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黃龍津面臨璇璣海,人煙稠密,糧船雲集。
莘窈今日素面朝天,她作了最簡樸的打扮,僱了一輛馬車,顛簸了半個多時辰纔到達黃龍津。
管碼頭的老人家與她相熟,一有船隻進港便給她捎信。
她每次都滿懷希望地來,再心灰意冷地離開,而這次也不會例外。
只見一艘巨大的雙桅帆船停泊在岸邊,船員們正在卸貨,他們擡着沉重的檀木箱子,大聲呼喝着走上岸。
莘窈焦急地在岸邊徘徊,一見有水工下船,立刻奔上前去,“請問你們船上有沒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個子高高的,相貌秀雅?”
那水工將她打量了一番,隨即笑呵呵道,“姑娘,船上多的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但相貌俊雅的是一個也沒見過!”
女郎的臉色白了白,她道了聲謝,依然在岸上站着沒動。
水工們接二連三地走下船,莘窈努力辨認着每一張面孔,可沒有一張是她熟悉的。
等到所有人都離開,她還是一無所獲,只能失望地站在渡口吹海風。
碼頭邊的行人絡繹不絕,有三兩孩童結伴玩樂,他們似要比膽量,跑到海邊,翻過了鐵鎖欄杆,一個接一個跳進了水中。
這羣孩子水性極好,方入水中便像魚兒似的遊了開來。
女郎呆呆地望着他們出神,心思飄得很遠。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弟弟來,莘晏的水性也很好,他從小頑皮,上山下水,無所畏懼,除了讀書,好像什麼事都難不倒他。
記得兩人初到天水城時,莘窈曾一心想要發財,好供年幼的弟弟上私塾或書院。
爲了生計,莘窈試過各種行當,其中一項便是當採珠女。
她努力修習水性,可偏偏天生怕水,每次下水試練,海水剛沒過她的腰間,她便雙拳緊握,視死如歸;等海水沒到她脖子的時候,她已經嚇得神智不清了。
莘晏那時剛滿十二歲,他追在她身後拼命大喊,“姐姐,姐姐!你不要去當採珠女!你等我長大一些,我水性好,將來可以下海打漁,養家餬口不成問題!”
她嗆了幾口水,被同行的採珠女拖拽着上岸,累得雙腿發軟。
“打漁?你要當漁夫嗎?”
“難道不行?”男孩奔至她身前,滿臉天真。
莘窈搖搖頭,語重心長道,“阿晏,你還小,正是讀書的好時候,再過四五年,你就是大人了,如果你不讀書,只會打漁,對其他事一無所知,將來怎麼娶妻生子?哪家姑娘會喜歡你?”
莘晏當時很認真地思索了一番。
“姐姐的意思是……只要我好好讀書,將來我喜歡的姑娘就會喜歡我?”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好吧,那我會認真讀書,”少年下定決心般點了點頭,復又殷切地望着她,“姐姐別當採珠女了好嗎?你從小怕水,我怕……”
“怕什麼?”
莘晏忽然撲過去抱住了她,將頭埋在她的心口,悶聲道,“我已經沒有爹孃兄長了,我不想再沒有姐姐……”
莘窈一怔,心裏像被一塊大石頭堵住了,她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弟弟的頭髮,長長嘆了一口氣,最終打消了當採珠女掙錢的念頭。
念及往事,莘窈望着拍岸的海浪,只覺眼眶一陣陣發酸。
她吸了吸鼻子,轉身離開碼頭,回到了馬車上。
馬車一路輕馳着回到了悅音坊。
白日裏的舞坊冷冷清清,姑娘們大多都在自己的房中休息,雜役們分散於各處灑掃,方桌木椅高高疊起,掃帚劃過地面不時發出沙沙聲。
莘窈像一道幽魂似的穿過清冷寥落的樓閣,幾經輾轉,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她呆呆地坐在木案邊,凌亂的長髮一縷縷垂落下來。
屋子裏寂靜無聲,紅木案上放着幾冊詩集和話本,莘窈木然地伸手取出一本來,隨意翻開,入目第一句便是:‘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
她輕輕合上了書冊,心中愁情愈發重了。
黃龍渡口沒有楊柳,卻有濃濃的離情。
莘窈感到氣悶,於是走到窗邊透氣。
她的窗下正對着一處寧靜的園林,清風徐來,竹影搖曳,青色的波浪一陣陣地晃動。
她忽然又想起小時候,教弟弟畫竹子的舊事來。
那時她還沒有家破人亡,上有父母兄長寵愛,下有弟弟圍着她打轉。
她記得莘晏一個人趴在木几上,專心致志地畫窗外的竹林,卻怎麼也畫不生動,於是發起脾氣來,將宣紙揉成一團,惡狠狠地扔在地上。
她躲在門邊偷看,忍不住輕笑出聲,莘晏聽見聲響轉過頭,一看見是她,臉立刻紅成了一個番茄。
她走上前,輕輕用手指彈了彈他的額角,“急什麼?姐姐來教你畫。”
她替他展開一張宣紙,以白玉鎮尺撫平,又執起狼毫蘸飽了墨汁,遞到弟弟手上。
“不要去看窗外的竹子,咱們來看牆上的竹影,你若以牆爲紙,牆上的竹影不就是一副現成的畫嗎?你照着它臨摹就成了。”
她握着他的小手,一筆一筆地慢慢畫。
那年她十三歲,莘晏才八歲,歲月安寧靜好,他們誰也想不到將來會成這個樣子。
莘窈嘆息一聲,輕輕合上木窗,走回梳妝檯前。
她從抽屜裏取出一個木櫝,小心翼翼地將它打開,盒子裏裝的是一支紅珊瑚簪子。
那是阿晏十七歲時送給她的禮物,她一直捨不得戴。
那天,她正臨窗抄書。
莘晏回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看上去興沖沖的,但仍然在進屋前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儀容,莘窈用眼睛的餘光瞥見了他的舉動,不禁微微一笑。
他見她在抄詩經,似乎不想打擾她,只是走到她身側,靜靜地立了一會兒。
“怎麼不說話?”她擡頭衝他笑。
少年低頭從袖中取出一根長簪子,小心翼翼地給她戴在髮髻上。
她伸手一摸,不由驚訝,“你給我買了支簪子?”
“不是買的,”他的面頰微紅,“前些日子隨鄰居趙叔出海,撈上來一支紅珊瑚,我瞧它好看,便去首飾鋪讓人打成了一支簪子,當作禮物送給姐姐。”
“禮物?今天是什麼特殊日子?”
“不是,”少年凝望她,神情帶着幾分渴慕,“我只是覺得這支珊瑚簪子很襯姐姐容色,想將它送給你,沒有挑日子。”
莘窈欣然一笑,她匆匆跑到鏡子前,仔細將簪子戴正了,對着銅鏡照了又照。
她轉頭問他,“好看嗎?”
“好看,”他忐忑地,期待地望着她,“姐姐喜歡嗎?”
“喜歡啊,當然喜歡!”
她高興極了,對着鏡子左顧右盼,然後轉過身去抱住了他。
莘晏那時已比姐姐高出了足足一個頭,可她摟抱他時卻還當他是個小孩,女郎踮起腳尖,輕暱地摟住他的腦袋,一隻手溫柔無比地撫摸他的後腦勺。
少年的身體在那一刻是僵硬的,而她沉醉於這簡單純真的快樂,竟絲毫沒有察覺。
“謝謝,姐姐很喜歡。”她輕輕在他耳邊說道。
莘晏突然扭頭掙脫了她的懷抱,莘窈微微一愣,繼而便看見了少年漲得通紅的面頰。
她立刻明白了什麼,張口笑道,“好了好了,莘晏是大人了,姐姐不該再當你是小孩。”
這個年紀的男孩都要強得很,生怕被人看低了,尤其在年紀上,半點虧都喫不得。
莘窈沒將弟弟這反常的舉動放在心上,她又回到了鏡子跟前左看右看,心裏喜滋滋的,顯然是愛極了這支簪子。
少年默默地站在她身後,他忽而向她邁近一步,忽而又退開,像只初次狩獵的狼一般焦躁不安,等到莘窈欣賞夠了鏡中的長簪,轉過身來時,他已恢復了平靜。
“姐姐既然喜歡這支簪子,那以後天天戴着它好嗎?”少年凝望着她,慢慢地說道。
“當然好啊,”莘窈欣欣然一笑,卻又立刻搖搖頭,“不成不成,這是你送我的禮物,我喜歡得緊,要好好收藏起來。若是每天戴着,一不小心掉了或碰壞了,我可要心疼死的。”
“若是掉了或壞了,我就再送你新的。”少年微微笑。
“新的永遠不比舊的好。”
“可我希望姐姐戴着它。”
“是嗎?”
“你每天戴着它,就好像我一直陪在你身邊一樣。”
莘晏說這話時,語調忽然透出一股感傷。
莘窈不禁一愣,她走上前,輕輕握住他的手,“怎麼說這樣的話?難道你往後不能陪在姐姐身邊了嗎?”
“不是……”少年的神情失落。
“啊……我明白了,是不是因爲姐姐時常去悅音坊跳舞,你一人呆在家裏感到孤單寂寞?”
她說着露出了一個寬慰的笑容,輕輕捏了捏他的手道,“姐姐只是想趁着年輕多用用功,等再過幾年,咱們的銀子攢夠了,便去郊外買一塊地,每天種菜種花,養養雞,喂喂鴨,你一直陪着我,我也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這真的是你想要的日子嗎?”
“當然。”她的眼中閃動着喜悅。
他忽然伸手緊緊擁抱住她,她不明所以,心裏依舊充斥着歡欣,只是笑着道,“傻孩子……”
往事不斷在眼前浮現,彷彿是昨日才發生的。
莘窈獨坐房中,輕輕撫摸着手中的紅珊瑚長簪,只覺物是人非。
禮物猶在,送禮物的人卻早已不知去向。
人人都告訴她莘晏已經死了,他早已葬身在大海里,不會再回來了。
可莘窈不願意相信,她固執地等待着,每月懷揣着希望去黃龍渡口徘徊,然後又失望而歸,翻來覆去地自我折磨。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啊……”
她撫摸着長簪,喃喃自語,“阿晏,咱們相依爲命那麼多年,你若是死了,我一定會有感應,可現下我什麼也沒感覺到,所以你一定還活着,對嗎?”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