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八章 陰伶 4
“數月之後,我在一處桃林間正唱着曲時,他和剛認識那時候一般,默默站立着聽,眼神專注。當我看到他時,立即忍不住哽咽起來。”
“他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憔悴,我心中百般思念,卻是不知要如何開口。他對我笑了笑,遞給我厚厚的一沓紙,其上全是他新寫的詞曲。”
“良久的對視過後,他告訴我,他考中了進士,隨後便再次表達了心意,想要娶我爲妻。這次我沒有絲毫猶疑,點頭同意了。”
“他是真的很開心,當下便牽着我的手要帶我回家。一路上看着他掩藏不住的笑意,我將心中的擔憂全都壓下,唯恐掃了他的興致。”
“遠徽的爹爹已經在其考試期間過世了,家中只剩下那單薄瘦弱的孃親。我是第一次見到他的孃親,是以態度放的極低,其間手腳麻利,只希望能留一個好的印象。”
“她面上神色不多,只是打量了我兩眼之後便不再多看,後來在飯食間,她問起了我的家境。我則如實道來,自小家中窮苦,兄弟姐妹衆多。後來我被師父看中,用極低的價格將我從爹孃身邊買走,學起了戲曲。”
“那頓飯喫的並不歡愉,自從遠徽的孃親知曉我身爲伶人之後便直接將桌上的菜湯潑至了我的臉上,聲嘶力竭地讓我滾。”
“這個場面是遠徽萬萬沒有料想到的,他立即幫呆若木雞的我擦拭髮梢以及衣衫上的食物,同時轉頭質問孃親爲何意。”
“先前在我眼中瘦弱的婦人此時卻是狠狠拍着桌子朝我吼叫,大聲罵我是娼婦,若是遠徽要娶我入門,那她就去自殺。”
“身上的湯水已經涼了,但仍舊涼不過我的心。伶人在世人眼中到底有多卑賤?可能就是如此吧,是以身體去迎合衆人的娼婦,是沒有一絲一毫尊嚴的。”
“若是他人這般看待我,我不會去在意,更不會去解釋。但這般辱罵的,卻是我在意之人的孃親,是以我只能擠出笑臉告訴她,我如今還是完璧之身,並不是她所想的那般不堪。”
“但我的解釋得到的,卻是更爲難聽的謾罵以及哭鬧。遠徽從未見過他的母親這般,只能帶着我匆匆離開。”
“一路上我都沒有言語,遠徽有些不安,一直出聲安慰,向我保證會回去與孃親溝通,消除誤解。我當時心中雖是極爲難過,卻也是異常冷靜的。我可以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但我終歸是活在世俗之中的,他的孃親並沒有錯,她只是想要保護好自己的孩子,不被他人用異樣的目光視之。錯的人,只有我,只有我這被世人恥笑的身份罷了。”
“而他,如今中了進士,正是有着光明前途的時候,往後放在他身上的眼睛將要更多,我不能害了他。是以,我對他說了最爲冰冷的話,試圖斷絕聯繫。”
“他堂堂七尺男兒,當下便猛地朝我跪下了,幾乎是痛哭失聲地向我保證一定會說服他的孃親,他讓我安心等待迎親之日便可。”
“看着他這幅樣子,我是真的很難受,但是隻要我說出拒絕的話,他便緊緊握住我的手,不讓我走。後來拗不過他,我便假意答應,願意等他幾日。在他掉頭回去之後,我便回到了府中,找到九王爺跪下懇請辭行。”
“九王爺確實是位極好的人,對待伶人不僅從未有過輕視,還總是百般照顧。他見我去意已決,便嘆息一聲應允了,且還厚賞踐行。”
“對此,我只能感懷於心,在最後爲其唱了一次曲之後便離開了王府,也徹底離開了元州。憑藉着這兩年王爺的賞賜與饋贈,我手頭還是有些積蓄的,所以開始遊歷起了山川河流。沿途,我還是會時常唱唱曲,也唯有唱曲,能讓我有片刻的安心與寧靜。”
“就這般過了將近一年之後,我才偷偷回了趟元州,暗裏去打探遠徽的消息。在我想來,遠徽他容貌俊朗,滿腹才華,如今又中了進士,做官那是必然的,如此條件,又到了年齡,恐怕已然婚娶了吧。”
“可惜我聽到的,卻是噩耗。遠徽高中,其母歡慶,沒過多久之後便進了京,由當今聖上親自面試,原本是頗爲滿意的,準備授以厚俸。只不過在其後的宴席之上,因聖上對錶演的伶人肆意調笑,遠徽突然就義正言辭諫言,是以惹得聖上稍稍不喜。後來安排的官職也就極爲偏遠,爲石方縣縣令。”
“而遠徽在攜着親母去往石方縣上任沒有多久之後,他便突地跳河自盡了。那人在說完之後還不忘感嘆道,好好的人,聽說就是因爲不肯婚娶,想等一位故人而被其母逼得太緊去自殺的,你說身爲頂天立地的男兒,怎就因爲女子而尋死覓活?着實窩囊。”
“當他迅速轉過頭倉皇擡步時,我還是忍不住叫住了他,我說,我希望我們還能是朋友,永久的那種。”
“他回頭看着我,擠出笑容用力點點頭,說一定,畢竟他那麼愛聽戲曲,也只有我,能唱的最入人心。”
“他走了,我的生活依舊,除了在府中唱曲給九王爺聽,其餘時間我總是會尋些地唱給路上來往的人聽。”
“仍然有不少的支持者,但我心裏卻始終有些空落落的,似乎,戲曲不再是我快樂的唯一理由了。”
“就這般一年半載之後,科舉考試要開始了。在上路之前,他找到我,言之灼灼表達了心中對我的情意,他讓我等他功成名就之後就回來娶我。”
“我對他,其實也是早就深陷其中的。但我是伶人,我以往也從未想過會遇見傾心之人,所以面對他熱切的目光,我猶疑了。”
“我不敢說出我心中的情感,只是迴避地埋下頭。他似乎有些失望,但還是對我笑了笑,希望我能原諒他的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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