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華陰之變
飲酒、喫肉、畋獵,若是興致一起,還能率兵西擾京兆,東掠弘農,撿一些梁犢大軍的剩飯喫。不管是京兆,還是弘農,都是大郡,刮地三尺,總能有所得。
“苟元直,你是夠仁義了,整個義軍怕是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般的人!”酒至酣時,梁導又把注意力放在“醉醺醺”的苟政身上了,調笑道:“我屢次諸般羞辱於你,爲何就不知反抗?要換作你大兄,早就拔刀相向,本將軍這顆腦袋只怕已然落地了......”
“將軍......說笑了!”苟政打了個酒嗝,醉眼迷離地道:“末將怎能與大兄相比,既無捍敵之勇,又無服衆之望,只能追隨英雄,邀些虛名,討些好處,以此存世罷了!”
“哦?你所說的英雄,指的是誰啊?”梁導當即問道。
苟政頓了下,似乎清醒了些,忍着酒意,以一種認真的語氣道:“非將軍何屬?坐鎮潼關,西拒關內,東制弘農,保我義軍後路,如此重任,也只有像將軍這樣的英雄,大將軍纔敢託付!”
“哈哈哈!”梁導笑得很開心,嘴角的那顆痦子都不住地跳躍,指着苟政道:“然而,你們兄弟,尤其你那大兄苟勝,可分外鄙視本將!”
說這話時,梁導眼神中都彷彿劃閃過一抹陰毒之色,苟政則醉眼依舊,似無所覺,笑道:“我那大兄,只會逞匹夫之勇,做意氣之爭,末將與他,多有爭執,這是部曲將士盡知的事情。”
聽苟政這麼說,梁導哂笑一聲,然後端起酒碗,邀苟政繼續喝酒。苟政則連連擺手,捂着胸口,一副欲吐難吐的痛苦模樣:“將軍饒過!這酒,末將實在喫不動了!”
見苟政那狼狽的醉態,梁導樂不可支,道:“大好男兒,酒量怎能如此之淺!如今這世道,除了本將鎮守的潼關,又有誰能讓你如此痛飲?苟元直,你還得多加練習!”
“末將怎比將軍海量,就是藉機沾沾將軍的福氣,以末將之淺薄,都難以承受。”恭維之辭,苟政是張嘴便來。
聞之,梁導又樂了,大笑不已,幾乎岔氣,好一會兒,方纔道:“好你個苟元直,說話就是這般中聽,比起你那大兄,你實在可愛得多!似此前那般對待你,本將現在,甚至感到愧疚了......”
“將軍言重!”苟政趕忙道:“末將只當是將軍對下屬的鞭策與磨礪!”
說這話時,苟政除了一臉醉態,顯得十分自然,與座的其他梁導部將聽了,大多對苟政表以鄙視之情。想那苟長功如此英雄,怎有這樣一個兄弟,仁義?狗屁的仁義!一點丈夫氣概都沒有,也配稱爲豪傑?
對苟政的“跪舔”,梁導似乎也習慣了,但笑容一斂,臉上多了一絲陰險的表情,冷幽幽地道:“近日,有人對本將言。你苟元直所受折辱,任一七尺男兒,都將拔劍拼命,而你卻逆來順受,對本將曲意逢迎,這是大智大度的表現,說你必然懷恨在心,暗中謀我。
對此,你有何看法?”
突聞此問,苟政搭在酒碗上的手僵硬了下,但迅速壓下心頭泛起的波瀾,擡首迎着梁導注視的目光,一副坦蕩的模樣,道:“不知是哪位賢士,如此慧眼識人,高看我苟政?”
梁導默默看着苟政,沒有作話,苟政則在環視一圈後,起身拱手道:“將軍在上,容末將稟。末將心知,將軍與我家大兄有怨,怒氣填胸,不得釋懷,末將與大兄有血脈之親,代兄承將軍之怒,也是理所應當。
將軍與大兄之私怨,比起追隨大將軍東歸建功之公義,何值一提?今大將軍引兵東進,連破趙軍,克洛陽,掠滎陽,已成席捲關東之勢,皇霸之業可期,待大將軍功成,將軍亦不失王侯之位。
當此時,我苟氏部曲,正該追隨將軍,建立功勳,以圖富貴榮華、五世之澤,區區私怨,何須縈繞於懷?”
聽苟政這麼一番話,梁導呆了一下,緊跟着笑容在他那張糙臉上綻開,笑得跟一朵菊花似的,顯然苟政的話深得其心,直接撓到了他癢癢處。
“好!說得好!”梁導大讚苟政,看起來,也暫時放下了戒心,撫掌道:“都聽聽,都學學!似苟三郎這樣的聰明人,知進退,曉大義,可是我義軍不可多得之人才。”
夜色漸黑,酒宴繼續,不過,苟政很快就醉倒了,怕在案上,身上沾着酒水菜餚,狼狽不已,嘴裏則嘟囔着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
恰此時,一道人影直接闖了進來,梁導眨了眨醉眼,見到來人,不由笑道:“原來是劉梃,你不在華陰協助孫萬東守備,怎敢擅離職守,私自返回潼關?”
聞問,來人近前兩步,重重地一抱拳,道:“稟將軍,事關重大,萬分緊急,末將不敢耽擱,因而親自來報!”
見他說得這般嚴重,梁導也勉強收起漫不經心的態度,但依舊有股被擾了雅興的不滿,揮手道:“何事?”
聞令,劉梃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快步上前,呈與梁導。梁導雖然粗鄙,卻也識得幾個字,倒也不需找人解讀,然而,只看了兩眼,臉色劇變,猛地將信箋砸在酒案上,大怒道:“匹夫不知感恩,竟敢叛我?”
見梁導大怒,劉梃趕忙解釋道:“今日午後,末將部卒尋到,言有人將此信呈與末將宅內。待拆閱之後,方纔明白,這信不是給末將,而是給孫萬東的!
末將與孫萬東在華陰城內家宅,僅隔一條街,想來是信使送錯了門!末將至今方知,孫萬東那賊子早與長安暗中勾結,有叛變投誠之心,感事情緊急重大,末將不敢怠慢,因而趁日暮,親自快馬東來示警!”
劉梃的話裏,多多少少帶有些挑撥之意,而梁導,就是正常時候都未必能發覺,何況當下酒意上涌,傲氣衝頭,更加惱怒道:“這個賊子,想我那般重用於他,託以要任,竟敢如此辜負於我,欲害我性命,豈能容他!”
見梁導這殺氣騰騰的模樣,劉梃當即進言道:“將軍,眼下孫萬東還不知其事蹟敗露,末將建議,當趁夜進兵,入華陰,殺孫萬東,制其衆,以免禍亂,危及潼關。”
不過,梁導還沒反應,孫萬東的好友陳晃就趕忙起身勸說道:“將軍不可,萬東,勇將也!豈可因一來歷不明之書信,而罪大將?此事透着蹊蹺,末將以爲還當詳加調查,待事情清楚之後,再行處置。”
“信使何在,可曾拿下?”梁導聞言,眉頭微蹙,看向劉梃,質問道。
劉梃一震,稟道:“部卒彙報,來人交付完信,便匆匆離去!”
見梁導有所猶豫,劉梃趕忙勸道:“將軍,不論孫萬東是否投敵,皆需下其兵權,否則,一旦事起,遺禍無窮啊!大將軍以潼關守備重任付將軍,將軍不可不以此爲重啊!”
“將軍勿要聽此小人讒言!”見劉梃不加收斂機心了,陳晃也急了,抱拳向梁導勸說道:“此事怎能聽信一面之辭?莫若召孫將軍前來潼關,當面對峙!”
聽此言,劉梃也徹底急了,頓時衝陳晃怒道:“陳晃,軍中誰人不知,你與孫萬東既是同鄉,又是好友,通敵叛逃之事,莫非你也有牽涉?
此舉,莫不是想與孫萬東通風報信,令其有所防備,及早舉事?”
“匹夫,休要污我!”見劉梃像條瘋狗一樣咬上自己,陳晃當即朝梁導拜倒:“將軍明鑑,我雖與孫將軍交好,但絕無背反之心,敢請將軍撥我一支兵馬。
若能擒得孫將軍,定讓他前來潼關,當面與將軍解釋;若不成,難敵萬東之勇,則死於其刀下,以表忠誠......”面對陳晃如此懇切之言,梁導的腦海裏,大抵想起的是來自其叔父梁犢的這麼一句話:如今這世道,誰也不能全信。
此時,劉梃則譏笑着道:“大膽陳晃,你自己欲脫離將軍,投奔孫萬東,還欲搭上將軍一支兵馬嗎?”
“你!”陳晃臉色漲得通紅,朝劉梃怒目而視,卻一時訥口,說不出道理來了。
這話,顯然給梁導提了個醒,審視了陳晃兩眼,方纔道:“陳晃,你和孫萬東,都是大將軍麾下的高力老人,我也不信你們會背反義軍,投靠朝廷。
不過,事關重大,爲免嫌疑,孫萬東之事,就不勞你插手了,本將當親提軍馬,前往華陰,與孫萬東說明此事......”
“將軍!”陳晃不由呼喊一聲。
可惜,只迎來梁導冷眼而視:“暫且委屈你在府中待上一陣,等我將事情調查清楚,會給你一個交代!”
“衆將聽令,立刻回營整備,連夜出動,兵發華陰,於明晨之前,要抵達華陰城!”梁導走到堂中央,意氣風發地發號施令。
一時間,整個堂內,只有一個人還坐着,準確地講是趴着,甚至還打起了呼嚕,格外明顯,只不過,那被手臂掩住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聽着鼾聲,看着苟政那“死像”,梁導不由嗤笑道:“這廝倒也睡得香,通知他的部卒,將其擡回營去!”
“將軍,苟氏部曲,是否也傳令一併隨軍?”部將王當問道。
聞言,梁導輕蔑地道:“苟政不善將兵,城中苟部並不服他,人心早已離散,上了戰場,能有何用?只會亂我陣腳!記住,苟政不是苟勝,也不是所有姓苟的軍隊,都剽悍敢戰!
你率本部將士留下,給我守好潼關即可!”
“諾!”王當想了想,似乎有道理,也就應諾了。
將軍府的酒宴,難得提早結束了,喧囂之後,只剩狼藉,人去堂空,只餘陳晃跪在那兒,悵然嘆道:“我等性命,早晚爲人所害!”
然後,就在兩名梁導部卒的看押下,移步囚禁處。
隨着梁導軍令的下達,整個潼關都動了起來,就像一頭甦醒的餓狼,約摸半個多時辰之後,梁導親率部屬九千餘人,出潼關,西向華陰。
而苟政這邊,離開將軍府,被攙回苟部營地後,就迅速恢復清醒,擺脫丁良的攙扶,接過一張麻布,從容地擦拭着身上的污穢,同時問一臉嚴肅的苟安道:“人安排去了嗎?”
苟安那憨直的面容間,有着隱藏不住的興奮,道:“那劉梃進將軍府後,我便使人出城,假冒陳晃信使,前往華陰示警......”
苟政點了點頭,沉吟少許,然後說道:“我原以爲,梁導會繼續驅使我部,未曾想,此獠狂妄至廝,又如此急躁,毫不知死!如此倒省了莪們不少事,不過,計劃也要做出調整了,華陰那邊暫時不加理會,先將潼關拿下,掌控在手!”
“諾!”苟安與丁良,興奮地說道。
所謂主辱臣死,對梁導的恨意,這二人,或許比苟政,還要深重,如今,苟政終於決定動手了。至於除掉梁導之後,部曲何去何從,則不是他們考慮的了,這是苟政的事情,他們只需聽令而行,順便出一口惡氣
“待梁導領軍開拔,就將我部的軍官、頭目們,都叫來吧!”苟政又吩咐道。
“諾!”
在留守潼關的這一個多月間,梁導也不是一點正事沒做,除了抄掠囤積軍需,擴充兵馬,修葺、加固潼關防禦之外,對關中方向,還取得了一場對趙軍的勝利。
而這場勝利,不得不提一個人:孫萬東。
孫萬東,青州樂安人,性烈剛猛,是梁犢起義以來,自高力之中崛起了義軍戰將,也是梁導麾下最能打的一個,也向來受其看重。
在梁犢取得新安、洛陽兩次勝利的同時,梁導就有些坐不住,屢次嘆惜,恨不能追隨叔父建功立業。於是,率軍西掠京兆,大搜一番後返回潼關。
路過華陰之時,留孫萬東駐守,與其“征伐之權”。而梁導西掠的行爲,再次激怒了長安的石苞,打不過樑犢也就罷了,你梁導算什麼東西?竟敢如此放肆?
於是,石苞遣安西將軍劉寧,率軍五千東進,自領軍後繼,意欲擊梁導。劉寧自雍城敗北,逃回安定,又窮兵黷武地徵召起五千兵丁,在梁犢撤圍長安之後,方纔支援而來。
劉寧東進,這一回小心翼翼了,然得知其動向,孫萬東也不守華陰了,直接引全軍西向捋戰。或許是“血脈壓制”的緣故,竟然以兩千之衆,大破劉寧,羯趙的安西將軍再度慘敗。
孫萬東在斬首千餘,繳獲大量輜重之後,方纔收兵回華陰。而石苞軍,行至半途,得知劉寧慘敗的消息,又果斷縮回了長安。
對孫萬東取得的“輝煌戰績”,梁導自是大喜,派人送去犒賞,並表其爲將,又使親信劉梃率軍一千,增援孫萬東,協助其守備華陰,作爲潼關西面門戶。
然而,劉梃與孫萬東,是素來不和的。這一點,爲苟政偵得之後,自然就安排上了,甚至成爲“兼併計劃”的核心。
已是三月,夜深人靜時,潼關城內,依舊有股浸人的春寒。並不寬敞的營房內,擠着一堆的粗漢,“原味”十足地,潼關苟部,隊主以上軍官二十餘人,祕密齊聚於此。
這二十多人中,三分之二的人,都屬於苟部老人,而此時,所有人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驚異,或是疑惑,都盯着盤坐在爐火邊的苟政身上。
這大概是苟政第一次卸下僞裝,環視一圈,泰然自若地說道:“我知道,在座諸位,心中都有怨氣,都憋着一團火。今夜,本都督給你們一個機會,將你們心頭那團怒火,釋放出來。
佔潼關,殺梁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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