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圍觀的人們一陣叫好聲,道士和尚居然當門對坐,瞬間就再無半點動作。剩下的道士中有幾個乜斜了眼睛去偷瞟,其他的還仍舊當風而立,彷彿不聞不見,惟有其中一人臉上蒙了黑巾,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聲,嗓音極其嘶啞。
那青年道士雖然嘴巴羅嗦,一旦坐下卻真的如同石雕一般,不要說手指,就連一身道袍也爲他真氣所凝,緊緊地貼在了身上,風吹不動。
“好在還可以說話,否則真的坐上兩個時辰,我還不給逼瘋了。”衆人誰也沒有想到,青年道士全身紋絲不動,嘴巴卻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好像天生喜歡說話,所以特意套了那個小沙彌,引他應允動嘴不算輸一條。
“各位道友,有沒有人下注,有沒有人賭我幾個時辰叫這個小和尚認輸?”青年道士往周圍瞟了一眼,嘿嘿冷笑。
小沙彌暗想你那麼多話算什麼禪定,最多也是武功出衆定得住身子而已。不過他性子倔強,任那個道士胡說八道,只是緊守靈臺,半分也不見動作。
“無聊透頂,不如我來說個故事大家開心。”道士笑道。周圍一片鬨笑,他身子不動,光憑眼神變化和一張嘴,已經神氣活現,當真是一個活寶。
“小和尚,話說我以前認識一個老和尚,”道士眨了眨眼睛,“老和尚手下有一幫小和尚,住在一個大廟裏。廟裏整天有女客來上香,小和尚們就天天跑去看那些漂亮姑娘。老和尚很生氣,說色戒可是我們和尚的大忌,這可不得不管。於是老和尚就給小和尚們每人發了一隻小鼓,抱在懷裏坐禪,若是有女眷來上香,就聽誰的鼓響,就是誰動了色心。小和尚,你可知道鼓爲什麼響?”
周圍的市井俗客對那道士的葷笑話已經猜到了十之八九,一時間粗豪的大笑和竊竊的賊笑響成了一片。
“嘿嘿,”道士繼續說道,“誰知道一有女眷來上香,每個小和尚的鼓都響個不停。老和尚發怒了,說還是得看我的修行。於是抱了只鼓,獨自在大殿上坐禪。果然老和尚與衆不同,任憑多漂亮妖媚的女客來,老和尚的鼓就是不響。嘿嘿,小和尚們都很佩服,跑去要老和尚傳授禪定的法門,不過老和尚說,其實我也不行,以前沒想到現在的女施主都那麼嫵媚動人,我也忍不住啊。小和尚們說師父的鼓分明不響嘛。嘿嘿,小和尚,你知道怎麼的?”
“老和尚把鼓頂穿了,當然不響!”旁邊一個漢子一邊賊笑,一邊迫不及待地喊了起來。
“哈哈哈哈,小和尚,知道了吧?去看看你家師父的鼓有沒有穿啊?”道士放聲大笑起來。
“你……”小和尚本來已經臉紅如血,又被周圍的笑聲一激,再也忍不住,不顧一切地跳了起來,一手指着道士的鼻子,嗚嗚嗚地說不出話來,卻像就要哭出來了。
“好嘍好嘍!”道士看他動了,才施施然的站起來笑道,“乖啊,可不要哭,你還算聰明呢。你要是再不動,我就讓人脫下你的褲子,看看你打鼓的地方動沒動。”
那小沙彌一生也不曾受過這種折辱,再也忍不住,嘴脣哆嗦了幾下,“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走啦!”道士翻身上馬,悠然帶人穿過了山門,直奔大雄寶殿方向。和尚們見這個道士手段無賴,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閃開一條出路,馬背上的道士眉飛色舞,對那個大哭的小沙彌做個臉色,哼着一段道情就昂然去了。一隊道士跟在他馬後,卻只有那個面蒙黑巾的道士忽然自人羣中站住,任周圍的人一一走過,他卻凝目於小沙彌身上。
普通人的聽覺縱使靈敏,也無法在嘈雜的人羣中分辨細微的聲音。而那個道士所聽到的卻全然不同,即便在雷聲震耳中,他也可以清晰地辨出周圍蚊蟲振翅的微聲、風聲吹過劍穗的響動,甚至覺察到地下毒蛇在洞穴中爬過。此時,他正聽見一個慈和的聲音輕輕地說:“別哭,別哭,乖乖地別哭。”
那個聲音既非內力渾厚,音色也非特別。引起他注意的只是那個聲音如此的淡然,如此的慈和。道士們走過去了,他終於看見一個披着灰布袍的老和尚微笑着撫摸那個小沙彌的光腦袋。老和尚就是那麼淡淡地說着:“別哭,別哭,乖乖的別哭。”可是漸漸地,黑巾道士竟根本聽不見別人的聲音,而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那個老僧的低語中。好像兩個人站在空曠的山門前,再無第三個人,周圍所有人都不過是些虛影。
“莫非我們已經來晚了……”黑巾道士嘶啞地說道。他心裏明白,山門前的數百人恐怕也只有他和那個小沙彌真的看見了這個老僧,在其他人眼裏,便沒有老僧。
“不晚不晚,心燈別有所傳。”老僧緩緩向着他走來。
“也晚,也未晚。”黑巾道士低聲嘆息,“心燈有傳,我所要問的一樁舊事卻再也無人可以解答吧?”
“問不得,問不得。”老僧自他身邊輕輕擦過,“說什麼前事後事?何必忘,何必不忘。過去未來,終也都是舊事。”
“何必不忘……?”黑巾道士仰首看天,兩道犀利的目光一時間如此迷離。
“魔界不遠,”老僧飄然而去,“好自珍重……”
“魔界?”黑巾道士喃喃自問良久。
“魔界?!”他忽然一驚,再扭頭去看的時候,小沙彌大哭的聲音還從背後傳來,山門那裏卻再無老僧的身影。
當那個黑巾道士趕到大雄寶殿前的時候,六十多名道士已經以那古色古香的鐵鑄寶塔香爐爲中心分兩側站定。天空中薄雲蔽日,雲影在地下變化不定。周圍的和尚們臉色異樣,隱隱有護寺的武僧在悄悄走動。黑巾道士掃一眼,已經知道局勢其實極其緊繃,僧人們面色頗有怒意。他也不說話,只悄悄側身插在了道士隊尾。
“喲,沒死得那麼快吧?”青年道士玄陽子正在寶殿前賣弄口舌。
“實不相瞞,敝寺方丈確實已經圓寂,如今只等封缸火化,不敢欺瞞國師。”大悲和尚不急不徐地說道。
“那讓我看看老和尚的屍首。”玄陽子一邊說着,一邊伸長了脖子往裏面探。
“國師是要驗屍麼?”一個身披純白袈裟的青年僧人忽然攔在了玄陽子的面前,目光湛然,雙眉如兩柄柳刀,一張英俊逼人的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玄陽子一直自負相貌,不過在這個青年和尚面前,也只能自認矮了一大截。
“這位禪師怎麼稱呼?”玄陽子打量着和尚。
“白馬天僧,乃是大滅方丈的師弟。”天僧淡淡的笑着。
“白馬天僧?”玄陽子哼了一聲,“好大的口氣。”
“國師道號玄陽,九九爲玄,超出尊師祖重陽先師數十倍,更不同凡響。”天僧淡淡的說道。
玄陽子頓時啞口無言。他的道號不是師父蘇秋炎所起,卻是自己起的。他投入蘇秋炎門下的時候,已經和朝廷的達官顯貴很有來往,又有一半蒙古血統,所以蘇秋炎就希望以他結納朝廷要員,擴大重陽宮的勢力。於是他便想自己起個響亮的道號,也好讓人過耳不忘。琢磨再三,得了“玄陽”兩個字。蘇秋炎對這種事情素來不多過問,也就由他,卻沒想到大大得冒犯了祖師爺。
“自然一代勝於一代。”玄陽子只好哼了哼,“也不奇怪啊?”
“請。”天僧一笑,讓開了去路。
昔日白馬方丈大滅禪師就靜靜地趺坐在蒲團上,面對這禪門第一高僧,玄陽子也不敢放肆,小心地走了過去。可尾隨在後的天僧一轉身,卻忽然站住了。他清楚地感到背後有一股氣息如同海潮一樣撲至,而那股氣息在他轉身前是根本沒有的。大驚中他身體一挫,如同大海中的一片礁石,自然而然地擋住了那股氣息,使它未能涌進大殿。可是等到他轉身,那股氣息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清楚地知道那股氣息必然是從那邊六十個道士中某一人身上發出,可是以他的眼力凝神看去,卻依然看不出所以,所有的道士都像是修爲普通的樣子。
“師弟?”大悲禪師看見天僧的眼神瞬間變化,有如一絲刀芒閃過,急忙上一步問訊。
“原來如此……好!”轉瞬天僧臉上又掛起了笑容,只是微微對大悲禪師點頭,信步走向了大滅方丈的遺骸。
玄陽子已經蹲在那裏,眯起一雙眼睛,打量什麼古玩玉器般死死盯着方丈的遺骨,嘴裏還嘀咕着:“喲,就來晚一步,還真的把老和尚給憋死了,早說坐禪坐不得,就算不憋死,難道屁股不痛……”
嘴裏說得不敬,他卻掩不住一絲失望的神情,微微搖了搖頭,伸手去摸禪師的骨骸:“如今中原禪門的領袖,就那麼害怕不成?天下有金遁、土遁、水遁、尿遁,卻不想大師你來個死遁……也好也好,乾淨利索,將來有人火燒白馬寺,反正你也是眼不見心不煩了。”
可就在他指尖觸碰大滅禪師遺骸的瞬間,那個微笑着坐化的老和尚忽然全身坍塌。玄陽子親眼看着他彷彿又笑了一下,而後笑容剝落。他手指所觸的地方竟然變作粉塵一樣,只在眨眼間,大滅禪師就煙消雲散,只剩下了蒲團上的一堆灰塵。
“這……和尚搗什麼鬼?”玄陽子大驚。
“師兄?”天僧長眉一振,低聲向大悲禪師問道。
大悲禪師並無半分悲慟,只淡淡說道:“師兄修爲雖高,比師父終於差了太遠,這次感應到熒惑變動,才全力驅動靈識,以般若智慧測算劫數。以他的年紀,身體本已無法支撐。心願了結,肉體分崩離析,也並不奇怪了。”
“那麼這次入定前方丈師兄早已經知道?”
“生死隨緣。”
“國師,”天僧忽然朗聲說道,“我佛說佛法僧三寶,方丈師兄的遺骨是我白馬寺的至寶,你竟然動手摺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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