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平安牌

作者:三拾叄
之後發生的事,鍾虞還記得。

  他記得蔣紹言站在他面前,雙方眼神短暫交匯,誰都沒有動作,那一刻空氣彷彿凝滯,直到老陳反應過來,忙不迭自我介紹,雙手奉上一張名片。

  蔣紹言接過名片,反而往鍾虞看了一眼,英俊的臉上情緒難辨。

  老陳用驚疑的目光盯着他們看。

  鍾虞動動嘴脣,思索當下該說什麼,大腦卻罕見地滯澀。不等他開口,一股小旋風從遠處刮來,鍾虞就感到有什麼東西撞到了他的腿。

  低頭看去,他對上了一張同蔣紹言相似但稚嫩的臉。

  四目相對,鍾虞根本來不及反應,那孩子死死抱着他的腿,毫無徵兆,突然就大哭起來,因爲情緒太激動,兩片嘴脣張張合合,只能發出氣音,完全無法分辨在說什麼。

  四周的目光都集中過來,蔣紹言二話不說就把那孩子抱了起來,面無表情看了鍾虞一眼,轉身走了。

  那一晚過後,那張哭得稀里嘩啦的小臉就一直在鍾虞腦海裏徘徊,直到今天,現在,此時此刻,那個孩子坐在了他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

  蔣兜兜端端正正地坐着,兩條腿並在一起,也不晃了,手老實地擱在腿上,剛纔有多乖張,現在就有多乖巧。

  鍾虞正要開口,餘光瞥見老陳在門口探頭探腦,他便先閉上嘴,從椅子上起身走過去。

  蔣兜兜在背後悄悄盯着他看。

  老陳剛纔還有點懵,這會兒記憶回籠,這小孩怎麼這麼眼熟,不就是酒會上那個抱着鍾虞大腿哭的那個孩子嗎?他把一衆看熱鬧的、連同好奇心旺盛的廖志暉一起攆走,轉頭又來找鍾虞,壓低了聲音剛要問,也被鍾虞原地轉了個圈,按着後背給無情地推了出去。

  總算清淨了。

  鍾虞在辦事處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是廖志暉特意給他安排的,三面環景,站在窗前就能居高眺遠,裏面還沒有太多個人物品,只有一些文具和書籍。

  確認老陳走了,鍾虞在辦公室門口立了片刻,手指不自覺捏了捏,轉頭問坐在沙發上的人:“喝水嗎?”

  蔣兜兜偷看的視線來不及收回,被撞了個正着,頓時有些懊惱,連忙低下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鍾虞走到飲水機前,用一次性杯子接了一杯溫水,擱在蔣兜兜面前的茶几上。

  蔣兜兜低着頭,鍾虞正好能看到他毛茸茸的頭頂,烏黑濃密的頭髮中間窩着兩個發旋。

  傳說兩個發旋的小孩脾氣大,智商也高。

  鍾虞看着看着,竟有些入神,默默嘆了口氣。

  同一時間,蔣兜兜也在嘆氣。

  他今天沒去幼兒園,喫完早飯從家出來,讓司機直接帶他來這裏。那天宴會過後,他在蔣紹言西裝口袋裏翻出一張名片。他把名片拍了張照片,又原封不動塞回蔣紹言衣服裏。

  第二天上幼兒園,他把名片上的字謄抄下來,拿着本子去問老師怎麼念,然後煎熬地又過一天,也就是今天,趁蔣紹言公司有事不能送他,他就叫司機把他送來了這裏。

  鍾虞的沉默叫蔣兜兜有些懊惱和不安,低頭扯了一下衣服,心想他是不是不應該穿這套小西裝,但這套小西裝是蔣西北幫他定做的,老是叫他穿,每次他穿蔣西北都說他好看,怎麼鍾虞不說,他是不是不喜歡?

  小孩心裏想着,有些緊張地扣着屁股底下的坐墊,繼而一轉念,覺得不是衣服的問題,肯定是他爸給他剪的髮型的問題。

  從記事起,蔣兜兜的頭髮就是蔣紹言剪的。蔣紹言不忙的時候會給他做飯,送他上學,陪他讀書,如果忙起來就讓保姆司機來做,唯獨剪頭髮,蔣紹言就算再忙也要擠出時間親自動手。

  一想到這個,蔣兜兜簡直煩死了!

  鍾虞終於回過神,直起身,轉身往辦公桌走去。

  蔣兜兜立刻擡頭,近乎貪婪地直直盯着鍾虞的背影,根本捨不得移開。

  鍾虞敏銳地感覺到了,腳步微滯,短短几步走得竟越發困難。

  兩天前那個晚上,他一看到小孩就猜出是誰了,長相是一部分原因,蔣紹言的態度是一部分原因,更直接的證據是小孩脖子上戴着的那塊天然紅翡做成的平安牌掛墜。

  大概是跑得急了,所以掛墜從衣領裏掉了出來。

  鍾虞視野裏滑過一抹刺目的紅。

  那掛墜是他爸爸留給他的,他當年走的時候留下來,用紅色綢布縫了個小布兜,掛墜就裝在小布兜裏,擱在自己枕頭底下。

  小孩出生之後他沒看過,直接讓人抱走了,這麼多年過去,他偶爾會一閃念,當初那個孩子現在長成什麼樣子了,調皮嗎,淘氣嗎,還是安安靜靜不吵不鬧的性子。

  終於走到辦公桌後面,鍾虞坐下的時候已經調整好了心態,開口前他還是頓了頓,換了比平時溫和的語氣,問:“你家裏人呢?”

  不知道爲什麼,他刻意迴避了“爸爸”這個詞。

  蔣兜兜衝他扁扁嘴,沒說話。

  鍾虞繼續問:“號碼記得嗎,我給他打電話。”

  蔣兜兜小腦袋瓜子裏不知道想什麼,過一會兒報出一串數字,是蔣紹言的手機號碼,他記得很牢。

  鍾虞拿出手機,想想又放回去,改用座機打,打了兩遍那頭都沒接,他只得先掛斷電話,凝眸思索怎麼辦,誰知過不到五分鐘那頭就回撥過來,低沉的男聲響起,問哪位。

  鍾虞無意識抓緊了座機聽筒,用最簡潔的語言把事情交代清楚。

  那頭頓了片刻,才傳來聲音:“我現在過去接他。”

  掛掉電話,鍾虞擡頭看了一眼,蔣兜兜兩手抱着水杯正在小口喝水,也在偷偷擡眼看他,被捉到後,他立刻做錯事一樣低下頭,小模樣可憐巴巴。

  鍾虞心情複雜,不知道說什麼,更不知道該不該說,索性打開面前一疊文件看起來。

  老陳的助理琳達過來的時候,鍾虞面前的文件還停在打開的那一頁。琳達眼神不停往蔣兜兜瞟,掩飾不住的激動和八卦。

  律所的羣裏都議論瘋了,熱火朝天地猜這小孩是誰。

  “原來小魚兒是鐘律啊。”

  “那小臉蛋真嫩,瑪德,可愛死了!”

  “我下樓拿咖啡的時候看到他從邁巴赫上下來,還是我給按的電梯呢。”

  有人說:“這不會是鐘律師兒子吧,看着有點像啊。”

  另一波人附和:“何止有點像,你看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有人反對:“唉唉唉我說誇張了吧,肉眼能判斷出毛線,咱們律師看什麼,看證據啊!”

  “這小孩有五六歲了吧,鐘律這麼年輕,要真是他的孩子,那他得是什麼時候生的?”

  “就是!鐘律這麼多年一直在國外吧,怎麼可能在國內有個孩子?要有個孩子他能捨得一直不回來?”

  還有自稱知情人士跳出來否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據我所知鐘律特別不喜歡小孩,我紐約的一個同事說,就算再好看的小孩,鐘律都不會多看一眼,有回對着人家客戶的孩子冷冰冰的,差點把人嚇哭了。”

  琳達一看辦公室裏的情景,心想果然如此,這麼可愛的小孩鍾虞竟然能忍着不看,看什麼破文件?!

  她走過去,恭敬地傳達老陳的指示,大意就是這麼大一個客戶,張口就是一個億,可千萬不能怠慢了。琳達說:“鐘律,我那兒有餅乾小蛋糕之類的零食,需不需要嗯……給客戶來點嚐嚐?”

  鍾虞筆尖稍頓,半晌,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

  琳達出去,很快又懷抱一堆零食進來,都是看到蔣兜兜之後母愛氾濫的一衆律師和助理貢獻出來的,餅乾蛋糕巧克力水果糖,什麼都有。

  蔣兜兜很有禮貌地說謝謝姐姐。

  琳達激動了,恨不得發出土撥鼠尖叫。

  花花綠綠的零食最招小孩子喜歡,蔣兜兜這看看那看看,正要伸手的時候聽到鍾虞問他:“有忌口嗎?”

  蔣兜兜歪着腦袋:“什麼叫忌口?”

  鍾虞想了想,給他解釋:“就是吃了會不舒服的東西。”

  蔣兜兜說沒有。

  說完之後他沒敢動,乖乖坐着,眼巴巴瞧着鍾虞,令鍾虞不自覺想到軟乎乎的小奶狗,面對美味也不敢輕舉妄動,迫切搖尾巴等待主人的指令。

  鍾虞說:“喫吧。”

  蔣兜兜內心歡呼,抓起一塊小蛋糕撕掉包裝,他想這些一定是鍾虞讓人拿給他喫的,鍾虞肯定是怕他餓了,他一定要全部都喫掉!

  雖然在家裏有時無法無天,在外面的時候,蔣兜兜還是個很有禮貌和教養的孩子,他把平時蔣紹言教他的禮儀都拿了出來,坐姿端正不歪不斜,手心朝上擱在嘴巴下面,不叫蛋糕屑掉在鍾虞的地毯上。

  正喫着,鍾虞的座機響了,蔣兜兜豎耳朵聽,聽到鍾虞平淡地嗯了一聲,又說了聲“好”,之後就掛斷電話。

  小蛋糕立刻不香了,蔣兜兜知道電話是蔣紹言打的,蔣紹言來了。

  掛斷電話,鍾虞思考了幾秒。電話的確是蔣紹言打的,說到了,就在樓下。鍾虞第一反應就是叫人送孩子下去,但很快他意識到,這是他逃避的表現,潛意識裏他逃避和蔣紹言見面。

  然而有什麼可逃避的?這次回國他就是爲了收購案,蔣紹言是買方,哪怕前期磋商碰不見,到後面簽約也總是要見的。

  逃避不是辦法,更不是鍾虞的性格。

  再者當年他離開的時候,自認爲對蔣紹言毫無保留,該說的都說了,沒有狗血,沒有誤會,約定如果再見就是陌生人,雖然當時鍾虞覺得他們這輩子應該都不可能再見了。

  鍾虞站起來,決定還是他親自送小孩下樓。

  從辦公室走到電梯間,被人圍觀了一路,蔣兜兜邁着小短腿亦步亦趨緊緊跟在鍾虞身邊,心裏吐槽這些人真是大驚小怪。

  鍾虞腳步不快,手垂在身側,隨沉穩的步伐輕輕擺動。蔣兜兜盯着那隻手,手指白皙細長,筋骨分明,瘦而不柴,他很想牽上去,摸摸是什麼感覺,但他不敢,只能悄悄把掛墜從衣領裏掏出來,握在手心裏。

  鍾虞目視前方,餘光看着這一切。

  進電梯之後,鍾虞按下了一層的按鈕。

  封閉的空間和輕微的失重感讓蔣兜兜有些不安,他挪着小碎步靠近鍾虞,胳膊不小心碰到鍾虞的手,頓時一陣緊張。

  然而鍾虞沒有動,手依舊穩穩地垂在身側,蔣兜兜心跳沒那麼激烈了,慢慢地,又靠近一點。

  鍾虞還是沒動。

  蔣兜兜感覺自己的胳膊貼到了鍾虞手背,離得近了,他好像聞到鍾虞身上有股味道,剛纔鍾虞給他倒水,彎腰的時候他就聞見了。

  不是甜蜜刺鼻的香水,也不是花香或果香,形容不出來,總之很好聞。

  蔣兜兜輕輕晃動胳膊,貼着鍾虞手背陶醉地蹭啊蹭,鍾虞目視前方,不知道是沒察覺還是其他原因,穩穩地站定,手也一動不動垂着。蔣兜兜高興極了,蠢蠢欲動,又琢磨怎麼才能摸到鍾虞的手。

  可惜電梯很快就到了,蔣兜兜撇撇嘴,跟在鍾虞後面走出去。

  從大樓出去,有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車旁站着一個穿西裝的年輕男人,卻不是蔣紹言。

  對方自我介紹是蔣紹言的助理,姓譚名朗,挺客氣地解釋:“蔣總有個會,讓我來接小朋友。”

  誰是小朋友?

  蔣兜兜聽到這話立刻垮臉,隨後就意識不該表現出這種態度,立刻去看鐘虞的反應,然而鍾虞根本沒看他,只淡淡嗯一聲,然後才問他:“他是你父親助理嗎?”

  蔣兜兜悶悶地點頭。

  鍾虞對譚朗一頷首,是交接完成的意思,視線不經意滑過停在路邊的那輛黑色轎車,轉身便要往回走。

  “小虞兒!”蔣兜兜突然喊了一聲,黏黏糊糊,哼哼唧唧,不仔細根本聽不出來。

  等鍾虞轉過頭,他纔像是下定決心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鍾虞微涼的手指,小小聲問他:“我還能再來找你嗎?”

  鍾虞的視線再次掃過那輛車。車窗貼着防窺膜,看不見裏頭,但直覺告訴他,車裏面有人,而且那人正看着他。

  視線定格數秒,他才低下頭,看着抓住自己的小孩。

  清澈的眼睛裏,緊張、期盼,一覽無餘。

  心臟彷彿被什麼狠狠抓住。

  然而鍾虞一根一根掰開抓着他的細嫩的手指,垂着眸,一字一字冷淡開口:“以後別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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