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4
無奈之下,她只能叫人去把艾德勒焦油廠的經理請了過來,希望他能幫忙解釋誤會。
那位經理在酒館打了一晚上的撲克牌,被請過來的時候,渾身酒氣,兩眼佈滿了血絲,但還是睜着一雙醉眼,認出了莉齊標緻的臉蛋兒,酒勁兒頓時跑了個無影無蹤。
無他,只要是爲艾德勒先生工作的人,都知道他有多麼寵愛這個女兒。
艾德勒先生的產業遍佈美國,甚至蔓延到了還未開發完全的古巴。他專注於事業,一年到頭只有幾個星期在家,卻從不會拒絕他女兒的任何要求。
莉齊想要騎馬,他就把一個菸草種植園,改造成了全州最大的馬場,重金買了許多普通人一輩子也見不到的阿拉伯馬,只爲了莉齊有空過去騎上一會兒。
有錢人都比較迷信,艾德勒先生也不例外,可他從不對自己的女兒迷信——別人說女人不能去礦洞,會帶來災厄,他也同意,但當莉齊提出想去礦洞看一看時,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並戴上勘探帽,陪她一起四處參觀,也不管傳說中的災厄是否會降臨,旁人是否會對此說三道四。
他給莉齊請的是歐洲最有名氣的家庭女教師,持有專門的教師證書,指導過不少名門閨秀的禮儀。可當那位女教師想給莉齊穿上緊身胸衣——還沒來得及使勁兒把莉齊勒暈過去,他就冷冷地把她轟了出去。
因此,誰都知道,他女兒的腰圍足足有二十三英寸——雖然穿上裙子後,看不大出來,但跟那些十幾英寸的小蠻腰一比,立刻相形見絀。
上流社會的貴婦都曾“好心”提醒過他,再這樣下去,莉齊遲早會被他毀掉。
她們承認,莉齊是個罕見的美人兒,可她的腰圍那麼粗,外祖母又是黃皮膚的中國人,再美也無濟於事。她們贊同“人人平等”的觀念,但作爲堅持近親結婚的貴族,她們實在無法違心地承認,混血是一個優點。
她們在私底下悲傷地預言,作爲混血兒,莉齊可能活不過十四歲,馬上就會死於一場神祕的遺傳病。
然而諷刺的是,莉齊健健康康地活到了十六歲,面色紅潤,身手矯健,能像男人一樣跨騎着馬跳躍籬笆;反倒是作出預言的貴婦,因爲家族頻繁與另一個家族通婚,雙方血緣已密不可分,生出來的孩子一個比一個古怪,有的甚至剛出生就夭折了。
貴婦們只好緊急更換了預言,聲稱莉齊早晚會嫁不出去。
但這個預言,在艾德勒先生成爲首富那一天,也失效了。
數不清的男青年奔向紐約第五大道向她求婚,幾乎成爲了一處景觀。
爲了躲避洶涌的求婚者,艾德勒先生帶她來新奧爾良散心,順便參觀家裏的產業。
一個經理面帶驚慌地說,他覺得艾德勒先生似乎有讓莉齊小姐繼承產業的意思,因爲他介紹工廠時過於詳細,簡直不像對女兒介紹工廠。
這番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儘管大家都覺得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還是像敬重艾德勒先生一樣敬重莉齊,哪怕她早晚會嫁到別人家去。
經理光是看劇院老闆跋扈的臉色,就知道莉齊小姐在這裏受了不小的委屈——雖然莉齊小姐看上去並不委屈,還一個勁兒朝他使眼色,示意他不必聲張,但按照規定,他必須通報給艾德勒先生。
於是,在劇院老闆憤怒、驚訝、不可置信、惶惑、後悔等一系列精彩紛呈的目光中,艾德勒先生騎着一匹高頭大馬,趕到了劇院。
儘管艾德勒先生堅定地認爲,只有高雅的紳士才配得上他的女兒,但他本人並不遵守紳士的做派,很少坐馬車,出行都騎着那匹雪白的阿拉伯馬。
只要是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那匹阿拉伯馬多麼珍稀和駿美,通體雪白,看不見一絲一毫的雜色,四肢修長而健壯,毛髮順滑鋥亮,宛如最上乘的白緞。
新奧爾良人不一定能認出各種各樣的馬車紋章,但一定能認出艾德勒先生的白馬。
劇院老闆一看到那匹白馬,就知道一切都完了。當然,莉齊有錯在先,艾德勒先生決不會指責他什麼,可他也失去了一個攀附首富的機會。
最令他膽戰心驚的是,他好像說了什麼北方佬富得流油的話——莉齊會跟她的爸爸告狀嗎?他的人生會因此而完蛋嗎?
天底下爲什麼會有這樣古怪的事,首富的女兒到底吃了什麼撐的,跑到他的劇院來放火,只爲了救一個聲名狼藉的馬戲團小丑?
劇院老闆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想要一個解了,只想回到十分鐘前,給傲慢的自己一個嘴巴子。
·
半個小時後,莉齊被劇院老闆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劇院。這座劇院自然也被艾德勒買了下來,當作一件毫不起眼的小禮物,送給了她。
艾德勒脫下長外套,披在她的肩上,讓她側騎在馬鞍上,而他像男僕一樣牽引着馬,陪她在街上散步。
其實,他完全可以把她安置在馬車上,再騎馬跟她聊天,但他擔心馬蹄揚起的塵土會嗆到她,於是堅持讓她坐在馬背上,而他在前面牽馬,也不管褲腿是否會濺上污泥。
人們都說,艾德勒如此溺愛她,總有一天會把她毀了。可也正是因爲溺愛,她才能夠從容地與追求者周旋,不至於輕易墜入甜蜜的陷阱。
莉齊覺得,要不是父親的溺愛,她甚至不敢不穿緊身胸衣。
她可不想爲了炫耀自己的腰能圍上項鍊,而隨身攜帶一瓶嗅鹽,更不想每天早晨都因爲束腰而昏厥過去——她相信,其他女孩也是這麼想的,可她們沒有她這樣家庭氛圍,敢於對負責束腰的嬤嬤說“不”。
莉齊知道,只要她像其他女孩一樣大哭大鬧,以死相逼,她父親肯定寧願與上流社會絕交,也不會把她嫁給一個貴族草包。
可是,她寧願嫁給一個草包,也不想讓艾德勒承受她嫁不出去的流言蜚語。
“唉,真煩,”莉齊心想,“爲什麼我不嫁人,別人就會覺得爸爸把我給毀了呢?”
“小姑娘,”這時,艾德勒笑吟吟地打破了寂靜,“聽說你告訴別人,你的外祖母是卑賤的女工。”
莉齊歪歪頭,做出無辜的模樣:“歐洲人對中國人一無所知,就算我告訴他們,外祖母是正經人家的姑娘,還讀過大學,他們也不會相信。”
艾德勒笑笑:“合理的解釋,那我就假裝不知道,你是想嚇跑可憐的伯爵先生吧。”
“噢,別管叫他伯爵,他一直強調說自己是子爵呢。”
“是嗎?”
“是的。”
見她這樣篤定,艾德勒也懷疑是自己記錯了。父女倆沒有過多糾結這個問題,但都一致認爲那人就是子爵。
“所以,你沒看上子爵先生。”艾德勒說。
“誰會看上那種人呀!”莉齊氣鼓鼓地說,“要是我嫁過去,我幾乎能想象他會怎樣對我——一覺醒來,他就會在我的耳邊唸叨,‘噢,寶貝兒,在我們巴黎,燈籠褲已經過時了,如果我是你,我會穿那條鑲蕾絲的’。”她故意說得口水四濺,以模仿濃重的法語腔。
艾德勒不禁哈哈大笑:“我的小姐,我其實很擔憂,把你養得這麼機靈活潑,對你來說,究竟是好是壞。”
莉齊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我不在外人前表現出這一面,不就完了。”
“我只能說,狐狸是藏不住尾巴的。這個以後再說,我現在比較想知道,你有沒有看上的貴族青年。”
莉齊頓時爲難極了。
她怕回答“一個也沒看上”,艾德勒會洞悉她的心思,然後把那些貴族青年統統趕走。那些貴族青年雖然追她追得非常起勁,變着花樣兒取悅她,卻絕對不會在被她父親趕走之後,覥着臉繼續向她求婚。
她要是不嫁給貴族青年,而是在紐約隨便找了個富翁的兒子嫁了,整個艾德勒家族就徹底與上流圈子無緣了。
最關鍵的是,這樣還不如嫁給一位貴族呢,那些富翁又沒有她爸爸有錢。
她深知,他們需要貴族的地位,就像貴族需要他們的財富。
在這種互相需要的情況下,雙方締結的婚姻關係會比普通婚姻更爲穩固。
而且,手上攥着金錢,她也不必像一般主婦那樣,既要精明地主持大局,又要嫵媚地服侍丈夫。她可以活得隨心所欲,就像在父親身邊一樣。
想到這裏,她下定了決心,同時腦海中閃電般劃過一個人選——蘭斯·德·夏洛萊伯爵。
那是她唯一有印象且有好感的貴族青年。
“唔——德·夏洛萊先生還不錯,”她努力自然地說,“他相貌英俊,極有教養,待人彬彬有禮,是那些人裏最有貴族氣質的一個……”
艾德勒慢吞吞地點了點頭:“很好。”
“怎麼啦,爸爸。”她心虛了。
“我終於有理由撿起槍決鬥了,”艾德勒故作憤怒,“居然敢搶走我的小寶貝!”
莉齊鬆了一口氣,手心已滲出冷汗,發出抱怨的撒嬌聲:“爸爸!”
艾德勒的目光卻非常嚴肅:“別把我的話不當回事,小姐。他要是對你不好,我是真的會找他決鬥。當然,我也會教你怎麼用槍,以防我不能及時趕到,你可以親自斃了他。”
莉齊最喜歡父親的一點就是,他雖然嘴上叫她“小姑娘”,卻不會真的把她當成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他什麼都敢跟她說,什麼都敢跟她講,小到宴會上的趣聞,大到過去打仗的經歷——她第一杯白蘭地,就是父親慫恿她喝下去的。
假如沒有父親如此特別的教養,她可能永遠都不會有放火救人的勇氣——大概會像那位子爵一樣,被槍響和鮮血嚇得魂不守舍,然後逃之夭夭。
唉,也不知道埃裏克怎麼樣了,她想。他那樣處理傷口,真的能行嗎?
·
他會活下去嗎?
他一定要活下去。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模糊,就像蒙上了一層血霧。頭很暈。手腳已經不協調。但他一定要活下去。在火車發動之前,他壓抑着粗重的呼吸,爬進了行李車廂。
半小時後,火車發動。一個守衛兩手插兜,哼着小曲,走了過來。
他立刻像幽靈一樣,從後面挾持住了他,喉嚨裏發出毒蛇般嘶嘶的聲音:“舉起手來。”
守衛慢慢舉起手。
他不動聲色,卸下了守衛槍套裏的左輪,動作乾淨而利落,絲毫看不出肩上的傷勢。
“可、可以了嗎?”
“不要出聲,除非你活夠了。”他淡漠地說,給左輪上了膛,抵住守衛的後背,繼續搜身。
很快,他就在守衛上衣的夾層裏搜到了行李櫃的鑰匙,又在褲兜裏摸出了香菸和火柴。
想要的東西都到手了。他神色森冷,毫不留情地用槍托擊暈了守衛。
打開行李箱,找到小刀和蠟燭。他坐下來,開始第二次手術,手段比之前更冷靜,更殘忍,小刀在燭焰上燒紅後,就毫不留情地剖開了紫黑的血痂,旋轉着,絞動着,剜出了深處的子彈。
把子彈丟到一邊,他咬掉私酒的瓶塞,仰頭喝了一大口,纔將剩下的酒液淋在了傷口上。
有那麼一瞬間,肩部傳來的劇痛不亞於被短吻鱷撕咬。
他側過頭,攥緊拳頭,脖頸暴出一根粗壯的青筋,喉結重重地滑動着,渾身上下都浸滿了冷汗。
是的,很痛,非常痛。可他不在乎,他只在乎一件事——她爲什麼要救他?
難道她不知道拯救一條蛇的後果嗎?
假如她救的是一條狗,狗會感激她,親近她,想盡辦法叼一些獵物回報她。
但她救的是一條蛇,一條劇毒的蛇。
蛇只會滑進黑暗裏,用掠食者的眼神緊盯着她,伺機發起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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