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Chapter 9
她生來就習慣了被人伺候,遇到埃裏克之前,還會自己穿衣服,遇到他之後,她就只會自己穿褲子了,裙子這樣繁瑣的衣飾,能不自己動手就不自己動手。
她自認爲不是一個嬌弱的人,卻總忍不住在他的面前表現出嬌弱的一面,散步的時候鞋子進了砂石,即使不礙事,也會對他一頓撒嬌賣俏,讓他抱着她走路。
莉齊想,要愛護他,對他好,就先從少使喚他開始吧!
於是第二天,她能不使喚埃裏克,就不使喚他。
早上醒來,她寧願多花半小時穿衣服,也不要他幫忙。
但不知是否被昨天的事情影響了心情,他的眉頭一直緊皺着,拿着鋼筆,對着空白五線譜頓了半天,一個音符也沒有寫出來。
她走過去,高高興興地親了他一下,也沒能使他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
莉齊覺得,大概是她還不夠愛護他,她得更加努力不使喚他纔行!
但到了中午,莉齊發現廚娘煮了一大鍋蝦,又有些後悔下決心不使喚他了。
要是她沒有下決心的話,她可以兩手乾乾淨淨的,等着他將剝好的蝦仁放進她的碗裏。
莉齊嘆了一口氣,悶悶不樂地拿起一隻蝦,自己剝了起來。
埃裏克伸出一隻手,想要接過她手中的蝦:“我來吧。”
“不用!”莉齊把頭一扭,生怕自己露出迫不及待的眼神,她是多麼想讓他幫忙呀,“……我自己可以。”
埃裏克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不再說話。
莉齊喫得頗不是滋味,自己剝的蝦終究不如別人剝的好喫。
喫完午飯,她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
埃裏克走過來,似乎想把她抱上牀。
莉齊想到自從接手這牧場以來,她還從未親近過裏面的動物,像別的主婦一樣喂喂雞,撫愛一下馬頭,就掙脫了他的手臂,無精打采地走下樓,去巡視牲畜棚了。
馬棚裏養的都是純種馬,她特別喜歡其中一匹土庫曼馬,頭頸瘦長而駿美,皮毛在陽光下彷彿金子一般閃亮,呈極淡的玫瑰色,最容易染色的綢緞,都染不出這樣美豔的顏色。
只要有時間,莉齊就會給它梳梳毛,餵它喫兩塊糖,但今天她一上午都過得不太愉快,所以只懶洋洋地跟它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馬棚。
她懨懨地戴上遮陽草帽,苦惱地嘆了一口氣,心想才一上午不使喚埃裏克,她就過得如此痛苦,要是以後都不能使喚他,活着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呢。
她還是跟他商量一下,從別的地方愛護他吧。
這麼想着,莉齊又爲自己沒有恆心而感到氣惱。總而言之,她被自己的心血來潮攪得心煩意亂,生無可戀。
經過臥室時,她看見埃裏克正在鋼琴前寫曲子,不時按兩下琴鍵。
他專心作曲時最有魅力,所以平日裏,只要看見他在作曲,她就會壞心眼地過去打攪他,故意坐在他的腿上,黏糊糊地對他撒嬌。
要是那天他的衣領剛好扣得嚴絲合縫,她更是會忍不住用牙齒解開,一面眨着眼睫毛瞧着他,一面含住他突出的喉結。
她看了一眼,今天他穿得非常合她的心意,黑緞襯衫,白色領帶和背心,手指修長而骨感。
儘管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每次作曲時,眼神都會顯得極端自信,彷彿無論如何都能主宰全局。
他也的確可以主宰全局,他在任何領域都能掌控一切,是當之無愧的強者,卻唯獨不能掌控對她的慾望和感情。
這一點讓她相當受用,她很喜歡看他因她而失控的模樣。
但這樣未免太自私了一些。
他愛她,他縱容她,他無法抵抗她。
她卻利用這一點去打擾他。
唉,她以前怎麼沒發現這麼做是錯的呢,可能因爲他從沒有表現出不悅吧。
不過,就算她在他作曲的時候,用馬鞭抽他,他估計也不會露出不悅的神色。
想到這裏,莉齊垂頭喪氣,愈發覺得自己面目可憎,自私透頂。
她離開以後,埃裏克側過頭,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再垂下頭時,手上的鋼筆已被他折斷成兩半。
藍黑色的墨水滴落下來,浸染了他骨節分明的手指。
他的眼睛也像在滴落墨水一般,逐漸滲出冷漠陰鬱的情緒。
假如這時莉齊看見他的眼神,就會知道自己弄巧成拙,讓他感到強烈不安了。
但她並沒有看到,她正站在露臺撫心自問,這些年究竟做了多少對不起他的事情。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任性又自私,只管自己舒服,不顧他人感受,還好發現得早,還有挽救的餘地。
“可是,”莉齊苦惱地想,“要是以後都不能使喚他,生活還有什麼意思呢!”她隨即又爲這樣的想法感到羞愧,不由得展開了新一輪的懺悔。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鑽進了牛角尖,並且越鑽越深,還以爲看見了真理之光,正一門心思朝其前進。
這時,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在想什麼?”
埃裏克走到她的身邊,摟住她的腰。
要是平時,她肯定會快樂地投入他的懷抱,使勁在他的身上蹭幾下,但現在她正痛苦地自省,連擡頭瞅他一眼都不敢,怕多看他兩眼,就會愧疚地掉下眼淚來。
她對自己的道德向來沒什麼要求,假如被她自私對待的是別人而不是埃裏克,根本不會在她心裏掀起波瀾。
可是,偏偏是埃裏克,一個無條件呵護她、保護她、視線永遠集中在她身上的人。
外出散步時,她一回頭,總能對上他異常專注的目光。
他永遠比她先一步瞭解她的需求。
烈日當頭,她剛擦了一下汗,或是手當扇子扇了兩下,他就走到她的面前,爲她戴上了遮陽草帽。
他甚至能比她先一步察覺到,她是餓了還是渴了,簡直是她靈魂的一部分,她父親都不一定能呵護她到如此程度,他卻做到了。
莉齊想,她得補償他。
但怎麼補償呢?
她忽然想起了他那天的話——當時,他醉得神志不清,說話比平時更爲直白,幾乎顯得有些粗俗和下-流。
她一想到他是怎麼湊近她耳邊,噴出沸熱的氣流時,耳根就滾燙如火燒。
他說,太太,我想要你的腳給我……
光是想想,她的臉就漲得緋紅。
當然,倒不是因爲這件事多麼難辦,而是因爲他一直那麼冷靜,那麼剋制,極少要求她做什麼,卻突然說了句這麼……污穢的話。
她感到刺激的同時,又一陣害羞。
莉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忘了回答埃裏克的問話。
埃裏克閉了閉眼,眼神變得更加陰鬱,呼吸也粗重了起來。
今天一整天,她都極爲反常。
早上,一向都是他替她穿衣服——不管男女,凡是昂貴的衣服,穿起來都費時又費力;今天,她卻拒絕了他的幫忙,把他推到一邊,獨個人忙活了半天,額上都見了汗,也沒有讓他搭把手。
他以爲她是突發奇想,想嘗試自己穿衣,儘管心裏頗不舒服,還是將這種感覺強抑了下去。
中午用餐時,她卻比早上更加疏遠他了。
她從來都懶得剝蝦殼,寧願不喫也不願自己動手,可當他準備幫她剝蝦時,她卻扭頭拒絕了他。
整個中午,他冷眼旁觀,發現她仍然不喜歡剝蝦,每剝一隻,眉頭就皺得更緊一些。
很明顯,她寧願喫一頓不愉快的午餐,也不願喫他親手剝的蝦仁。
有那麼一刻,他簡直想大步走到她的身邊,俯身逼問她,他究竟做錯了什麼,以至於她要這樣疏遠他。
上午和中午的事情,或許能解釋成她不想麻煩他。
那麼最後一次,他完全無法說服自己,她不是在疏遠他。
她是個充滿活力的女孩,像小貓一樣生氣勃勃且富有好奇心,儘管她不會執着於把東西推下去,看見他在專心做什麼,卻一定會湊過來,要麼兩手撐着下巴陪他,要麼想盡辦法親近他。
他有個怪癖,那就是作曲的時候,無法容忍任何人的打擾,有時候被打斷思路,甚至會生出兇暴的戾氣。
只有莉齊,對他而言,是一個例外。
只要她在他的身邊,無論她做什麼,都會令他迸發出強烈的激情與靈感。
相較於神話裏那位瘋癲而歇斯底里的繆斯,她纔是他真正的、獨一無二的繆斯。
他想,她可能是有什麼心事,纔會這樣心不在焉,於是竭力壓抑住翻涌不休的陰暗情緒,走到她的身邊,儘可能冷靜而溫柔地詢問她。
她似乎在出神,沒有回答。
晚一天發生這種情況,他都能淡然處之,但今天她的表現實在是太古怪了,見她久久不說話,他遏制不住地焦躁起來,盯着她的眼神逐漸暴露出獸性的佔有慾。
莉齊對埃裏克毫無防備,完全沒有感受到他的侵略性。她還在自我反省,以及考慮要不要滿足埃裏克的要求。
正在這時,比利的大嗓門從後面響了起來:“太太,頭兒,有一對夫婦要借宿——我們還有很多空房,要答應嗎?”
總算有件事能讓她轉移注意力了,莉齊暗暗鬆了一口氣。她發自內心地認爲,人還是少思考爲妙,難得思考一件事,差點叫她的腦筋轉出火星子了。
她拍拍埃裏克的手,示意他鬆開她,回頭對比利嫣然一笑:“是一對什麼樣的夫婦?”
艾德勒太太笑起來就像天使一樣甜美可人,她那頭純淨燦爛的金髮,幽黑水靈的眼睛,嫵媚可愛的酒窩——哦,他們究竟交了什麼好運,有這樣一位善良美麗的女主人,會對他們粲然微笑,會給他們買成套的新衣,還會讓廚娘給他們燒肉湯。
要不是怕男主人一氣之下把他們都斃了,他們恨不得天天圍着她轉,給她摘野花,講笑話,抓些野貓野兔哄她開心。
突然,比利感到一道極具壓迫感的視線,一擡頭就對上了埃裏克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金眼睛。
比利不由得嚥了一下嗓子,默默垂下目光,心想男主人的嫉妒心又變強了。
“問你話呢,”莉齊不高興地催促說,“是一對什麼樣的夫婦?”
“看上去像城裏人,”比利忙答道,“他們穿得很好,舉止也彬彬有禮,非常熱情,但不知爲什麼,身上有股臭味,聞着跟屍臭似的——”
“噢,可不能這樣說人家!”
“以後不會了,太太。”比利說,“那我們要留下他們嗎?他們願意每天付六塊錢的房費,我去打聽過,附近的溫泉旅館也是這個價格,他們算是誠心借宿。”
莉齊想了想,說:“那就讓他們住北邊那幢小木屋吧,那裏離牲畜棚遠一些,應該不會薰到他們。”
比利真心誠意地讚美道:“太太,您真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女人,簡直跟上帝的母親一樣善良!”
話音落下,埃裏克又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比利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即使對莉齊充滿了仰慕之情,也有些扛不住了,掉頭溜了。
莉齊則興致勃勃地望向樓下,她暫時把對自己的道德反思拋到了腦後,轉而對新來的夫婦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逃避心理,就像犯了錯的孩子爲父母晚回家而感到高興一般。
埃裏克的心徹底冷了下來。
她不願意看他,不願意跟他說話,甚至不願意他抱她。
她寧願朝牧工嫣然一笑,也不願回頭看他一眼。
一瞬間,他的頭腦“嗡”的一下,燃燒起猜忌的妒火,燒燬了冷靜與理智。
莉齊趴在露臺的欄杆上,看見那對夫婦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他們的衣着十分得體,男人手上拿着一頂寬邊巴拿馬帽,身穿淺藍色西裝,彷彿優雅的法國殖民者;女人則斜戴着一頂入時的軟帽,穿着一條酒紅色的長裙,繡着紫黑色的紋樣。
令人感到怪異的是,他們攜帶的武器未免太多了一些——周圍有不少保護牧場和伐木場的僱傭槍手,但即便是那些人,也不會攜帶這麼多武器。
男人的腰上挎着兩把左輪手-槍,靴子裏插着一把獵刀,馬刺大得出奇,跟身上那套藍西裝格格不入,背上還挎着兩支連發-槍;女人則揹着兩個裝火藥的牛角,腰間也有一把獵刀。
如果是獵戶,完全沒必要穿得這麼講究;如果是僱傭槍手或賞金獵人,又爲什麼要上門借宿?
莉齊蹙起眉毛,悄悄攥緊了埃裏克的手,側頭問道:“寶貝兒,你有沒有覺得那對夫婦有些奇怪……”
他在旁邊站了這麼久,她一聲不響,半晌開口居然是爲了別人。
埃裏克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妒火,單手扣住她的臉頰兩側,迫使她轉過頭,低頭吻了上去。
莉齊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嫉妒的吻。
他盯着她的眼神,充滿了冷冰冰的猜忌,如同一頭受到忽視的惡狗,朝主人投去貪婪而瘋狂的視線。
儘管不知道他爲什麼嫉妒,她還是安撫地吻了吻他的嘴脣,含糊地說:“怎麼了,不生氣……”
可惜,他的情緒已徹底失控,遠不是一兩個吻和一兩句話,就能安撫下來的。
莉齊有些摸不着頭腦,又親了他兩下,除了換來他更加粗暴地回吻以外——她幾乎被他壓在欄杆上親吻,後背被硌得生疼——沒有任何作用。
“他到底怎麼了?”莉齊迷惘地想,“如果是嫉妒,他嫉妒什麼呢,我今天沒跟哪個男人說話呀,”比利在她的眼裏壓根兒不算男人,“而且,我一上午都沒有煩擾和使喚他,他應該感到特別自在纔對。難道,這不是嫉妒的吻,而是感激的吻?”
她對自己的推理感到懷疑,他情緒正常的時候,可不會這樣粗野地吻她。
莉齊琢磨片刻,感覺與其自己胡思亂想,不如開口問問,便一把推開了他:“你到底怎麼啦?是因爲太高興了嗎?”
他閉了閉眼睛,吸了兩口氣,冷冷地說道:“是,我太高興了。”
“真的嗎?”莉齊說,“我怎麼覺得——”
他扣住她的下巴,冷漠地迫視着她:“早上我想幫你穿衣,你恨不得離我兩英尺遠,中午又拒絕我幫你剝蝦。以前經過臥室時,看見我還會過來吻我兩下,今天卻對我視而不見。剛纔更是寧願對一個牧工微笑,也不願看我一眼。”
他不帶感情地冷笑一聲,她無法描述他這一聲笑是多麼短促古怪。
“莉齊·艾德勒,”他說,“如果你愛我的話,你不難發現,我已高興得快要死去。”
莉齊聽出了他陰陽怪氣的腔調,也聽出了他一點也不高興,但腦筋並沒能立馬轉過彎來。
她茫然地問道:“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你的意思了……唔,你希望我繼續像之前一樣使喚你,對嗎?”
“不,”埃裏克冷淡地答道,“我希望你繼續像今天這樣折磨我。”
“活見鬼了!”莉齊惱火地想道,“我遲早要學會他這陰陽怪氣的本事,讓他也嚐嚐被諷刺得說不出話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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