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這裏聚集着五湖四海的海寇和商賈,他們是精明的生意人也是兇暴的亡命之徒,爲了爭奪財富,可以六親不認。
每逢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賭坊裏便拉開了混亂的序幕。
輸了錢的狗急跳牆,贏了錢的得意洋洋,有些客人嗜賭如命,賭癮發作起來,什麼都敢拿來做賭注,性命,家宅,妻室,父母,兒女,無所不用。
莘晏在賭坊裏跟一羣五大三粗的漢子們打交道,起初吃了不少虧。
他常常捱打,雖然在同齡人裏,莘晏算得上身材高大,身手矯健,但他缺乏經驗,遇上的又是些心狠手辣,身經百戰的江洋大盜,動起手來招招致命,他經常被揍得頭破血流。
文掌櫃看在眼裏,卻從不出手干預。
有一回,一位醉酒的客人揮舞着大刀撒野,少年手無寸鐵,一不留神手臂被劃傷見了血,文掌櫃這才破例上前探視。
他見他沒有大礙,便不緊不慢地告訴莘晏,“從賭坊大門出去,左手邊十步遠有一座醫館,右手邊十步遠有一座青樓,如果你需要大夫就出門左拐,如果需要女人就出門右拐。”
莘晏點點頭,捂住傷口狂奔着出門左拐了。
第一個月,莘晏常常出門左拐進醫館。
不過他偶爾也會出門右拐,不是爲了找女人,而是向一些混跡青樓的客人討債。
賭坊隔壁的青樓可遠遠不及悅音坊風雅綺麗,它更像一個低下的窯子,沒有賣藝不賣身的絕色美人供人遠遠賞玩,這裏的姑娘只賣身不賣藝,客人們也好直奔主題,及時行樂。
莘晏第一次爲了追債氣勢洶洶地衝進窯子裏,沒過多久便狼狽地逃竄了出來。
他百思不得其解,這些姑娘爲什麼不穿衣服?!
她們身上只披了一層薄紗,潔白的胴體讓人一覽無餘,她們看見少年人進來,便像蛇羣一樣涌到了他身邊,嚇得他轉身就跑。
莘晏站在窯子外,吹吹冷風,定了定神,然後重新衝了進去。
這回他目不斜視,悶頭往裏走,一發現那個逃債的客人便撲上去,掄起拳頭狠狠往他身上砸,嚇得姑娘們尖叫着逃竄,再也不敢靠近這兇暴的少年人了。
最初的兩個月,莘晏過得十分狼狽。
他不斷捱打,總是舊傷未愈,新傷又來;窯子內靡爛的景象又給他平添了一層困擾,他每天都在煎熬。
第三個月,他雖然月俸微薄,但還是省喫儉用攢下了一些銀兩,他拿着銀兩走進一家武器鋪,要求掌櫃的替他打一把斧頭。
武器鋪的主人是個紫膛臉的大漢,他當時正在擦拭一杆鐵槍,聽人說要打斧頭,不禁擡起頭來將客人打量了一番,見對方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便忍不住笑了,“這位小公子,你好端端一個美少年,提把斧頭多難看!我說你該用長劍,舞起來瀟灑!”
“生死關頭,誰管我瀟不瀟灑?”少年人笑了起來,他心意已決,不可動搖,“我就要一把斧頭,單刃就好。”
兩週後,他拿到了一把鋒利的斧頭,刃口尖銳,削鐵無聲。
自從有了武器傍身,賭坊裏的客人變得容易對付多了;每次去窯子裏找人,也不再需要紅着臉穿過美女蛇陣,只需將斧頭一亮,姑娘們就尖叫着四散而逃,沒人敢往他身上撲。
莘晏孤身流落在他鄉,對莘窈的思念之情與日俱增。
他的確無時無刻不在想她,即使被人打趴在地的時候,莘窈的影子也似幽靈一般盤桓在他的腦海中,他常常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離開她,只要一回頭一轉身就能看見她的身影。
每逢夜深人靜時,白日裏見到的身披薄紗的潔白胴體便要闖入他的夢中,她們幻化成他渴望的面容,幻化出他想要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呢喃着:阿晏……阿晏……
夢醒後,他惱恨又羞慚,即使相隔那麼遠,他還能產生如此強烈的,褻/瀆她的慾念,他懷疑自己天生就是個劣種,簡直無可救藥。
由於連月來時常受傷,莘晏去醫館成了家常便飯,很快跟醫館的夥計也混熟了。
醫館館主見這少年生得目比春星,清朗照人,待人又謙遜有禮,好感頓生,於是主動給他開了薪俸,讓他白日裏來醫館幫工。
賭坊只在夜間經營,莘晏白日裏走街串巷,將七沙島的地形瞭解了大概,正閒來無事,便欣然接受了館主的提議。
莘晏在醫館很招人喜歡,他擅長察言觀色,對每個病人都極有耐心。
他年少失怙,從小跟姐姐相依爲命,比起尋常少年更多一份細膩貼心,自身又捱過打,受過傷,能體會傷者的痛苦;不僅如此,他聰明又有禮,對誰都是笑吟吟的,既不沉悶也不聒噪,叫人如沐春風。
時日久了,別說是醫館的薛館主,賭坊的文掌櫃也漸漸對莘晏另眼相看。
他打架的本領長進得很快,危險的環境激發了少年的兇性,他平時溫雅有禮,打起架來卻十分兇悍,每一拳每一腳都直擊要害,看上去既不怕對方死也不怕自己死。
文掌櫃暗中留意這新來的少年,心裏已有了要好好栽培他的想法。
莘晏並不曉得自己即將面對什麼,每天只埋頭做工,唯獨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好奇。
他常常在賭館裏看見一個穿黑色斗篷的人,他渾身上下除了黑,沒有任何色彩,他的臉被兜帽遮住,及地的斗篷像裹屍布一樣直直地垂着。
莘晏每晚都能看見他的身影,他本以爲這是個穿着奇特的賭客,但又從不見他下場玩樂,他每次都只默默站在二樓的欄杆邊,俯視着場中熙熙攘攘的客人,宛如一隻孤獨的禿鷲。
“方叔,那個總是穿着黑袍,站在二樓的人是誰?”有一回,他忍不住問了賭坊的管事,一位姓方的中年人。
“那是裴先生,怎麼了?”
“沒事,我只是好奇,他瞧着有些奇怪。”
方叔笑了起來,“裴先生是咱們掌櫃的好友,兩人認識幾十年了,這家賭坊是他們共同經營的。裴先生生性靦腆,不愛說話,雖然看上去孤高難近,但實際很好說話。”
少年點點頭,他沒有多問,心裏卻疑慮重重。
後來又有一回,一位客人賭癮發作,錢財輸了個精光,竟拿自己的半條胳膊做賭注,結果不出所料,仍然是輸,他當場一聲狂吼,舉刀砍下前臂,血濺了滿桌,人當場昏死過去。
莘晏那時恰好站在他身旁,被濺得滿臉是血。
賭客們有的大笑,有的彎腰嘔吐,還有些受了驚嚇,四散離場,唯有那少年鎮定自若。
他慢條斯理地抹去臉上的鮮血,然後將昏倒在地的人拖出賭館,走到門口時恰好碰上外出歸來的文掌櫃和裴先生。
裴先生照舊黑斗篷加身,讓人看不見他的臉,而文掌櫃則故作漫不經心地瞥了莘晏一眼,他見這少年滿臉血污,手上拖着一個缺了半條胳膊,身上鮮血淋漓的賭客,神情卻泰然自若,滿不在乎。
文掌櫃轉頭與裴先生嘀咕了起來。
“你看這孩子,一點都不怕血。”
“是天生的還是習以爲常?”
“無所謂,他冷靜又能打,人也聰明。”
“你應該帶他上船試試。”
“你也這麼覺得?”
“嗯。”
……
兩人迅速交談了幾句,然後便消失在了賭館內。
不過,莘晏對此一無所知。
連月來,他已經適應了每天與人拼鬥的日子,從小經歷的苦難使他比常人意志堅強得多,窮苦拮据,孤獨寂寞根本打不倒他,唯一能讓他痛苦的就是對姐姐的思念。
他本以爲離開莘窈就能解脫,誰料自己竟越陷越深。
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在人羣中尋找她的影子,但凡有姑娘上前跟他說話,他便暗暗地在她們身上尋找與莘窈的相似之處,有時哪怕只是一個相似的笑容,一個熟悉的眼波,他都會感到一陣快慰。
沒過多久,他還得到了醫館館主女兒的垂青。
這家醫館名叫薛柏堂,館主姓薛,他的夫人姓柏,合起來便是這醫館的名字。
少女名叫薛宛香,她身段玲瓏,顏若朝華,是薛氏夫婦的掌上明珠。
莘晏初來乍到時,只知道埋頭幹活,每次他在櫃檯後寫藥方時,這姑娘就會不合時宜地冒出來,嘰嘰喳喳地跟他說話。
“聽說你是從雩之國天水城來的?”她支着香腮倚在櫃檯邊看他,一雙秀眸閃動着狐狸般的靈光。
“是的。”少年擡起眼睛,目光在她柔豔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天水城是什麼樣的?有七沙島漂亮嗎?”
“天水城與七沙島很像,都是臨海的城鎮,說不出哪個更漂亮。”他擡頭對她微笑,目光凝注着少女靈動的眼眸,絲毫沒有閃躲,“依我看,七沙島上植被更蔥蘢,而天水城則樓閣更華麗,各有各的好。”
薛宛香見他目不轉睛地瞧着自己,以爲他被自己吸引,不禁又得意又羞怯,於是紅着臉轉頭,望向後院裏的一棵木棉,“天水城也有那麼高大的喬木嗎?”
“有,但不多見,”少年收回了目光,復又低頭謄寫藥方,“那裏的喬木都不高,大多是桃樹,梅樹,還有垂絲海棠,我不常看見木棉。”
少女見他不再凝望自己,心裏有些不滿。
“既然你家在天水城,爲什麼孤身一人來七沙島?”薛宛香乾脆跑到櫃檯後面,試圖重新引起他的注意。
“我家中窮困,揭不開鍋,我不想拖累親人,便一個人出來闖蕩。”
“那你怎麼不去雩之國皇城還有雍州城,我聽說那兒都很繁華!”
“我不喜歡那些地方。”
“哦……我明白了,你還是偏愛家鄉,來七沙島是因爲它與天水城很像。”
少年的目光總算又落到了她身上,他故意流露出些微的驚喜,隨後舒展容顏笑道,“沒錯,薛姑娘好聰明,一下就猜到了我的心思。”
薛宛香頓時重拾自信,她嬌滴滴地瞧着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從腰間取出一柄精緻的匕首,“聽說前些日子,你去武器鋪打了一把斧頭?”
“是的。”
“巧了,我前些日子也去了那裏,還買了把匕首,你瞧!”她炫耀似的拿起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
這是一把製作精良的短匕,刀鞘上鏤刻着繁複的花紋,柄上嵌着一顆碩大的寶石,顏色血紅,即使在白日裏也閃閃發亮。
莘晏仔細端詳着這把匕首,他覺得這顆紅寶石太大了,顯得十分俗氣,但又明白它價值不菲,否則薛小姐也不會費力地炫耀。
薛宛香此時正翹首望他,滿臉的期待喜悅,他看着她的面容,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象,若是莘窈看見這寶石,會不會露出類似的神情?姐姐從小就喜愛亮麗的飾物,又生得姿容明豔,若配上濃麗的色彩一定能容光煥發。
莘晏的思緒飄得很遠,而薛宛香哪裏知道他在想什麼,她一心一意等待着他的誇讚,而他也不負所望,很快便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兩條漆黑的眉毛也彎得格外好看。
“薛姑娘好眼光,這把匕首精緻得很,尤其是這顆寶石,極襯你的容色。”少年的嗓音溫潤,笑意淺淺,他低頭瞧着她,腦海中卻晃盪着莘窈的眼波。
她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他將少女的桃花眼想象成莘窈的杏眼,想象着她對自己流露出欣然渴慕的神色,想象着那顆紅寶石在她的發間熠熠生輝,他一時竟有些沉淪。
少女被他無遮無攔的目光盯得面上生紅,她突然收起匕首,轉身跑了開去。
薛宛香一口氣跑進了後院,一回頭卻發現莘晏沒有追上來,不禁氣得原地跺腳。
她是薛氏夫婦的獨生女兒,生得千嬌百媚,活潑伶俐,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習慣了爲人追捧,七沙島上愛慕她的青年俊傑數不勝數,大家都追着她的裙子爭先拍馬趨奉,哪裏敢像這小子一般不冷不熱?
她越想越氣,可一望見少年清秀俊美的面容,烏木般的黑髮黑眸,還有竹影清風般的人影,她又默默嚥下了這口氣,回想起方纔他凝視她的模樣,好似對她有極深的情意,這等繾綣柔婉的眼光,她從未在其他男人眼裏見過。
薛宛香的一顆心七上八下,少年越是若即若離,她越是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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