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莘窈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海上颳着陰冷的風，裹挾着一陣陣鹹腥的氣味，高空中烏雲崢嶸，似有滂沱大雨要落，深藍色的波浪起伏洶涌，有力地拍打着船頭，濺起的浪花泛着白色的泡沫。
莘窈穿着溼透的紅舞裙，被繩索綁着立在桅杆前，身後分立着兩位彪形大漢。
從前她一直都不相信關於璇璣海海寇的傳說，直到今日親眼目睹了他們的存在，她才相信世上的傳聞大多都不是空穴來風的。
莘窈相信這一定她貪財的報應。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自從上一回，她幫助天水城太守之女秦幼清，完成了一場捉姦大戲後，秦幼清便成了她的老顧客。
三天前，秦幼清突然興沖沖地跑來悅音坊找她，說她爹爹秦修能近期要招待一個生意上的老夥伴，那人久仰莘湄兒大名，千里迢迢趕來天水城，不僅爲了生意，還爲了一睹悅音坊花魁的風采。
秦幼清告訴她，只要她出面獻舞，助她爹爹談成這筆生意，她就會得到三十兩黃金作爲酬勞。
‘奇怪，秦太守怎麼做起生意來了？難道不應該好好當官嗎？’
莘窈的腦海中飛快地掠過一個疑問，可話到嘴邊又快速嚥了回去。
這可是三十兩黃金！
女郎的大腦嗡地一聲響，登時什麼都不管了。
當晚，秦修能於船上開宴，帶賓客夜遊近海，莘窈應邀上船。
她在船艙裏翩翩起舞，那個仰慕她許久的客人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舞步不放。
此人生得肥頭大耳，看上去老實憨厚，實則精明好色，跟她印象中面厚心黑的生意人別無二致。
秦幼清向她保證過夜遊不會持續太久，她當晚就能回來，但莘窈還是警惕地在裙子底下藏了把小刀。
果然，船隻駛出港口，宴會進行到夜深，始終沒有收場歸岸的意思。
莘窈心中暗叫不好。
她跳舞跳得精疲力竭，那秦太守似乎看出了她體力不支，微微一笑道，“湄兒姑娘，今晚有勞你了，可惜宴席尚未結束，你若疲倦，不如先行告退，去側艙休息。”
說罷，他一揮手，派出一名小廝走到莘窈跟前。
“姑娘這邊請。”
莘窈點了點頭，她委實是累極了，無心跟他客套，當即行禮道謝，跟着小廝退出去了。
艙外海風陣陣，放眼望去天水一色，濃厚的雲朵遮蔽了繁星，她分不清東南西北，環顧四周竟是望不見海岸線。
不是說好只在近海夜遊嗎？怎麼遊船駛出那麼遠了？
莘窈的心往下一沉，忽聽頭頂上傳來一聲高呼，“你們看！那裏有一艘船！”
“有船就有船，”甲板上的水手不以爲然地回答，“這一帶海域來往商船無數，有什麼稀奇的？”
“可，可這艘船像是在追咱們……”
“咱們的船有什麼好追的？”船工笑道，“船上坐鎮的可是秦太守，那艘船若對咱們有歹意，豈不是找死？”
莘窈好奇地環顧四方海域，發現東面的確隱隱約約有一艘帆船向他們駛來。
她沒有航海經驗，無法判斷船隻的速度，只覺得它離他們很遠，便沒有當回事。
莘窈拉開艙門，剛要鑽進去，卻又聽見了水工的喊聲。
“那艘船越來越快了！好像在追趕咱們！”
“胡說八道，你閒着沒事兒幹？”
“我說真的！”
“……”
“不信你們上來個人，自己看！”
“行行行，就依你一回！”
一個船工走到桅杆邊，敏捷地攀爬到了最高處，向東面遠眺。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他還真嚇了一跳，“那船開得跟飛似的……怎麼會那麼快？”
“我沒說錯吧！”
“你們說……咱們不會遇上海寇了吧？”甲板上有人輕輕插了一句嘴。
“不可能吧？”高處的人回了一句，“璇璣海上真有海寇？”
“傳聞裏說有……”
“若是真的，此時的風向可對咱們不利啊！”
莘窈聽着兩人的對話，頭皮一陣發麻。
“你們閉嘴，統統閉嘴！”攀在桅杆最高處的人忽然大喊了一聲。
莘窈隱隱感到事情不妙，下一刻——
“快！別傻坐着！將橫桁上的帆統統張開！是海寇！真的是海寇！我看見了黑旗！”
只聽一聲令下，船上的水手立刻奔忙起來，有些跑去左舷，有些跑去右舷，手忙腳亂地掛起了一層層輔助帆。
由於這是一艘遊船，並非戰艦，船上的水工毫無臨危不亂的精神，他們一聽見什麼‘海寇’‘黑旗’，立刻嚇得面無人色，開始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手忙腳亂地套繩索，掛帆布。
海風斜斜吹來，猛擊船帆，由於他們逆着風向，帆桁幾乎要被吹斷。
隨着遠處的敵船越來越近，莘窈這纔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艘三桅帆船，船身長且窄，雖然不算龐大，但構造精巧堅固，船上的水工們配合默契，熟練地根據風向轉帆，船隻如利箭一般乘風破浪而來。
危險逼近，主艙裏的秦太守依然在與貴客喝着小酒，聽着小曲兒，彷彿世外高人，全然一副天崩地裂，我自巍然不動的氣度。
可莘窈就沒那麼沉着了。
她從未經歷過如此驚險離奇的場面，一時半會兒竟愣在船舷邊無法動彈。
隨着兩船漸漸駛近，她隱約看清了對面的船隻。
那裏大約有三十多名水手，個個人高馬大，龍精虎猛。
層疊的船帆在狂風中獵獵舞動，巨大的帆影下，隱約立着一個人。
那應是個年輕男子，穿一身箭袖束腰的黑色勁裝，彷彿天海之間暈染開來的一點濃墨。
他的黑髮高束，站姿挺拔，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臉，他的身後揹着一柄利器，似乎是對雙板斧，鋒利的斧刃在夜空下發出森森冷光。
莘窈遠遠望着這帆影下的人，一顆心沒來由地怦怦直跳。
隨着一聲高喊，“鉤繩接舷！”
無數條鐵索像是黑蛇一般飛竄出來，牢牢勾住了商船的側舷。
兩船轉眼相接，海寇們紛紛大吼着躍上了商船，莘窈這纔回過神來，她彎下腰抽出裙下的匕首，轉身飛奔進船艙。
船舷邊，四處都是奔走呼喊的水工，遊船起伏搖晃，海寇的身影宛如鬼魅一般在遊船上穿行，他們剝下了帆布，掠走了索具，砍斷了船桅，動作乾脆利索，轉眼將遊船洗劫一空。
莘窈緊抓袖中匕首和幾名小廝躲在狹窄的船艙內瑟瑟發抖。
未過多時，艙門被人一腳踢開，一名膀大腰圓的漢子闖了進來，他滿臉血污，看見莘窈便大笑着伸手抓她。
莘窈躲避不及，被他抓起來扛在肩上，她二話不說，舉起匕首就往他後背上插。
那賊人一聲痛呼，將莘窈甩落在地。
女郎一個滾身爬起，頭也不回地往船艙外跑，那受傷的大漢立刻追了出來。
商船隨着波濤左搖右晃，船上到處都是血水，莘窈的腳下直打滑，她不停摔倒，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甲板上跑。
等她跑到船頭時，已經氣喘吁吁，一擡頭竟是看見了那個戴鬼面具的年輕人。
他站在甲板的盡頭，似乎感應到了有人靠近，於是回過了頭。
四目相接之時，波濤涌起，商船突然向右一傾，莘窈頓時失去平衡，她驚呼一聲，跌下船去，落入了冰冷的海水中。
女郎迅速下沉，鹹腥的海水無情地灌入了她的口鼻，她舞動手足，拼命掙扎，可掙扎得越激烈下沉得越快。
深深的恐懼在她心中瀰漫開來，這是落水者的大忌。
難道就要這樣死了嗎？
她天生怕水，結果還落得個淹死的下場？
海水冷徹骨髓，她沒有掙扎多久，四肢就開始麻木，她的手腳失去了力氣，掙扎的動作越來越遲緩。
意識將息未息時，她看見了一個黑影投入了海中，快速向她游來，他飛快地來到她身邊，從背後抱住了她，將她往水面上託去。
海水冷入心扉，可這個懷抱卻十分溫暖，讓她想起好多年前一個悽風苦雨的夜晚……
浮出水面時，莘窈已經神智模糊。
她委頓不堪，任人擺佈，只能隱約感覺到有人將她拽離了那個溫暖的懷抱。
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海風席捲而來，女郎猛地一個哆嗦睜開了眼睛。
她感到胃裏翻江倒海，忍不住彎下腰嘔出好幾口水來。
莘窈咳嗽着，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來到了海寇的船上，一根麻繩將她綁在桅杆下，兩名大漢分立左右，目不斜視地注視着前方。
她環顧四周，發現只有那個黑衣勁裝的年輕人，跟她一樣全身衣服都溼透了。
莘窈疑惑地注視着他，他彷彿感知了她的目光，也向她看了過來。
四目相接，他遲疑着向她走了兩步，卻突然被人攔住了去路。
來者一身貴公子扮相，體格削瘦，輕袍緩帶，月白色的直襟長衫在風裏飄動，跟船上劍拔弩張的氣氛格格不入。
他與那黑衣青年似乎陷入了爭執，莘窈隱約聽見了什麼“殺了她！”“不過是個舞女！”之類的話，心下暗叫不好。
海上的風浪很大，她渾身溼透，冷得發抖，只能哆哆嗦嗦地環顧四周。
或許是天氣的原因，這艘船上瀰漫着一股陰沉壓抑的氛圍。
只見四周跪着跟她同等待遇的商客和船工，那個肥頭大耳的生意人也被綁住了手腳按在甲板上，酷似一頭待宰的豬玀。
所有人中唯獨不見秦太守。
“秦修能呢？”她低聲問跪在她身邊的船工。
“不知道啊……”那人渾身發抖。
“那死老頭把咱們賣了？”她咬牙切齒。
“差不多，總之完了……完了……”
“這幫人真是海寇？”
“不然呢？”
“……他們要幹什麼？”
“劫掠，殺人……”那船工的嘴脣發抖，“船上的財物已經被搶光，接下去他們要做的，就是把咱們全部殺光……”
莘窈的喉嚨抽緊了。
她並不怕死，她只是不甘心，在臨死之前，她還盼着能看莘晏一眼。
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船頭的爭執聲很快便平息了，她看見那個黑衣勁裝的年輕人向他們走來。
他從背後抽出一把長柄利斧，向着人羣中某個方向一指。
莘窈先是聽見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緊接着便是有人落水的聲音。
她驚悚地擡起頭，只見一名大漢正拎起一個俘虜，像拎小雞一樣往海里扔。
隨着首領手中利斧的移動，俘虜們一個接一個地被扔進了大海中，甲板上騷亂陣陣，尚未落水的俘虜們開始拼命掙扎喊叫，還有一些軟骨頭乾脆慼慼哀哀地哭了起來。
“秦修能！你這老狗算計我！你不得好死！”
莘窈看見那個肥頭大耳的商客被人拖到船邊，他破口大罵，然而話未罵完就被毫不客氣地扔了下去。
她的心狂跳，幾乎要衝出嗓子眼。
“老實呆着不要動！”
“這個，把他拖過來！”
“再叫就一刀宰了你！”
甲板上的俘虜鬼哭狼嚎，海盜們的吼聲宛如雷霆萬鈞。
眼看着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落水，最後倖存的只有幾名老弱的船工，莘窈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可手腳被綁住了，根本無處可逃。
就在這時，戴着鬼面具的黑衣青年忽然收起了利斧，他掃視了一圈衆人，隨後大步向莘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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