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他不是不懂薛宛香的心思,從小在姐姐的身邊長大,他如何會不懂姑娘的心?只是他心如磐石,根本無法對她產生情意。
早從莘晏十六歲起,向他示好的姑娘便絡繹不絕,大家閨秀的秋波,風塵女子的媚眼,他早就習以爲常。
薛宛香的確很美,她的美足以娛目,卻不能打動他的心。
自從來了七沙島,莘晏就開始嘗試與不同的姑娘打交道,他會與她們說說笑笑,作出興致盎然的樣子,以爲這樣就能遏制住心中孳生的□□孽情。
然而事與願違,他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面對一張張美麗的面孔,他的臉上是笑着的,心卻是冷的,他利用秀麗柔雅的相貌,營造出溫柔有禮,善解人意的假象,讓姑娘們如沐春風,可她們根本走不進他的心。
莘晏在十歲時便已看透了人情冷暖,那時長兄莘臻入獄,莘家名聲一落千丈,平日在私塾裏跟他嬉笑耍鬧的夥伴立刻疏遠了他,無人給他安慰,更無人施予援手。
那時起他就明白,世上真正愛他的人寥寥無幾,所謂朋友,所謂情人,大多爲利益而來,根本不值得付出真心。
或許一半出於天性,一半源於經歷,少年的溫柔和愛十分有限。
他早已爲自己築起了無形的高牆,牆裏只有自己和莘窈兩人,沒有第三人能夠闖入,所以一旦失去莘窈,他就永遠孤獨。
莘晏停留在七沙島上的第五個月,事情迎來了轉機。
一日黃昏時分,莘晏剛從醫館收工,夜幕又尚未降臨,他閒來無事便去空寂無人的後院清理雜草,修剪花枝。
院子裏聽不到長街上吵鬧的人聲,空氣中瀰漫着青草與泥土的清香,遠處的海風拂來,他聞到了淡淡的海草鹹腥,只要閉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天水城。
他彎下腰,伸手撫過青青的綠草尖,耳邊隱約像是聽見了莘窈的聲音,它清脆悅耳,似是黃鶯嚦嚦,“阿晏,你怎麼把那棵小花苗給拔了?它不是雜草!還有我前些日子剛種下的韭苗,怎麼全都不見了?是你拔的嗎?”
他忍不住微笑,總覺得一回頭就能看見她站在自己身邊,一張俏臉微紅,神態似嗔似喜。
天邊的夕陽躲進了層層烏雲裏,風越來越冷,天也越來越陰沉,少年直起身子,凝望着東邊滾滾而來的烏雲,口中不知在對誰喃喃,“要下雨了……”
一隻灰色的野兔蹦跳着來到莘晏腳邊,他低頭看着它,然後蹲下身學着莘窈的樣子,折下一根草葉子,遞到了它嘴邊。
四下寂靜一片,只有風聲獵獵作響,不遠處隱約傳來枯葉被踩碎的聲音。
“你一個人呆在這裏,是爲了躲避薛家的小姑娘嗎?”
一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莘晏早已聽見了腳步聲,卻還是故作喫驚地擡起頭,“原來是文先生,你嚇了我一跳!”
“我見你既不在賭坊也不在醫館,還道你出去玩了,誰料你竟躲在後院裏。”
“今日病人不多,醫館裏沒什麼活計,我便提早回來了。”
文掌櫃微微一笑走上前,他着了一身陳舊的桑色衣袍,衣袖捋到了胳膊肘處,瞧着幹練樸素,完全不像個富甲一方的生意人,“難得有閒暇,你年紀輕輕,怎麼不出去轉轉?”
“我時常出去轉,已經走遍了小半個七沙島,”莘晏微笑起來,他的笑容看上去幹淨又清澈,似是朝陽般明亮無邪,這是他很擅長的一種表情,“雖然遠的地方來不及去,但我在山峯上都眺望過了。”
“我說的不是出去散步,而是找樂子,”文掌櫃好整以暇地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臉色和藹地笑望着他,“我看這兒的人都很喜歡你,薛柏堂夫婦,賭坊裏的管事,甚至連‘海鬼’都對你另眼相看——”
“海鬼?”
“哦,就是裴先生,”文掌櫃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卻也沒有驚慌,只淡淡笑道,“他早年是個非常高明的舵手,凡是由他操縱的船隻都行如鬼魅,即使遭到夾擊也能全身而退,大家便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作‘海鬼’。”
“原來如此,”少年笑道,“看來我該找機會向裴先生請教一些掌船祕訣。”
“那最好不過,裴先生一定很樂意教你,”文掌櫃顯得十分高興,“對了,薛家千金方才又跑來向我打聽你的消息,我跟她說沒見着你,你要不要去薛柏堂找她?”
“不用。”
“不用?薛姑娘貌美如花,喜歡她的小公子能在薛柏堂外排起長龍,你居然不願跟她出去玩?難道這破落院子比絕色美人還有看頭?”
“我還有事要做,沒功夫出去玩。”少年撫摸着身畔的灰兔,落落一笑。
“你有什麼事?”
“喂兔子,除雜草,還有修剪花枝。”
“是管事的讓你乾的?”
“不,我自己喜歡。”
文掌櫃笑了起來,看上去善氣迎人,“薛家小姐若是知道,你寧可打掃院子,也不肯與她作伴,定要氣瘋了。”
“願意與薛姑娘作伴的大有人在,不差我一個。”
“你老實與我說,你可喜歡薛姑娘?”文掌櫃饒有興趣地探詢道,“你放心,我嘴巴很緊,絕不會告訴旁人。”
“我不喜歡。”
“爲什麼?難道她還不夠美?”
“喜不喜歡一個人有時和美不美完全沒關係。”少年又將一根青草喂進野兔嘴裏。
“那她的性格不好?”
“薛姑娘活潑伶俐,天真可愛,很招人喜歡。”
“總之她就是不入你的法眼。”
“薛姑娘完美無缺,只是我還不能自立門戶,所以無心情愛之事。”
文掌櫃笑了起來,他的笑聲非常爽朗,神態也很親切和樂,好像一個熱心腸的鄰居大爺,這讓莘晏想起海邊的小村落裏,那些時常對他噓寒問暖的叔叔爺爺,心裏不由一暖。
“實不相瞞,我見過許多來七沙島謀生的外鄉人”文掌櫃笑完了,便慢慢說起話來,“七沙島上民風奔放,誘惑衆多,如你一般的少年大多很容易學壞。”
“文先生是在擔心我會與他們一樣,漸漸耽於享樂,忘記初衷?”野兔喫飽了青草,一溜煙地跑了,莘晏站起身,拍去了身上的草屑。
“不,我不擔心這些,我只是好奇,”文掌櫃搖了搖頭,“你能打能拼又聰慧好學,留守賭坊卻從不下場玩樂,血氣方剛的年紀能出入窯館而不受一絲迷惑,你難道是個木偶?”
“我當然不是。”
“那你就是個非常可怕的人物,不是聖賢就是元奸巨惡,”文掌櫃突然冷冷道,“你是聖賢嗎?”
“我不是。”
“那就是後者了,因爲有所圖謀,所以狠得下心,看似自律嚴謹,實則是心硬如鐵。”
莘晏大喫一驚,緊接着便笑了起來,“文先生莫要拿我尋開心,我長這麼大,頭一回被人說成是元奸巨惡。不過說實話,我的確沒有清風明月般的胸懷,也並非天真無邪,但要說大奸大惡,卻還差得遠了。”
“所以,你圖謀的是什麼呢?”文掌櫃沒有笑。
“我要出海,要財富,還有船隻。”
“不管用什麼方法?”
“是的。”
“你要財富做什麼?”
“我幼年失去雙親,只有姐姐與我相依爲命,我想讓她過上好日子。”
“你姐姐很喜歡錢財?”
“世上誰不喜歡錢財?”
文掌櫃聽到這話,忽然露出思索的神情,半晌後問道,“你姐姐生得很美?”
莘晏點了點頭。
“你難道是爲了她才守身如玉?”
少年一愣,竟是被問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可惜啊可惜,”文掌櫃復又笑了起來,“財富的確可以買到女人,但這女人若是你姐姐,那就無能爲力了。”
說罷,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袖道,“五日後,你隨我上船吧。”
莘晏上了船後才知道文掌櫃並非普通海商,他跟人談生意的方式是非常激烈的。
尋常商客往往拿着銀兩和貨物,挑一間華麗的艙室,兩方人坐定,一起喫喫喝喝,觥籌交錯間完成一筆又一筆的交易;而文掌櫃則是帶着弓矢和大刀,衝向對方船隻,從船頭殺到船尾,最後掠走船上所有的貨物,不付一分錢。
璇璣海上的島嶼星羅棋佈,幾乎所有島民都聽說過‘海煞’的大名,而文掌櫃身爲曾經的‘海妖’,威名僅次於‘海煞’,他在諸多島嶼上都有據點,還與不少島官交好。
作爲赫赫有名的水賊,‘海妖’倒也不算窮兇極惡,他只對付富商巨賈的船隻或者劫掠島民的戰艦,對於普通民船,他們秋毫無犯。
然而即便如此,海寇依舊是個血腥的行當。
富人的船隻大多戒備森嚴,而戰艦上的士兵則是訓練有素,他們每次出海必要經歷一次你死我活的惡戰。
莘晏對此毫不畏懼,他在腥風血雨裏找到了歸宿,打打殺殺能使他熱血沸騰,飄搖的船隻,遮天的巨浪,還有冷光四射的刀槍劍戟都讓他感到無比興奮,他越興奮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冷靜,彷彿他天生就該縱橫於血海險灘,偏安一隅只會消磨他的才智。
可是每當他帶着一身血水上岸時,心裏又會涌起強烈的不安。
他低頭望着自己在海中的倒影,滿身污穢,黑髮凌亂,眼裏還躍動着尚未褪去的殺機——這不會是莘窈喜歡的樣子。
如果她知道自己變成了海寇,一定會非常失望,他彷彿能看見她黯淡的眼眸,失語的雙脣,還有漸行漸遠的倩影。
回到房中,他獨自一人清洗着身上的血污,心情無比的絕望和頹喪,他雖然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卻離姐姐越來越遠,他再也做不回那個乾淨美好,白玉明珠般的少年了。
莘晏的心宛如被千斤巨石壓着,然而那又如何?
莘窈是他的姐姐,姐姐是要嫁人的,她會有自己的家,而他遲早要遠離她,讓她與別人雙宿雙飛,就算重新做回一個清新俊逸的少年也無濟於事。
念轉至此,強烈的嫉妒仇恨又涌入心間,教他切齒難平。
莘晏就這般日復一日地活在死循環中,他的生命除了無窮無盡的危機,就只剩下了自我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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