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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超级杀手云峰见

作者:古龙
這时候西门吹雪正坐在山巅一处平石般的青色岩石上,眺望着远方。

  黄昏,未到黄昏。

  远方烟云缥缈苍茫,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什么都看得见。

  在一個生命還未开始,或者对生命已完全满足的人看来,那只不過是一片虚无,一片混沌,最多也只不過是一幅图画而已,可以让一個本来已经很愉快的人,在宁静中得到一点享受。

  但是在西门吹雪這种人看来,這一片虚无就是生命的本身。

  只有在虚无混沌中,他才可以看到很多他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事,也只有在此时此地此情,他才能看到自己。

  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近十余年,西门吹雪几乎已经完全沒有机会看到自己。

  因为他的心与眼久已被一层血所蒙蔽,当然還有一层雪。

  冰比冰水冰(注),雪更冰甚冰水。

  西门吹雪是個什么样的人?当今天几百几十万個知道“西门吹雪”這個名字的人,又有几個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的思想、他的感情,和他的過去?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当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已经忘记了。

  他怎么忘记呢?

  人生中還有什么事比“忘记”更困难?

  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忘记這些事?

  西门吹雪忽然想起了陆小凤,此时此刻,他本来不该想起陆小凤的。

  不幸的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就是人们常常会想一些自己不该想起的人和不该想起的事。

  西门吹雪和陆小凤认识几乎已经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是多么长的一段日子,有的人一出生就死了,有的人出生几天几月就已夭折,在他们說来,二十年,那简直已经是段不可企望的岁月。

  在一個新婚不久的妻子說来,如果她的丈夫在他们最恩爱的两三年之中就已死了,那么,二十年,又是种多么不可企求的幸福。

  在一個生命已将尽的老人来說,虽然他明知自己活不過二十年,可是,以往的二十年,也会让他永远难以忘怀的。

  因为每一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他最重要的二十年。這二十年中的每一天,都可能会发生改变他這一生命运的事。

  所以,西门吹雪才会想到陆小凤。

  他和陆小凤相识已二十年,可是他对陆小凤的了解居然這么少。

  他从来都不知陆小凤這個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家庭中出生的,也从来都不知道陆小凤這個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這也许只因为他从来沒有想要去知道。

  有很多的朋友之间都是這样的,虽然经常相处在一起,却从来都沒有想到過要去发掘对方的往事,当然更不会想到要去发掘朋友的隐私。

  江湖道上的朋友们,以义气血性相交,只要你今天用一种男子汉的态度来对我,就算你以前是王八蛋,也沒他妈的什么关系。

  這個世界上,真正的男子汉已经不多了。

  如果有人說陆小凤不是條男子汉,這個人最好赶快躲到一個荒山废庙裡去求神佛保佑,保佑他不要被陆小凤的朋友看到。

  当然更要保佑他不要被西门吹雪看到。

  西门吹雪可以为了一個他根本不认得的人,甚至为了一個他根本沒有见過的人,披星戴月,奔波数千裡,熏香沐浴,斋戒三五日,去为這個不认识的人杀一個从未败過的杀手。

  因为他愿意做這件事。

  因为他高兴。

  這件事是成是败,是胜是负,是生是死,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呢?

  那可就一点法子都沒有了,就算你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找来,在他的门口排队跪下,他也好像连一個人影子都沒有看见。

  甚至连为了陆小凤都是一样的。

  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就算有人把陆小凤当面刺杀在他的眼前,他也看不见。

  西门吹雪看得见的,只有他的剑。

  落日最红的时候,就是它即将沉沒的时候。

  人呢?人是否也如是?

  西门吹雪从来都不去想,人生中总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悲伤,为什么要去想?想了又能怎么样?

  他只知道现在一定已经有一個人要用一柄他从未看见過的剑,用一种他从未看见過的剑法,来和他决生死于一瞬间。

  這不是他的预感。

  他仗剑纵横江湖二十年,出生入死无数次,现在他還活着,他当然也和其他那一些笑傲江湖的剑客名侠杀手一样,有一种接近野兽般的预感。

  可是這一次,他奔波千裡,斋戒沐浴,到此山的绝顶上来,只不過因为他有约。

  就约在此时,就约在此地。

  他并不知道约他的人是谁,可是敢约他来的人,无疑是個非常有分量的人,而且非常有信心,对自己的力量和剑都非常有信心。

  這一点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

  這個人是谁?为什么要约战剑下从无活口,也从未失败過的西门吹雪?

  红日初露时,红如害羞少女脸上的胭脂,此时已红如仇人剑下的鲜血。

  一個人慢慢地走上山巅来了。

  如果他是以轻功飞掠而上的,或者是以青索巧技攀援上来的,這個人都不能算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对手。

  這個人是慢慢走上来,那种慢的程度,就好像一個怕老婆的丈夫在夜归时走回妻子的闺房一样,又轻,又慢,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来,恨不得把鞋子都脱掉。

  可是现在走上来的這個人,却穿着一双很重很重的靴子,我們甚至可以說,這個世界上绝对不会再有另外一個人穿靴子比他更重。

  這個人穿的居然是一双铁靴子,用纯铁打成的铁靴子。

  如果有一個经验非常丰富的老铁匠在這裡,要他作最保守的估计,這双铁靴子每只最少也有一個最胖的人一條大腿那么重。

  這种重量是很难估计的,可是最少也在九斤半到十三四斤之间。

  从中间算,一條腿十斤,两條腿二十斤,穿着一双二十斤重的铁鞋子,大多数人走路的声音都会像打雷一样,何况是在爬山越岭走险坡,何况這個人又是個超级大胖子。

  可是這個穿着一双超级铁靴的大胖子,从平地爬上這座高山绝岭来的时候,他的脚步声甚至比一個迟归的丈夫更轻,轻得简直就像一個要到厨房去偷嘴的小丫头。

  這個人又高,又大,又壮,又肥,却又偏偏轻如蝴蝶。

  這個人肥头大耳,眉清目秀,一脸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弥勒佛一样,可是知道他的人,宁可看到一百個拘魂的恶鬼,也不愿意看到他。

  西门吹雪根本就沒有回头去看這個人,這個世界上也许還沒有一個值得他去看的人。

  這個人居然也沒有去骚扰他,更沒有用那双大铁靴去踢他,只不過从他背上一個包袱裡,拿出了一大块卤牛肉,两只烧鹅,十七八條岭南师傅做的叉烧肉,一整只小肥猪,三四十個包子,七八十块猪油冰糖千层糕,摊起一大块布,把這些东西都摆上去,然后就坐在那裡。

  真的就是那么样坐在那裡,既不动手,也不动口,這么样一個大胖子,面对着這么一大堆好吃的东西,他居然就动也不动地坐着,只看,不吃。

  西门吹雪也沒有动,更沒有看,但是却忽然說了句很奇怪的话。

  “小瘦子,我知道不是你,所以你今天還不会死。”他說,“可是你今天实在不该来的。”

  穿铁靴的人,脸上的肥肉忽然在一刹那间像冒泡的泥浆一样凸了起来,而且一直不停在抖,抖得就像是油锅裡的猪油。

  他又不是小瘦子,他是個大胖子,如果西门吹雪說的话,是在警告一個瘦子,這個大胖子怕什么?

  胖子怕怕,只因为他从小瘦瘦,所以他穿大铁靴,所以他拼命吃一些可以让他胖起来的东西。

  他這么样吃,怎么能不胖?

  他为了增加他的重量,很小就开始穿铁鞋走路,這么样一個人的轻功如果還不好,還有天理嗎?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能再胖下去了。

  所以他虽然总是随身带着一些他最喜歡吃的东西,也只有看,不能吃。

  這個小瘦子,当然就是近两三年才崛起于江湖的超级杀手“大鼓”。

  他的肚大如鼓,他的呼吸声如鼓,甚至连他的人都好像一個鼓一样。

  像這么样一個臃肿平凡俗气的人,有谁会提防他?

  所以在最近這十九個月以来,死在他那一双肥肥小手下的武林大豪,已经比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多得多了。

  可是西门吹雪却知道這一個人今天到這裡来绝不是为了赴约而来。

  這個小瘦子肥小胖,就算吃了妖魔教的迷幻药,也不敢来动西门吹雪。

  谁敢动西门吹雪?

  這個时候绝岭下又有一阵脚步声传上来了,一阵好重的脚步声,就好像有一個八百斤重的大胖子。

  穿着一双八十斤重的铁靴子一样。

  可是這個人還沒有走上来,西门吹雪就知道這個人既不胖,也不重,穿的還是双轻轻薄薄、软软的绣花鞋,听到這個人的脚步声,穿铁靴的人那张紧张的脸立刻就放松了。西门吹雪的眼神却忽然变得红如血,冷如雪。

  注(冰比冰水冰

  写武俠小說写了二十三四五六七年,从沒有写過“注”。

  可是我从小就很喜歡看“注”,因为它常常是很妙的,而且很绝,常常可以让人看了哈哈大笑。

  譬如說,有人写“××拔剑”之后,也有注,“此人本来已经把剑放在桌上了,等他吃過饭之后,又带在身边,所以立刻可以拔出。”

  看了此等注后,如不大笑,還能怎么?哭?

  “注”有时也可以把一個作者的心声和学识写出来,注出一些别人所不知而愿闻的事,有时甚至就像是画龙点睛,无此一点,就不活了。

  才子的眉批,也常类此。金圣叹批四才子,更为此中一绝。

  我写此注,与陆小凤无关,与西门吹雪更无关,甚至跟我写的這個故事都沒有一点关系,可是我若不写,我心不快,人心恐怕也不会高兴。

  因为在我這個鸟不生蛋的“注”中出现的两個人,在现代爱看小說的人们心目中,大概比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的知名度還要高得多。

  這两個人当然都是我的朋友,這两個人当然就是金庸和倪匡。

  有一天深夜,我和倪匡喝酒,也不知道是喝第几千几百次酒了,也不知道說了多少鸟不生蛋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不同的是,那一天我還是提出了一個连母鸡都不生蛋的上联要倪匡对下联。

  這個上联是:“冰比冰水冰。”

  冰一定比冰水冰的,冰融为水之后,温度已经升高了。

  水一定要在达到冰点之后,才会结为冰,所以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种水,都不会比“冰”更冰。

  這個上联是非常有学问的,六個字裡的居然有三個冰字,第一個“冰”字,是名词,第二個是形容词,第三個也是。

  我和很多位有学问的朋友研究,世界上绝沒有任何一种其他的文字能用這么少的字写出类似的词句来。

  对联本来就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文字形态,并不十分困难,却十分有趣。

  无趣的是,上联虽然有了,下联却不知在何处。

  我想不出,倪匡也想不出。

  倪匡虽然比我聪明得多,也比我好玩得多,甚至连最挑剔的女人看到他,对他的批语也都是:“這個人真好玩极了。”

  可是一個這么好玩的人也有不好玩的时候,這么好玩的一個上联,他就对不出。

  這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金庸听到這個上联之后,也像他平常思考很多别的問題一样,思考了很久,然后只說了四個字:“此联不通。”

  听到這四個字,我开心极了,因为我知道“此联不通”這句话的意思,就是說:“我也对不出。”

  金庸先生深思睿智,倪匡先生敏锐捷才,在這种情况下,如果能有一個人对得出“冰比冰水冰”這個下联来,而且对得妥切。金庸、倪匡和我都愿意致赠我們的亲笔签名著作一部,作为我們对此君敬意。這個“注”,恐怕是所有武俠小說中最长的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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