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3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偷東西,雖然只是一把馬戲團的鑰匙,而且這馬戲團裏大多都不是好人,但她還是緊張,手心不停地冒汗。
她本想買下整個馬戲團,可是轉念一想,她爲什麼要把錢給這些壞傢伙呢?
於是,就把鑰匙偷了過來。
她的手腳從來沒有這麼靈敏過,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天生的賊——不然爲什麼那麼輕易地就偷到了鑰匙,還若無其事地回到了籠子邊上。
直到鑰匙插進鎖孔,彈簧發出極輕的咔嗒聲,她才稍稍鎮靜下來,轉過身,擋住被打開的鐵鎖,小聲問道:“那個……你有地方去嗎?”
埃裏克眼中愕然的情緒,漸漸變成一種極其古怪的神色。
他盯着她,打量着她,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一個女人,任何細枝末節都不想錯過。
莉齊沒有注意到埃裏克的眼神。她正在低頭數錢,數到最後,苦惱地發現全身上下居然只有兩百美元——兩百美元,會不會太少了?
她對金錢毫無概念,不知道這點兒錢夠不夠埃裏克活下去——除了牌桌和女帽店,生活中她幾乎沒有需要花錢的地方,出去遊玩,要麼被無名的殷勤者搶着買單,要麼那家店就是她父親的產業。這兩百塊,還是她前天打牌剩下的籌碼,不然此時一分錢都掏不出來。
想到這裏,她不由有些難爲情:“這個……給你,”她背對着籠子,把錢塞了進去,“錢不多,但應該夠你看個醫生,喫頓熱飯。”
埃裏克的眼神更加古怪。
人們視他爲野獸,從不會把手伸進籠子,怕他像山獅一樣咬斷他們的手臂。
她卻背對着他,把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手上還攥着一沓厚厚的鈔票。
那沓鈔票大約有兩百美元。要知道,馬戲團一張戲票才賣一美元,這還是因爲演出地點是新奧爾良這樣的大城市,在一些偏遠鄉鎮,戲票甚至不會超過二十五美分。
至於看醫生,他自己勉強就算個醫生,只需要一些簡陋的工具,就能處理這個傷口。
兩百美元,真的太多了。
她要是拿着這沓錢去貧民區,甚至能買到一打靈魂。他不明白她爲什麼要給他那麼多錢。
……以及,爲什麼要救他。
爲什麼?
見他遲遲不接,她咬了咬下嘴脣,換了個位置,把錢塞進了他的靴子裏。
“這時候就不要在乎尊嚴了,”她壓低了聲音勸道,“用女人的錢並不可恥。不少所謂的紳士都用女人的錢。收下吧,活着要緊。”
她居然認爲他有尊嚴。
埃裏克不知道說什麼。他的頭腦太昏沉了,就像不昏沉,仍像以前一樣冷靜理智,眼前發生的一切也超出了他的認知。
他只能沉默着,點點頭,收下了那些錢。
“如果你在外面過不下去——”她字斟句酌地說,“唔,我沒別的意思,現在外面仍有不少亡命徒,他們劫掠路人、火車、商販,到處做壞事,你身上又有傷,一時過不下去很正常——可以寫信給我,我會幫你。”
“這是我的名片。”她遞給他一張小小的、精緻的卡片,“不過,收信人千萬不要寫成伊莉莎白,我很少用那個愚蠢的名字,大家都叫我‘莉齊’,我也只用莉齊·艾德勒這個名字收信。”
他心中還在回味“尊嚴”兩個字,一言不發地收下了那張名片。
面對這場單方面的談話,莉齊也無話可說了。
她攥緊珠母扇,又看了看四周,覺得就這樣打開籠子,讓埃裏克逃跑,幾乎是不可能的。他會像一頭受傷的公羚羊,被那羣人毫不留情地射殺。
這時,她忽然想到了埃裏克在舞臺上表演的魔術。應該還有剩下的原料,只要她能變出那個魔術,引起一陣騷動,埃裏克就能趁亂逃走!
譏諷約會對象、偷馬戲團的鑰匙、放火燒劇院……莉齊覺得自己離“淑女”兩個字越來越遠了,可能北方女人天生就當不了南方淑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好一會兒才冷靜下去,低低地、急促地問道:“那個魔術——可以告訴我,是怎麼變的嗎?”
·
他沒辦法用三言兩語教會她一個大型魔術,但告訴她,後臺還有幾瓶私酒,貼着波旁威士忌的標籤,那是表演魔術剩下的原料。
私酒濃度極高,完全不遜色于禁酒運動之前釀造的酒,有的甚至是用醫用酒精勾兌的。只要她會劃火柴,怎麼都能製造一場大火。
莉齊點點頭,正要走向後臺,卻被他拽住了手腕。
她疑惑不解地望向他。
明明她的目光溫和不帶任何譴責,他卻像受到鞭打般,快速鬆開了她的手:“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也帶一瓶……傷口需要消毒。”
“沒問題。”莉齊坦然地應承下來。
“多謝。”他神色倦怠,卻堅持口齒清晰地答謝。
莉齊望着他,莫名覺得他的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雖然脣色更加蒼白了,眼睛卻像是熊熊燃燒的荒原一般,流露出一種驚人的亢奮。
那就好,她放心下來,她真怕他不想活了呢。
放火的過程很順利。南方人總說她有縱火、撒謊的基因,現在來看,似乎是真的,她只是朝馬戲團的成員淺淺笑了笑,說想參觀一下,就順理成章地進入了後臺。
一個大孩子怕她在參觀過程中,碰到一些危險的機關,一直寸步不離地跟着她。
她想了想,微笑着把他支走了:“唔——我的胸口忽然有點兒悶,抱歉,這是老毛病了,可以給我拿點兒嗅鹽嗎?沒有的話,白蘭地也行。”
“噢,我們沒有嗅鹽,只有白蘭地。您等着,我這就去拿!”大孩子噔噔噔地跑了。
莉齊望着他的背影,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壞女人。
白蘭地?
要是被那羣貴婦淑女聽見,估計會問她爲什麼不再要點兒菸草,放在嘴裏嚼一嚼,雖然她的確偷偷嚼過父親的菸草,還抽過他的雪茄。
私酒就在櫥櫃裏,位置很顯眼,她一眼就看到了。
深棕色的酒瓶,貼着波旁威士忌的標籤,上流人士最痛恨的、卻又渴望喝上幾口的私釀酒。
她踮起腳尖,拿起一瓶,用牙齒咬開塞子,冷靜地倒在了地上。
一瓶不夠,那就再倒一瓶,剩下兩瓶給埃裏克。
然後,是劃火柴。男人們輕而易舉就能劃燃火柴,她卻劃了半天,才劃出一點兒火星,不由暗暗決定,這事以後一定要多抽雪茄,就當練習怎麼劃火柴。
火苗掉落在溼潤的地板上,倏地連成一片火海,掀起滾滾熱浪。
莉齊不敢耽擱,立刻跑了出去,隨手抓住一個人,驚慌失措地說道:“失、失火了!快給消防站打電話!”
那人嚇了一大跳,沒空深究爲什麼失火,急忙拉響了警報。
場面霎時間亂成一團。火焰融合了一切,濃煙混合着酒精味、汗臭味、香水味、火藥味陣陣向上飄揚,不時傳來令人悚然的爆炸聲。
這種感覺很奇妙。女孩從小就被教導要遠離火焰,不許碰火柴,南方淑女更是看到一點兒煙霧就會昏倒,她卻在劇院裏放了一場大火,還是一場正義的大火——太奇妙了。
她會永遠記住這種奇妙的感覺。
莉齊跑回了埃裏克的身邊。此時,她萬分感激上午的決定——爲了給那位子爵留下一個壞印象,穿了一條露腳踝的裙子,要是正常的裙子,早就不知道摔幾跤了。
埃裏克還在籠子裏。
他靠在籠子的柵欄上,神色漠然地看着熊熊烈火,眼睛仍然很亮,比炙熱的火焰還要亮,幾乎有些嚇人。
莉齊生出了一種錯覺——要是她沒有回來,就算大火蔓延到籠子裏,他也不會從裏面走出來。
來不及多想,她跑到籠子邊,一把拉開大門,低聲催促:“快逃!”
他轉過頭,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像是要將她的血與肉都裝進眼睛裏。
莉齊沒注意到他的眼神。她把私酒塞到他的手上,正在琢磨別的問題:“那個——你要布條嗎?”
“什麼?”他微愕。
“小說裏不都這麼寫嗎?這種時候,你需要我撕下裙子包紮傷口……”說着,她扯起裙襬,露出一截荷葉邊長內褲。1
“不用。”他立刻側頭,避開了那一抹白色,“我自己可以處理。”
“噢。”莉齊放下裙襬。
像是怕她再扯起裙襬般,他低下頭咬住私酒的瓶塞,吐到一邊,然後,對準傷口,猛地淋了下去。
一定很痛。
莉齊看見他的身體劇烈顫抖了一下——他連中槍都沒有這樣劇烈的顫抖,卻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呻-吟或慘叫。真是個硬骨頭。
倒完兩瓶酒,他扔掉酒瓶,扶着柵欄,站了起來,踉蹌着朝舞臺的腳燈走去。
那裏有許多燃燒的白蠟燭。他撐着腳燈的金屬燈罩,有些顫抖地半跪了下來,拔起一支蠟燭,不知道要做什麼。
下一秒鐘,他閉了閉眼,開始用燭焰緩緩灼燒傷口。
莉齊嚇了一跳,差點驚叫出聲。
火焰很快燒焦了皮肉,鮮血凝結成紫黑的血塊兒,堵住了可怖的、血流不止的槍洞。血止住了,傷口的情況卻似乎變得更糟了。
雖說醫生做手術時,手法也會比較殘忍,但那都是給病人使用,而且會打嗎啡止痛。她確定埃裏克手上沒有嗎啡。
他是在極其清醒的情況下,殘忍而冷靜地用火灼燒傷口。
這時,他似乎注意到了她受驚嚇的表情,平靜地問道:“嚇到你了?”
“有點兒。”莉齊誠實地說。
他垂下眼,眼神閃爍了一下。
“被你的氣勢嚇到了。我很少見到像你這樣的硬漢,只見過喫葡萄乾都差點被噎死的——紳士。”她微微歪頭,略帶嘲諷地說出那個詞。
他怔了怔,有些疑惑地望向她,像是不能理解她爲什麼這樣嘲諷紳士。
莉齊倒是很想解釋,但有人注意到他們了,她只好繼續催促道:“哎呀,這事以後再說——現在你只管逃跑,跑得遠遠的,這裏的事我來處理——快跑!”
他抱着傷臂,頓了好一會兒,才低啞地答道:“好。”
臨走前,他最後看了她一眼,但沒有看向她的眼睛,而是看向了她的腳。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毫不避諱地打量她,眼神露骨得幾乎帶上了攻擊性,如同出籠後的野獸,發現生肉並不是最鮮美的食物,於是開始追捕新發現的獵物。
她並不反感他的目光,只是有些困惑,爲什麼要這樣看着她的……腳?
想不明白,也沒時間想了。她上前一步,重重地推了他一把:“快走呀,有事給我寫信!”
他點點頭,這次真的走了,高大而虛弱的身影消失在了烈火與濃煙之中。
還好他走了。幾分鐘後,消防隊趕到了現場,迅速撲滅了還未蔓延的大火。
劇院老闆不是傻子,盤問了幾個人,就將事情的真相串連了起來——一個女孩,因爲同情一個該死的馬戲團小丑,就放火燒了整座劇院,只爲了把他從籠子裏放出來!
劇院老闆面色陰沉地想,他就知道現在的女人早晚會毀掉一切。
女人就是這樣沒見識,容易感情用事,那個馬戲團小丑對她說了幾句好話,她就心軟得一塌糊塗,決定幫他逃跑。
要他說,女人就不該獨自上街,也不該獨自來看戲——現在的女人都輕浮得可怕,沒有男人陪着也敢出來。放在以前,只有交際花纔會獨自上街看戲。
都怪北方佬。要不是北方佬把南方搞得一團糟,這些女人絕不會丟掉身爲南方淑女的美德——聽男人的話,不反駁男人的觀點,男人要她們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會吵吵嚷嚷地要選舉權。
現在,她們行事作風越來越像男人不說,還常常攢聚在一起呼籲酒館別再賣酒……今天甚至到他的劇院來放火了,明天會幹什麼?穿褲子,叼雪茄,還是進國會,當總統?
劇院老闆憤怒地想着,命人去把馬鞭拿來,然後瞪着一雙小眼睛,細細搜尋莉齊的身影——要是那女孩不是上等人,他就狠狠抽她一頓,把她抽得半死,再扔進監獄裏!
一路問過去,他總算看到了那女孩的身影。
她背對着他,正在跟一個男孩講話,那男孩像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似的,不管她說什麼,都連連點頭。
劇院老闆不禁勃然大怒,大步上前,揪住男孩的耳朵:“你這該死的猶大!女人朝你笑一下,你就把自己的脊樑骨抽出來扔在地上讓她踐踏!別忘了是誰給你發工資!”
男孩被揪得吱哇亂叫:“可是——可是——這位小姐說,她對自己的過失感到萬分抱歉,打算補償我們……”
“補償?”劇院老闆尖利地說,“怎麼補償?”
“噢,老闆,您消消氣。這位小姐是個好人,她說如果我們出價合理的話,她甚至願意買下整座劇院,您不是一直想賣……”
劇院老闆怒氣衝衝地打斷他:“買下整座劇院,這種鬼話你也信?她以爲她是誰,總統的女兒,還是那個富得流油的北方佬的女兒?”
男孩沒有說話。
劇院老闆還以爲自己說服了他,低頭一看,卻見男孩正不停對他使眼色,似乎想讓他閉嘴,渾身氣血頓時衝上了腦門:“眉來眼去的幹什麼?有什麼話不能直接說出來?還是說,你覺得我說錯了?”
說完,他覺得不過癮,又將矛頭轉向了莉齊:“別想用這種騙小孩的把戲逃跑!你燒了我的劇院,我是一定會把你送進監獄的,除非——”他譏諷地說,“你真的能買下整座劇院!”
見時機成熟,莉齊微微一笑,轉過身說道:
“我的確能買下整座劇院,因爲我就是那個富得流油的北方佬的女兒——伊莉莎白·艾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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