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 27
蘭斯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噩夢總算告一段落了,但很快他就發現,莉齊變得比幽靈還要可怕。
以前他說錯了話,最多不過挨一頓臭罵,現在卻會有血光之災——她一言不發,直接連熱咖啡帶瓷杯子擲到了他的頭上。
蘭斯掏出手帕,顫抖地擦着臉上的咖啡,心想,她不會被幽靈附身了吧?
莉齊不知道蘭斯的想法,不然她很樂意把一整壺咖啡都砸在他的臉上。
她快要被幽靈氣瘋了,沒想到他就這樣離開了——離開了!她光是想到這一點,就想尖叫。她也確實尖叫了,把蘭斯嚇得面色煞白,渾身直打哆嗦。她看不慣他這副膽小的模樣,又朝他扔了個勺子過去。
蘭斯被她嚇跑了。
莉齊繃着臉倒在椅子上,開始後悔跟幽靈度過那樣瘋狂的一晚了。
她真是個傻瓜,居然由着他胡來。直到現在,她兩條腿都還像騎了一整天馬那麼痠痛呢。她雖然在這方面經驗豐富,但又不是鐵打的身體,被他那麼折騰,還是會感到難受。他胡來就算了,就沒想過留下來哄哄她,親親她有淤青的地方嗎?
莉齊越想越生氣,心臟亂跳,差點把剛喝的咖啡吐出來。
她本想盡情地生悶氣,把自己氣出病來,讓那個人後悔不已,在她的病牀前忙前忙後,向她懺悔不該不告而別。
但很快,她就意識到這個想法有多蠢——她爲什麼要用自己的健康去懲罰別人?只有最不成熟的小女孩,纔會爲了得到旁人的關心,而任由自己生病發燒。
她不能表現得要死要活,甚至不能露出疲倦的模樣——爲什麼要疲倦呢?不就是被擺弄了一晚上嗎?
她要昂起頭,挺起胸,去看賽馬,去看戲劇,去侯爵夫人的宴會跳華爾茲跳到天亮,回家歇息一下換身衣服後,繼續去郊遊,去野餐,參加化裝宵夜。
即使他現在回來,向她道歉,也不能阻止她去當社交界的皇后了。
莉齊又喝了一杯咖啡。
各種想法在她的腦子裏亂跳,她面色沉鬱地把那些想法打了個結拋至腦後,喚來女僕,讓她去通知廚房燒熱水,她打算洗澡出門。
女僕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莉齊這纔想起,昨夜下了一場大暴雨,街上的爛泥肯定有腳踝那麼深。她這時候出門,不僅不能成爲社交皇后,反而會淪爲落湯雞。
連老天爺都在跟她作對!莉齊氣惱地想。
不過澡還是要洗的,她要把幽靈留下的痕跡統統洗掉。虧她以前還拿山獅、頭狼、毒蛇這種兇猛的動物去形容他呢,他分明就是一條狗,恨不得在每個地方都留下自己的氣味,就差像狗一樣擡腿——唉,她要把那些粗俗不堪的畫面從腦子裏趕走。
莉齊悶悶不樂地洗了個澡,悶悶不樂地去餐廳用午餐。
現在,她確定昨天的晚餐是幽靈親手做的了,因爲午餐難喫得要命。
於是,她放下銀刀叉,悶悶不樂地回房補覺了。
但不知是否喝了太多咖啡的原因,她的心簡直像在肚子裏跳動,翻來覆去都睡不着,腦海裏一會兒浮現出幽靈那張可怖的臉龐,一會兒浮現出他那失控而扭曲的神色,一會兒浮現出他那雙燃燒似的金眼睛,裏面透出的慾望和痛苦,像是要將她也燃燒殆盡。
直到這時,她纔有空去琢磨他的身份——他是誰?
其實,答案已經近在咫尺。
高大到壓抑的身材、魔鬼般恐怖的長相、堪稱可怕的天賦與頭腦、燃燒似的金眼睛、像魔術師一般將火焰玩弄於股掌之中……
她見過的人當中,只有一個人符合這個描述。
埃裏克。
她曾經救下的魔術師。
她不由困惑起來,爲什麼會是他?
她想過很多種可能性,甚至想過“某一天,她在街上與他擦肩而過,從此他對她念念不忘”這種爛俗的羅曼蒂克式情景,卻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切始於她隨手做的好事。
埃裏克……她在心裏唸叨着這個名字,十分不解。
她是個備受嬌寵的女孩,身上永遠不缺天鵝絨、塔夫綢、波紋綢和綾羅綢緞,脖頸、手腕、腳踝永遠不缺黃金和寶石打造的珠寶首飾,杯子裏的香檳酒永遠不竭,抑鬱的情緒永遠不會在心中過夜。
這輩子遇到的最大的挫折,就是父親失蹤。但這挫折還未徹底落在她的身上,就被埃裏克拿走了。
她的臉蛋兒能隨意切換陰晴兩種情緒,也是因爲人們願意縱容和遷就她。
即使是一開始對她百般看不慣的蘭斯,最後也拜倒在了她的裙邊,甘心忍受她暴躁的脾氣和粗俗的舉止。
她似乎生來都是一個叫人疼愛的大美人。
正因爲如此,她不太理解,埃裏克爲什麼如此輕易地就對她產生了好感。
假如有人救了她,她會很感激,會想盡辦法報答對方,永遠都不會忘記對方的恩情,但唯獨不會喜歡上對方——她得到的善意太多了,僅僅是救命之恩,還不至於讓她以身相許。
只有從未感受過善意的人,纔會像飢渴的野獸一般,對着那麼一點兒善意窮追不捨。
突然間,她明白了埃裏克爲什麼從不相信她喜歡他。
他從未感受過善意,自然也從未感受過愛意。
對於一頭生來就被驅逐、被追獵、被厭憎的醜陋野獸,有人能把他從籠子裏釋放出來,已經是他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事情。至於被喜歡,他從來沒有想象過這種事,又怎麼會相信呢?
莉齊的胸口隱隱作痛起來,不知道是爲了埃裏克,還是爲了她自己。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爲什麼他總像是在壓抑自己的感情——不是他在壓抑,而是她根本不懂他的感情多麼濃烈,多麼深沉。
她見到大海,覺得大海壓抑,潛藏着無數危險的、可怕的暗流,實際上大海從未壓抑過什麼,只是她對海潮一無所知罷了。
這麼想着,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所以,他平靜的外表下潛藏了多少感情呢?
其實她能感覺到,他一開始並不愛她。最初,他看她的眼神,從來都是冷漠的、評判的,不像是男人看女人,更像是掠食者在觀察自己的獵物,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評判的眼神慢慢變淡了,模糊了,另一種恐怖的慾望膨脹了起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睡意毫無徵兆地涌了上來。莉齊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把自己裹在被子裏,打算明天再想這些煩心事。
就在她快要墜入夢鄉時,一隻手突然握住了她的腳掌。
她呼吸均勻,並沒有驚醒過來。那隻手是如此熟悉,如此滾燙,簡直就像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爲什麼要對這樣一隻熟悉的手感到警惕呢?
她非常放鬆,任由那隻手撫摩她的腳背。接着,兩片溫熱的東西取代了那隻手,覆在了她的腳趾上,緩緩上移,若即若離地觸碰着那顆小小的黑痣。
誰也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親吻這顆小小的黑痣。平日裏,這顆小痣藏在潔淨的鞋襪裏,藏在寬大的裙襬下,除了伺候洗浴的女僕,沒人見過它們的真容。
他卻像早就知道它們的存在一般,反覆用脣摩-挲。
他的吻既虔誠,又病態,帶着一種陰冷的迷戀之情,似乎想將這顆小痣珍藏起來,又似乎在對它們告別。
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儘管他的感情濃烈得可怕,實際上卻還是一枚青澀的果實,需要一個時機,才能果熟蒂落。
——他是誰呢?
一個名字涌到了她的喉嚨口,她艱難地張了張嘴,想要喊出來。可是,只要她做夢,凡是需要她開口說話或反駁謾罵的情景,喉嚨總像被卡住似的,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這次也一樣,她蹙着眉頭,急得攥緊了兩拳,卻還是叫不出那個名字。
莉齊心急如焚,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爲什麼這麼急切?那個名字真的那麼重要嗎?是的——非常重要——那個人被關在籠子裏,正在流血,她要去偷鑰匙,把籠子打開,再放一把火,好讓他在重重監視之下安全離開。
她必須喊出那個名字,不然他又會回到黑暗中,回到那個籠子裏去。她不能再放他離開了,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與此同時,她的腳被那隻手放回了被子裏。
他要離開了!
恐懼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臟。夢裏的場景也發生了變化,前一秒鐘,她還在朝籠子趕去,下一秒鐘,周圍就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切都失控了。黑煙滾滾,消防隊員沒能按時趕到,火焰以一種不可遏制的勢態蔓延着,她的步伐被大火阻攔了,怎麼也趕不到那個人的身邊——她不過去,他也不會離開。
冰冷的惶恐感幾乎將她壓垮。她想要大聲喊叫,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彷彿一個病入膏肓的熱病患者,竭盡全身的力量,也只能噴出急促的、灼熱的、微弱的呼吸。
轉眼間,燃燒的劇院又變成了冷寂的聖日耳曼區。
她初來乍到,感到非常孤獨。
清醒的時候,她太過要強,從不肯承認自己很孤獨,很不安;實際上她孤獨得要命,上街騎馬,言行野蠻,不過是爲了掩飾內心的惶恐和寂寞。
父親失蹤了,周圍人又瞧不起她,世界殘酷的一面毫無徵兆地暴露在她的面前。
她茫然瞻望,只覺得前景暗淡,不知道怎麼前行。
這時候,被關在籠子裏的人,又變成了她。
一雙雙眼珠子隱蔽在暗處,如狼似虎地盯着她,試圖用陳腐的道德與條框禁錮她,取笑她。她不管做什麼,都有人發出尖利的嘲笑聲。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黑暗中只剩下一雙燃燒似的金眼睛。那雙眼睛壓抑着晦暗不明的感情,佔有着她,保護着她。
閒言碎語消失了,她又成爲了無憂無慮的莉齊。
她並不是一直都備受寵愛,假如沒有他,或許她最終還是會擺脫束縛,但絕不會那麼輕鬆地就將他人的眼光拋至腦後。
都是因爲他。
她一定要趕到那個人的身邊,打開他的籠子,就像他也會來到她的身邊,幫她解除束縛一般。
喉嚨暢通了。她終於發出貓叫般微弱的嗓音:“埃裏克……”
她必須叫他的名字。
他在等她。
“埃裏克……”
話音未落,她的手被一隻大手重重地攥緊了。
太好了,他沒有走。
他聽見了。
她心頭一輕,壓在上面的恐懼不安像被他拿走了似的,感到了濃濃的安全感,又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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