔣紹言。
所以等蔣紹言再西裝革履人模狗樣出去應酬的時候,蔣兜兜就提出要一起去。蔣紹言待他很民主,只要不惹事,不觸及原則底線,一般蔣兜兜的要求他都會答應。
等蔣兜兜跟着蔣紹言去了宴會,一看,果然好多漂亮哥哥姐姐圍着他爸轉,他頓時脾氣就上來了,但也知道公共場合得禮貌,於是眼珠一轉,跑到他爸旁邊拉他爸的袖子,一會兒“爸爸我餓了,你給我拿小蛋糕吧”,一會兒“爸爸我渴了,我想喝水水”,最後“爸爸這兒好悶啊,我喘不上來氣了,咱回家吧”。
夾着嗓子,一迭聲的“爸爸爸爸”,音色脆亮得像風鈴,一邊說卻一邊用冷酷的眼神四處掃射。
平時父子兩人單獨相處,蔣兜兜很少開口叫爸爸,那天好像要把之前的都給補齊了。
蔣紹言垂眸看他一會兒,動作輕柔地彎腰把他抱起來,然後略帶歉意地向主人家告辭。
幾次下來,西北集團蔣總“兒管嚴”的名頭算是坐實了,大家知道了也都不怎麼請他出來。再者那時剛接手公司,蔣紹言確實需要應酬,但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都是別人來巴結他,要應酬的場合沒那麼多,可去可不去的就一律推掉。
回到當下,蔣兜兜再一次認真打量他爸,蔣紹言今天這一身西裝他沒見過,袖子上別了寶石袖釦,胸前還有一個鏈條似的胸針,閃閃發光,挺好看的,他想伸手摸一摸,但忍住了。
他抱緊小書包,又哼一聲,對蔣紹言說:“我也要去。”
蔣紹言看着他問:“你確定?”
“我確定!”
蔣紹言沉默,直到紅燈倒計時結束前一秒才點頭,隨後看一眼中控臺上的時間,說:“那我建議你回家換件衣服。”
蔣兜兜聞言低頭看去。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戴帽兜的長袖衛衣,藍色牛仔褲和白色小板鞋,他覺得這麼穿沒問題,幹嘛還要特意回去換衣服,於是說:“不用。”
下個路口的時候,蔣紹言掉頭改了方向,他原本準備送小孩先回家,又打給家裏的保姆說不用準備晚餐。
蔣兜兜這兒安靜下來,趴在車窗上,看來往的車輛,穿梭的行人,披上黃衣的行道樹,和天空中不時掠過的飛鳥。
等車停下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天色黯淡,晚霞鋪天的景象很是壯麗。
蔣兜兜昂首挺胸走在蔣紹言旁邊,穿過一片幽香四溢的花園,被人迎進一個三面都是玻璃、寬敞又明亮的宴會廳。
果然又有穿得漂亮的男人女人往他爸跟前湊,蔣兜兜熟練地抓住蔣紹言的手,很大聲地喊“爸爸”,然後繃着一張怎麼都哄不好的小臉,擺明了告訴周圍的人:別想當我新媽,我可不好惹。
直到蔣紹言身邊清淨了,都是些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叔叔們,蔣兜兜才感到危機解除,這纔跟他爸說他餓了。
蔣紹言讓助理帶他去喫東西。
靠牆的長餐檯上鋪着雪白桌布,上頭擺滿各式各樣花花綠綠的小蛋糕。
“我要喫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草莓的。”蔣兜兜伸出手指點兵點將,然後看着助理,等他給自己拿。
助理爲難:“蔣總說你只能喫兩種。”
蔣兜兜熟練地討價還價:“三種!”
他腦袋瓜子轉得極快,知道大人說話通常會留有餘地,說是隻能喫兩種,其實三種也不是不可以,但估摸着再多可能就不行了,所以他也不貪心。
助理同他對視,對上那清澈的眼睛,很快敗下陣來,但到底不敢忤逆蔣紹言,擡頭往前方看去。蔣紹言清楚小崽子的尿性,目光一點,準了。
助理夾了三塊蛋糕,蔣兜兜接過時說謝謝,然後端着盤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坐下。
他低頭專心喫蛋糕,偶爾擡頭看一眼,就會聽到有人發出“誰家孩子好可愛”“好漂亮啊”此類感慨。蔣兜兜從小浸泡在這樣的讚美裏,習以爲常,不急不慢繼續喫小蛋糕,姿態優雅,臉上沒有多餘表情。
蛋糕喫一半,他往玻璃外看去,夜色已經深了,樹木在風中晃動,黑影重重,好像動畫片裏嚇人的怪物。
蔣兜兜頓時有些害怕,立刻去尋找蔣紹言。蔣紹言身材高大,在人羣中也很好辨認,正拿着香檳,微垂着眼聽旁邊的人說話。
注意到蔣兜兜的目光,他眼鋒掃了過來,又往裝盤子的蛋糕落了落,那意思已經讓你喫三塊了,好好待着,安分點,別搗亂。
小崽子做什麼都逃不過他爹的法眼,蔣兜兜不情願地撇撇嘴。
他手背抹了抹嘴,把蛋糕放一邊,小心翼翼地從衣領裏掏出一個掛墜。那是塊方形的天然紅色翡翠,色澤細膩溫潤,蔣兜兜低頭看了一會兒,又抓在掌心裏握了握,似乎感到了某種力量,叫他不再害怕。
他把掛墜塞回衣領裏,又從牛仔褲的兜裏摸出他的小手機。手機是蔣西北給他買的,能打電話能看動畫片,但不能上網,動畫片都是提前下載好的。
但他今天不想看動畫片,他往蔣紹言的方向看去一眼,見他爸沒注意他,才悄悄地戳進去相冊。
相冊裏面有三張照片。
一張是蔣紹言前兩年參加一個論壇發表講話,被官方刊登出來的照片;一張是過年時,蔣西北抱着他在溫暖的壁爐前拍的合照。
蔣兜兜頓了頓,短小的手指在屏幕上輕輕一滑,滑出了最後一張。
上面是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說陌生,是因爲蔣兜兜從沒在現實裏見過這個男人。說熟悉,是因爲每次看見這人,他都有種既高興又難過的感覺。
照片的背景應該是在一個陽臺上,好多叫不出名字的綠葉紅花,圍出一方茂密的小森林。那男人側躺在一張躺椅上,腰間往下蓋着薄毯,而毯子底下的肚子分明是隆起的。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出現了,蔣兜兜嘟起嘴巴,伸出短小的手指頭,戳了戳照片上人冷淡的眉眼,突然間覺得難過,連小蛋糕都不想吃了。
很難過很難過,不知道爲什麼,今天格外難過,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咬緊嘴脣,極力忍着,不叫小珍珠掉下來。
恰恰就在這時候,入口傳來騷動,又有人進來了。蔣兜兜下意識擡頭,當看清進來的那個人的臉時,通紅的眼睛瞬間睜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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