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如今回想起來,分水嶺似乎是莘晏十四歲那一年。
他對姐姐的態度忽然變得疏離起來,說不清究竟是哪一天,發生了哪件事之後,總之他變得跟以往很不同。
莘晏幾乎不再對她撒嬌,開心時也不會像往常那樣撲進她懷裏,可要說他疏離冷淡,卻也不是。
他仍然愛陪在姐姐身邊,哪怕不說話,只是靜靜坐在沙灘上聽海浪,看星星,或呆在同一間屋子裏各司其事。
莘窈常常覺得弟弟有話要對自己說,他看上去似乎有什麼難以啓齒的煩惱,可每次她開口詢問,他都避而不談。
“阿晏,你是不是有了心儀的姑娘,不敢對人家說?”有一回,莘窈試探着問他。
莘晏當時吃了一驚,他難得地流露出慌亂來,“沒有的事,姐姐想多了。”
莘窈見他這慌亂的模樣,以爲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
其實,自從莘晏年滿十六歲週歲後,村裏便有不少人家來打聽他的生辰八字。
少年那時已出落得十分俊秀漂亮。
他的個子比同齡人來得高大,身材頎長勻稱,髮色烏黑俊麗,由於長年出海,海浪賦予了他一種矯健果敢的氣質,陌生人若是見了他,定會猜測他已有二十歲了。
雖然姐弟倆生活拮据,但莘晏總是穿戴得非常整潔。
這是拜莘窈所賜,她生性極愛乾淨,所以莘晏很注意自己的儀表,好討得姐姐歡心。
村裏暗戀莘晏的姑娘越來越多,莘窈也開始操心弟弟的終生大事了。
有一回,喫飯的時候,莘窈開門見山道,“阿晏,近來村裏有不少人家向我打探你的生辰八字,我不敢替你做主,你有看上哪家姑娘嗎?”
“什麼?”莘晏差點嗆住,“你要我成親?”
“我沒有催你的意思,但你的年紀確實不小了,是時候考慮成家了。”
“所以……你不要我陪你了嗎?”他露出了幾分惶恐。
“你陪着我,我自然歡喜,但你不能陪我一輩子呀,”她笑容滿面,“如今鄰里的姑娘全都對你虎視眈眈呢。”
“我不成親,”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復又微微一笑,“姐姐,我年紀小,沒有積蓄,要先幹出一番事業來,然後再考慮親事。”
“也對,”她聽罷,心裏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不愧是我的阿晏,果然有遠見。”
莘晏沒有再接話,只埋頭喫飯,看上去悶悶不樂。
後來,莘窈又旁敲側擊地問過他好幾次關於成家之事。
不知爲何,她一提親事,莘晏的神情便極不自然。
最後一次,他還出言頂撞了她,讓她大是傷心。
“姐姐,你總是催我成親,是不是覺得我拖累了你?”他沒來由地問了這麼一句話。
“什麼?”莘窈一時沒領會。
“你還記得那位蕭公子嗎?若不是因爲我,姐姐早就跟他成親了。”
莘晏口中的蕭公子是汴州刺史之子,他年輕風流,是花柳場中的飛將。一次機緣巧合下,他迷戀上了悅音坊的紅魁,甚至於動了真情,想要娶她爲妻。莘窈當時確實動了嫁人的念頭,但顧及弟弟反對,她思量再三,還是回絕了這門親事。
“這倒未必,”莘窈搖搖頭,溫柔笑道,“他哪裏有你重要?”
“是啊,他確實沒有我重要,”少年雙目低垂,“如果不是因爲我討厭他,你早已嫁爲人婦了。”
“嫁爲人婦?”莘窈一臉錯愕,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嫁爲人婦的樣子。
“沒錯,你盼我早日成家,不就是爲了擺脫我這個弟弟,好從此無牽無掛,想嫁給誰就嫁給誰?”
莘窈怔住了,他的話像把刀子一樣扎進了她的心裏。
莘晏在她面前一向都是溫柔乖順的,從未像今晚這樣刻薄過,她彷彿受了極大的傷害,眼眶突然紅了。
少年頓時露出懊悔的神色來。
可惜爲時已晚,莘窈什麼話都沒有說,起身頭也不回地走進自己房裏,掩上了門。
這若放在平時,莘晏定要守在她門邊反覆求懇,直到她重開笑貌爲止,可當晚,少年竟是破天荒地沒有那麼做。
他獨自一人出了門,很久都沒有回來。
及至夜深,莘窈不放心,正想出去找他,可腦袋裏迴盪起那句傷人的話來,她又賭氣般自顧回房睡覺了。
然而,她睡不着。
女郎一個人躺在牀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夜半時分,莘晏回來了。
他站在她的房外,輕輕喊了一聲,“姐姐。”
她翻了個身,不去理他。
他站在門邊遲疑了片刻,隨後大起膽子走進了她的房間。
少年單膝跪在她的牀邊,低聲開口,“姐姐,我錯了,我不該對你說那樣的話,你……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莘窈聽到這低首下心的話語,心腸立時就軟了。
她坐起身來,伸手輕輕撫摸弟弟的頭髮,“姐姐早就不生氣了,你平安回來就好。”
莘晏的身上溼淋淋的,似乎是剛下過水,莘窈連忙道,“你趕緊將溼衣服換了,夜裏涼,別凍壞了身子。”
可他跪在她的牀邊沒有動,任她的手掌落在他的黑髮上輕輕撫摸。
“姐姐,我說錯話了,我只是…不想成親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我明白,”她忽然感到一陣淒涼,“不想成親就不成親,一直陪在姐姐身邊吧,咱們誰都不要成親……”
“姐姐真的那麼想嗎?”
“當然。”
他微微一笑,似是欣慰,又似是感傷。
“姐姐,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會一輩子敬你愛你,往後我若有所成就,我得到的一切全都是你的。”
少年說出這話時,臉像火燒一樣紅,好在房裏沒有點燈,她看不清他的臉,沒有察覺到他神情中流露出的感情,跟他嘴裏說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你的心意我明白,”莘窈輕輕撫摸他的頭頂,“但不管你將來有沒有成就,姐姐都是一樣愛你的。”
“世上只有你會這般愛我……”他低聲喃喃。
“你說什麼?”她沒聽清。
“沒什麼。”他搖搖頭。
莘窈起身下牀,將他扶起來。
“快將衣服換了。”她柔聲催促了一句,爲他褪去了溼漉漉的外袍,自顧自走到桌邊點燃了蠟燭,又捋起袖子,打了盆水來。
她將乾淨的汗巾浸在水盆裏,然後絞乾。
莘晏站在她身後,離她很近。
少年低着頭,忽然抓住了她長裙的一角,緊緊攥在手裏,如同抓住了什麼希望;緊接着又煩躁地將它揉皺了,再慢慢鬆開,任由那希望溜走了。
莘窈感到弟弟的呼吸落在了自己的肩頸處,像火燒似的。
“你怎麼了?發燒了?”她轉過身,關切撫摸他的額頭。
“沒有。”
她的手很涼,有幾分鎮定的作用。
莘窈輕輕爲他擦拭着臉上發上的水珠,他微微扭過頭去,臉一陣紅一陣白。
“阿晏,你到底怎麼了?”女郎十分困惑。
她隱約感到有什麼東西困擾着莘晏,讓他進退兩難。
“姐姐,我沒事,”他從她手中接過巾帕,“我自己會擦,姐姐不用替我操心。”
她憂慮地望着他,燭光照亮了少年的臉,他的臉色蒼白,眼裏布着血絲。
“夜深了,姐姐早些休息吧,我回房了。”
她點點頭,目送着他走到門邊,忽然叫住了他,“阿晏。”
少年停下腳步,過了好一會兒纔回過頭,“什麼事?”
“沒有,”她嘆了口氣,“你也早點歇息吧。”
少年應了一聲,消失在門邊,留下莘窈獨自一人站在原地。
案上的燭火忽明忽暗,莘窈愣愣出神。
他們姐弟兩人多年來一直都是心貼着心的,這是第一次產生隔閡。
她突然真正意識到莘晏長大了,他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志,還有自己的追求,他不會再像個小孩子一樣向她袒露一切,她的心底陣陣發涼,隱約有了一種要失去他的預感。
當晚,莘窈輾轉難眠。
然而次日清晨,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她一覺醒來,莘晏已經做好早膳,並灑掃完畢。
她走進竈房,只見桌上擺着一碗金燦燦的玉米粥,加一小碟乳腐,還有一屜賣相精緻的銀絲捲,少年笑吟吟地向她走來,“姐姐,你總算是起了,我本想叫你,但見你睡得沉,又捨不得吵醒你。”
莘窈尚未回過神來,她瞧着他的笑臉,怔了一會兒,才訥訥點頭,走到桌邊坐下來,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
粥很薄,帶着若有若無的清甜,很合她的口味。
“好喝嗎?”少年也在桌邊坐下,瞧着她微笑,“粥是不是涼了?要不要再溫一下?”
“阿晏……”
“怎麼了?”
“你……”她欲言又止。
莘窈本想問他昨夜之事,想問問他到底是怎麼了?爲什麼看上去那麼苦惱?可話到嘴邊她忽然感到一陣惶恐,彷彿得知真相之後,他便要離開她了。
“怎麼了姐姐?”他又問了一遍。
“沒什麼,”她忽地衝他嫣然一笑,“粥不涼,味道也剛好,姐姐很喜歡,還有這個銀絲捲,看上去可口得很,阿晏做飯的手藝永遠都比姐姐高妙。”
少年望着她的笑容微微晃神,像是被什麼迷惑住了眼睛,隨即柔聲道,“你喜歡就好,往後我會一直變着法子做給你喫。”
他說‘往後’……
既然有‘往後’,那他應該沒有打算離開她,莘窈忽然感到心中一寬。
聽說十五六歲的男孩脾氣多少有些古怪,或許莘晏的反常只是因爲特殊的成長時期,莘窈這樣安慰着自己,只要兩人一直守在一起,平平安安,健康快樂,那他偶爾發些小脾氣也無妨。
念轉於此,她不禁舒展了容顏,又跟弟弟拉起家常來,“今天咱們有什麼安排,我看家裏食材不多了,一會兒咱們去集市逛逛吧。”
莘晏點頭附和,“家裏漁網壞了,我正想着去買把梭子回來修補。”
“阿晏,近來海上風大,你能不能少出去,姐姐不放心。”
“海上總是風大的,不用擔心,我也不是一個人,鄰里的叔叔爺爺都跟我一條船呢。”
“我知道,我可不想你們全船覆沒。”
“不會的,咱們只是在近海撈些貝殼螃蟹還有魚蝦罷了,沒你想的那般危險。”
“你呀,從小就不愛讀書,一心只想往外跑,”莘窈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如今你長大了,姐姐更是管不住你了,只盼你平平安安地別出什麼岔子纔好。”
說着,她用手指彈了彈他的額角,他裝模作樣痛呼一聲,然後瞧着她笑。
往事電光石火般從女郎腦海中閃過,轉眼便化作飛煙,只偶爾在她記憶中閃爍。
莘窈呆呆地坐在冷冰冰,華麗麗的廂房裏,她迷茫地望着梳妝檯上堆疊的首飾,捫心自問:這年復一年地滯留在風塵地裏,絞盡腦汁地掙錢,究竟是爲了什麼?爲了誰?爲一個不復存在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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