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Chapter 8
莉齊偷瞥了埃裏克一眼,他正直勾勾地盯視着她,如同一頭飢渴之極的掠食野獸,眼中看不見冷靜與理性,只能看見進食的慾望。
但她相信,如果這時她提e先生或者其他男人,他會立刻恢復神智,然後露出那副冷漠且陰陽怪氣的表情。
“還是改天再說吧,”莉齊尋思着,“我得想出一個萬無一失的說法。”
這時,他又垂下頭,在她的耳邊低聲蠱惑道:“可以嗎?”
莉齊心裏不由得暗暗納悶,他究竟喝了多少?
他頭腦清醒的時候,就算被她慫恿着講葷話,也決不肯照做,有時候慫恿過頭了,還會被他扣住手腕逼問,是否也曾這麼跟別人調情。
哪知道他醉了以後,說的話是如此的——如此的——
但願他酒醒後,還能記得自己這不要臉的模樣。
這麼想着,莉齊擡起頭,見他還在直勾勾地盯着她,便揮揮手把他趕回了臥室。
這一晚,她睡得不太好。
埃裏克雖然聽話地睡下了,一隻手臂卻死死地扣在她的腰上,像鋼鐵一樣堅硬,像火炭一樣炙熱。
她睡得大汗淋漓,做了一晚上被烈日炙烤的噩夢。
第二天醒來,她悶悶不樂地去洗了個澡,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回來一看,他已經起牀了,剛穿上黑色大衣,正準備扣皮腰帶。
想到昨晚,她怎麼也掙不開他滾燙的懷抱,熱到做噩夢,真想過去踹他一腳。
正在這時,樓下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似是有人跟牧工起了爭執。
莉齊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窗邊,探出半邊身子看熱鬧。
她還沒看見熱鬧,就被埃裏克單手拽了回去:“危險。”
莉齊鼓起兩腮,剛要發脾氣,樓下又傳來一陣騷動。
一個帶着西部土腔的聲音說道:“我勸你們不要不識好歹。我的僱主威爾森先生的確是一位和善的紳士,我作爲他的僱傭槍手,卻不是那麼好糊弄的。再說了,我們又不是要強佔這塊土地,只是想出錢買下來。”
比利憤怒地嚷道:“強買強賣,不是強佔是什麼?”
“請不要曲解威爾森先生的好意。我再重申一遍,威爾森先生是一位善良的紳士,頂頂有名的大好人。他想要這塊地,只是因爲它用來做牧場太可惜了,更適合建療養院,給那些肺病末期的人一個活下去的希望。”
“是嗎?那請問你們會收錢嗎?”
“當然會收一些食宿費。別廢話了,快叫你們的主人出來吧。”那人拖着鼻音濃重的土腔說道,“煩死了,又是這種情況,養尊處優的牧場主和他沒見過世面的牧工們,來到了這片靠槍子兒說話的土地上,還以爲城裏的法則在這裏行得通呢,實際上城裏的一切,在這裏狗屁都不是——”
說着,那人猛地拔槍,在比利腳邊射了一顆子彈:“——你的槍沒我快,你就得捱打!”
比利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你才狗屁都不是,你對我們主人一無所知——他的槍法……”
“小朋友,你知道加利福尼亞的牛仔競技比賽嗎?每年都會有一大羣牛仔報名參加,但我每年都是冠軍。無數人想用他們腰上那把左輪斃了我,但都沒有成功。”那槍手點了一支菸,銜在口中,含糊地說道,“我殺過的印第安人和野牛,保護過的女人,比你們任何人都多。你們的主人或許有很多錢買牛,但絕對沒試過親手殺牛吧?”
比利是個實誠的孩子,剛要大聲反駁,就被一個年紀稍大的男孩捂住了嘴巴。
“你這不是廢話,”那個男孩說,“牧場主怎麼可能像屠夫一樣殺牛?”
莉齊心想,等會兒用餐的時候,要給這個男孩多加兩勺肉湯,他真懂她,知道她想聽那個槍手多吹一會兒牛。
“這就對了嘛,”那槍手聳了聳肩膀,“上帝會保佑誠實的人。其實我並不喜歡打打殺殺,給人們帶去血腥和恐慌。但生活就是這樣,容不得你做出選擇,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當一個冷酷無情的槍手,活在人們懼怕的目光裏。”
牧工們面面相覷。
有人想要嗤笑出聲,被其他人瞪得憋了回去。
“你別看這地方美得跟幅畫似的,真的一點也不安寧。每天都有人被拖進樹林裏割掉頭皮,聽說以前這裏還有土匪,一對食人魔夫婦路過,順手把他們解決掉了……”那槍手做了個喫飯的動作,暗示那些土匪都被吃了,“聽我的,這塊地你們吞不下,讓給威爾森先生吧。”
牧工們憋笑憋得臉都發紫了。
一個孩子忍不住開口說道:“……你就沒想過,我們就是那幫土匪嗎?”
那槍手愣了一下,隨即轟然大笑起來:“哦,上帝,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你以爲土匪都是故事裏的俠盜嗎?他們都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再看看你們,面色紅潤,衣服上一個補丁也沒有,頭髮裏也瞧不見蝨子。你跟我說你們是土匪?好笑,真的太好笑了!”
莉齊聽牆腳聽得心滿意足,也露出一個微笑。
她正要下樓去把那槍手趕走,然後叫廚娘開飯,就在這時,只聽槍響一聲,有什麼東西“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樓下又響起一陣騷動,像山洞裏被強光驚擾的蝙蝠一般,給人一種不祥之感。
莉齊探頭一看,只見那槍手臉朝地倒在地上,腦袋被一顆子彈貫穿,鮮血噴濺在乾草堆上。
她眉頭一皺,剛想看清是誰動的手,就被埃裏克單手拽到了身後,同時他拿起架子上的連發槍,迅速上膛,瞄準,扣下扳機。
“砰——”
樓下傳來比利的聲音:“打中了,頭兒!我過去看看!”
埃裏克厲聲斥道:“別過去,可能有埋伏!”
與此同時,莉齊也從壁爐上取下一把槍,給槍裝上子彈,走到另一扇窗戶邊上,側耳聆聽樓下的動靜。
的確有埋伏。
是那幫割頭皮的變態。
他們不知去哪兒屠戮了一番,回來時看見槍手在那高談闊論,便順手斃了他。
透過窗玻璃,莉齊看到了此生見過的最恐怖的畫面。
一羣人垂頭弓背騎在馬上,揹着弓和箭筒,腰上挎着手-槍和火藥筒,馬背上掛滿了用皮帶子串起來的頭皮,一張疊着一張,鮮血淋漓。有的人手上甚至提着被血澆得溼漉漉的黑髮人頭。
儘管她只看了兩眼,就不忍再看下去,還是認出了那是印第安人的頭顱。
她閉上眼睛,頭腦裏驀地燃起一股暴烈的殺意,燒得她思緒空白,等她回過神時,已經朝那些人開了火。
她還是不擅長使用步-槍,打空了好幾槍,但她無暇爲此感到羞澀,彈膛空了,就閃電般填上子彈。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一定要衝那幫割頭皮的變態開火,明明印第安人跟她沒有關係,那個愛吹牛皮的槍手跟她也沒有關係,可突然之間,她就是遏制不住內心暴漲的殺意。
埃裏克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只是在她空槍的時候,擡手幫她補上。
其他牧工也沒閒着。他們也有連發槍,很快,那些割頭皮的變態就被打得落荒而逃,只留下一片血跡斑斑的藍色花叢。
莉齊放下槍,怔怔地望着窗外,胸口仍在不住地起伏。
她整個人精疲力竭,腦子裏一片混沌,只知道自己正在機械地喘氣。直到埃裏克走到她的身邊,用手帕擦掉了她臉上的東西,她才恍然驚覺自己哭了。
她爲什麼會哭?
是因爲眼前這一幕太過可怕了嗎?
不,如果她真的覺得可怕,她會尖叫,她會閉上眼睛,她會竭力把這些恐怖的畫面丟置腦後,而不是架起槍,宣泄憤怒一般對着那些人開火。
她從不是一個敏感的人,腦筋比漁網還要粗,假如用她的腦筋織成一張網去撈魚,絕對撈不到小魚。
然而就是這副粗腦筋,也察覺到了她是多麼自私。
在此之前,她一心只想着自由——埃裏克漠視文明社會的一切規則,在他那裏,她能不受束縛地活着,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與快樂。
來到科羅拉多後,她更是自由得忘乎所以。
她可以叉開腿騎馬而不受人們議論,這裏遠離大都市,女性也是家裏的一把手,她們必須學會叉開腿騎馬,因爲要是家裏的男人病了,就是她們肩負起打獵和放牧的責任。
她像一隻飛出牢籠的小鳥般,沉浸在重獲自由的喜悅中,卻忘了這裏對他而言不過是另一個牢籠。
約瑟夫、暴死的槍手、割頭皮的變態……這些亡命徒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一個她曾在蘭斯身上看見過的特徵——沉溺於過去,不願接受世界已經改變的事實。
貴族們用彬彬有禮的目光回望舊世界,亡命徒們則以陰鷙、殘忍的態度拒絕新時代的到來。
舊世界教他們用殺戮拓荒,教他們射殺野牛趕走印第安人,教他們用頭顱和頭皮換取賞金。
新時代卻在霎時之間改變了這一切:州警隊取代了“私刑法官”,不少亡命徒被逮捕歸案,印第安人有了保留地,不能再像從前一樣隨意濫殺。
亡命徒們融入不了新時代,只能在荒郊野嶺繼續濫殺無辜,以此懷念那個混亂而又污穢的世界。
莉齊並不害怕他們。她雖然不善於複雜的推理,卻擁有一種尋常人不具備的遠見。
她預見了這些人的結局——他們要麼鋃鐺入獄,要麼在殺戮中被人殺戮。
他們將一輩子與文明世界格格不入,彷彿野獸一般在蠻荒之地活着,終生都在狩獵與被狩獵之中度過。
她害怕的是,埃裏克也沒有從那個世界裏走出來。
他已經走出了地下宮殿,來到了白晝烈日之下。
可是,他仍戴着面具,仍隨時準備拔槍,皮帶上始終掛着一捆繩索。
他跟她說,他跟約瑟夫也很像的時候,她還在心裏笑話他亂喫醋。
“噢,天哪!”莉齊難過地想,“我對他的關心太少了!”
埃裏克見她眼裏又閃現出淚光,幾乎有些慌亂,還以爲她被嚇蒙了。
他一邊將她攬入懷中,低聲哄她,一邊皺眉望向窗外,金眼睛裏泛起了冰冷而兇暴的殺意。
他從沒有見過她嚇成這樣。
就憑這一點,那些令人作嘔的歹徒就該死。
“埃裏克……”她在他的懷裏悶聲悶氣地開口了。
“我在。”他在她的頭頂輕輕吻了一下,“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孩,那些人都被你打跑了。”
“噢……”她聽見他低沉溫柔的聲音,想起她對他是多麼缺乏關心,又哽咽了起來,“我纔不在乎那些變態有沒有被打跑,我只在乎你。”
“別擔心,我沒有受傷。”
“我指的不是這個,傻瓜!”她抽抽搭搭地說道,“我覺得……我對你的關心太少了。”
她的思維跳躍得太快,他有些沒跟上:“什麼?”
莉齊不可能說,她忽然發現與世界格格不入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只能暗暗下定決心,要更加關心和愛護他,幫他融入這個世界,與那個混亂污穢的時代劃清界限。
當然,就算他一輩子都是個危險的瘋子和亡命徒,她也不會怪他,畢竟她一開始喜歡他,就是因爲他那神祕而又危險的氣質。
她只想力所能及地幫他變好。
“沒什麼,”莉齊搖搖頭,拿過他的手帕,擤了一下鼻子,“我愛你,埃裏克。”
“……我也愛你。”他沉默了一下,“寶貝兒,你到底怎麼了?”
“你喜歡這裏嗎?你要是不喜歡,我們現在就可以離開。”莉齊繼續擤鼻子,眼淚汪汪地說道,“你不喜歡我和蘭斯來往,我就再也不跟他來往了……嗚嗚,我也不會再隨便跟你生氣,跟你冷戰了,你要我怎樣我都答應你——”
除了讓她放棄角色扮演,莉齊在心裏默默補充。
埃裏克不知道她哭得這樣傷心,還惦記着角色扮演,他低下頭,又輕吻了兩下她的頭頂,仍然沒跟上她跳躍的思維。
但他聽見了她愛他。
儘管對她突如其來的告白有些疑惑,他還是感到了狂烈如火熾的喜悅。
她的告白,無論聽多少次,他的情緒都會遏制不住地昂奮起來。
莉齊則開始計劃,怎麼讓他融入這個世界了。
當然,不是那個一去不復返的舊世界,而是自由、包容、進步的新世界。
假如沒有這樣的新世界,她就努力給他創造出這樣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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