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Chapter 53
他想象不出她口中的世界,一個女人像男人一樣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裏,女人可以穿褲子、喝烈酒、嚼菸草,像大老粗似的往壁爐裏吐唾沫,甚至可以投票,談論政治,參加選舉,成爲議會的一員。他想象不出那個畫面,甚至認爲光是想象,都是一種褻瀆。
但他隱隱感覺到,這並不是一種異端邪說,世界真的有可能變成這副模樣。
他並不是完全不看外面的世界。他知道越來越多的女人走上了大街,開始討要投票權,她們不想再當主婦,也不想再帶孩子,她們想要和男人一樣的權利。
男士們都在討論這件事,儘管他們表面上對那些女人的想法不屑一顧,心中卻感到不安,因爲女人一旦走出家門,原本屬於女人的擔子就會落到他們肩上。他們看不起女人的擔子,不想去接手,可若是女人真的丟下這些擔子,他們便不得不去接手,不然家裏就會亂作一團。
他也知道不少舊貴族已經放下架子,去跟資產者打交道。他們爲了順應新時代,把家族榮譽、社交禮儀和高貴血統置諸腦後。也許不久的將來,世界上就不再有王公貴族,也不再有紳士淑女,只有能夠順應時代洪流的人。
像他這樣的人,遲早會被越來越洶涌的時代洪流吞沒,成爲一顆毫不起眼的沙礫。
莉齊卻會在時代洪流的滋養下,愈發生機勃勃,堅韌不拔。
“……你說得對,”蘭斯撐着額角,輕而疲倦地說道,“我們的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莉齊想了想說:“給你一句忠告,親愛的。現在當個實業家還不算晚,我爸說,再過幾年,四輪汽車就會取代馬車,就像火車正在取代長途驛站一樣。你可以變賣一些資產,去買一些汽車公司的債券。你要是覺得我在胡扯,買鐵路公司的債券也行,雖然不能大富大貴,但能保障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謝謝。”蘭斯說,“但我……”
莉齊不耐煩地打斷他:“我還沒說完。我算是明白了,每逢時代鉅變,總有一羣人對過去的生活念念不忘,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所堅守的一切,極有可能是上一次時代鉅變時,另一羣守舊的人拼命想要對抗的新生活。所以,你究竟在堅守什麼呢?”
蘭斯再也說不出話了。
是啊,他究竟在堅守什麼呢?
假如他一開始就順應時代的變化,像投機家或資產者一樣,去做生意,去開工廠,去買債券,對莉齊種種怪異的行爲全盤接受,也許就不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了。
可是,假如他這麼做,他就會失去夏洛萊家族的精神,失去上流社會的知己好友,人們都會排斥他,遠離他,看不起他。
他沒有莉齊那樣堅強的心神,他承受不起失去名譽的代價。
“謝謝你,”蘭斯擡起眼,緩緩呼出一口氣,“謝謝你,莉齊。你是個好姑娘,你比我想象的、我看到的和別人看到的都要美好。你美麗、勇敢、堅強,無論是精神還是行爲,都像鋼鐵一樣堅不可摧。很抱歉,作爲丈夫,現在纔看到你這些美好的品質。但這樣也不錯,不是嗎?至少我沒有耽擱你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莉齊心裏莫名一陣難受:“啊,蘭斯——”
“請不要同情我,”蘭斯打斷她,“也請不要對我抱有什麼幻想。我還是我,我不會突然擁有你的勇敢,瞬間接受世界的變化。要知道,對於墨守成規的人來說,變化是相當殘忍的。但是——”他頓了一會兒,輕輕地說,“我會試着用你的角度看待問題。”
說完,他撐着額角,再次陷入了沉默。
莉齊打量着他,從來沒有這麼仔細地打量着他。他還是那麼俊美,臉龐清瘦,輪廓分明,眼睫毛就像金絲雀的羽毛般呈淡淡的金黃色。
“他本來就是一隻金絲雀,”她心想,對他非常同情,“他出生在金鳥籠裏,生長在金鳥籠裏,他已經習慣了金鳥籠的生活方式,直到有一天,整個世界都在對他說,活在籠子裏是不對的——這誰受得了呢?我能從籠子裏走出來,是因爲我沒有在籠子里長大,可他從小到大都活在籠子裏呀!”
但她對他的感情,也僅限於同情了。
莉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準備離開。
這時,她聽見了蘭斯壓抑而顫抖的聲音:“我愛你,莉齊。”
莉齊覺得那不是愛,更像是他被迫看見新世界後發出的一聲極度痛苦的叫喊。
她猶豫了片刻,沒有迴應,直接離開了。
走出來後,她嘆了一口氣,感覺在巴黎的這段時間就像一場夢。
最初,她以爲走進這個金鳥籠,就能進入上流社會,得到頭銜、名譽,甚至是美好的品德。
然而將近一年時間的過去,她不僅沒能進入上流社會,得到頭銜、名譽和美德,而且連原有的淑女身份都失去了——之前,她名聲再怎麼壞,好歹還算個淑女;現在,只要等她離婚的消息傳出去,任何信仰天主教的上流人士都不會再接待她。
她再也不是淑女了。她想道,渾身上下卻涌起一陣輕鬆愉快的熱流,彷彿真的從籠子裏飛了出來,在明媚燦爛的陽光下翱翔似的。
這時,一隻手從黑暗中伸出來,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落入了一個炙熱而堅實的懷抱裏,聞到了熟悉的男性氣息——埃裏克的氣息。
她不由得露出一個快樂的微笑,想對他撒撒嬌,展望一下美好的未來,下巴就被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擡了起來。
“你喜歡過他?”他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冷漠而低沉地問道。
“沒有。”她誠實地答道,忽然豎起了眉毛,“好啊,你又偷聽牆腳——”
他卻不爲所動,眼睛自始至終都集中在她的臉上,彷彿被激發掠食本性的野獸,緊緊地盯着獵物的蹤跡,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既然你沒有喜歡過他,爲什麼要給他希望?”
莉齊面露茫然:“我給他什麼希望了?”
“你說,你本可以喜歡上他。”他漠然地陳述,“又勸他放棄往昔的生活方式,開始新的生活。你完全可以送他幾簍魚,讓他把眼前的生活對付過去,卻給了他一根救命的魚竿。也許他現在並不懂這些話語的重要性,但過幾年,等他用那根魚竿發跡了,就會明白你送的禮物是多麼珍貴,絕非魚與黃金能比。到那時,他肯定會帶着滿腔愛意來找你,與你再續前緣。”
莉齊聽完他這番酸不溜秋的揣測,哈哈大笑起來。
“很好笑嗎?”埃裏克冷冷地說道。
莉齊想忍住笑,卻怎麼也忍不住。她笑吟吟地摟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臉頰上重重地親了一下:“噢,我的大傻瓜!我真好奇,是不是聰明人喫起醋來,都會像你一樣變傻——”
他冷眼看着她:“怎麼,你想找其他聰明人驗證一下?”
他的聲音生硬之極,卻在她的心裏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柔情。
他平時那麼冷靜,那麼聰明,有着近乎可怕的自制力。只要他想,可以將任何情緒都隱藏起來,包括對她的感情——他剛接近她時,就將一腔暴烈的、兇狠的、病態的感情硬壓抑了下去。
然而隨着彼此關係的加深,她逐漸發現,他什麼都能硬壓抑下去,唯獨不能壓抑那顆極端而躁動的嫉妒心。
但她喜歡他的嫉妒心。
他每次喫醋,都會說一些令人發笑的傻話,要不是怕他把自己氣死,她真想天天看他這副冷冰冰的妒忌模樣。
“怎麼不說話?”他扯了一下嘴角,冷漠地繼續說道,“我寧願你給他一筆錢,像施捨一個乞丐那樣養活他,也不希望你動用所有的智慧,像良師益友那樣對他諄諄善誘。我——”
他側頭吸了一口氣,脖頸暴起一根很粗的青筋,幾秒鐘過去,纔將那種激烈得可怕的情緒遏制下去。
“對不起,我失態了。”他說。
聽見他嘲諷她給蘭斯的忠告,是“動用所有的智慧”時,她眉毛一豎,剛要翻臉,看到他妒忌成這樣,她豎起的眉毛又躺了下去。
“好啦,好啦,”她抱着他,像安撫一頭焦躁不安的野獸似的,輕梳他的頭髮,“別犯傻啦。你聽見了我對他的忠告,那你有沒有聽見我對你的評價呢?
“我給他忠告,只是因爲我覺得他可憐。他一生都被養在一個價值不菲的牢籠裏,從沒有人替他想過,假如有一天那個牢籠不再具有價值了,他該怎麼辦,該怎麼活下去。可是——我們不一樣。
她吻了吻他緊繃的雙脣,微笑着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世界最終會變成什麼樣,舊貴族那套準則是否還行得通——也許到最後,整個世界還是王公貴族的,新貴族和資產者不過是曇花一現。但是,不管世界怎麼變動,我們的想法都會不謀而合。”
他看着她,眼中閃現出一絲罕見的脆弱情緒。
“我的確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她說,“卻沒辦法很容易愛上一個人。不僅僅因爲愛上一個人,便等於自願戴上枷鎖,而且因爲想要找到一個和自己完全契合的人,實在是太難了!埃裏克,我想,我這輩子都碰不到比你還契合我的愛人了。以前我從不相信‘天生一對’這種鬼話——但我們就是天生的一對。”說到這,她臉上忽然顯出一股狠勁,“上帝作證,要是陪我到生命盡頭的人不是你,我死都不會安息的——”
話音落下,她看到他的神色徹底平靜了下來,脖頸上鞭繩似的青筋也不見了蹤影。
“啊,”她有些得意地想道,“我現在安撫他已經是輕車熟路啦!”
當然,她那番話全是真的,不摻半點兒假。
她似乎也被他傳染了那股瘋狂的狠勁,有時候會不准他離開一步。一覺醒來,要是看到他不在旁邊,她甚至會感到煩躁不安。
她想要他無時無刻都陪着她,就像他想要無時無刻都守着她一樣。
也許以後,她還會犯隨便找人跳舞調情的毛病,但不管怎樣,他都是她的自由、她的靈魂、她蔑視世俗的共謀。
愛情並不是什麼可貴的東西。人的一生中能碰到很多份愛情,也能在很多個平常的時刻感到自由,卻幾乎不會再碰到一個契合的靈魂,一個犯禁的共謀。
她愛他,只有他適合她,她這輩子只要他,就這樣。
這麼想着,她渾身上下再次涌起一股輕鬆愉快的熱流。她不知道那是冬日陽光太過舒適的緣故,還是因爲馬上就要迎來如飛鳥般自由的新生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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