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他又轉向天僧:“和尚也賭勝負麼?”
“佛陀亦賭,和尚怎不能賭?”天僧答得恭敬。
“佛陀亦賭?”魏枯雪沉思片刻,微微搖頭,“倒是不知道這段典故出於何種經典。”
“佛陀在菩提樹下,將成佛時,有天魔恐懼,前來誘惑。曰若不成佛,則爲轉輪聖王,坐擁天下,佛陀不允。天魔以大軍來襲,天地崩裂,狂風雷電,而佛陀不畏。天魔又遣膝下三女,各具妍態極盡妖嬈,而佛陀照以不淨觀,美女不過骷髏膿血,亦破之。佛陀成就菩提,天魔復來,曰當入無餘涅槃,得大解脫,毋庸拯救衆生,佛陀終不允,畢生傳教。此便是賭,連賭四局,皆勝。”天僧微笑。
“這也算賭?”魏枯雪大笑撓頭。
“其一,賭的是權貴;其二,賭的是生死;其三,賭的是色慾;其四,賭的是苦痛。佛陀舍權貴、生命、色慾,而取苦痛,教化衆生,難道不是賭博?我們來到這裏,天下蒼生命懸一線,難道不是賭博?寧可押上自己的命,來賭衆生的安危。”天僧合十再拜,“所以貧僧不怕賭。”
“和尚好機鋒!”魏枯雪拊掌大笑,“但不知有賭膽,可有賭術?”
他食指忽地一立,一道霜氣從指間射出,凝然如淡煙,揮手掃向天僧。
“貧僧修爲淺薄,不敢接魏宗主的劍氣。”天僧合十唸佛,緩緩退了一步。
他一退之中彷彿乘煙摩雲,絲毫不帶煙火氣。魏枯雪指間劍氣走空,瞬息再變,翩翩如蝴蝶穿花,再度劃了出去。他舉動之間也看不出殺氣,帶着文人雅客指點山水人物的風流。天僧這一次已經退避不及,眼看劍氣掃到眉心,他眉心忽然微微一凹,劍氣緊貼着皮膚劃過,天僧眉間凝着一道霜色。
他默然良久,再退一步,合十長拜:“崑崙劍氣,百代之下無虛士。”
魏枯雪也不再進攻,看着自己的指間低笑幾聲:“如意通……好!你師父武功卻不如你,我那時候要和他試手,他對我念了七個月的經,任憑我劍氣如潮,他便如一段只會唸經的木頭。我這輩子遇見過無數對手,只是拿那個老和尚沒辦法。爲你這身武功,忘禪重開了‘三界修羅堂’吧?那‘修羅禁’還是他傳承心燈時親手封上的,估計他也想不到這一生還要再打破。”
他仰天嘆息:“造化弄人。”
“師尊畢生不通武功,圓寂時做辭世詩曰:‘耄耋一老衲,無處問長生。窗外天將暮,池上開白蓮。’師尊看自己,不過一個老僧,哪裏敢和崑崙劍宗的主人爭勝。”天僧道。
“窗外天將暮,池上開白蓮……”魏枯雪苦笑,“忘禪大師這詩從來做得雲山霧罩,當日我聽說他精研‘漏盡空’,算得出現在過去未來,於是求他賜一個明白。他答應了,給了我一首詩,說我一生都在這首詩裏,我拿到了興高采烈,可是讀了那麼些年,還是不懂。也不知道是我傻,還是和尚太狡猾。”
“敢問師尊贈給魏宗主的詩是如何的?”
“也不是詩,是首偈子,說‘君有寶劍一枚,久被塵勞關鎖。一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天僧深思片刻,搖頭:“貧僧佛法淺薄,解不出。我師兄弟五人,惟有大師兄大滅得師尊的智慧,能觀想過去未來。”
“大滅禪師?也曾聽過他的名字,可惜無緣相逢。”魏枯雪眉峯一挑,興趣盎然,“若有機會倒要請大滅禪師提點一二。”
“貧僧踏出白馬寺,師兄便圓寂了。”天僧合十唸了一聲佛。
“死了?”魏枯雪皺眉,而後長嘆了一聲,“我這首偈子,是解不得了吧?”
“師兄不在,還有施主自己解得開。”天僧笑。
魏枯雪愣了一下,放聲大笑:“和尚,還是稱我爲宗主吧,魏枯雪劍下有冤魂,胸中有戾氣,佈施也是無用,不敢當你的施主。”
天僧合十微笑,並不回答。
“宗主遠來,我弟子殿上備了一點素酒一席素筵,不沾葷腥,天僧大師也同坐吧。”蘇秋炎道。
“釋、劍、道三宗都已經到了,尊客也同坐吧?”魏枯雪忽然轉頭對那個年輕的黑衣道士說。
年輕道士微微愣了一下,忽地微笑起來:“宗主果然目光如劍!”
他此時一笑,容光粲然,已經不是剛纔修道人拘謹沉穩的模樣,卻是個典雅清貴的少年公子,一雙瞳子澄澈如秋水。
“掌教真人和天僧大師這場賭局中的第三個人便是閣下吧?”魏枯雪笑,“掌教壓制氣息,大師的氣息卻飄移不定,終究還都是以修爲取勝,你卻是以謀略周旋,更勝一籌。你冒充道士坦然而出,反倒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先人所謂大隱隱於市,是不是有點這個意思?”
“但是不知道宗主怎麼看出來的?”
“說起來也簡單,你太鎮靜了,反而有些奇怪。魏枯雪小有名聲,中天散人蘇掌教見到我尚且會驅出本命元氣探我的虛實,你若是一個年輕道士,如此坦然自若反而奇怪。而且……”魏枯雪忽地笑了笑,上下打量了年輕道士一眼。
年輕道士一愣,小退了一步,忽然大禮長拜。
“呵呵呵呵,好說,好說。”魏枯雪笑,“我不說。”
“謝魏宗主留在下一分顏面。”年輕道士也笑。
魏枯雪轉頭向蘇秋炎:“掌教的弟子謝童妝扮起來也是風姿絕世的少年,膽略不遜於男兒,不過和這位小兄弟相比,還差了幾分。”
“阿童兒不過是個孩子,娃娃心思。”蘇秋炎不以爲意。
“敢問稱呼?”魏枯雪又轉向那個年輕道士。
“不花剌拜見諸位尊長。”年輕道士再次長拜。
他摘去頭上的道冠,解開身上道袍,立刻就變了裝束。道袍下是一身蒙古式樣的箭衣,貼身扎袖,手工極細,更顯得他身形纖長挺拔,神采爍人。這時候他和天僧並立,彷彿美玉同列。
魏枯雪微微吃了一驚,而後點頭:“不花剌?原來你是當朝宰相明裏董阿的次子,欽天監鼎鼎大名的祭酒博士,我們這些草民不敢擅稱尊長。既然都是爲了光明皇帝而來,就不必計較尊卑長幼,一起坐下來聊聊吧。”
“是。”所有人都收斂了表情。
日落月升。
月圓之夜,渾圓的冰輪掛在深藍的夜空中,一絲絲月光漫溢出去,中天一片通明。
酒飲過了三輪,衆人說話不多,只有蘇秋炎和魏枯雪說勒幾句終南山分別後的所聞。不花剌坐在下首侍酒,神色恭謹。天僧白衣廣袖,手把一串念珠,酒到便飲,其餘時候闔着眼睛紋絲不動,彷彿坐佛,月光灑下,臉緣一抹輝光照人。
魏枯雪飲得快,不花剌再次提起酒壺爲魏枯雪斟酒,半杯斟下,酒壺已經空了。魏枯雪看着酒壺懸在半空,最後一滴在壺口掛了許久,滴落在杯中攪動了水面。
“酒喝完了,有話現在可以說了罷?”魏枯雪環視周圍。
天僧緩緩睜開了眼睛,蘇秋炎坐直了身體,不花剌點了點頭,放下了酒壺。三清殿上四人對坐,死寂了片刻。
“我先說吧,我輩份小,年紀也小。”不花剌忽地笑了笑。
“我是朝廷的人,但也不是。”他接着說道。
“怎麼說?”魏枯雪挑了挑眉宇。
“魏宗主聽過我的名字,知道我在欽天監爲祭酒。不過光明皇帝這件事,卻不是我的職司,我這次來,也不是受大皇帝的委派。我父親大人雖然知道,也不同意我來。所以敝人開誠佈公,不花剌和諸位師長之間,絕無所謂草民和官府。大皇帝也並未授權我調動各行省的人力物力協助諸位。”
“這個倒是不敢想,大皇帝不認我們爲亂黨私聚,我們便該慶幸了。”魏枯雪哂然道,“魏某是個南人,仗劍行於江湖,不敢期望聞達於官府。不過我想問,大皇帝對於光明皇帝的舊事,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大皇帝不知道。”不花剌說得坦白。
“不知道?”魏枯雪愣了一下,失笑。
“八月丙辰朔,天相鉅變,那時候正是欽天監輪值,輪到我推算曆書,我已經知道大難臨頭。六日之後,掌教的弟子快馬從終南山來大都,請我向大皇帝進言。而我在一月之內連續七次求見,不過大皇帝沉迷於後宮,始終不肯賜見。”不花剌搖頭。
“大概是沉迷於新編十六天魔舞一類的淫戲吧?”魏枯雪道。
“不瞞魏宗主,外面的傳聞不假,正是一些密教喇嘛,曲解經文,勸大皇帝行淫。”不花剌神色肅然。
“那麼祭酒大人是如何知道光明皇帝故事的呢?”天僧問。
“其實朝廷並不像諸位所想的那麼昏聵。”不花剌笑笑,“怪力亂神的東西,歷朝歷代,對外是撲滅,對內卻有人祕密司掌。欽天監所轄中,有一個‘中平司’諸位可知道。”
魏枯雪和天僧均搖了搖頭。
“所謂‘中平司’,乃調和天地陰陽之氣,維持中平的意思。這個司的官員皆是欽天監中的悍將,入則君子端坐,出則持刀殺人。一旦地方上有神異之說,立刻便要出發,儘早撲滅。中平司所轄官員軍馬,共計五百七十二人。”不花剌解釋道,“而中平司的制度,我們蒙古人原先自然是沒有的,這個是因襲宋朝。忽必烈大汗精通漢學,進攻中原,每過一城必令官員立刻清點宋朝的歷書密典,封存之後送往北方。臨安陷落,舊朝的謝太后帶着小皇帝投降,第一支進城軍隊的要務就是去搜羅星相密典。不負大汗的期待,他們取得了唐朝所留的《光明歷》。”
“《光明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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