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Chapter 32
她等着埃裏克認錯、道歉,過來給她處理手腳的傷勢——任誰看了她這奼紫嫣紅的手腳,都會認爲她在灌木叢裏摔了好幾跤。就憑這一點,他再挨她幾個耳光都不算過分。
他卻一動也不動,像沒聽懂她的話一般,眉頭微蹙:“籌辦婚禮?”
莉齊又想生氣了:“你不要告訴我,這麼簡單的話你都聽不懂。”
“我聽懂了。”他說,眉頭仍微微蹙着,“不過,我沒明白你爲什麼要籌辦婚禮。我們不是已經結婚了麼。”
“啊,你真的是埃裏克嗎?”莉齊硬邦邦地說,“我不信他會變得這麼蠢——我們確實已經結婚了,但還沒舉行婚禮呀!我知道你不信上帝,我也不信上帝,除非他可以顯靈給我一些好處,但請一位牧師,在他的面前宣誓接吻,讓他見證我們的結合,還是挺有趣的。”
埃裏克沒有說話。
莉齊瞥他一眼,見他快把那對鷹羽耳環的羽毛捏變形了,連忙搶了過來:“這是別人父親的遺物,拿什麼不好,偏偏拿這個。”
埃裏克說:“你盯着這對耳環看了很久。”
“不許把黑鍋扣我頭上!”莉齊怒衝衝地罵了一句。
埃裏克不作聲了。
她踢了他一下:“去,給我倒水。我喝完再給你解釋——渴死我了!”
埃裏克聽從了她的吩咐,下樓去倒水。
莉齊喝完水,嘴脣恢復了嬌嫩紅潤,氣色也好了一些。她活動了一下胳臂,感覺力氣也重又涌入四肢百骸。
她有力氣繼續跟埃裏克爭論了。
莉齊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她準備籌辦婚禮的心路歷程完完整整地講述了一遍,甚至沒漏掉她喫撐了想吐的那一段。
“那天我就該好好罵你一頓,”她怒聲怒氣地說,“我明明是喫多了,你卻疑心我和朱莉婭有什麼——噢,那時候真不該這麼輕易地放過你!”
埃裏克沉默片刻,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你攔下朱莉婭,是想讓她幫你籌辦婚禮。”
“噢,這時候你又聰明起來了。”莉齊不客氣地罵道,“當然,籌辦婚禮那麼麻煩,我一個人可忙活不過來。好幾次我都想撂挑子不幹了,要不是怕你嫌我是個半途而廢的人,我早把擔子扔你肩上了。我算是明白了,你是個無福消受驚喜的人,以後我不會再費勁給你準備驚喜啦!”
話雖如此,莉齊還是盼望着,埃裏克能露出傷心愕然的表情,向她懺悔他無理取鬧的行爲,懇請她千萬不要放棄爲他準備驚喜,然後,她可以勉爲其難地考慮一下答應他。
然而,他什麼都沒有說,耷拉着腦袋,像被她罵傻了似的。
莉齊只能氣呼呼地喝了一大口水。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低聲開口說道:“你確實該早些告訴我。”
莉齊惱火地想道:“啊,我說的明明是反話,他卻當成正話來理解——他蠢得我受不了啦!”
她把臉繃得緊緊的,希望他能發現她的不滿,及時更正自己言語上的錯誤。
埃裏克卻沒有看見她夾雷帶雨的表情,沉思着,起身去了另一個房間。
莉齊越發惱火,眉頭緊皺,揪着被子,暗暗醞釀起眼淚來,打算他回來後大發一場脾氣。
她卻沒能把這脾氣發作出來。
埃裏克從另一個房間帶了一件衣服回來。
那是一件結婚禮服,似乎做了很長時間,樣式都有些過時了,但因爲用料昂貴,剪裁流暢,裙
擺和頭紗均綴着價值不菲的圓珍珠,仍然是一件光彩奪目、不可多得的珍品。
莉齊喫驚地望着這件禮服,眉頭鬆開了,硃紅的嘴脣也微微張開:“這是……”
“婚紗。”他回答,“我很早就做好了。我以爲你不想舉行婚禮,就一直沒有告訴你。”
這下輪到莉齊不吭聲了。
這麼一看,她確實該早些告訴他——要是她早些告訴他,就不用折騰這一出了。
“哎呀!”她滿肚子懊惱地想道,“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
埃裏克似乎也察覺到這是一出荒唐的鬧劇,說完便陷入了沉默。但幾秒鐘後,他又輕笑一聲。
莉齊正愁找不到理由繼續發火,聽見他發出輕笑,立即對他怒目而視:“你不要以爲我原諒你了,我這輩子還沒有被這樣冤枉過。”
埃裏克走過來,握住她的手,低頭吻了一下,輕輕地說:“對不起。”
“不夠。”莉齊鼓起臉頰,“遠遠不夠。”
於是,他攤開她打他耳光的那隻手,閉上眼,極其溫柔地吻了吻她泛紅的掌心:“對不起。”
“你準備了結婚禮服,”莉齊忽然問道,“爲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不想強迫你做不喜歡的事情。”他說,“我愛的是你,不是婚禮。”
莉齊暗暗想道,你嘴上這麼說,卻還是偷偷買了結婚禮服。她甚至懷疑這結婚禮服是他親手製作的,因爲他平時佔有慾就強得可怕,連裁縫碰她的貼身衣物都不行,更不用說結婚禮服這樣重要的衣物。
儘管她早就知道他有一顆最具天才的頭腦,卻還是忍不住嫉妒起來——這人在感情上又愚蠢又遲鈍,爲什麼在其他方面這麼聰明呢?
她學了十多年的縫紉,至今還是初學的水平,哪怕有衣服樣子,也做不出一件完整的衣服,他接觸縫紉纔多長時間,便已經能做複雜的結婚禮服了。
莉齊不由得酸溜溜地想,可見上帝有時候還是挺靠譜的——給了他一副好頭腦的同時,拿走了他的相貌和感情上的理解力。
要是什麼好處都讓他佔了的話,哪怕她是如此愛他,也第一個不同意。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正好這時,天色也矇矇亮,莉齊又喝了一口水,打算繼續睡覺。
臨睡前,她很兇地告訴他,她不會再費神籌辦婚禮,這個艱鉅的任務將由他來承擔,他必須辦出一場合她心意的婚禮。而且整個過程中,她不會給他任何言語上的指導。他只能看她的臉色行事。
埃裏克都答應了下來。
莉齊哼了一聲,倒在牀上,把頭埋在枕頭裏睡着了。
誤會解除後,她還是睡得不太安穩。
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着她,直直地、目不轉睛地、充滿狂喜地盯着她。
她太困了,睜不開眼睛,也說不出話,只能努力扭過臉,試圖避開那可怕的、偏執的、欣喜若狂的眼神,然而那眼神如影隨形,始終牢牢地鎖定着她的面龐。
她聽見一個低沉壓抑的聲音在叫她的名字,一聲接着一聲,伴隨着極其粗重的呼吸,彷彿感情發腫發脹到一定程度,已經不能再像正常人一樣呼吸,必須用異常的呼吸方式,才能將內心的感情宣泄出來。
突然,她腳上一熱,他讓那腫脹的感情如激流般噴溢了出來。
莉齊皺起眉毛,下意識想把腳往被子上蹭。就在這時,她臉頰上也一熱——不是腳上的那種黏膩的熱,而是更溼、更燙的熱。
她迷迷瞪瞪地睜開雙眼,就見那雙眼睛仍在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但不再像一開始那樣亮得令人害怕,裏面的金光似乎化作了極度亢奮的淚水。p“這傻瓜……”她昏昏沉沉地想,“怎麼還哭了?我又沒怪他……”
半睡半醒間,她伸出兩條胳膊,勾住他的脖頸,把頭埋在他的頸窩裏,咕嚕着說道:“睡吧,傻瓜……我只是想給你籌辦婚禮,又沒有籌辦成功,犯不着高興成這樣呀!”
埃裏克閉上微紅的雙眼,側過頭,緊緊地貼着她濃密蓬鬆的頭髮,吸了一口她的髮香,躁動不安的情緒稍稍平定了一些。
極度的嫉妒和極度的恐慌之後,又迎來極度的驚喜。
他根本抑制不住眼裏的熱淚。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爲自己是不會流淚的。
從波斯王國到新奧爾良,他始終以一種漠然而無所謂的態度,冷眼旁觀自己跌宕的命運。
與莉齊結婚後,他雖然不再冷眼旁觀,卻變得猜忌多疑,胸腔內自始至終都燃燒着一簇陰鬱的妒火。
在這種情況下,他幾乎難以感受到純粹的幸福,只能在妒忌的間隙體會一下狂喜的滋味。
要不是莉齊提起婚禮,他甚至都忘了在求婚成功的當晚,他曾沉浸在發狂一般的幸福中,給這婚紗縫上了最後一針。
這一晚,他再次感到了那種發狂般的幸福。
有那麼一刻,他又聽見了人性復活的聲音,這一回不再僅僅是抽枝發芽,而是一刻不停地向上生長,似乎要貫穿過往的陰霾。
當枝葉刺破沉鬱的陰霾時,他知道,厄運和苦難再也不會降臨於他了。
也許,他這輩子都無法撲滅嫉妒之火,無法像正常人那樣擁有平靜的內心,但他會試着學會用幸福的情緒壓制妒忌的心理。
畢竟,他人生中最困難的階段早已經過去,沒必要再像一頭困獸那樣好鬥了。
——尾聲——
埃裏克確實比莉齊靠譜太多,不到兩天就弄齊了婚禮所需的物品,也物色好了樂手與牧師。
那位牧師聽說他們並非基督徒,也不打算按着《聖經》宣誓,本來是拒絕的,但因爲他們出手太大方了,又一口答應下來。
這一答應,就成了牧師的噩夢。
他究竟要給一對怎樣的夫妻舉行婚禮?
丈夫雖然身材高大,氣質冷峻而優雅,舉手投足間卻始終透出一股野性兇惡之氣。
最讓牧師不能理解的是,在自家的牧場舉行婚禮,這丈夫還跟見不得人似的,臉上戴着一副白色面具。
妻子倒是把臉露了出來,並且是一位罕見的美人兒,長着一張天生麗質的臉蛋兒,被綴着珍珠的網紗襯得越發嬌媚迷人。
牧師拿起《聖經》,正要爲這對不相配的夫妻唸誦誓詞,剛起了個頭,就被莉齊奪過《聖經》:“我自己來。”
牧師很想發作,看在錢的面子上又忍下來,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聖經》裏並沒有婚禮的誓詞,牧師拿它只是裝裝樣子罷了,莉齊卻不知道這一點,翻了兩遍沒找到便放棄了。
她決心按照真實的想法自由發揮。
“埃裏克·艾德勒,”她鄭重地說,“你已經是我的合法丈夫。你知道,我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基督教徒,遇見你之前更不是一個忠貞不貳的女人,更何況我們的結合本身便起源於一場不忠的外遇——”
牧師聽到這裏,嘴巴已張大得足以放下一枚雞蛋。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周圍的賓客,滿以爲能看到和自己一樣震驚的表情。
但由於賓客要麼是牧場的工人(不久前還是土匪,道德本就約等於沒有),要麼是朱莉婭(剛逃離大都市的牢籠,體味到自由的滋味),要麼是廚娘和亨利(莉齊對他們有救命之恩,不論她說什麼,他們都無條件支持
),竟無一人露出意外之色。
“我們曾在父親的面前起誓,這輩子只忠於彼此,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但我是那麼瞭解你,知道這樣的誓言並不能滿足你——”
莉齊擡頭望着他,上前一步,攥緊他的手,同時臉上顯出一種執拗的神氣。
“我不對上帝起誓,因爲我們並非信徒,起了也不會靈驗。我對着你、我自己起誓,這輩子我只愛你一個人,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開。如果我先死,我會化作幽靈,一直在人世間遊蕩,直到你找到我,跟我一起離去。我不要天堂,也不要六尺之下的寧靜。我只要你。”
牧師聽完,只覺得這是兩個異教徒的婚禮現場。這要是在中世紀,他就轉身去柴房了。
埃裏克緊緊地盯着她的眼睛,眼裏露出了比那一晚更爲瘋狂的狂喜之色:“我也一樣。”
“唔,你現在可以親親我了。不過我還沒說完,”莉齊伸出一隻手,好讓他親吻手背,然後壓低嗓門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亨利,這些天一直想讓他離開。但我得告訴你,不僅亨利不能離開,以後牧場還會有更多的‘亨利’。”
埃裏克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噢,你又開始了!”莉齊摟住他的脖子,硬是將他的腦袋壓到了自己的脣邊,“先別急着喫醋,聽我說——我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善良,我之所以會救下亨利,是因爲想起了你,打算救下更多的‘亨利’,也是因爲你。”
“埃裏克,”她說,“我沒那麼大的本事,可以徹底帶你走出過去的陰影。我只能用這種笨拙的方法幫你。還記得在地下迷宮時,你告訴我你的過去,對我說,你是一個罪業深重的人,那時候我就說過,‘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以後我們可以去看看那些人,想辦法幫幫他們。’——這並不是一句空話,寶貝兒。亨利,就是我們幫他們的開始。”
“從今往後,”她握住他的手,也親了親他的手背,以及手指上的結婚金戒指,“我會跟你一起償還那些罪業。”
埃裏克沒有說話,喉結卻急切地滑動起來。
即便是對他一點也不瞭解的牧師,也看出他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這對夫妻對上帝毫不敬重,態度之惡劣,簡直足以被送上火刑架,”牧師心想,“可他們卻願意把贖罪當成餘生的事業——哪怕是教區最忠誠的信徒,也不一定能有這樣高尚的覺悟,這真是一件怪事!”
莉齊又親了親埃裏克的掌心,仰頭綻出一個今天最最甜蜜的微笑:“你什麼都不用說,你要是同意我的想法,就摘下面具吧——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請求,埃裏克。你是我的丈夫,我希望你和我一樣以本來的面目示人,活在陽光之下。”
長久的沉默過後,埃裏克摘下了白色面具。
沉默化爲死寂。
最先做出反應的是牧師,他轉過身,拔腿就跑,連那本裝幀精美的《聖經》都不要了,生怕被埃裏克捉住丟進油鍋裏似的。
緊接着是朱莉婭,她雖然頗爲驚詫,但還是鼓起了掌。
最後,整個牧場都爆發出一陣熱烈非常的掌聲。廚娘用圍裙擦了擦眼淚,大力拍着亨利的肩膀。
亨利爲人淳樸,早就忘了埃裏克曾差點把他的鷹羽耳環捏到變形,鼓掌鼓得比誰都大聲。
莉齊拋開《聖經》,在鼓掌聲和歡呼聲中摟住埃裏克的脖頸,吻上他的嘴脣。
埃裏克閉上雙眼,遮住眼中奇異、震顫的喜色,扣住她的後腦勺,回吻了上去。
這個世界,誰人無罪?
但只有她,願意與你一起贖罪。
——全文完——
(後記見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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