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2
“惡魔之子”身上的鐵鏈被解開,皮腰帶扣上了槍套,與湯姆·鮑各自退後十五步,面對面而立。
樂隊演奏的旋律變得更加陰鬱沉重,定音鼓的鼓點模擬着秒針的節奏,咚、咚、咚,如同死亡倒計時一般,令人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惡魔之子”的下顎有些緊繃,不知是因爲決鬥,還是什麼。
湯姆·鮑則一臉自信地活動着五根手指。
“按照《社會禮法》規定,我們都將是這場決鬥的證人!”主持人高聲喊道,“讓我們一起等待開槍信號——放心,這場決鬥絕對公平公正,我們保證,假如有一方在信號發出前提前開槍,我們會立即將他擊斃!”1
觀衆席掌聲如雷。
隨着鼓點聲愈發激烈,“惡魔之子”和湯姆的身影逐漸挺直,手慢慢放下來,垂落在槍套附近。
掌聲輕了下來,人們一動不動地望着舞臺,全都屏住了呼吸。
負責發射信號的,是第一個節目的芭蕾舞女演員。她一邊白鷺般優美地騰空而起,一邊高高舉起雙手,朝觀衆展示那把信號槍。
太滑稽了。
莉齊見過不少決鬥,從爲榮譽而戰的決鬥,到純屬爭強好勝的決鬥,再到因輸牌而誘發的決鬥。但舞臺上的決鬥,還是第一次見——歐洲人和南方人推崇備至的“決鬥”,居然成了馬戲團的表演節目,真是滑稽、可笑又荒謬。
更荒謬的是,作爲所謂的上等人,男人應該深惡痛絕這種節目纔對,他卻兩眼放光,似乎比任何人都期待臺上的兩人開槍。
莉齊眉頭蹙得越來越緊,攥緊了手上的珠母扇,不知道該不該阻止這場荒唐的決鬥。
但假如她挺身而出,必然會淪爲上流社會的笑柄。而且,她並不知道“惡魔之子”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場決鬥是否只是一場雙方提前串通好的表演。
時間在流逝。
女演員輕盈地完成了最後一個大跳,退到了舞臺的角落。
信號槍隨時有可能打響。
就在這時。
“惡魔之子”突然擡起了頭。
莉齊終於看見了他的眼睛——也只能看見他的眼睛。他戴着面具,銀白金屬質地,覆蓋住大半張臉龐,除了金黃色的眼睛、線條冷峻的下顎、蒼白病態的雙脣,什麼也看不見。
但就是那雙眼睛,讓莉齊意識到,這不是表演,而是一場貨真價實的決鬥。
——他冷冷地盯着湯姆·鮑,如同被囚禁已久的飢餓野獸,一動不動地注視着籠子外的生肉,準備伺機破籠而出。
可是,他要怎麼做呢?
決鬥不是遊戲,一旦他拔槍慢一秒鐘,就會死在湯姆·鮑的手上。
算了。莉齊皺起眉毛,淪爲笑柄就淪爲笑柄吧。她身上早就掛滿了笑柄,不差這一個。
莉齊站起身,朝劇院的檢票員招了招手——她打算買下整個馬戲團,以阻止這場決鬥。
然而,晚了一步。
信號槍打響了。
沒人看見“惡魔之子”是怎麼拔槍、開槍的,當第二聲槍響——除信號槍以外的槍聲落下時,湯姆·鮑便已倒地身亡。
觀衆席驚呼聲四起。
樂隊奏響歡樂的旋律,小提琴手拉出一連串滑稽的音符,彷彿這是極具喜劇性的一幕——神槍手信心滿滿地和馬戲團的小丑決鬥,最終卻命喪黃泉,再沒有比這更加滑稽的喜劇了。
——如果“惡魔之子”沒有開第二槍、第三槍的話。
“砰——!”
他冷靜而精準地射殺了那兩個扛着步-槍的打手。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當鮮血迸濺在舞臺的幕簾、佈景和腳燈時,樂隊甚至還在演奏滑稽的樂章,直到驚恐的尖叫聲和凌亂的腳步聲響起,歡快的旋律才戛然而止。
沒人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左輪裏會有三顆子彈,是因爲決鬥能發三槍。
馬戲團的人低估了“惡魔之子”的槍法,也低估了他想要逃跑的決心——決鬥場上,稍有不慎就是死亡,他卻毫不畏懼死亡,決不浪費每一顆子彈,一槍擊斃湯姆·鮑以後,閃電般擊斃了另外兩個打手。
可惜,他還是失策了——打手不止兩個。
第五號包廂還藏着一個狙擊手,手持夏普斯步-槍,幾乎是他拔槍射中另外兩個打手的一瞬間,就開槍擊中了他的肩膀。
“砰——!”
鮮血飛濺。
“惡魔之子”的肩膀被掏出一個可怕的血窟窿。他踉蹌了一下,手上的左輪手-槍應聲而落。
與此同時,後臺的演員一擁而上,反剪住他的手腳,扔垃圾似的,把他扔進了籠子裏。
看個戲差點把命搭在這裏。男人後怕不已,連聲音都有些哆嗦:“大家都走了,我們……也走吧?”若不是出於紳士的責任心,不想丟下女士獨自逃跑,他早就跟着大部隊逃之夭夭了。當然,他決不承認,沒跑也有腿軟的原因。
莉齊卻輕輕搖頭:“我想跟‘惡魔之子’說兩句話。”
“跟他說話?”男人的聲音拔高了,“爲什麼?”
“和您沒關係。”
男人怒氣衝衝地說道:“和我沒關係?怎麼和我沒關係?我們正在約會,您卻要去另一個男人的身邊。難道我對您的吸引力,還不如一個漠視人命的馬戲團小丑嗎?”
莉齊有些不耐煩。但很快,她約束住了這份煩躁,露出落寞憂鬱的神態,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子爵先生,我還以爲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伯爵。”
“再跟我約會下去,您的名譽會受損的。”
男人想到那將近百萬的嫁妝,堅定不移地說道:“名譽受損又怎樣?我早已愛上了您!”
“唉,您先聽我說完,”莉齊的神態愈發憂鬱,“我之前一直不敢告訴您,我喜歡穿露腳踝的裙子,是因爲我的外祖母是卑賤的女工,還是遠洋而來的華工,我是人種雜交再雜交的產物。而且,我非常勢利,和您約會,是因爲您有子爵的頭銜。您知道,我父母一個是北方人,一個是混血,雖然我們很有錢,非常非常有錢,經營着鐵路公司、石油公司、鋼鐵公司,還在島上有一座甘蔗種植園,但我們沒有世襲的頭銜和莊園,也沒有能塞滿走廊的家族肖像畫……我是那麼勢力、卑賤、膚淺,除非您貪圖我的嫁妝,否則像您這樣高貴的紳士,是絕無可能愛上我的。”
男人的臉色變白了。
這番話聽上去是在恭維他,實際上卻是在諷刺他之前說過的每一句話。
要是他回答,他並不在意她的血統和身世,那就證明他是個虛僞且沒原則的人,而且確實貪圖她的嫁妝。
可要是順着她的話說下去——好吧,我們別約會了——老天,這怎麼說得出口,那可是鐵路公司、石油公司、鋼鐵公司、種滿蔗糖的小島以及將近百萬的嫁妝啊!
衆所周知,一位貴族青年,想要擺脫高額的債務,最快捷的方式就是娶一個嫁妝豐厚的“富家女”,這辦法也稱爲“鑽大錢包”。2
莉齊就是他們眼中最肥美的“大錢包”。
只要能鑽進這個大錢包,那些債務就不再能煩擾他們。可是——誰會把這個原因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呢?
男人只能嚅動着嘴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地望着莉齊離開,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說道:
“……我是伯爵。”
·
轉過身,莉齊神情立刻變得沉鬱起來。
在她看來,男人才是最漠視生命的人。“惡魔之子”被推到聚光燈下決鬥時,他不覺得這是漠視生命;“惡魔之子”殺死一直以來監視、威脅、壓迫自己的人時,他反倒覺得這是漠視生命了。
這種小人,哪怕有子爵的頭銜,也令她反感厭惡。
除了擺脫男人,她找“惡魔之子”,還有一個原因。
想把他從牢籠裏釋放出來。
可能因爲,她也即將走進一個牢籠——一個華美而淺薄的金鳥籠。
她其實心知肚明,那些貴族青年大多都是草包,債臺高築,出門溜達一圈,都能撞見十來個債主。
但在上流社會,不管那些青年欠了多少錢,都始終是尊貴的“子爵先生”、“伯爵先生”和“親王大人”,而她的父親不管多麼有錢,爲人多麼老實,都始終是“卑鄙的北方佬”和“奸詐的投機家”。
北方佬粗鄙、蠻橫、無恥,遠不如南方人文明開化,爲了劫掠南方的財富,連解放黑奴這種事都幹得出來。
再加上,她的外祖母是中國人,一個清麗柔美的黃皮膚姑娘,更加冒犯了那些上流人士的禁忌。
在他們看來,有色人種或許也是人,但絕對不可以和白人結婚,就像馬和驢結合,會生出騾子一樣;白人和有色人種結合,也會生出騾子那樣的劣等物種。
因此,她父親想徹底得到上流社會的認可,只剩下一種辦法——把她嫁給一位貴族。
莉齊並不反感用婚姻回報父親。假如沒有他,她這輩子都無法過上如此優渥的生活。
她註定走進那個金鳥籠裏,但她能在籠子裏得到數不清的好處。
“惡魔之子”待在籠子裏,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莉齊走到“惡魔之子”的身邊。
周圍一片混亂。馬戲團老闆匆匆趕到了劇院,正在大聲辱罵成員們,說他們是一羣蠢貨,居然真的按照決鬥規矩,給了埃裏克三顆子彈。成員們被罵得擡不起頭來,沒留神籠子這邊的動靜。
莉齊半蹲下來,歪着腦袋,試圖與他平視:“你叫埃裏克?”
對方沒有理她。
他背靠籠子的柵欄,頭微微垂下,單手按壓着血流不止的傷口。因爲失血過多,他的神情看上去冷漠又倦怠,脣色也比之前更加蒼白病態。
“再不止血,你可能會死,”她說,“或者截肢。”
他還是沒有理她。
莉齊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不會不想活了吧?”
他終於擡頭,緩緩望了她一眼,眼神很冷。
那是一雙飽受欺騙、背叛、折磨和虐待,所以絕無可能相信陌生人的眼睛,像野獸一樣呈金黃色,也像野獸一樣警惕戒備。
“不關你事。”他說,聲音毫無感情,卻無比動聽,令人感到一陣輕微的戰慄。
……簡直不像人類所能發出的嗓音。
更像是海面上一種以聲音爲誘餌的怪物。
莉齊微怔。
怪不得傳單上說,“不要與‘惡魔之子’對視”、“不要與‘惡魔之子’交談”。看着這樣的眼神,聽着這樣的聲音,誰會費勁思考他說的是對還是錯呢?
莉齊想了想,起身離開了。
埃裏克看見了她離去的身影,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他對她的一舉一動毫無興趣。
他知道莉齊在打量他,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力,但沒興趣知道她這樣做的動機。
他甚至沒興趣仔細打量她,只知道她似乎長得很美麗。
這樣美麗的女孩,男人會像覬覦腐肉的禿鷲一樣,追着她盤旋不止,而她肯定也已經習慣,男人都是英俊整潔的紳士模樣,決不會多看一眼他這樣的人,來到他的身邊,也只可能是爲了嘲笑和羞辱他,沒有第三種可能。
他早已習慣人們毫無緣由的恐懼、厭惡和仇視,不再奢求被當成一個普通人來看待。
肩膀的傷口還在冒血。只要蠟燭、火柴和火藥,他就能給這種傷口止血。可是,沒有。沒人給他這些東西。
那女孩說得不錯,再拖下去,只有截肢或死路一條,而那些人巴不得他變成一個真正的殘廢。
鮮血還在涌流。
他總是清醒冷靜的頭腦,第一次陷入了泥沼般的昏沉。
他與死亡,似乎只剩下一紙相隔的距離。
都說瀕死前,人會回憶起美好的事物。可他腦海中浮現的,仍然是欺騙、背叛、折磨、虐待……還有黑暗潮溼的地窖,噝噝作響的毒蛇,野獸濃烈的體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他不是不想活着。他比任何人都想活着。只是,當只能活在痛苦和恐怖之中時,活着的意義是什麼?
埃裏克閉上了雙眼。
正在這時,腳步聲響起,那女孩又回來了。
如同被入侵領地的獅子,他完全是下意識睜開雙眼,冷漠而戒備地看着她。
她卻沒有看他,而是略顯緊張地靠近了籠子上的鐵鎖。
他這纔看清了她的長相。她果然很美,一頭純淨燦爛的金髮,在腳燈嫋娜升起的煙霧中,顯出一種奇異的豔麗,五官排列組合完全符合培根對於美的論述,“絕色者之五官比例定有異處”,整張臉看上去既有中國人的神祕和柔美,又有美國北方人的冷峻與堅韌。
她不知道要做什麼,一直在張望四周,因爲她長相美麗,衣着得體,一看就是上流社會的小姐,甚至沒人防範她,平時對他嚴防死守的馬戲團成員,更是不敢多看她一眼,怕目光太過唐突,驚擾到她。
傷口傳來可怖的劇痛。
埃裏克倦怠地閉上眼睛,仰頭靠在柵欄上,蒼白乾裂的脣邊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
下一秒鐘,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響起。
微笑僵住。
埃裏克猛地睜開雙眼,幾乎是難以置信地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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