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章 新開始
不知道是號子聲,還是即興的漁歌聲。
一條條小船從蘆葦裏悄無聲息的鑽了出來,然後悄無聲息的消失在湖面。
要歸家了。
湖面孤零零的,一條小船還未離開,船上的少年還想再多抓幾條魚回去。
脖子上套着蘆葦繩環的鸕鶿鑽下了水。
如離弦的箭矢般衝入湖水中消失不見。
銳利呈鉤形的捉魚嘴輕鬆的把一條半斤重的魚吸到了嘴裏。
它還沒來得及吞下,脖子上的蘆葦繩環突然一緊。
鸕鶿被拉出水面,它不滿的撲棱着翅膀,惹得小船左右搖晃。
“乖啊,乖啊,乖,這個不好喫,小的纔好喫,吐出來,吐出來......”
小小的船艙裏,一名半大的孩子一把將鸕鶿的脖子抓住。
然後將喉囊裏儲存的魚擠出來。
看着船艙木桶裏的十多條魚。
這孩子骯髒的小臉上全是開心的笑容。
擡起頭看了看即將消失在湖面的落日。
看着那朝着自己慢慢駛來的大船。
剛纔還開心的小臉,現在滿是怨恨。
他頗爲心疼的將魚拿了出來,鬆開鸕鶿脖子上的繩環,然後塞到早已等不及的鸕鶿嘴裏。
寧願給鸕鶿喫。
也不能給那幫畜生。
看着大船上的那幫人在招手,蘇小鬼臉上堆砌起微笑。
“熱情”地揮舞着手臂,嘴裏卻是咒罵個不停。
這裏是彭蠡湖。
生活在這裏的人一大半是靠水而活。
另外的一小半是靠搶別人的東西而活。
比例大概是二八的比例。
說那一小撮人是水匪,也說不上。
因爲他們不打家劫舍。
說他們不是吧,他們又做着強取豪奪的勾當。
這一羣人霸佔了整個彭蠡湖。
自稱是龍王之子,專門來“庇佑”漁民的。
若是聽他們的則相安無事。
若是不聽,則會被龍王索命,當作了獻祭。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慣例。
他們也愈發的囂張。
辛勞一天的漁獲,要拿出一半孝敬龍王爺。
蘇小鬼心裏明白,這哪裏是孝敬龍王爺去了,都是被這羣人拿走了。
他們數千人聚集在湖中的孤島上,把魚晾曬成魚乾,拿去賣錢。
不勞作,瀟灑快活。
大船靠近,蘇小鬼臉上的笑容更加的真誠。
就在蘇小鬼準備繳納供奉的時候,一條鞭子卻狠狠的抽了下來。
然後順勢纏在蘇小鬼的脖子上。
狠狠的一拉。
蘇小鬼噗通一聲落在冰涼的湖水中。
鞭子彷彿一雙鐵手,死死地勒着脖子,讓他難以呼吸。
“狗東西,當我是瞎子不成,你狗日的把魚喂鳥?”
蘇小鬼緊緊地抓着鞭子。
一邊努力的踩着水不讓自己嗆水,一邊討好的想着如何解釋。
背上火辣辣的疼讓他忍不住想哭。
太疼了,太疼了,就跟刀割一般。
“錯了,小的錯了,小的就餵了一條小的。
鸕鶿餓了一天,今天不喂,明日它們就不幹活了……”
說話期間,蘇小鬼已經連喝了好幾口水,呼吸不到空氣,身子也在慢慢的往下沉。
船上的漢子靠在船舷上。
見蘇小鬼在水裏拼命掙扎的模樣哈哈大笑。
“多喝幾口,肚子就飽了,回家剛好免得喫飯。”
眼見着孩子已經沉下了水,使用鞭子的漢子也玩夠了。
獰笑着猛的一拉,蘇小鬼從水裏被拽了出來,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咳咳咳……”
蘇小鬼拼命的咳嗽着。
他抱着頭,身子蜷縮在一起。
他懂得,也記得,接下來會有一頓打,打完了才結束。
老一輩的說這叫立威。
孃親說他們這是故意的。
只有把你打怕了,在心裏留下畏懼的種子。
這樣,等你長大後就不敢反抗他們了。
蘇小鬼已經記不得自己被打了多少回。
每一回捱打,蘇小鬼就會在心裏默默的祈禱。
祈禱神佛開眼,殺了這羣惡魔。
蘇小鬼已經在心裏祈禱了,可捱打卻遲遲沒有到來。
難不成應驗了?
悄悄的鬆開指縫,蘇小鬼發現所有人好像都愣住了。
呆呆地看着遠方一動也不動。
壯着膽子爬起身……
視野裏,一支龐大的船隊正朝着這邊奔襲而來。
沒有船帆,速度卻極快。
如撒網一般呈合圍之勢而來。
蘇小鬼使勁的揉着眼睛。
自己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船。
在大船的後面,還有一連串密密麻麻的小船。
一個接着一個,彷彿沒有盡頭般從那落日裏面蹦了出來。
本以爲惡人的船已經很大了。
可如今,惡人的船跟眼前的船相比,就像是自己的船和惡人的船相比。
顏白看着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彭蠡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哎呀,美滴很,撩咋咧......”
彭蠡湖大,真的大,超級大,就像是大海,比記憶裏的大多了。
和顏白一樣,同行的二千府兵也都從船艙裏面鑽了出來。
江州要到了,路途要結束了,所有人都不暈船了。
大船逼近,帶來一陣勁風,激得鸕鶿發出驚恐的咕咕叫聲。
可惜它被蘆葦繩綁着,進退不得。
“你們好,請問你們是這裏的船家麼?”
很文雅的語氣,說的很慢,腔調有些怪異。
但蘇小鬼還是聽懂了,他壯着膽子看了一眼。
隨即便自慚形穢地低下了
頭。
“皮膚可真白啊!”
“衣服真好看!”
盧照鄰輕輕地用肩膀碰了碰顏昭甫,朝着下方努努嘴,低聲道:
“昭甫兄,我咋覺得這羣人不像是好人啊。”
顏昭甫扭頭,身後的陳摩詰小叔已經把弓悄悄地拉成了半月狀。
從莊子裏面出來的老兵已經鬆開弓弩上的鎖釦。
盧照齡都看出來了,顏白自然也發現了。
揮揮手,勾爪拋出輕鬆的勾住了面前的船,木板立刻搭上。
府兵跳蕩而去,局勢瞬間被掌握。
顏白踩着木板從大船走到小船。
剛纔還兇狠的漢子現在連直視眼前之人的勇氣都沒有。
只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像是有刺一樣扎眼睛。
“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沉默了好一會,孩子才說道。
“蘇小鬼是我的小名!”
“你還有大名?”
“嗯,我娘說我還有大名的,我的大名叫做蘇泳霖,她說,那是死了後會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蘇小鬼本想拒絕回答。
可不知道爲什麼,他見到眼前這個笑的很好看的大叔卻是發自心底的害怕。
他的本能讓他拒絕不了。
顏白嘆了口氣,這就是長安人認爲的蠻荒之地。
這哪裏是什麼蠻荒之地。
這是漢家兒郎最純正的文化底蘊。
一個打漁的孩子都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名字,都知道死後名字要刻在石碑上。
可見,這羣人就是八王五胡之亂逃難而來的漢家兒郎。
顏白笑了笑:“我看你溼漉漉的,剛纔是掉湖裏去了?”
蘇小鬼不說話了。
小孩子也有利弊取捨,霸佔彭蠡上的這羣人太兇了。
真要說了,這羣人走了,自己和自己的孃親怕是要遭難。
這羣人的手段他可是見識過的。
見孩子不說話,顏白已經確定了心裏的猜測。
收起笑容,扭頭看着船上這一幫子滿臉橫肉的漢子。
“管事的呢?出來說話!”
又是沉默
好一會兒才站出來一個人。
“貴人,小的就是船家,您說!”
“你們是做什麼的?”
“打漁的!”
已經轉了一圈的麥殊聞聲,毫不留情道:
“先生,他說謊,他們根本就不是打漁的,打漁的船怎麼連個吊杆都沒有,撒網你拉的起來麼?”
麥殊自從被顏白從卑沙城帶回來以後就住在書院,任務是燒火。
在書院的薰陶之下,他不光燒火燒的好。
他還學會了讀書認字。
水平相當於低年級的水平。
能寫,能算,但寫的不好,算的也不好。
可麥殊開心,因爲之前他什麼都不會。
顏白之所以把這孩子帶回來,是因爲這孩子手段太狠。
如果放任不管,缺少教化,卑沙城就會很難治理。
“細細地說!”
麥殊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意道:
“先生,你忘了,小的從小就在卑沙城長大,毫不誇張的說,是不是漁船我聞一聞就知道。”
顏白笑了笑:“那你說說他們是什麼人?”
麥殊揚起下巴,傲然道:“一羣該死的賊寇爾!”
麥殊的話音剛落下,一直就盯着蘇小鬼的顏白就看到這孩子眼睛一亮。
孩子沒說,但他已經什麼都說了。
顏白心裏瞭然,擺擺手淡淡道:
“那就吊死吧!”
船上的漢子聞言頓時聚成一團,手裏的傢伙也都紛紛舉在胸前。
麥殊見狀猛的衝了出去,獰笑道:
“找死,敢在大都督面前亮兵刃,也是囂張的沒邊了!”
說罷,他就悍然揮刀。
甲板上頓時傳來血腥味,三隻胳膊落在甲板上。
隨後就是痛呼的慘叫聲。
顏白身後的所有人見狀全部舉起弓弩。
只要這羣人再有異動,這條船頃刻間就會變成人間地獄。
爲首的漢子知道利害。
一句大都督,外加這羣人手裏的弓弩,他猜想這一定是朝廷來人了。
於是趕緊道:
“貴人,誤會,誤會,小的是彭蠡縣鄧縣令的家奴,船上的都是彭蠡縣治下的百姓,大唐百姓,大唐百姓……”
顏白笑了笑,再次揮揮手,瞄準衆人的弓弩緩緩地放了下去。
顏白覺得朝廷對南域的看法是錯誤的,也是該派人來管一管了。
天高皇帝遠,這裏的縣令都成了皇帝。
自稱自己爲家奴?
不應該說自己是某某家的麼?
站起身,天邊的落日已經完全的被湖水吞沒。
時候不早了!
“盧照鄰?”
“學生在!”
“辛苦你,這些人就交給你看管。
今晚洗漱過後,我要知道江州周邊的家族情況,宗祠人數,以及衙門戶數,稅收等。
有沒有問題!”
盧照鄰深吸了一口氣:“學生沒有問題!”
顏白扭頭看着那說話的漢子笑了笑,低聲道:
“不早了,我們去江州城,路途結束了,對了,你叫什麼?”
“鄧子!”
“凳子?我記住了!”
……
“大都督令,全體人員進江州城,旅途結束,各家以校尉爲單位,火長爲上官,準備休息,出發!”
人羣迸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兩個多月的旅途結束了,新的生活開始了。
船隻上,鄧子捧着三條胳膊面色陰沉又忐忑。
他見過很多人,但今日所見之人卻讓他覺得無比的恐怖。
尤其是最後那一抹別有深意的笑。
江州的天怕是要變了。
“哎呀,此情此景我想吟詩一首!”
書院學子齊齊豎起了耳朵,先生已經好些年沒寫詩詞了。
“啊,真美啊,真他孃的美啊.....”
書院學子:?????
盧照鄰失望的放下了手中的筆,先生又在開玩笑了。
擡起頭,盧照齡看着晚霞,喃喃道:
“是啊,真他孃的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