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可是這幫人雖急着解釋教義,追兵可是馬不停蹄。”她也掙扎着想站起來,可是穴道被制住,氣海空蕩蕩的,全身沒有力量,腿一軟又倒下了。
像是迴應她的話,風紅臉色大變。
葉羽的臉色也在同時變得慘白。他們兩人的耳力遠非謝童可比,幾乎在同時聽見了馬嘶聲。那是雄壯的戰馬嘶吼,順風而來!
“來得這麼快!”葉羽低聲道。
“你解開我身上的禁制,我可以再幫你一次!”他放大了聲音。
風紅卻搖頭:“這一次不同上一次,上一次我解開你的禁制,可我拼死還有殺你的力量。這一次我解開禁制,我和我的教友便彷彿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你不相信我?”葉羽直視她的眼睛。
“我們被欺騙得已經太多,所以不能相信你,即便是錯怪了,葉公子也不要埋怨我。他們追的是我和我身上的東西,我走了,這裏的所有人便得平安。葉公子謝小姐,兩位好自爲之,我已經無能爲力。”風紅說到最後,氣力已經接續不上。
她搖了搖頭,轉身就要出門。
老人急急忙忙衝上前去拉住她。此時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見馬隊的聲音了,無數鐵蹄踏在山路上,地面都在微微震動。火光從破蔽的窗戶裏投射進來,一閃而過,那是對面山路上的火把亮了一下。
風紅撲到窗邊,看見逶迤逼近的火蛇。
老人急急忙忙對着孩子比手勢。
“爺爺問,是有人追趕你麼?”孩子也嚇得呆了。
風紅沉默了一會兒,對着老人點了點頭。
一羣村人聚集在一起,埋頭互相比着手勢。葉羽心裏焦急,卻看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只覺得越是到最後,每個人臉上越是露出決然的神色。他們終於商量完了,老人走到風紅的身邊,用力按她的雙肩,示意她坐在草蓆上。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對着其他村民揮揮手,便要帶他們出門。他像是村長,赫然有股威嚴。
風紅明白他的意思,卻也知道那裏面的絕大風險,她伸出手,想要阻止。
老人轉身,用力指了指南牆上的畫,衝着風紅用力點頭。剩下的人也都用力點頭,跟着老人出門而去。老人手裏緊緊拉着自己的孫子,反身扣上了門。
官兵領隊的聲音已經響起在外面:“村子裏的人都出來!出來!”
火光飄動,村前的一塊空地上馬鳴如雷。
副將翻身下馬,金華縣的駐軍已經團團圍住了村人。這羣人白色的衣服雖然破蔽卻洗得乾淨,黑色的葛布帽子下露出一片一片糾結的頭髮。火光照得他們每個人臉色發紅,但是那一張張削瘦的臉還是說明了這裏的貧困。
世子的駿馬緊跟着停下。
副將湊了上去:“看來是個明尊教的村子。”
“明尊教的村子……亂黨真的多到了這個地步麼?”世子皺了皺眉。
金華縣的駐軍多是本地人,操着鄉音大聲喝問,可是沒有一人回答,鄉人們簇擁得更緊了,像是寒風中顫抖的羊羣。
“道路到這裏就是盡頭了,兩邊都是陡峭的山坡,無法行走,下面還有一條很深的溪,不可能從半路逃走。而且馬蹄印確實也是到這裏消失的。”副將低聲說。
“那就是說,他們肯定曾經到過這裏。”世子道。
副將點頭。
一名駐軍急於建功,發了狠,上前一個嘴巴抽下去,把村人中最高大的青年打翻在地。青年手腳並用往後爬,嘴裏“嗚嗚”地叫喊着。
“原來都是啞巴。”副將低聲道。
“難道全村都是啞巴?”世子皺眉。
“江浙一帶,這樣的村子不少。多半都是村人皆有殘疾,在城裏活不下去,來城外山地開荒,往往又都是先天之病,流傳子孫,所以一村人皆是聾啞的不在少數。”那名當地的曉事軍士又湊近稟報。
“一村子都是聾啞,那麼馬是否從這裏經過他們也不知道,即便問也問不出來?”世子冷冷地道,“失烈門,你去想想辦法。”
副將應了一聲,趨步前進,他卻不走到最前面,只是在金華縣駐軍的人羣后緩緩地踱步,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
孩子站在爺爺的背後,看見人羣后的那雙眼睛,讓他忽地想到了曾經躥進村子的一隻狼的眼睛,幽幽地閃着熒光。
副將退至世子身邊:“還有兩個時辰天亮,他們現在或許還在蟄伏,天亮要逃便更加容易。況且我們殺了命官,可能驚動行省的諸級官員,未必能一直圍山下去。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屬下沒有把握,但是請世子容許屬下試試。”
世子沉默了一刻,微微點頭。
副將大步來到了金華縣駐軍之前,他身份尊貴,駐軍惶恐地往後退了幾步,留下了副將直接面對村人。他是個彪悍冷峻的蒙古青年,這時候卻帶着一點點笑,衝着剛纔被打的村人比了個手勢,令他出列。
那個年輕人高大卻怯懦得很,左右掃視,終於不得不站了出來。
副將從腰間摸出了一根足色的金條,扔在年輕人腳下。他自己盤膝坐下,比了一個持碗喝水的姿勢,指了指金條,又指了指年輕人。意思似乎是說只要給他一碗水,金條便送給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愣了一會兒,試着一步一步走開。副將任由他離開,並不阻攔。一會兒,年輕人捧了一隻粗瓷大碗回來,碗裏是一碗冰涼的井水。副將笑笑,大口喝乾了,把金條扔給年輕人,揮揮手讓他離開。
他大聲對村人道:“我知道你們也許聽不見我說話。但是我失烈門是個蒙古人,講究信諾,我說的話都算數。他給了我水喝,我便把金條送給他,讓他離去。就像在草原上我們蒙古人遇見別人的帳篷,便可以要求款待,得了款待,大家便是朋友。”
他再次扔了一根金條,指着人羣中另外一個青年,然後比了一個喫東西的姿勢。
那個青年也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一會兒他帶回了一張乾硬的麪餅。副將也不推拒,就生生把那張幹餅咬了幾口吞了下去。他把金條扔給青年,揮揮手讓他也離開。
他帶着笑,環視衆人。
他第三次伸手,指着人羣中一個面容黃瘦的少女。少女出列,偷眼看着他。
這一次副將解開腰囊,“嘩啦啦”地七八根金條落在地上。他笑吟吟地看着少女,不比手勢也不說話。
靜默,只聽得見火把燃燒的“嗶剝”聲。
副將忽地大笑起來:“不必我說了吧?你們也都該明白我的意思。我們蒙古人是信諾的人,我前兩次的許諾都是真的,這一次也是。我只要幾個人的下落,他們經過這裏,我們循着蹄印而來,我們蒙古人看馬蹄印,就像獵狗循着氣味追獺子,不會出錯。誰能夠告訴我,我便把剩下的黃金都送給他。”
依舊是靜默,少女縮着肩膀,在一旁戰慄不安。
“但是草原上遇見,若是不招待,便是對客人不敬的行爲。在我們蒙古人看來,便是敵對的意思。”副將冷冷地說。
他忽然起身,拔刀,刀光一閃。少女喉嚨裏發出悶悶的低吼,彷彿巨大的痛苦被封在一隻匣子裏。她退了幾步昏死過去,副將那一刀砍斷了她的手腕。
副將起身,像是一隻發怒的豹子那樣逡巡着吼叫:“來!下一個!我的金條還沒有給出去,我等着一個朋友站出來!”
他忽地停下,目如鬼眼,盯着站在最前面的老人:“你站出來麼?”
少女的血還在不斷地噴涌出來,卻沒有人敢上去幫她止血。駐軍和村人們對視,老人和副將對視。終於,老人踏出一步,他走向了少女,上去扯下自己的腰帶,狠狠地扎住她的臂彎,要幫她止血。
“很好!你要救你的村民,我也並不想對你用刀。”副將提起沾血的戰刀指着老人,“現在是說出來還是寫出來畫出來,我等你的回答。”
老人抱着少女,搖了搖頭,他慢慢地把自己的右手伸了出去,拉起袖子露出手腕。
“還是很好,在這裏能遇見硬骨頭的漢人,算是我失烈門的榮幸!”副將大步上前。
我……我……我……我……我……知道!”一個顫抖的聲音,並不大,卻彷彿撕裂夜空。
副將聞聲止步,轉向了那個孩子。
兩個人對視,孩子腿一軟坐在地下。
副將笑了:“我知道你會說話,也聽得見。因爲只有你會因爲我說話而神色有變化。”
他踢了一腳地下的金條:“說出來,都是你的。”
“我知道,我……我……我……”
孩子的話中斷了,再也不能繼續。在他張口的瞬間,老人像是一頭髮瘋的野獸一樣撲上去,狠狠地掐住了自己孫子的脖子。他一面掐他,一面對他用力地搖頭,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
“他瘋了!”葉羽從窗戶裏看出去,渾身像是浸在冰水中,“他要掐死自己的孫子!”
謝童握着他的手,顫抖不止:“他是瘋了。可是明尊教的教義,惡人將遭到火焰的懲罰,對教友不義又是最大的大惡之一。他寧願殺死他,也不能容他變成不義的惡人。”
副將大驚之下,上前狠狠地一刀劈在老人背後,血光爆出,老人仰天后退。那一刀深入肺腑,已經絕無活命的機會了。可是老人卻沒有倒下,他退了幾步,復又前撲,他重又抱住了自己的孫子。那個孩子已經沒有了呼吸,他至死沒有閉眼,瞪大的眼睛裏滿是驚恐和不信。
老人放開了聲音,嚎啕大哭。他聽不見,也不會說話,可是哭聲卻和任何一個普通人沒有兩樣。那是人心裏最簡單也無需學習的東西,是失去了親人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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