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江湖之遠
河南和河北兩省的劃分完全是應爲有那麼一條黃河而定下的。別看有這麼一條大河從這兩省流過,這兩省的農事卻大半要因這黃河而變動。這一年若是多雨,那這黃河兩岸的百姓那便要格外的小心,指不定什麼時候這黃河便決了口子,到那時候你再想着跑,那可就晚了。可這一年若是滴雨不下,你也別指望着這黃河能給你提供多少水源,說不定它自己有時候還要斷流呢。再加上這河水動不動的便改道,這華北平原上的老百姓,十年倒是有七八年在倒黴。若是地方上遇到個體恤民情的官員,能領着大夥把這河工治好了,那這旱澇之災還是好應付。可若是遇上個貪官,那他不把這整治河工或是救濟災民的銀錢貪了便已是好的了。
可是到了這崇禎朝,打開始那年這黃河兩岸便一年不如一年。最近幾年又趕上了十年九不遇的大幹旱,這下邊的百姓可算是倒了大黴了。尋常人家不是賣兒賣女,便是易子而食。就是平常日子裏家境好的富農,此時也是家境破敗了。而那些大地主,則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因爲人家有餘糧啊,再說這地裏的租子也是人家收,你種了人家的地,若是交不上租子,那便要拿東西抵,有錢的拿錢抵,沒錢的家裏若是有個漂亮姑娘什麼的,那也是抵債的物件。再然後便是賣兒賣女了,那還得看有沒有人要呢。這年頭,誰家都不缺喫飯的那張嘴,平白無故的又有誰會要一張光會喫飯的嘴回來。
即便這樣,這朝廷還是三天兩頭的從上邊派下來各種各樣的稅。這三餉便是這稅中最主要的了。沒辦法啊,北方有韃子年年犯邊,西邊陝西和山西那邊流民已經造反了,朝廷要練兵開剿啊。這些可都需要銀子的,所以這稅是一份不能少的。這樣下來,這黃河兩岸,鄉間野裏,便是一箇中等人家現下也要破敗了。
靠近開封城十里左右的羅家集,在尋常年景還算是一個富裕的村子。村裏的人除了種地外,平日裏還把農村的土特產拿到開封城裏換上些銀錢,好給女人和孩子買上一些脂粉、玩物什麼的。這村上最大的地主便是姓羅,村裏人都叫他羅善人。因這村子左近四五百畝的地都是他家的,且平日裏樂善好施,便得了這樣一個諢號。
這羅大善人全名叫做羅澤仁,說他是地主,那也是和這村子裏的其他人家比,若是開封城裏那些達官貴人,他可比不起。人家那家裏的地動輒可都是幾千幾萬畝的,他這點地,也就是個中等人家吧。
好在這老羅年輕的時候中了舉人,這地雖是這麼多,可也不用交稅。租出去給別人,一年下來便只是收租子便可以了。當年中了舉子之後,他也很是興奮一番,尋思着繼續往上考。可幾次三番下來,卻是連連名落孫山。待到成家立業了,連大丫頭都十歲的時候,他便徹底熄了這心思,安心的在家裏做起這私塾的先生來。這些年下來,這地上的租子,教書的收入也是豐厚。他這人心地不壞,看着那些喫不上穿不上的便隔三差五的救濟一番,也不要那被救濟的人還債,這樣便得了這羅大善人的名號。
可自從這幾年來的旱災過去之後,他這家道便敗壞下來了。租子收不上來,家裏面耗費的又多。接連納了兩個小妾,給他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姑娘,這花銷的地方多而進錢的地方少,這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起來。好在無論是自家的老婆還是那兩房妾室,都算是良善人家,脾氣都憨厚,不和他計較這些。平日裏家裏省喫儉用,一些用不上的東西便當掉換錢換米,連地都賣了一半還多,這日子還算湊合。但這終歸不是辦法,自己那最大的閨女眼瞅着都快十八了,可因爲原來定親的人家家道還不如他家,他是死活不想讓自家閨女跳進那火坑,便這樣拖下來。
這不,這崇禎十一年眼瞅着又是半年過去了,這老天爺還是不見掉下半滴眼淚。這七八月份原本應該是有些雨水的,但愣是一滴雨沒下,眼瞅着地裏的莊稼要抽穗的時候乾死了。這老羅雖說現下才四十歲的年紀,但這幾年功夫,麪皮便生出許多皺紋來,腦後也平白的多了許多白絲。這一大家子人到了這冬天可喫什麼啊。沒辦法,找人把這剩下的地給賣了換錢買點糧吧,這總不至於等着餓死人吧。
正坐在屋裏想着這事呢,外頭自己那小兒子便跑了進來,大聲的和他說有人來了。
“吵吵什麼,讓你讀的論語可曾讀了?聖人就是這樣教你的!”這老羅大聲呵斥着自家的孩子。
“哈哈哈,老羅,我說你這是怎麼了,和自己孩子治什麼氣!”那來的人也不客氣,還沒等這老羅出去迎他呢,他便自己先進來了。
“哦,我當是誰,原來是文遠賢弟。怎麼難道文遠賢弟可是又有了新的詩作,特來向我指教?”這羅澤仁滿口的之乎者也,雖然自家現在連使喚的下人丫鬟都賣出去了,但還是擺出昔日十足十的教書先生的姿態。
“哈哈哈,羅兄,你可就別在我面前裝了,咱們可都是當年光屁股一起長大的,你都這樣了,還要擺這譜。實話告訴你吧,我今天是來給你指一條出路的。”那進來的人絲毫不給這羅澤仁一點面子,直接說了自己的來也。
“嗯,倒是叫文遠賢弟見笑了。哎,現下這日子可真是不讓人活了,這老天爺就是一滴雨也不肯下來,難道這大明的氣數真就盡了?可憐這天下蒼生啊。”
“哎呀,行了行了,你自家都顧不過來,竟還要顧着這其他人。你這些日子沒看到咱們這集子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嗎?就剩那麼幾家了,就連你那沒能成的親家,現下都走了,你不知道?”
“哦,竟有此事?我說嘛,這白日裏村子裏也不見幾個人。還有那老常,怪不得最近不見他到我們家來催那婚事了。也是,肚子都喫不飽,又何來這婚事啊。”
“你就不想知道這些人都到了哪裏了?”
“哦,看來文遠是知道了,那說來聽聽,難道這些人找到了好去處?”
“嗯,算你還是讀過書的。現下這十里八村的都聚到黃河邊上了。現下已經是八月末了,那邊在月初的時候就有船從南邊過來說是招人。只要有一門技藝的便可以,聽說是南直隸松江府那邊的。”
“江南!是啊,咱們這大明還是有好地方的,那邊便是再怎樣旱也是不會少了水的,魚米之鄉啊。”
“怎麼樣,老羅,我這來便是和你商量,咱們兩家搭伴往那邊去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若是再呆在這裏,便是一個餓死的結局。我家裏能當的東西早就當的差不多了,地也是早就賣了的。這都連續幹了兩三年了,誰也沒有膽量在等下去了。和老天爺作對,沒人有那個膽。”
“可這要是讓地方官員知道了,沒有路引,那便是一項罪名,到時候該如何是好啊!”
“哎,老羅,你也不想一想,那家敢在這黃河邊上明目張膽的收人,那官府那邊肯定是打通了的,何況那官府裏的老爺可是巴不得這些饑民們趕快離開他的屬地的,若是時間再長一些,怕是也和山西陝西那邊一樣了,到時候便又是一個禍事。你道他們傻啊,有這樣好的契機不用。”
“可這招人一說算是怎麼回事啊?難道你我去了之後便成了那家的家生子了!我可是有功名的人的,便是一年下來這地裏沒有半點餘糧,可縣裏頭也是要給一些銀錢的。”
“你呀老羅,不是我說你,你看看這縣衙裏現下的庫房還有什麼,連耗子都沒有了,還給你銀錢。怕是倒時候只是一個字,等。你能等的起還是你們家這幾口子人能等得起。我若沒猜錯的話,今天你們家便已經沒糧了吧!那頭我都打聽清楚了,過去之後若是有手藝,便有活計,像你我這樣的也可以過去教書。現下只是不知道要不要女人孩子。至於是不是爲奴,我尋思着這大明朝還沒有把舉人當奴僕的人家吧。”
“可現下這家產又如何處理,好歹也是祖上留下的房子。還有一些地的。”
“哎呀,你看看你這書房現下還剩什麼了,就剩下這些書了。連喝水的茶壺都沒了。便是連你那套湖州筆也都當了出去,你還說你這家產。大不了,你可以到開封城找人給賣了,連着那些地一塊。若是實在不想賣,那邊揣着房契地契到松江那邊,等將來混好了,再帶着老婆孩子一塊回來。”
“哎,看來也只能如此了。真真是捨不得啊,祖宗基業,就這樣在我這一代人手中毀了,這要是將來到了地下,若是還沒有贖回那些田產,該如何面見祖宗啊。”說到這裏,這老羅眼睛有些溼潤了。
“哎呀,老羅,現在可不是你感嘆的時候,若是把你自己那些個鬧人的小子都餓死了,你那些祖宗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饒了你的,香火斷了,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八月二十八這天,羅澤仁一家十口,坐上了去往松江府的漕船,只留下他家的老屋靜靜的矗立在已經沒有了人的羅家集。羅澤仁絕不會想到,這一別卻要等到自家孫子長大後纔再回這老家,也絕不會想到,自家的老屋在幾年以後便毀於一場人爲的大水。
陳政的到來已經悄然的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最起碼的改變了羅澤仁等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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