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聖心
懷王送了副畫卷,名家畫卷可遇不可求。到底是風頭正盛的皇子,縱然將關月得罪狠了,也要藉着送禮的由頭和東宮較勁。
“這個是什麼?”溫怡拿起旁邊不起眼的小瓶子,轉着圈研究了許久,“像是傷藥,”
“奧,這是憲王殿下讓人送來的。”空青看着那個小瓶子,絞盡腦汁纔回憶起來。
“憲王?”溫朝接過藥瓶,湊近些聞了聞,“是很普通的傷藥,收起來吧。”
憲王府的處境,相當尷尬。
憲王李永桓,他身上有南戎一半的血脈。早在關應庭接手北境之前,燕和南戎,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和平。被南戎視作雪山明珠的小公主,用和親換來了短暫的寧靜。
——她是燕帝的正妻。
這位異族的小公主形容昳麗,溫柔單純。
若娶了她的是個普普通通與至尊之爲無緣的皇子,或是平常的王公貴族,也許能傳作後世美談。
可偏偏娶了她的是權力正中心的晉王。
也正是因爲如此,衆人早早將如今的燕帝,當時的晉王,排在了激烈的儲君之爭以外。但燕帝不是東西的程度,明顯被所有人低估了。
李永桓尚未出生,彼時的燕帝以莫須有的罪名禁足正妻,因着李永桓尷尬的身世,他這等做法雖然荒唐,卻被明帝默許了。
這位來自雪山的小公主此時不知爲何,主動讓出了正妻之位,要來了李永桓的撫養之權。從此這對母子彷彿隱形,漸漸被忘了個乾淨。
被早早判了死刑的晉王,奇蹟般的起死回生,在後來儲君之爭中漸露頭角。
他與兄長鬥得如火如荼之時,甚至能偶爾死死壓住對方的風頭。
有心之人此時刻意提起那個如今還在晉王府中的外族女子,和莫名失了嫡長之位的李永桓。爲儲君之位爭得頭破血流的兩派,這纔想起晉王這個大把柄。大肆的借題發揮之後,晉王在這場爭鬥中,局勢並不能算明朗。
顧容嫁進王府的一月前,蓋着白布的屍首,從晉王府後門悄悄擡了出去,丟進了亂葬崗。
養精蓄銳許久的宗加,正愁找不到藉口發兵,遇見天降的藉口,立即以此爲名再度打破了北境的平衡。
明帝自此,對晉王的態度有些疏離,朝臣緊跟着一邊兒倒,儲君之爭似乎就此塵埃落定。
——是晉王敗了。
雲京城的人津津樂道顧家姐妹的婚事,尤其惋惜顧容。這樣好的家世,卻成了晉王妃。日後新帝登基,必定不會放過晉王府。
雲京上下尚在惋惜感慨,那位衆望所歸的要得到東宮之位的皇子,卻在賑災途中身亡。彷彿唱戲本子一般,已入絕境的晉王殿下,名正言順受封東宮。
晉王登基後的第二年,身份卑賤的宮女剩下了如今的寧王殿下。顧容在李永桓和李永衡兩個孩子裏,決絕的選擇了尚在襁褓的卑賤幼子,對他維護照看,待孩子大些,甚至允了他和李永綏一起讀書。
而生母亡故、身份尷尬、被顧皇后刻意忽略、又爲父親所不喜的李永桓,承受着孽障的罵名長大,早早被封了郡王,自行開府建牙,在風起雲涌的雲京城裏,自覺地當起了隱形人。
溫朝的冠禮,但凡有些身份的,總要送份賀禮來做個樣子。東宮和懷王出手闊綽,他拿不出什麼好東西,又不能不送,只能將略顯寒酸的傷藥送人。
若不是空青提起,他們都快忘了雲京還有這號人。
“明日宮中有個宴會。”謝旻允說,“都得去。”
“離年關還遠呢。”關月聞言微微皺眉,“這是什麼宴會?”
“一言以蔽之。”謝旻允瞟了溫朝一眼,又擔憂起自己來,“談婚論嫁。”
“陛下這幾日,對雲京城的公子哥們格外上心。”謝旻允拍了拍關月的肩,語重心長道,“他想把你嫁了,名正言順的塞個給我們添堵的人進滄州。”
正在喫點心的關大將軍一個沒留心,險些噎死自己:“…不必了吧。”
“明日是遊園宴。”謝旻允讓她緩了緩,開始一本正經給宮宴小白們普及基礎知識,“陛下和皇后娘娘最開始會來露個臉,他們退席之後,咱們就自己去園子裏轉悠。”
“能提前開溜麼?”溫怡積極發問。
“當然——”謝旻允笑着看向她,“不能。”
“等御前的公公們來找人回殿內,早早商定好的人家會請陛下賜婚,也會有幾個被亂點鴛鴦譜的。”謝旻允說,“極有可能是你哥哥或姐姐。”
“不過——”謝旻允在溫怡毫無壓迫感的目光中幽幽轉了個彎,“清平郡主不知道從哪兒給你哥哥搞出一樁婚約來。”
“陛下雖然氣得很,但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他也沒辦法。”謝旻允又溫朝身後,繼續說,“至於這個婚約那頭是誰,不知道、姑娘多大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立的約,還是不知道。”
“清平郡主用一根白玉簪子,硬生生給你搪塞過去了。”謝旻允倍感欽佩,將三分擔憂七分幸災樂禍的眼神放在了關月身上,“所以只剩你了,關大將軍。”
關月不想說話,趴在桌子上發愁。
“雖然我很想看看關大將軍狼狽的樣子。”謝旻允揣着不懷好意的笑,“但我們都知道,北境最不能婚配的就是關大將軍。”
“我猜屋裏那幾位還有後招。”謝旻允將癱在桌上的關月拉起來,倚着院中的玉蘭樹,“等着就行。”
謝旻允只說對了一半。
書房裏三位長輩,確實正在商量如何應對這場鴻門宴,但他們沒有後招,這會兒書房的頂上正罩着一片黑雲,馬上就要下瓢潑大雨了。
本來呢,這幾位是想過把那個前幾天才編出來的婚約安在關月頭上的,一舉兩得。反正那個白玉簪子也是傅清平來雲京前現打的。
但仔細想想,這招真的行不通。
真這麼辦了,燕帝纔不管什麼黨爭、什麼平衡、什麼北境權柄不能落入東宮或懷王之手,他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北境的主帥副將全數換掉。
“…要不,拿三年孝期未滿爲由,暫時拖一拖。”傅清平試探道,雖然他們極不願意用這個理由,但——
…他們確實沒什麼辦法了。
“孝期這回事,就算陛下自己不記得,禮部也總要提醒一下的。”謝劍南擺擺手,“行不通。”
若他們主動提起,燕帝甚至可以用不忍她獨身一人,告慰亡魂爲名,藉着不忍苛待功臣的理由,直接金口玉言免了她的孝期。
等鬧到那一步,那真是前後左右全是死路了。
愁雲慘淡的時候,白微來報,說顧庭來了,身邊跟着皇后娘娘宮裏的侍女。
顧容收拾完喬貴人,多日榻前侍疾,盡心盡力,帝后的關係緩和了不少。燕帝竟開始時常往未央宮去了,宮妃們氣得咬碎一口銀牙,可想想喬貴人悽慘的下場,又深覺這位皇后娘娘是真的惹不起。
——鬥不過鬥不過。
要不怎麼說枕邊風厲害呢,燕帝對顧容尚存着些生分,竟也應了她的主意。
“陛下已應允,明日已六藝爲題,替將軍擇婿。”宮女一直躬着身子,仔細地替顧容傳話,“最終會是一位秦姓公子獲勝,這個人,會向將軍請戰。”
“他戰敗之後,會以將軍孝期三年未滿爲名,大肆指責將軍。”那宮女看了關月一眼,繼續說,“將軍這時只需以父兄爲名,堅持守孝。”
“衆臣皆在,秦公子如此羞辱功臣,陛下不能不允。”
“那這個人豈不是…?”關月閉了閉眼,應聲道,“好,我知道了。”
“秦家涉及命案,棄車保帥,實乃明智之舉。”顧容身邊的侍女站直身子,垂眸看着地面,“與其擔心她,將軍還不如想想,三年孝期一到,要如何拖延?”
“陛下刻意忽略將軍孝期,這纔給了娘娘轉圜的餘地。若無這個由頭,娘娘也無能爲力。”
——
“他們在找你。”溫朝不知何時來了院內,與她一道看着轉黃的樹葉。
“竟然有一天,我連父兄的死都要拿來利用,”關月低頭,輕輕笑了一聲,“陛下什麼都知道,他只是不在乎。”
“剛剛那個宮女說,陛下刻意忽略我的孝期。”關月說,“可我覺得,或許他根本就不記得。”
溫朝沏了兩杯茶,茶水入盞的聲音清脆悅耳,在安靜的院子裏異常突兀。
“我兒時落過水。”溫朝說。
“聽斐淵提起過。”關月在他身旁坐下,戳的茶杯一圈一圈地轉,“若是我,往後恐怕就見到水就要發怵了。”
“我也一樣。”溫朝聞言不禁失笑,“最怕水,現在也怕。”
“其實並不是小孩子貪玩,所以一時失足。”溫朝低頭笑了笑,“母親當時就察覺了,但…”
“最終鬧到陛下面前,是他拍板定論,給了個小孩子貪玩的結論。”溫朝說,“也是那一次,父親頂撞了聖上,在外貶離京時,才連祠堂都不曾遷走。”
“我們這個陛下。”溫朝拂去桌上的幾片葉子,靜默良久,“一向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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