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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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第一章熒惑(1)
第一章
熒惑
遠處的煙彌散在夜空裏。
濃郁的黑暗從黝黑的山谷一直推向閃爍的星空,如同一道黑色的氣幛,把整個太乙峯籠罩在其中。
黑色的道袍在風中徐徐飄動,裹着清瘦靜穆的道人。道袍背後以銀線繡出八卦北斗,咒文環列,反射星光熠熠生輝。在太乙峯頂高處的巨石上,黑衣道人垂首獨立,枯瘦輕盈,有上天摘星之勢。
他的眼簾微微垂下,看向懸崖下山谷中的一潭清水。
“三天潭”在百尺幽谷的深處,沒有任何的風可以吹動它的水面,一潭水就像鏡子,倒映着漫天星斗,星辰緩緩旋轉。道人已經足足看了三個時辰。
中天紫薇今夜顯得分外明亮,時間推移,紫薇的光越來越閃爍不定。寂靜的天空裏隱隱藏着一絲躁動。閃着濛濛的火色,東南方的巨星正緩緩射向紫薇,身後還拖着數角星芒。山下遠處的鎮子上傳來了隱約的人聲,那是鎮子上的居民被這罕見的天相驚動了。這時候天際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彷彿山外的雷霆,客星的光芒幾可照亮小半個天空,它推進得緩慢艱難,正穿越亢宿。
遠處鎮子上的鑼鼓聲響了起來。客星是不祥之兆,已經在中天駐留了半個月之久,於是鎮子中的居民請了道士做法壓鎮。鑼鼓聲漸漸密集,轟天動地,彷彿喧鬧的戲臺。道士微微搖頭。
鑼鼓聲響到極高處,做法的道士們敲起了銅鐘,鎮子上火影起伏,誦經聲直上雲天。彷彿一臺大戲唱到最動人心處,終於圖窮匕現風雲翻覆,客星瞬間射穿了亢宿。它彷彿得了自由,火紅的流光暴漲着四溢。此時的客星就像是燃燒在天空裏的火炬,一天星斗爲之失色。
道人的長袖顫了顫。他緩緩擡頭,直接看向天空裏,只見客星繼續移動,緩緩地入犯紫薇。它彷彿一個火種,點燃了寂靜的夜空,而它身後的亢宿已然黯淡。
“龍宿也沒有制住它,”道士低聲嘆息,“有些東西,它要來,又怎麼是區區術法能鎮住的?”
無人回答。
“七百年了,”道士仰天長嘆,“足足七百年,難道真的要在我這一輩遇見你麼?”
他的聲音忽地變化了,變得冷冽森寒:“然而我已經等了你太久。”
風裏,黑袍微微一顫,道士忽然消失了,空蕩蕩的巨石上只有濛濛的霧氣。
這是元統二年,終南山的秋天。史官書:“八月丙辰朔,天相大異,熒惑犯紫薇,雨血於汴梁。”
半個月後,八月十六,終南山下的祖庵鎮。
清晨,小鎮上的人們尤在夢中,雷霆聲卷地而來,撕破了晨霧和平靜,驚得小鎮上的人們紛紛披衣而起,小心地躲在門背後觀望。
一陣“唏律律”的馬嘶,鐵蹄聲驟然而止,兩騎烏黑的駿馬上,騎士們一起扯死了繮繩。駿馬噴着滾滾熱氣強行止步在客棧門前,土路上被鐵蹄踏出了數道深痕。一個青衣的中年人在馬停的一瞬間已經站在了客棧的門口,另一騎上的白衣少年身手也不慢於他,飛身躍過自己的馬頭落在地下,抄住了兩匹馬的繮繩。兩匹黑馬都是塞外的神駿,野性未馴,低嘶數聲,一起人立起來,鐵蹄猛地踢向那個少年。少年握住繮繩的尾端,急退一步,避過了四隻鐵蹄,隨即手腕一抖,以繮繩爲鞭響亮地抽打在駿馬的脖子上。駿馬不甘地掙扎兩下,最終還是懾於少年的鞭打,老實了起來。
中年人回頭招呼少年:“葉羽,不用管馬,它們再跑不動了。拿劍。”
少年點頭,一手扔去馬繮,一手抄過馬背上兩隻紫緞包裹的長形包袱,無聲無息地站到了中年人的身後。駿馬長嘶一聲跑向小街盡頭,兩人也不回顧一眼。這兩匹價值高昂的駿馬就這麼被放走了。
中年人從袖子裏伸出修長的手,扣響了客棧的大門。他來得倉促,額角尚有汗跡,這時候卻閒雅端方起來,緩緩扣門,意態雍容。。老闆本就在門後面躲着,不想招惹這些來路可疑的人物,這時候摒住呼吸,索性不應。中年人也不惱怒,稍等片刻又敲了一次,而後靜靜等待。如是再三,他足足敲了七遍。看他那個樣子,就是再敲七十遍無人應答他也會這麼不緊不慢地敲下去。
門“吱呀”一聲開了,老闆戰戰兢兢地看着面前的客人們。中年人面色滄桑,臉上卻帶着融融的笑意,活脫脫是個風流灑脫的世家公子。少年面容清俊,眉宇間桀驁不遜,一雙眼目銳利如刀,彷彿不經意地環顧,目光落在老闆身上,老闆不由得一個哆嗦。
“請問這裏可是終南山?”中年人拱拱手問道。
“正是終南山下,此處是祖庵鎮,不知客官……”老闆膽戰心驚地回答。終南山爲天下道教之宗,深受當朝皇上的寵信,時常有蒙古貴客來訪。店主看那中年人氣派之大,來勢之雄,不禁懷疑他又是蒙古皇室的欽差。
“多謝。”中年人微笑着點頭,轉身向身後的少年,“葉羽,師父這次沒有指錯路,這裏正是終南山了。”
第2節:第一章熒惑(2)
少年也點頭,可是面無表情:“跑錯了四條路,折騰得八匹駿馬半死不活,啓程時候的一千六百兩盤纏統統花在買馬上了。師父如果再錯,我們只好討飯回崑崙了。”
少年稱呼中年人爲師父,話裏卻分明是諷刺他不認路。中年人也不惱,只是微笑:“沒氣概!終南山重陽萬壽宮樓閣連雲,道衆上萬,還怕沒有錢給你買馬?”
“師父借得來麼?”少年像是不信。
“借不來,可以搶嘛!”中年人笑。
“有了這種打算,倒是無往而不勝了。”少年點了點頭。
店老闆站在一旁,聽着這兩個外鄉客公然談論搶劫重陽道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滿心的惶恐,只是不敢說話。忽然聽得中年人的笑聲收盡,轉而恭恭敬敬地問道:“請問哪條路是上太乙峯的捷徑?”
老闆心裏“咯噔”一下,暗說當真碰上了強盜,這就問路要上終南山搶劫去了。他正不知道如何做答,中年人呵呵大笑幾聲,上來拍着他的肩膀:“主人不必驚慌。您仔細看看,我可像黑道中人?我跟學生閒着沒事逗個樂子,這一路三千多裏,日夜兼程,不靠着鬥嘴,我們兩個豈不早悶死了?在下魏枯雪,崇佛尊道,絕沒有去重陽宮放肆的膽量。不過是去找一個老朋友借點銀子買馬而已。”
老闆心裏說你不像黑道天下就沒有人像黑道了。不過買賣人圖平安,心裏畏懼,卻也只好指點道:“此處往西二十里,有一條小道,供伐木出入,雖然是窄些陡些,可是上山只要兩個時辰就好了。”
“多謝多謝,掌櫃的道路精熟,此間相遇,魏某之幸也!”中年人連連拱手,笑容滿面,隨即揮手對少年道:“走。”
少年卻不動:“師父,你有沒有上重陽宮打劫的膽量且再說。我們出潼關已經連跑了兩天三夜,連飯都未曾喫過一頓。像這樣上山,若是真的要和重陽道宗動手,我們怕是討不了便宜。”
中年人擦着少年的身邊,緩步踱了出去,低聲道:“不怕衝撞他們,只怕那個老道士等我已經等得心焚似火了。”
他聲音低沉,沒有起伏,說的時候也是面無表情。可是話裏忽然間有凜凜然的鋒芒凸顯,剛強冷銳,不容拒絕。
少年聽到老師這麼說,面色微微變了一下,轉身跟上。只在瞬息之間,兩人都消失在晨霧裏,離去的速度尤勝來時的奔馬,只把驚慌的店老闆丟在原地。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峯變,陰晴衆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太乙峯的山坳裏,就是終南道宗的重陽萬壽宮。百十年來,終南掌教尹志平、李志常均受朝廷恩寵,重陽宮屢次翻修,幾爲海內琳宮之冠。道法弟子遍及天下。
青衣的中年人魏枯雪和白衣少年葉羽在宮前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工夫。葉羽所帶的一隻紫色包袱此時已經拎在了魏枯雪手裏。迅疾的山風裏,魏枯雪青衫翻飛,面容冰冷。葉羽看見師父今天的樣子暗暗戒備,暗暗捏住了腰間的古劍龍淵。
崑崙山天下劍宗,“一劍雪枯”魏枯雪正是崑崙劍宗這一代的宗主。魏枯雪十三歲成名,至今縱橫江湖二十年,從沒有人能在他的手下走過七招。
昔日西天山“雪濃莊”的主人袁石鶴行商西域,家大業大,又以一手“斬鬼天罡”馳名四海,傳說曾經在酆都鬼蜮斬殺鐵獄城的亡魂。袁石鶴錦衣玉食屋宇連雲,一生自雲該喫過的都吃了,該玩過的都玩了,一座雪濃莊美女如雲彷彿一個小阿房宮,但是袁石鶴平生所求卻是和魏枯雪一戰,親眼見一見他那柄枯劍。
袁石鶴帶着上百僕從追着魏枯雪從嶺南到崑崙,最後在崑崙劍宗的月照山莊外堵着不肯離去。天寒地凍,袁石鶴卻不怕,他帶着牛毛帳篷帶着上千斤慄木好炭,還帶着銀壺美酒,天天在門外飲酒作樂。他甚至還帶了兩個伶俐的姬妾,擅唱小戲。
魏枯雪縮了半個月,終於不能忍受外面的“咿咿呀呀”,罵了一聲娘,提劍出門。
袁石鶴大喜,提刀飛奔到了魏枯雪面前。可魏枯雪只是拔劍一次,笑了三聲,然後便收劍飄然而去。
袁石鶴沒有拔刀,默然良久,忽然棄下隨身的自煉名刀,返回了西天山,自此不再言武。
葉羽那時候還小,問魏枯雪爲什麼拔劍便走,魏枯雪苦笑着說:“我當時拔了劍,才發現無處下手,所以只好走了。”
當然也有人問起袁石鶴那一戰的成敗,袁石鶴拍案飲酒,只說魏枯雪劍術上窺天道,已是人間無用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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