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家書
——這是將帥的名。
將之一字,摻着北境的風雪、南境的狂瀾、東境的黃沙、西境的蟲蛇;扛着百姓的希冀、遠方的猜疑、山河的脊樑。
名將,血跡斑駁,白骨森森;白紙黑字裏,都滲着血。
“那是…”紮營稍作休息時,蔣川華自高處望去,遠方許多石碑參差而立,像一片巨大的墓地,但那是白城的正前方,墓地理應不會出現在那裏。
“那個啊…是將士的衣冠冢。”孫作榮立在他身側,將下方景色盡收眼底,是好山河,“那是謝老侯爺第一回作爲主將帶兵的時候留下的,嘿,那個時候,誰會覺得他能打的贏啊。”
“真說起來,那一仗還是我跟着打的。我那時候就是個愣頭青,不服老侯爺,就往裏衝,最後還是謝老侯爺把我撈出來的,回營後在校場上生生給我打服了。”孫作榮大概是有些感慨,長嘆道,“那時候堯州還不是咱們的,他那一仗硬是把邊線往前推了六十里,堯州就是那時候打下來的。”
“那天夜裏我們浴血而歸,在白城前立了這個衣冠冢。”
“那一仗打完,我才心甘情願地稱了他一聲謝將軍。”
那至今仍是北境的傳奇。
“堯州州府還是當初那位,他啊…是白城人,當年把自己全副身家都充了軍餉。”風有些大,孫作榮微微眯起眼,“是老朋友了…”
“紺城那邊…很難打吧?”蔣川華聲音很小,仿若喃喃自語,可孫作榮清清楚楚聽地聽見他說,“其實我清楚…”
末了他心中所想都化作一聲嘆息:“算了。”
“放屁。”他在想什麼孫作榮一清二楚,大約是因爲人在紺城,當年的豪情萬丈又衝了上來,“是,堯州的兵他們肯定會撤。”
“可這兒他孃的是堯州!當年從他們手裏搶下來的地方!”孫作榮啐了一口,狠狠抹了把臉,“他就是撤,老子也要啃塊肉下來,讓他撤的不舒服!”
“小子,這羣精銳,我們要是由着他們就這麼撤了。”孫作榮瞥了他一眼,看向遠方的衣冠冢,“咱們副將能不能囫圇個兒回來,都他孃的不一定。”
“雖然我也覺着丫頭這人選得奇怪,可既然是軍中的人,那就是我同生共死的兄弟!老子就是把這條命搭進去,也不能讓他們在紺城平白無故地出了事!”
——
“不進去?”謝旻允勒馬,夜裏很靜,襯得他們這點不大的聲響異常明顯。
他那回來定州,溫朝沒同他說自己家到底在哪。可畢竟是郡主,院子不算小,位置也不偏,是往軍營去的必經之路。
“不進了。”溫朝看着院子不出聲,手裏的繮繩卻越握越緊。謝旻允也不催,反正他們明日早上才能出發往紺城去,不怕耽誤這一會兒的功夫。
大約是夜裏太靜,又或是他們動靜實在太大——
門被人推開了。
溫瑾瑜在前頭,明顯是匆匆收拾就出來了,謝旻允心領神會,輕輕夾了夾馬腹,將隨行的人一道帶去遠處了。
傅清平的髮絲散在一邊,單衣上搭了件大氅,帶着笑瞧他,是記憶裏一貫的溫婉。
溫朝卻不知爲何,幾近哽咽,彷彿被燙到一般移開了目光。
夜風不太冷,帶着繾綣而溫柔的氣息拂過耳畔。
“去吧。”
他回過頭,母親臉上依舊是溫婉的笑意,他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馬蹄揚起黃沙,又漸漸平息遠去。
去吧,這是那晚定州溫柔的夜色裏,隨風消散的唯一一句話。
上回謝旻允在軍營前裝模作樣地擺了馮成一道,這回馮成早早在軍營外候着,看了關月的手信,即刻吩咐人去收拾了,只是…
他上下打量溫朝且時不時瞥向謝旻允的視線,飽含着強烈的質疑和不滿,那目光看久了,簡直讓人覺得北境被全線突破指日可待。
若不是謝旻允心裏有數,且溫朝先前在定州是馮成親自教導的,一向當個人才,寶貝的要死,被關月搶了的時候,還自己生了好幾日悶氣。
否則他都要信了這位老將軍是真看不起他們。
於是心中暗暗感嘆,馮將軍不入梨園,委實可惜。
“馮將軍。”溫朝行禮,馮成沒搭理他,待近旁人盡數散去,纔將視線挪過來,盯了他半晌,溢出一聲冷哼。
“我瞧瞧啊。”馮成雙手抱胸,坐在椅子上繼續盯着溫朝瞧,“嘖,這看着穩重了不少,怎麼?老魏折騰你?”
不等溫朝答話,馮成一擺手道:“他就那個臭脾氣,你說你跑滄州去,受氣不?滄州有什麼好啊?啊!?你們這羣小兔崽子,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往遠了跑。”
謝旻允在一邊忍着笑,卻又聽馮成說:“奧,對,現在不方便罵了,你是我上司。”
謝小侯爺終於破了功,掩面輕咳了兩聲,坐在一邊看戲。
“誒,我好幾年沒見那丫頭了,怎麼樣?現在長開了,好看嗎?那小時候看着,可是個美人坯子。我們都說這關大帥啊,是把好的全給了女兒,寒磣的全傳了兒子。”馮成神色有些恍惚,輕嘆道,“其實小子生的也好,像他爹,可惜啊…”
溫朝還未答,謝旻允看熱鬧不嫌事大,悠悠地開口道:“我回去一定如實轉述,溫副將,好好答。”
“…好看。”
“不是,我說你個讀書人,就這麼夸人?”馮成氣急,一拍桌子,“白瞎了長這麼張臉,我看你以後上哪找媳婦去!”
聽着這話題越發不對勁,謝旻允輕咳兩聲,終於良心發現打算救一救深陷水火的好友:“馮將軍,早點休息吧,明日趕路呢。他這樣的,應該不愁媳婦,反倒是您,年紀一大把了,還沒成家呢。”
“嘿!你——”
“快走。”謝小侯爺還不算太沒良心,臨出門不忘把溫朝一道拉走,馮成從身後丟來的不知什麼東西,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當然——
不管這東西是什麼,他都不敢衝着謝小侯爺丟。謝劍南的情分他記着,可這到底是侯府的嫡子,他再託大,也只能仗着是長輩玩笑幾句。
但是溫朝,這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在軍營裏,那更是想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
雖然招惹他的是謝小侯爺,但這氣,他只能衝着溫朝撒,這東西,自然也是砸他的。
謝小侯爺大概心裏也清楚,於是還不算太喪心病狂,順手把替他受過的人,一道帶走了。留下一個至今連個心上人都不曾有過的馮老將軍,在裏頭生悶氣。
真要算起來,他跟謝劍南算是同歲。這樣一想,倍感心酸。
這覺是沒法睡了。
——
“姑娘,洛州那邊來人了。”京墨行禮,將書信呈給關月。
“嗯?戰前嫂嫂帶小舒回了洛州,如今應當不大願意理我。”關月聞言蹙眉,擱了筆問,“出什麼事了?”
“…姑娘。”京墨沉默半晌,說,“小公子由嬤嬤一道帶來了,少夫人…”
“您節哀。”
京墨不知何時悄悄退了出去,雷聲過後,大雨瓢潑而下。眼淚打在桌上,關月才匆匆回神抹了個乾淨,擡起頭將即將滿溢而出的淚水逼了回去;她將那封信拿在手中,許久纔有勇氣拆開。
信箋紙帶着淡淡的桂花香,是家書一貫的樣子。
“小月兒,見信如晤;
倦意深重,提筆猶難;恐時日無多,於是夜書與你,以備來日。
我初嫁時戰事紛擾,家中諸事時常出錯,所幸你總來粘我;母親去的早,都道長嫂如母,我雖愚笨,但也真心將你當作親妹妹一般疼愛。從前打雷都要往我屋裏鑽的小丫頭,如今也能統帥千軍了。
你兄長有凌雲志,卻時刻不忘顧着我,軍務冗雜,而家書未斷,我已知足。定州一戰,你身不由己,無可奈何,嫂嫂明白。
可我一介婦人,無你統帥千軍的氣魄,更無母親鍾靈毓秀的風采,我心有不平,自生怨懟,望你見諒。
如今一日難過一日,病體殘軀,苟延殘喘,我自作主張,將他託付於你。
望你教他詩書禮義、文通武達、修身齊家,我私心不願他從軍,可他如何,又豈能由我私心定奪,便全由他自己去了。只父輩英魂,要他一生銘記,立志報國。
你兄長自詩文中取“望舒”二字爲名,是他的期許。我望他成才,更望他長大成人,能順遂自己的心意好好活着。
我知你自顧尚難,但我已無人可託。家兄尚有一雙垂髫幼子,縱有心照料,也難免偏頗,我憂心於此,難以放心。
你年幼時,家中忙於戰事,無人看顧,我自認盡了長嫂之責,未有片刻疏忽,今日所託,萬望勿辭。
時局艱難,我知你不易,也望你多加保重,早日得覓良人,知你憂愁歡喜,與你冷暖相攜,再無伶仃之時。
若如此,家祭萬望告知,泉下有知,定感欣慰。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
我怨過他的,這筆賬,待見了面再同他算。
別後山川間隔,天各一方,萬望珍重。
嫂,宋韞如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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