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巴山夜雨话神剑
春夜的夜雨总是令人愁,尤其是在巴山。落寞的山岭,倾斜的石径,泼墨般的苔痕,多少前辈名侠的凄惨往事都已被埋葬在苔痕下,多少春花尚未发,就已化作泥。
春泥上有一行脚印,昨夜雨停后才留下的脚印。
今夜又有雨。
在苍茫的烟云夜雨间,在石径的尽头处,有一座道观,香火久绝,人迹亦绝,昔年的冲霄剑气,如今也已不知有多久未曾再见。
自从昔年以“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名动天下的巴山剑客顾道人飘然隐去,不知仙踪之后,他的子弟们也已四散。
這個曾经被醉心于剑的年轻人们奉为圣地的道观,也已渐渐荒冷沒落,所剩下的,唯有一些神话般的传說,和台上的一道剑痕空留凭吊而已。
可是近两年来,每当风清月白的夜晚,附近的樵户猎人们,往往可以看到道观裡仿佛又缥缥缈缈地亮起一盏孤灯。
有灯,就有人。
是什么人又回到這裡来了?为什么?
今宵夜雨,孤灯又亮起。一個人独坐在灯下,既不是巴山门下的子弟,也不是道人。
在這個寂寞无人的荒山道观裡独居已两年的,居然是個和尚。
一個经常都可以几天不吃饭,几個月不洗澡的邋遢和尚。
這個和尚有时甚至可以经年不說话。
就在這個晚上,這個道观裡居然又有两個人来了。
两個人的身材都相当的高,穿着同样的两件黑色斗篷,戴着同样的两顶黑色毡帽,帽檐极宽,戴得很低,掩住了面目。
从倾斜的石径上走到這裡来,践踏着不知有多少落花化成的春泥,其中有一個人,显得已经非常累了,另外一個人常常要停下来等着扶他。
远在数十百丈之外,灯下的和尚就已经知道他们来了。
可是和尚沒有动。
灯光虽然在闪动明灭,和尚却沒有动静,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沒有,直等到這两個人穿過道观前的院落,来到他這间小屋前的时候,這個和尚却连一点反应都沒有,此僧不老,却已入定。
敲门声也沒有响应,两個冒雨越山而来的人,只有自己把门推开。
灯光虽不亮,却還是把這两個人照亮了,也照亮了他们在帽檐阴影下的嘴与颔。
两個人的下颌都很尖,线條却很柔和,嘴的轮廓更丰满柔美。
只有女人才会有這么样的嘴。有這么样一张嘴的女人,无疑是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
两個美丽的女人,在夜雨中来访巴山,访一個已如老僧般入定的和尚。
她们是不是疯了?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如果她们既沒有疯也沒有毛病,就一定有一個非常好的理由,而且一定是为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两個漂亮的女人冒雨越荒山来找一個邋遢和尚,会是为了什么事?
——两個女人来找一個和尚,会有什么事发生?
還沒有老的和尚仍如老僧入定。
走得比较快,体力比较好,身材也比较高的女人伸出一只雪白的手,用一种几乎比舞蹈還要优美的姿势,脱下了她头上的毡帽,顺手一抡,帽上的雨珠洒出,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闪亮的珍珠。
本来被束在她帽子裡的长发,就像是雨水般流落下来,又掩住了她的半边面,却露出了她另外半边脸。漆黑修长的眉,明媚的眼,嘴角一抹浅笑,春天真的已到了人间。
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根本沒有看见面前有這么样一個女人。
可是她对這個和尚好像很熟悉,而且居然還用一种很亲热的态度对他說:“和尚,别人都說你老实,世上如果只有十万個人,最少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都說你老实。”
這個女人說:“可是呀,依我看,你這個和尚,可真是一点都不老实。”
這個女人的体态修长而优雅,而且风姿绰约,每一個动作都温婉柔美,只有出身于非常有教养的高贵之家,才会有如此风采。
可是她对這個又神秘又怪异的穷和尚說话的时候,却忽然变得好像是個整天在和尚庙裡鬼混的小尼姑。
和尚也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有哪点不老实?”
“你告诉别人,你要到五台山去坐关,却偷偷摸摸地躲到道士观裡来,我上天入地地找你,也找了一個多月才找到。”她說,“你說你有哪点老实?”
和尚叹了口气。
“你找和尚干什么?”他苦着脸說,“和尚又不吃牛肉汤。”
這個女孩子居然就是近年来在江湖中以调皮捣蛋出名的牛小姐“牛肉汤”。
“其实你心裡一定也明白,我找你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和尚只希望這次你找我的事不要太坏。”
“非但不坏,而且好极了。”
“哦?”
“這次我找你,是为了成全你去做一件够朋友义气的事,也就是你们說的,去修一场大功德。”
牛小姐說:“這种事多做两件,你迟早总会修成一個罗汉的!”
“修成什么罗汉?找鸡罗汉?”
牛小姐的大眼睛眨了眨,吃吃地笑了。
“找鸡罗汉也不错呢!大小总也是個罗汉,也不比降龙伏虎差多少。”
和尚苦笑:“牛小姐,你饶了我這一次行不行?你以为和尚真不知道你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
“我用屁股来想也能想得到,一定是你那位陆小鸡又不见了,所以你要和尚去找他。”和尚說,“只可惜和尚這次再也不会去做這种傻事了。”
牛小姐的神色忽然变得沉重了起来,而且還仿佛带有种說不出的焦急和忧虑。
“你沒有猜错,陆小凤的确又不见了,只不過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
“有什么不同?”
“這一次他既沒有跟我吵嘴斗气,也不是为了别的女人。”牛小姐說,“這一次他临走之前,還跟我见過一次面,說是为了他一個好朋友忽然失踪,要远赴边陲去找他,而且說不定也会有危险。”
她的样子好像已经快要哭了出来:“我本来下定决心要跟他去的,想不到他竟偷偷溜了,一去就再也沒有消息,你說急不急死人?”
“不急,一点都不急。”和尚慢吞吞地說,“和尚替他算過命,他死不了的。”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你是他的好朋友。”牛小姐說,“江湖中谁不知道老实和尚是陆小鸡的好朋友,他有了危险,你不去找他,岂非笑死人了。”
這個和尚居然就是佛门中第一游侠,名满天下的老实和尚。
据說他一辈子都沒有說過一句不老实的话,可是如果有人一定要逼他說老实话,那個人恐怕很快就再也沒法子开口說话了。
据說有一次他在黄河渡船上,遭到盗劫,他說囊空如洗,强盗也信他,等到群盗走后,他却又追上去,承认自己說谎,而把自己身上的一点银钱都交了出来,第二天早上,那批水贼就忽然莫名其妙地死在他们的贼窝裡。
有关這位和尚的传闻轶事可真不少,而且都很有趣。只可惜我們這個故事要說的不是他。
牛大小姐要說动一個人,真可以把死人都說成活的,老实和尚却好像连一個字都沒听进去。
“不管你怎么說都沒有用的,反正和尚這次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說不去,就不去。”
“此话当真?”
“当真。”
“不假?”
“不假。”
牛小姐叹了口气:“這么样說来,我只好讲個故事给你听。”
她讲的故事是這样子的:“从前有個和尚,别人都說他老实得要命,从来都不沾荤腥,更不近女色,碰到女人,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他的确不敢看一眼,因为他一看起来,最少也要看個七八百眼。”
“有一次他居然還跟一個女人谈起情說起爱来了,跟一個叫‘小豆’的小女孩子。”
“這個小女孩身世很可怜,是在乐户裡长大的,身子又弱,又有病,所以我們這位很老实的和尚就很同情她,可怜她。”
“可怜不要紧,要紧的是,由怜生爱,一爱就爱得沒完沒了。”
“唯一遗憾的是,他是個和尚,而且是個出名老实和尚,总不能去弄几千两银子来替一乐户女赎身,更不能明目张胆地把她从勾栏院裡抢出来。”
“所以這位多情的和尚只好悄然含恨而去,躲到一個他认为别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去苦苦相思,忏情悔過。”
說到這裡,牛肉汤才停顿了一下,盯着老实和尚问:“你說這個故事好听不好听?”
听到這裡,老实和尚本来已经很憔悴的脸,几乎连一点血色都沒有了,過了很久才回答:“不好听。”
“我也觉得不好听,”牛小姐說,“像這么悲伤的故事,我也不喜歡听。”
她叹了口气:“只不過這個故事却是真的,真有其人,真有其事。”
“哦?”
牛小姐又盯着和尚看了半天,忽然又问:“你知不知道這個故事裡說的這個和尚是谁?”
“我……我知道。”
“你說出来呀。”
老实和尚额上开始冒汗,却還是挣扎着回答:“這個故事裡說的和尚就是我。”
牛小姐微笑,叹息。
“不管怎么样,老实和尚毕竟還是不愧为老实和尚,果然是从来不說谎的。”
她忽然把另外一個穿黑披风的女孩拉到老实和尚面前,替她脱下毡帽,脱出了一张清秀瘦弱、楚楚动人的脸,脸颊上已有了泪痕。
“你再看看她是谁?”
老实和尚怔住。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天荒地老,月陨星落,他都不会认不出她。
——小豆子,怎么会是你?
小豆子的泪也如豆。
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牛小姐本来想笑的,也笑不出了。
她甚至想走了,走得远远的,好让他们能单独相聚,互相倾诉他们的思念。
想不到老实和尚反而叫住了她:“我也有样东西要你看看。”
“你要我看什么?”
老实和尚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把他那件破烂宽大的僧袍掀了起来,露出了他的一双腿。
牛肉汤又怔住。
她看见的這双腿,已经不像是一双腿,而像是两根被折断的枯枝,不但瘦弱,简直已干瘪退化。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這双腿的足踝上,還锁着一條极粗大的铁链。
“锁是七巧堂的精品,钥匙已被我抛入绝壑,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打得开。”和尚說,“山下有個樵夫每天送一碗菜饭来,還有一瓯水。”
牛小姐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這样做?”
其实她也知道這句话非但不该问,而且问得多余。
——人在巴山夜雨孤灯下,心却在灯红酒绿间的一個可怜的人身边。
他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去见她?
——一個本来从不动情的人,如果动情,一发就不可收拾,像這种如山洪忽然爆发的情感,有谁能控制得住?
老实和尚毕竟也是人,而且人在江湖,纵然圣贤亦难忘情,何况江湖人?
所以他只有用這种法子把自己锁住,也免得误人误己。
牛大小姐的眼睛也湿了。
在這种情况下,她還能說什么?她只有走,想不到老实和尚又叫住了她。
现在他当然已经不能陪她去找陆小凤,就算他去,也救不了陆小凤。
他只告诉牛肉汤:“陆小凤虽然飞扬跳脱,嬉皮笑脸,有时候甚至满嘴胡說八道,可是有时候他也会說出一两句他的真心话。”和尚說,“有一次他在酒后說出一句话,我至今都沒有忘记。”
“他說什么?”
“他說,只有在一個人面前他从来不敢胡說八道。”
“为什么?”
“因为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人能杀他,”和尚說,“到了他真正有危险时,也只有這個人能救他。”
“這個人是谁?”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白衣如雪,他的心也冷如雪。
他這一生好像从未爱過一個人,就算他爱過,也已成为伤心的往事,已不堪追忆。
他沒有亲人,沒有朋友,甚至连仇人都沒有了,除“剑”之外,他在這個世界已一无所有。
像這么样一個人,何者能够打动他?
“我知道有一次他只不過为了要试一试陆小凤的两根手指是不是能夹住他的剑,甚至不惜和陆小凤决生死于一瞬间。”牛小姐說,“他甚至不惜将陆小凤斩杀在他剑下。”
“我也知道這件事。”和尚說,“那一次是在幽灵山庄的事件后,在武当山的解剑池旁。”
“可是他并沒有出手。”
“因为那一次他认为陆小凤的心已死,已经等于是個死人了。”
牛小姐黯然:“现在陆小凤說不定已经真的是個死人了。”
“可是只要他還沒有死,唯一能救他的人就是西门吹雪。”老实和尚說,“和尚从来不說谎,西门吹雪不但剑法第一,他的冷静和智慧也沒有人比得上。”
“和尚老实,我信和尚。”牛小姐說,“但是我却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說动他去救陆小凤。”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牛小姐问老实和尚。
“因为根本就沒有法子。”和尚說,“就算你能把死人說活,对他也一点法子都沒有。”
他用一种虽然非常老实又带着点诡秘的眼色看着牛肉汤,慢吞吞地說:“只不過有句话我還是要告诉你,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老实和尚說的当然都是老实话,老实话通常都很有用的,牛小姐当然要把每個字都听得很仔细。
想不到老实和尚只說了八個字,每個字都可以把人气死。
“沒法子,就是有法子。”
和尚都喜歡打机锋,会打机锋的和尚才是有道理的和尚。
可是在牛小姐的耳朵裡听起来,却好像一個人一连串放了八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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