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收割節
錫彌立刻驚恐地表示反對。“那個停着屍骨的院子?天上還有滾圓的魔月?”他狠狠地搖頭,把寬邊帽都搖下來了,頭髮從這頭甩到那頭,又從那頭甩到這頭。“他們死在那裏,迪爾伯恩先生。但如果你在魔月出現時打攪了他們,他們會起來走動的!”
“不管怎麼樣,去那裏不妥,”蘇珊說。“城裏的女人們會從海濱區一路上擺放鮮花,陵墓裏也會放滿鮮花。如果奧利芙抽得出時間,她會負責此事,我姑媽和克拉爾會作爲她的陪同。我們不想碰上那些婦人吧。”
“好吧,”羅蘭說。“我們上馬出發,邊走邊想。蘇珊,你幫忙想想。還有你,錫彌。我們需要一個藏身之處,至少能待到清晨。還有,這個地方必須是我們一個小時之內能趕到的。要離開偉大之路,除了西北,罕佈雷的任何方向都可以。”
“爲什麼不能是西北?”阿蘭問。
“因爲這是我們現在走的方向。我們還有任務要……要讓他們知道我們在行動了。特別要告訴艾爾德來得·喬納斯。”他微微一笑。“我要他知道,遊戲結束了。再也沒有城堡了。真正的槍俠在這裏。讓我們看看他能不能對付得了。”
一小時以後,月亮已經高高掛在樹梢上,羅蘭的卡-泰特到達了西特果的油田。出於安全考慮,他們幾個人沒有在偉大之路上騎行,而是跟那條路保持平行。但事實上,這樣的謹慎是多餘的:一路上,他們沒看到一個騎手。就好像今年的收割節被取消了,蘇珊心想……接着她又想到了紅手稻草人,這個念頭讓她哆嗦了一下。他們本會在明晚把羅蘭的手塗成紅色,而一旦他們再次被抓,這個可能性仍舊存在。不光是羅蘭,還有我們所有的人。包括錫彌。
他們把馬(還有卡布裏裘斯,它被長繮繩拴着,一路上暴躁但不失敏捷地跟在馬後面跑)留在油田東南角一個廢棄已久的泵匝裝置旁,然後慢慢走向還在運轉的井架,這些井架都集中在一個區域內。他們說話時把聲音壓得很低。雖然羅蘭覺得恐怕沒有這個必要,但在這裏小聲說話是再自然不過的。在羅蘭看來,西特果遠比墓地陰森可怕得多。如果說魔月變圓時,墓地裏的死屍會活起來,那麼這個地方現在就有一些很不安分的屍骨,那些鏽跡斑斑的殭屍撕心裂肺地尖叫着,站在詭異的月光下,活塞一上一下,像行進的腿腳上下運動。
羅蘭帶他們走進這塊尚在活動的地帶,他們經過了兩塊標牌,第一塊上寫着:你戴安全帽了嗎?還有一塊寫着:我們生產石油。我們煉製安全。他們在井架下停下,機器的碾壓聲如此之大,羅蘭必須大聲喊,才能讓他們聽到他說的話。
“錫彌!給我幾個大爆竹!”
錫彌已經從蘇珊的鞍囊裏拿了一口袋爆竹,現在他遞了兩個給羅蘭。
羅蘭拉住庫斯伯特的胳膊,把他拖到前面。井架周圍有一圈生鏽的圍欄,當兩個男孩想爬上去的時候,橫支桿像衰老的骨頭一樣紛紛折斷。他們在機器和月光飄忽不定的陰影裏面面相覷,既緊張,又覺得好笑。
蘇珊拉住羅蘭的手臂。“小心!”她在井架機器規律的砰—砰—砰的巨響中叫喊。他看到她的神情,發現她一點也不害怕,只有興奮和緊張。
羅蘭笑了,把她拽到身前,吻了一下她的耳垂。“準備跑,”他耳語道。“如果我們幹得好的話,西特果將會有新的蠟燭。一根無比碩大的蠟燭。”
他和庫斯伯特俯身鑽過鏽蝕的井架底部的一根橫杆,機器就在他們旁邊,巨大的噪音使他們皺着眉頭。羅蘭覺得奇怪,這機器居然用了那麼多年還沒有肢解。機器的大部分都包在生鏽了的金屬框裏,他依然能看到一些巨大的旋轉柄軸閃着油光,那肯定是自動噴射器噴的油。因爲靠得很近,煤氣撲鼻而來,使他想起油田另一頭的那個有規律地噴射火焰的噴頭。
“好大一個屁!”庫斯伯特喊道。
“什麼?”
“我是說,這氣味聞起來像……噢,別管那了!能行的話我們就幹吧,怎麼樣?”
羅蘭也不知道到底行不行。狂吼大叫的機器上方有一些通風帽,被漆成鐵鏽綠。他走近一些,庫斯伯特略顯遲疑地跟在後面。他們鑽進一條既難聞又炙熱不堪的排氣通道,這樣一來,他們基本位於井架的正下方了。前面,活塞端口的柄軸穩穩地轉動着,油滴從它光滑的一端淌下來。旁邊有一根彎曲的管子——肯定是根導流管,羅蘭猜測。原油不時從管口滴下來,地上有一攤黑色的油。他指着管口下面那攤黑油,庫斯伯特點頭表示明白。
在這個震耳欲聾的喧囂之地,大喊大叫也無濟於事。羅蘭一手鉤住伯特的脖子,把他的耳朵湊到自己嘴邊;另一隻手把一個大爆竹舉在庫斯伯特的眼前。
“點燃導火線,馬上跑,”他說。“我來拿着,給你足夠的時間,這是爲了我們倆。我希望我往回撤的時候能一路暢通,明白嗎?”
庫斯伯特點點頭,然後把羅蘭的頭轉過去,用同樣的方式跟他說話。“如果空氣裏有足夠的可燃氣體,我點火後把空氣都引爆了怎麼辦?”
羅蘭往後退了一步,攤開手掌,做出一個“我怎麼知道”的手勢。庫斯伯特哈哈大笑,取出了一盒硫磺火柴,這是他離開牢房時從艾弗裏辦公桌上順手牽羊拿走的。他挑了下眉毛,意思是問羅蘭準備好了沒有,羅蘭點點頭。
風吹得很猛,但井架下面的一圈機器把風隔離在外,硫磺火柴點燃了,火焰很穩。羅蘭舉起大爆竹,腦子裏涌起一段對母親的短暫而痛苦的回憶:她無比痛恨這種東西,她總是很肯定自己的兒子會因爲玩爆竹而炸斷手指,炸瞎眼睛。
庫斯伯特拍拍羅蘭心臟上方,吻了吻他的手掌,祝他好運。接着,他把火焰靠近導火線,火花嘶嘶飛濺。庫斯伯特轉身,裝出要把機器炸了的樣子——庫斯伯特就是這樣,羅蘭想;就是在絞刑架上他也不會忘了開玩笑——然後,飛快衝回他們來時走的那條短走道。
羅蘭一直拿着爆竹,估算時間差不多了,就把它拋進導流管,接着轉身就跑,擔心庫斯伯特害怕的事情真的會發生:整個空氣都可能被引爆。還好,並非如此。他一路從短走道跑了出來,看到庫斯伯特站在斷裂的柵欄外等他。羅蘭對着他揮手示意——走啊,蠢貨,快走!——接着,他身後的世界轟的一聲炸成了一團。
聲音很沉,隆隆的爆炸好像要把他的耳膜震破,把喉嚨裏的呼吸都掀出來似的。大地在他腳下震動翻滾,像小船下的海浪,一股氣流像溫熱的巨手般向他背上猛推過來。他覺得被往前推了一大步——甚至可能有兩三步——隨後,氣流掀起了他的雙腿,羅蘭被一下拋到柵欄上。這時,庫斯伯特已經離開那裏,仰面躺下,直直地盯着羅蘭背後的景象,驚異地瞪着眼睛,張大嘴巴。從羅蘭這個視角也能欣賞到這番景象,因爲現在整個西特果亮如白晝。他們提前一天點燃了自己的收割節篝火,比人們期待的篝火輝煌耀眼得多。
羅蘭用膝蓋滑到庫斯伯特躺的地方,抓住他的一隻手臂。他們身後響起一陣劈劈啪啪的巨大斷裂聲,大塊大塊的金屬墜落下來,掉到他們身邊。二人立刻起身往阿蘭所在的方向跑。阿蘭正擋在蘇珊和錫彌的前面,負責保護他們。
羅蘭又回頭匆匆瞥了一眼,井架殘存的部分——差不多有一半還佇立着——被熊熊烈火烤得黑紅,像一塊灼燒過的馬蹄鐵,火紅的架子中間,黃色的火焰洶涌地衝到空中一百五十英尺左右的高度。這只是個開始。他還知道在人們到達這裏之前,他們還能摧毀幾個井架,總之,他決定能炸幾個就炸幾個,不管冒多大風險。炸燬懸巖的油罐車只能算完成一半任務。必須徹底摧毀法僧的燃料來源。
但繼續用爆竹炸其他導流管是沒有必要的。油田下面是一個互聯的管道網絡,裏面溢滿了從破舊腐爛的密封口裏泄漏出來的天然氣。不等羅蘭和庫斯伯特到達第二個目標,油田裏就響起了另一聲爆炸,就在他們剛纔縱火的鐵架右邊,一串火焰從另一個鐵架塔進躥而出。過了一會兒,第三個鐵架——這個離開前兩個鐵架塔足足有六十碼——隨着一聲可怕的咆哮聲被炸得碎片到處飛濺。鐵架被拔離了水泥柱,如同牙齒從腐爛的牙齦中被拔出。它彈到空中,閃着藍黃的光,飛到七十英尺左右的高度時,歪斜着墜落下來,火星四濺。
又一個井架爆炸了。又一個。接着又是一個。
五個年輕人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角,舉起手擋住刺眼的強光。現在整個油田就像一塊點着蠟燭的生日蛋糕,逼向他們的熱浪強烈灼熱。
“諸神慈悲。”阿蘭喃喃道。
羅蘭意識到,如果他們繼續逗留在此的話,他們會像爆米花一樣被炸爛。還有馬,它們雖然離爆炸點還有一定距離,但爆炸點隨時都可能繼續擴散;他已經看到兩座早已報廢的井架塔被大火吞噬了。馬會嚇壞的。
該死,他自己已經嚇壞了。
“快走!”他叫道。
他們在熊熊火光下向停馬的方向奔去。
起先,喬納斯還認爲聲音是他自己腦子裏的反應——爆炸聲是他們做愛的一部分。
是因爲做愛,對。做愛,虛情假意的詞。他和克拉爾做愛的次數不超過驢子交配的總和。但那是一種特別的感覺。啊,是的,的確如此。
他曾體驗過激情性感的女人,她們會把你帶入一種火熱的狀態,抓着你,一邊用極度熱情的眼神注視着你,一邊妖嬈地扭動臀部,但直到遇見克拉爾,他才找到真正的和諧。在性方面,他屬於那種做過就忘記的人。但和克拉爾在一起的時候,他有用不盡的激情。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像貓和雪貂一樣做愛,噝噝地喊叫,互相扭抓;他們咬來咬去,你罵我一句,我罵你一句,總之永遠有表不夠的親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喬納斯有時覺得自己是在甜油裏炸。
今晚牧馬人協會開了一個會。近日來,這個協會已經差不多變成了法僧協會。喬納斯幫他們認清最新形勢,回答他們愚蠢的問題,還要確保每個人都明白第二天要完成的任務。這事處理好後,他查看了蕤,這個巫婆被安置在津巴·萊默原來住的套房裏。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喬納斯在窺視她。萊默的書房有着高高的天花板,牆上書架上排滿了書——硬木書桌後面,蕤正坐在萊默的軟墊椅子上。此番景象極其不和諧,如同教堂祭壇上放了一件妓女的內衣。桌上放着巫師的彩虹。她的手在玻璃球上來回移動,壓着嗓子唸叨着,但球仍舊暗淡無光。
喬納斯把她鎖在裏面,然後去找克拉爾。克拉爾已經在會客室裏等他了,原本明天的茶話會要在這裏舉行。雖然市長府邸這一側有足夠多的臥室,但她還是把他帶到她死去的哥哥的房間……喬納斯相信,她選擇這裏不是偶然的。他們在那張帶天篷的牀上做愛,哈特·託林本來要在這張牀上和他的小情人同牀,可惜他永遠沒有那一天了。
如同一直以來的那樣,過程很激烈。當喬納斯快達到高潮的時候,第一座井架爆炸了。上帝,她真是非同尋常,他心想。全世界真他媽的還沒有一個女人像她——
接着又傳來兩陣連續爆炸聲,克拉爾在他下面呆滯了一會兒,又開始晃動她的臀部。“西特果,”她聲音沙啞地喘着氣叫起來。
“對,”他粗聲喊道,又開始和她一起晃動着。他已全無做愛的興致,但他們已經達到一個停不下來的程度,就算現在面臨死亡和被肢解的威脅,也無法停止。
兩分鐘後,他光着身子大步走向託林的小陽臺,半勃起的陰莖在他身前晃來晃去,如同一些傻瓜頭腦當中的魔術棒的樣子。克拉爾跟在他身後,和他一樣赤裸着。
喬納斯推開陽臺門。“爲什麼是現在?”她大聲喊。“我可以再達到三次高湖!”
喬納斯沒理會她。西北方的郊區是一片月光籠罩的夜色……除了油田所在地。他看到那裏有一團強烈的黃光。那團光不停蔓延着,越來越亮;隆隆的爆破聲此起彼伏,用力錘打着這塊土地。
他感到一種陰沉的好奇——自從迪爾伯恩那小子憑直覺認出他的真實身份開始,這種感覺就一直纏着他。和精力旺盛的克拉爾做愛使他淡忘了那件事,但看着五分鐘前還好好的油田突然變成了一團火焰,那種感覺又回來隱隱作怪,就像瘧疾雖然治好了,細菌卻仍舊躲在骨頭裏,從來就沒有真正根除一樣。你實際上還是在西部。像你這種人的靈魂永遠都不能離開西部,迪爾伯恩曾經這樣說。這是事實,根本不需要像威爾·迪爾伯恩這樣的乳臭未乾的小子來告訴他……但既然他說了,喬納斯就總是會想到這事。
該死的威爾·迪爾伯恩。他現在究竟在哪裏?還有他那對頗講禮節的同伴,他們在哪裏?在艾弗裏的監獄?喬納斯不再這麼認爲了。
不斷響起的轟隆聲撕裂了夜空。火光下,那些因清晨暗殺事件又跑又叫的人們又開始跑着,叫嚷着。
“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收割節焰火。”克拉爾輕聲說。
喬納斯還沒來得及作答,就聽到砰砰的敲門聲。緊接着,門被踹開了。克萊·雷諾茲踏着沉沉的步子走進房間,身上只穿了一條藍色牛仔褲。他的頭髮蓬亂,眼神迷亂。
“艾爾德來得,城裏傳來壞消息,”他說。“迪爾伯恩和另外兩個內世界的小子——”
又是三聲巨響,幾乎每個人都晃動了一下。一個橘紅色的火球從熊熊燃燒着的西特果油田上方懶洋洋地升向漆黑的天空,逐漸變暗,消失。雷諾茲走到陽臺上,站在他倆中間,靠着扶手,沒留意他們還光着身子。他驚呆了,直勾勾地盯着火球,直到它消失在空氣裏。和那羣小子一起消失了。喬納斯感到那陰沉的好奇心又一次想要佔據他了。
“他們怎麼逃跑的?”他問。“你知道嗎?艾弗裏知道嗎?”
“艾弗裏死了。和他在一起的副手也死了。是另一個副治安官發現的,叫託德·布里奇……艾爾德來得,那裏發生了什麼?出了什麼事?”
“哦,是那幾個男孩,”克拉爾說。“他們沒費什麼力氣就開始了他們自己的收割節聚會了,是不是?”
他們到底有多大膽?喬納斯問自己。這個問題問得好——也許這是惟一重要的問題。他們惹出的麻煩已經結束……還是剛剛開始?他又一次想要離開這裏——離開海濱區,離開罕佈雷,離開眉脊泗。突然間,他一心想着離開,走得遠遠的。但他已經陷在自己的營地裏,無法回頭,現今他覺得自己完全暴露,沒有任何掩護。
“克萊。”
“什麼事,艾爾德來得?”
但這個男人的眼睛——以及他的思想——仍停留在西特果的大火上。喬納斯搭住雷諾茲的肩膀,把他轉向自己。喬納斯覺得自己的腦子開始加速運轉,思索着一個個情況和細節,他很高興能有這種感覺。那個古怪、陰暗的宿命論慢慢減退,消失了。
“這兒有多少人手?”他問。
雷諾茲皺起眉頭想了想。“三十五,”他答道。“大概。”
“有多少人有武器?”
“槍?”
“難道我說的是彈弓?你這個蠢貨。”
“可能……”雷諾茲拉着下嘴脣,狠狠地皺着眉說:“可能十二個。那些槍也許能用。”
“牧馬人協會的小子們呢?他們還在這兒嗎?”
“我想是的。”
“把倫吉爾和倫弗魯叫來。至少你不用把他們叫醒,他們已經起來,大多數人都在下面呢。”喬納斯用大拇指朝庭院指了指。“告訴倫弗魯,讓他召集一個先遣隊,武裝齊全。我想要八到十人,但還是五個吧。找一匹最健壯的小馬來拖那老女人的手推車。告訴米蓋爾那混賬東西,如果他選的小馬在去懸巖的半路上死了,我會叫人割下他皺巴巴的老鳥給他當耳塞。”
克拉爾·託林短促地一笑。雷諾茲看了她一眼,眼神聚焦到她的雙乳,然後有點費力地把注意力拉回到喬納斯身上。
“羅伊在哪?”喬納斯問。
雷諾茲揚起頭。“在三樓。和一個小女僕混在一起。”
“讓他滾出來,”喬納斯惡聲惡氣地說。“他得負責讓那老婊子準備好趕路。”
“現在就出發?”
“越快越好。你和我還有倫弗魯的手下先走,倫吉爾和其餘人跟在我們後面。克萊,你要確保哈什·倫弗魯和我們在一起;那傢伙狡猾得很。”
“鮫坡上的馬怎麼辦?”
“現在先別管那羣該死的馬了。”西特果又冒出一陣轟隆聲;另一個火球浮到空中。這個時候,那裏肯定正在升起濃濃的黑煙,可喬納斯看不到,也聞不到油燃燒的氣味。風從東往西吹,煙和氣味根本飄不到城裏。
“但是——”
“按我說的話做。”喬納斯開始發號施令,他已經認清了當務之急。馬是最無關緊要的——法僧可以在附近的任何地方找到該死的馬。比馬重要的是懸巖上的油罐車。如今它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重要,因爲原油的來源已經斷絕。一旦失去了油罐車,靈柩獵手們就別想安安穩穩地回家了。
儘管如此,最重要的還是法僧的寶貝——巫師的彩虹。那纔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東西。要碎也不能碎在他喬納斯保管的時候,喬治·拉迪格倒是個不錯的替罪羊。
“開始行動吧,”他告訴雷諾茲。“德佩普和倫吉爾的人手斷後。你跟着我。快點,照我說的做。”
“我呢?”克拉爾問。
他伸出手把她拉進懷抱。“親愛的,我不會忘記你。”他說。
克拉爾點點頭,把手伸到他雙腿之間,完全無視克萊·雷諾茲的存在。
“啊,”她感嘆道。“我也不會忘了你。”
他們逃離西特果時,耳朵被爆炸聲震得嗡嗡作響,耳朵邊上被輕度灼傷,不過傷得並不厲害,錫彌坐在庫斯伯特身後,兩人同騎一匹馬,卡布裏裘斯跟在隊伍最後。
蘇珊想到了他們該去哪裏。就跟許多解決方案一樣,一旦被一個人想出來,其他人看來就會覺得那是顯而易見的結論,蘇珊的想法也是這樣。收割節前夜逝去不久,在收割節的晨曦中,他們五人來到惡草原上的小屋,蘇珊和羅蘭好幾次到這裏約會做愛。
庫斯伯特和阿蘭解開毯子,坐在上面檢查從治安官辦公廳裏搜來的槍。他們還找到了庫斯伯特的彈弓。
“這些是粗口徑的,”阿蘭說着,提起一支槍,彈出彈膛,眯起一隻眼睛朝裝槍管裏看。“羅蘭,如果它們的後衝力不是太大的話,我覺得我們可以用這些傢伙。”
“我希望有牧場主的機關槍。”庫斯伯特言語中流露着渴望。
“知道柯特會對那種槍做何評論嗎?”羅蘭的提問引得庫斯伯特爆發出一陣大笑。阿蘭也跟着笑起來。
“柯特是誰?”蘇珊疑惑地問。
“惟一被艾爾德來得·喬納斯認爲強悍的人,”阿蘭說。“我們的老師。”
羅蘭建議他們小睡一兩個小時——接下來的一天會很艱難。明天也可能成爲他們的末日,但他覺得這點沒必要說。
“阿蘭,你在聽嗎?”
阿蘭對羅蘭的意思心領神會,點了點頭。他知道羅蘭指的不是他的耳朵或注意力。
“聽到什麼了嗎?”
“還沒有。”
“繼續注意聽。”
“我會的……但我不能保證聽到什麼。感應是飄忽不定的。這一點你和我一樣清楚。”
“接着試就行了。”
錫彌已經在他最要好的朋友旁邊鋪好兩條毯子。“他是羅蘭……他是阿蘭……那麼你是誰,親愛的阿瑟·希斯?你是誰?”
“庫斯伯特是我的名字。”他伸出一隻手。“庫斯伯特·奧古德。你好,你好,再你好!”
錫彌握住伯特伸出的手,咯咯笑了。他的笑聲讓人感到意外,但那笑聲那麼由衷而愉悅,搞得大家都笑開了。笑的時候,羅蘭覺得臉上微微作痛,他知道臉上肯定有一大塊灼傷,是當時離爆裂的鐵塔架太近造成的,可惜他看不到自己的臉。
“酷似——伯特,”錫彌邊傻笑邊調侃。“噢,天哪!酷似——伯特,一個有趣的名字,噢—啊哈—哈—哈,真是個好名字!”庫斯伯特微笑着點點頭。“羅蘭,如果不再需要他的話,我現在能幹掉他嗎?”
“爲什麼不讓他再活一會兒呢?”羅蘭心不在焉地答道,轉身對着蘇珊,臉上的笑容消散了。“蘇珊,跟我出來一下行嗎?有話跟你說。”
她擡頭看着他,試圖讀懂他的表情。“好吧。”羅蘭拉着她伸出的手一同走到月色中。站在月光下,蘇珊感到恐懼佔據了她的心靈。
他倆沉默不語地走到屋外,穿過一片氣味香甜的草地,草的味道肯定很鮮美,引誘眼饞肚飽的牛馬仍舊喫個不停,直到撐死爲止。草長得很高——至少高出羅蘭的頭一英尺——並且還保持着仲夏的綠意。有時,孩子們會在惡草原裏迷路,因此喪命;但有羅蘭陪伴,蘇珊從不害怕到這裏來,即使天上沒有星象可用來辨認方向。羅蘭的方向感異乎尋常的準確。
“蘇珊,關於槍的事,你違背了我說的話。”他終於開口說道。
她微笑着看他,嗔怪道:“那你是希望回到牢房咯?和你的夥伴一起待在牢房?”
“不,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勇敢的蘇珊!”他一把摟住她深情地吻她,吻得彼此都喘不過氣來。他拉着她的手臂,注視着她的眼睛。“但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她平靜地凝視着他,一言不發。
“你知道,”他說。“你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麼。”
“啊,也許。”
“說來聽聽。可能由你說更合適。”
“你們幾個離開的時候,我要待在小屋,我和錫彌留在這裏。”
他點點頭。“可以嗎?你做得到嗎?”
她想起了手握槍柄之時那種無比陌生而可怕的感覺;想起了當她把子彈射入戴夫胸口的時候,他眼神中流露出的驚詫神色;想起她第一次想向治安官艾弗裏開槍的時候,儘管他就在她面前,子彈就是不聽使喚,反倒把自己的衣服弄着火了。他們沒有爲她準備槍(除非她用羅蘭的槍),因爲她還不太會用槍……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用槍。在這種情況下,再加上考慮到錫彌,她覺得自己還是不和他們同去爲好。
羅蘭耐心地等着她回答。她點了一下頭。“我和錫彌會等你們回來。我保證。”
他欣慰地笑了。
“羅蘭,你要向我說實話。”
“只要我知道答案。”
她仰望月色,月亮不祥的面容使她一陣哆嗦,連忙扭頭看着羅蘭,問:“你有多大把握能回來?”
他深思了一會兒,仍然抓着她的胳膊。“比喬納斯想的可能性大得多。”他終於回答道。“我們會在惡草原邊待守,應該能夠及時發現他。”
“對了,我看到了馬羣——”
“他也許不會趕着馬羣過來,”羅蘭說,並不知道其實他和喬納斯的想法竟非常吻合,“但即使沒有馬羣,他的手下們也會弄出聲響。如果人數夠多的話,發現他們很容易——他們會像分開頭髮一樣在草地上劃出一條線。”
蘇珊點點頭。她在鮫坡看到過好多次——一羣人騎馬穿過惡草原的時候,草會神祕地向兩邊分開。
“羅蘭,他們會不會來找你們?喬納斯會不會先派出偵察兵?”
“我想他不會費這個事兒。”羅蘭聳聳肩說。“但如果他們來了,兵來將擋,不會讓他們活着離開。而且會悄無聲息地幹掉他們。我們長期所受的訓練就是殺人;我們會這樣做的。”
蘇珊翻轉手臂,反過來抓着他的胳膊。她看上去有些擔心和急躁。“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有多大把握回來見我?”
他又沉默了許久,說:“半成。”
她像是深受打擊,無助地合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又一併吐出,睜開眼,說:“看來很不妙,不過還沒我想的那麼糟。如果你回不來的話……我和錫彌按你安排的去西部?”
“對,去薊犁。你在那裏會得到保護和尊重,親愛的,無論怎樣……但你要記住,去薊犁的前提是沒有聽到油罐車的爆炸聲。明白了嗎?”
“要警告你的人民——你的卡-泰特。”
羅蘭點頭表示同意。
“放心,我會警告他們的。還要保證錫彌的安全。我們今天能安全到達這裏,他功不可沒。”
蘇珊不知道羅蘭對錫彌的用心。如果他和伯特、阿蘭都被殺了,只有錫彌能夠陪在她身邊,給她一個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你什麼時候離開?”蘇珊問。“我們還有時間親熱嗎?”
“時間是有的,但現在最好別這樣,”他答道。“那樣,離開你的時候,會讓我覺得更痛苦。除非你真的很想……”他的眼神中暗露着懇求,希望她說“好的”。
“那我們回去躺一會兒吧。”她拉着他的手說。有一瞬間,她想告訴他自己已經懷了他的孩子,可是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他已經有夠多的事要考慮了……她也不想在如此醜陋的月亮下宣佈幸福的消息。那樣肯定會遭到不幸。
他們穿過高高的草叢往回走,先前走過的地方,草早就又擁到一起了。小屋外,他讓蘇珊面對自己,雙手摟着她的臉頰,又溫柔地吻了她。
“蘇珊,我會永遠愛你,”他說。“歷經風浪也不變。”
她綻放出了微笑。她擡起臉龐,兩滴淚水從眼睛裏滾下來。“歷經風浪,此愛不渝。”她說,又吻了他。於是兩人進屋休息了。
月亮快落山時,一個八人隊伍騎馬穿過上書“帶着和平而來”六個綠色大字的拱門。喬納斯和雷諾茲在隊伍的最前面。蕤的黑色拖車跟在他們後面,一匹很強壯的小馬拉着她,看起來連着走一整晚再加一個半天是沒問題的。喬納斯本想幫她配一個馬伕,但蕤拒絕了——“若論和動物相處的本事,誰也沒法跟我比”,她對他說,看起來也確實如此。她把繮繩放在大腿上;沒有繮繩拴着,小馬也聽話得很。另外五個人分別是哈什·倫弗魯,奎恩特以及倫弗魯手下三個最棒的牧人。
克拉爾也想跟着來,但喬納斯另有打算。“如果我們遇到不測,不管怎麼樣,你還可以繼續像以前的樣子生活,”他這樣說。“你沒有必要和我們扯在一起。”
“可沒有你,我無法想象自己是否還有活下去的理由。”她說。
“啊,收起這種純情少女的話吧,這臺詞不適合你。只要你理智地想一想。你會找到無數理由在生命的道路上繼續晃盪下去。如果一切順利——但願如此——你要是還想繼續跟我在一起,那就在聽到好消息後馬上離開這裏。西面的維卡斯蒂斯山脈有一個利茨小鎮。找匹合適你的快馬趕往那裏。無論我們行動有多迅速,你也肯定會在我們之前到達利茨,很可能會比我們早到好幾天。找一個好一點的收留單身女客的客棧……如果利茨有的話。在那兒等着我們。等我們押着油罐車順利抵達利茨,你就又能回到我身邊了。懂我的意思了嗎?”
她已經聽得很明白了。克拉爾·託林是個千里挑一的女人——有撒旦般的精明,像撒旦的寵姬一樣牀上功夫高超。要是事情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順利就好了。
喬納斯停下馬,等到黑拖車和他並排了再繼續往前走。蕤已經把玻璃球從袋子裏拿了出來,放在腿上。“出現了什麼嗎?”他問。他心裏很矛盾,既希望又害怕看到球裏搏動的粉色。
“沒有。但在需要的時候它會表達的——相信它。”
“那我們要你有什麼用,老婆子?”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傲慢地(還有一絲害怕,他很高興看到這一點)看着他說。
喬納斯駕馬趕回小縱隊最前面。他決定,只要有任何危險跡象,他就要把玻璃球從蕤手裏奪過來。事實上,玻璃球奇異而甜蜜的魔力已經勾住了他的魂,使他沉溺,欲罷不能。他總是想起那粉紅色搏動的光。
見鬼,他告訴自己。想着這球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等這事了結了,我就會恢復正常了。
真能這樣當然很美妙,但……
……但事實上,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想法是否現實。
倫弗魯和克萊並排騎着。喬納斯騎到他倆之間。他的病腿又開始劇痛起來;又一個不祥的徵兆。
“倫吉爾呢?”他問倫弗魯。
“他正在集合一支隊伍,”倫弗魯說,“不用擔心弗朗·倫吉爾。他有三十號人。”
“三十!看在聖人哈利的分上,我吩咐過你,我要四十個!至少四十個!”
倫弗魯用蒼白的眼睛看着他,接着被一陣惡狠狠的風吹得縮起了脖子。他把頸巾拉上來,遮住嘴巴和鼻子。騎在後面的牧人們早就這麼做了。“喬納斯,你怎麼那麼怕那三個小子?”
“這是爲我們倆擔心,你愚蠢透頂,根本不清楚他們是什麼來路,還有他們能做些什麼。”他也把頸巾拉上來,換上一副溫和的語調。他這麼做是明智的;目前他還需要這些土包子的幫助。一旦玻璃球轉到拉迪格手裏,他就不一定這麼客氣了。“但也有可能我們碰不到他們。”
“可能他們已經離開這裏三十英里遠了,正拼命地往西騎呢,”倫弗魯應和到。“如果誰能告訴我他們是怎麼逃出來的,我給那人一個金幣。”
蠢貨,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喬納斯心裏想,但嘴上沒有表示不屑。
“至於倫吉爾的人,那是他能找到的最強壯的男人——要說打仗,那三十個人抵得上六十個。”
喬納斯的目光與克萊的撞到一起。我要真看到纔會相信,克萊的眼神說,於是喬納斯明白了爲何他一直以來喜歡克萊勝過羅伊·德佩普。
“多少人有武器?”
“你指槍嗎?可能一半。用不了一個小時他們就能跟上我們。”
“很好。”至少他們的後方有了保證。這很有必要。他現在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那個邪惡的玻璃球。
哦?在他心靈深處,一個詭祕的,近乎瘋狂的聲音暗暗問他。哦,你真的這樣想嗎?喬納斯沒有理會那個聲音,讓它自己消失。半小時後,他們離開大路,上了鮫坡。往前幾英里,像銀燦燦的海洋般在風中盪漾的,就是惡草原了。
當喬納斯和他的隊伍從鮫坡頂往下走的時候,羅蘭、庫斯伯特和阿蘭上馬準備出發了。蘇珊和錫彌手拉手站在小屋門口,表情凝重地看着他們。
“油罐車爆炸的時候,你們會聽到聲音,聞到煙味,”羅蘭說。“即使風向相反,我想你們也能聞到。然後,一個小時之內,會有更多煙霧。在那邊。”他手指着所說的方向。“那是峽谷口灌木燃燒產生的濃煙。”
“如果我們沒看到那些東西呢?”
“到西部去。但蘇珊,你會看到的,我發誓你會看到的。”
她往前走了幾步,把手放在他大腿上,藉着清晨月亮的餘光擡頭看着他。他彎下身子,輕輕把手放在她的腦後,把自己的脣貼到她的脣上。
“一路平安。”蘇珊退回幾步,叮囑道。
“嗯,”錫彌突然補充道:“堅持到底,就是勝利。”他走上前,害羞地拍拍庫斯伯特的靴子。
庫斯伯特俯下身,握着錫彌的手說:“小子,照顧好她。”
錫彌一臉認真地點點頭。“我會的。”
“走,”羅蘭說。他覺得如果再多看一眼蘇珊凝重的臉龐,他會忍不住哭出來的。“出發。”
他們騎着馬慢慢離開了小屋。趁草叢還沒在他們身後合攏,他回頭看了最後一眼。
“蘇珊,我愛你。”
她在微笑,一個美麗的微笑。“鳥,熊,兔子和魚。”她說。
下一次羅蘭看到她的時候,是在巫師的玻璃球裏。
羅蘭和他夥伴的眼前,是惡草原西邊一片粗獷而荒涼的美景。風掀起大片沙塵,掃過亂石嶙峋的沙漠;月光把揚起的塵土幻化成爭先恐後向前跑的幽靈。有時,能看到兩輪外的懸巖,愛波特大峽谷還在懸巖兩輪開外。有時兩個都不見了,淹沒在塵土裏。他們身後,高高的草原哼着歌。
“你們覺得怎麼樣?”羅蘭問。“還好嗎?”
他們點點頭。
“我覺得一場槍擊戰在等着我們。”
“我們會記得父親的臉。”庫斯伯特說。
“是啊,”羅蘭有些心不在焉地應道。“記得很清楚。”他坐在馬鞍上舒展了一下身子。“風有利於我們,而不是他們——這是件好事。我們能聽到他們來的動靜。我們必須判斷出隊伍的大小。明白嗎?”
他們雙雙點頭。
“如果喬納斯仍然充滿自信,他很快就會來,帶一小批人——一羣匆忙召集來的粗人——還會帶着玻璃球。如果那樣的話,我們打一場伏擊戰,把他們統統殲滅,取走巫師的彩虹。”
阿蘭和庫斯伯特靜靜地騎在馬上,專心致志地聽着。這時突然颳起一陣風,羅蘭迅速把手壓到帽子上,以免它被風吹走。“如果他對我們有所顧忌,我認爲他會延遲行動,帶上一大隊人。假使這樣,我們就按兵不動,讓他們過去……接着,如果風向有利,我們就跟在他們後面。”庫斯伯特咧開嘴笑了。“噢,羅蘭,”他說。“你父親會爲你感到驕傲的。年僅十四歲,就已經像魔鬼一樣狡猾了!”
“下一次月出的時候就十五歲了,”羅蘭認真地說。“要這樣的話,就需要殺掉隊伍尾巴上的幾個人。留意我的信號,好嗎?”
“就是說我們要混進他們的隊伍去懸巖?”阿蘭問。他想問題總是比庫斯伯特慢兩三拍,但羅蘭並不介意;有時候可靠比迅速更有好處。“是這樣嗎?”
“如果是第二種情況,我們就得這麼做。”
“但如果他們帶着玻璃球的話,那我們就得祈禱不要被它看穿了。”阿蘭說。
庫斯伯特吃了一驚。羅蘭咬着嘴脣,心想有時阿蘭的腦子轉得比別人都快。顯然他比伯特先想到這個令人不快的情況……也比他自己要早。
“這個早晨需要祈禱的東西很多,但亮牌之後,我們要盡力打好手裏的牌。”
他們在草原邊緣下馬,在馬旁坐下,幾乎不怎麼講話。羅蘭注視着銀白色的塵霧在沙漠上相互追趕,腦子裏又浮現出蘇珊。他想象着他們倆結了婚,在薊犁南部擁有自己的一片地。到那個時候,法僧已經被徹底擊敗,世界古怪的衰敗局面將會得到扭轉(他稚嫩地認爲除掉約翰·法僧就能實現那個目標),他的槍俠生涯也就此結束。他贏得佩在身上的六發式左輪手槍還不到一年——也贏得了繼承父親斯蒂文·德鄯的大槍的資格——但他已經覺得厭倦了。蘇珊的吻讓他的心變得柔軟,也加速了他的成長;他開始憧憬另一種生活。也許是一種更理想的生活,有房子,孩子,還有——“他們來了。”阿蘭這句話把羅蘭從冥想中喚了回來。
槍俠站起身,一手抓住拉什爾的繮繩。庫斯伯特身體繃緊,站在他旁邊。“大部隊還是小批人馬?你知道嗎?”
阿蘭面朝東南方站着,手掌朝上伸出手臂。越過他的肩膀,羅蘭看到古恆星正往地平線滑落。離破曉不到一個小時了。
“我還判斷不出來。”阿蘭說。
“至少,你能不能判斷出玻璃球是不是——”
“閉嘴,羅蘭。讓我仔細聽!”
羅蘭和庫斯伯特焦慮地盯着阿蘭,同時豎起耳朵專注地辨認風中馬蹄的聲音,吱呀的車輪聲,人的低語聲。隨着古恆星隕落,黎明到來,風不但沒有變小,反而吹得更猛了。羅蘭看了一眼庫斯伯特,他拿着彈弓,緊張不安地把玩着彈弓的拉繩。伯特聳了聳一個肩膀。
“是小批人馬,”阿蘭突然說。“你們倆能感覺到嗎?”
他倆都搖搖頭。
“不到十個,可能只有六個。”
“諸神啊!”羅蘭說了一句,伸出一隻拳頭朝天空打了一下。“玻璃球在他們身邊嗎?”
“我感應不出來,”阿蘭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在睡夢中似的。“但我認爲球和他們在一起,你們怎麼想?”
羅蘭的想法和他的不謀而合。一個六到八人的小縱隊,很可能帶着玻璃球。太好了。
“夥計們,做好準備,”他說。“我們要拿下他們了。”
喬納斯的隊伍順利地從鮫坡下來,進入惡草原。引路的星辰在秋天的蒼穹中愈顯燦爛,倫弗魯叫得出每顆星的名字,他把其中兩顆稱爲雙子星。他有一種方法來測量這兩顆星之間的距離,每隔二十來分鐘他就讓隊伍停留片刻,觀察星相。喬納斯一點也不懷疑這個老牛仔肯定能把他們帶出又高又密的草原,直達懸巖。
他們在惡草原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後,奎恩特突然騎上來,對喬納斯說:“那老女人想見你,先生。她說有要事。”
“噢,現在?”喬納斯問。
“是的。”奎恩特壓低了嗓子。“她腿上的球正閃閃發光呢。”
“果真如此?奎恩特,聽着——我去看個究竟,你帶着隊伍。”說罷他掉轉頭,往回走,來到黑拖車旁。蕤的臉被粉紅色的光籠罩着,她擡起頭的那一瞬間,喬納斯覺得那是一張少女的臉龐。
“嗨,”她說。“小夥子,你來啦。我就知道你會迫不及待地過來。”她得意地笑個不停,臉一下子被礙眼的紋路割得支離破碎,她的真實嘴臉又浮現在喬納斯面前——她都快被腿上的東西吸乾了。隨後,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轉向玻璃球……着了魔似的忘了一切。他能清晰地感到,粉色光輝射進了他大腦中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個角落,令他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點。即使克拉爾使出她最下流的十八般武藝,也不可能使他產生如此強烈的感受。
“你喜歡上它了吧?”她邊笑邊哼哼道。“啊,看來你是迷上它了。那麼迷人的寶貝兒,任何人看到都會被它迷住的!喬納斯先生,你看到什麼了?”
喬納斯一手扶着馬鞍角俯下身去,長髮順勢垂了下來;他仔細看着那玻璃球。起先他只看到誘人的脣紅色,接着那顏色像幕布一樣揭開了。眼前出現的是一個在高高的草叢環抱中的小屋,只有隱士纔會心儀的那種小屋。門——被上了紅色油漆,雖然多處斑駁,但顏色仍然鮮亮——敞開着。一個女孩坐在石階上,彎着腰,手埋在大腿裏,蓋毯放在腳邊,頭髮散落肩頭,她是……
“他孃的!”喬納斯喃喃自語。他都快把整個身子掛到馬鞍外面了,活像個馬戲團的滑稽馬術表演者;他的眼睛好像消失了似的,兩個眼孔裏只見粉色的光。
蕤得意地哈哈大笑。“是啊,託林無福消受的小情人!迪爾伯恩的小相好!”她的笑聲像急剎車般戛然而止。“那臭小子殺了我的愛莫特。他要爲此付出代價,是的,他要付出代價!再看仔細些,喬納斯先生!湊近些看!”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玻璃球。一切都再明白不過了,他心想,如果早點看到就好了。那女孩姑媽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蕤早就知道他們之間的事,可她爲什麼沒有把這個女孩和內世界男孩間的韻事抖出來呢?喬納斯不明白。蘇珊不僅和威爾·迪爾伯恩有染,還協助他和他的同夥越獄,很可能兩個執法官員也是她殺的。
球裏的人浮得更近了,喬納斯看得發暈,不過那是一種愉快的眩暈。女孩後面的小屋點着一盞燈,燈光微弱得只有豆一般大。喬納斯的第一個念頭是有人在角落裏睡覺,但又看了一眼後,他認爲那只是看起來有點像人樣的一堆毛皮罷了。
“你發現那幾個小子了嗎?”蕤問,聲音彷彿是從遠處飄來的。“你發現他們了嗎,喬納斯閣下?”
“沒有,”他答道,聲音同樣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在玻璃球上。他感到光芒越來越深地烙進腦袋。但感覺很不錯,如同寒夜中的一團熱火。“她一個人,好像在等什麼。”
“嗯。”蕤在球上比劃了一下——手不經意擦灰的動作——粉紅的光消失了。喬納斯發出低沉不滿的叫聲,但沒有用,玻璃球變暗了。他想伸手示意她把光召回來——迫不得已的話,祈求她——但意志的力量把他的衝動剋制住了。不過,值得欣慰的是,他的神志已漸漸清醒。他意識到蕤的手勢就像品奇和吉利滑稽劇裏的木偶一樣都是幌子。玻璃球有它自己的意識,蕤控制不了它。
與此同時,那醜陋的老女人凝視着他,眼睛裏閃着精明而詭異的光。“你認爲她在等什麼?”她問。
只有一種可能,喬納斯想,愈發警惕起來。她在等那幾個小子,三個內世界來的乳臭未乾的臭小子。如果他們沒有和她在一起,就肯定是在前方,也在等待。
等着他,甚至可能在等着——
“聽我說,”他說。“我只說一遍,你最好老實回答我。他們知道那玩意嗎?那三個小子知道彩虹球嗎?”
蕤的眼睛避開他的視線。這個舉動看似回答,但又好像不是。那老女人在山上橫行太久了;現在必須讓她明白下了山之後誰纔是主人。喬納斯彎下腰去,抓住她的肩膀。真可怕——彷彿抓住的是一把會動的骨頭——但他說服自己堅持抓着,並用力捏了一下。她哇哇直叫,扭動着想要掙脫,但他就是緊抓着不放。
“告訴我,你這個臭婊子!張開你的破嘴!”
“他們或許知道,”她哀叫道。“那女孩來找我的晚上可能看到了什麼——啊噢,放手,你想把我弄死不成!”
“如果我想殺你,你早就下九泉了。”他又充滿渴望地朝玻璃球看了一眼,然後重新坐直,手在嘴巴邊合成一個喇叭,大聲喊道:“克萊!停下!”雷諾茲和倫弗魯拽住繮繩後,喬納斯舉起手示意後面的牧人停住步子。
風颯颯吹過草地,長長的青草曲下腰,漣漪四起,飄來陣陣馨香的氣味。喬納斯注視着前方的暗處,儘管他也知道想找到他們的蹤跡是徒勞的。他們有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而喬納斯卻不希望碰到伏擊戰,絕對不希望。
他騎到克萊和倫弗魯身邊。倫弗魯表現得很不耐煩。“怎麼回事?天快要大亮了。我們得抓緊時間趕路。”
“你知道惡草原中的小屋嗎?”
“啊,知道,絕大多數。怎麼——”
“你知不知道有一個紅門的小屋?”
倫弗魯點點頭,往北面一指。“老蘇尼住的地方。他改變了宗教信仰——因爲一個夢境或幻影什麼的。他就是在那時把門漆成紅色的。五年前他到曼尼人那裏去了。”他沒有再追問爲什麼問起這事;喬納斯臉上的表情讓他把問題嚥了回去。
喬納斯舉起手,凝視了一會兒手上的藍色靈柩文身,然後轉身對奎恩特喊道:“你帶隊。”
奎恩特濃密的眉毛往上一聳。“我?”
“對。但不是向前——計劃變動了。”
“什麼——”
“閉上你的嘴巴聽我說,除非你有不明白的地方。把那輛該死的黑拖車轉過頭去。讓你的手下向後轉,迅速原路返回。和倫吉爾的隊伍會合。告訴他們,喬納斯說了,讓他們在會合的地方等着,在喬納斯、雷諾茲和倫弗魯趕來之前不要行動。清楚了嗎?”
奎恩特點頭表示明白。他疑惑不解,可是什麼也沒問。
“很好。行動吧。還有,叫女巫把那玩意兒放回袋子裏。”喬納斯用手捋了捋眉毛,一向穩健的手指突然顫了一下。“那玩意讓人分神。”
奎恩特轉身正要離開,喬納斯又把他叫住。
“奎恩特,我覺得內世界來的那幾個小子就在這一帶,可能在我們前面。但如果他們跟在後面,你們就有可能受到攻擊。”
奎恩特緊張地環顧四周的草原,卻只見到高過頭頂的草。他抿緊嘴脣,重新集中注意力聽喬納斯說話。
“如果他們攻擊你們,他們會試圖搶走玻璃球。”喬納斯繼續說。“先生,聽好了:任何沒有爲保護玻璃球而死的人,都會後悔自己沒有那麼做。”他把頭擡高,下巴衝着那些牧人,他們坐在馬上,在黑拖車後排成一線。“去告訴他們。”
“遵命,頭兒。”奎恩特說。
“和倫吉爾的隊伍會合之後,你們就安全了。”
“如果你不過來,我們要等多久?”
“等到世界末日。快去。”奎恩特走開了,喬納斯轉身對雷諾茲和倫弗魯說:“夥計們,我們繞道走。”
“羅蘭。”阿蘭的聲音低沉而急切。“他們往回走了。”
“你確定?”
“是的。他們後面還有一支隊伍趕過來,一支大得多的隊伍。他們正在往回趕和大部隊會合呢。”
“爲了安全,增加人手,就這麼簡單。”庫斯伯特不以爲然地說。
“他們帶玻璃球了嗎?”羅蘭問。“你能感應到嗎?”
“是的,帶了。這樣反而更容易感應到他們,雖然他們離我們越來越遠了。一旦感應到它之後,它就會像礦井裏的燈那樣光芒四射。”
“仍舊由蕤保管嗎?”
“我想是的。感應她真可怕。”
“喬納斯害怕我們,”羅蘭說。“他希望有更多的人隨行。就是這樣,肯定是這樣。”他沒有意識到他的猜測說對了一半,卻漏掉了重要的一方面。他沒有意識到自從他們離開薊犁以來,他已經犯了好幾次年輕人常有的武斷毛病,今天就是其中一次。
“我們該怎麼做?”阿蘭問。
“坐在這裏。聽動靜。耐心等待。只要他們打算去懸巖,就一定會重新帶着玻璃球沿着這條路過來。這是惟一的路。”
“蘇珊呢?”庫斯伯特問。“蘇珊和錫彌怎麼辦?他們怎麼樣了?我們怎麼才能知道他們的處境是否安全?”
“我想我們沒法知道。”羅蘭坐下,盤起腿,把拉什爾的繮繩放在腿上。“但喬納斯和他的隊伍很快就會回來。他們一來,我們就得行動。”
蘇珊不想在小屋裏睡覺——沒有了羅蘭,她覺得待在小屋裏怪怪的。錫彌縮在屋子角落的舊毛皮裏休息,而她則帶着毯子來到屋外。她先在門口坐了一會兒,仰望星空,用自己的方式爲羅蘭祈禱。感覺心情平靜一些後,她在地上鋪了一條毯子躺下,把另一條毯子蓋在身上。自從瑪麗婭把她從熟睡中推醒到現在,彷彿已經過了很久,鼾聲不斷飄出小屋,但並沒有煩到她。她枕着一隻手臂睡覺。二十分鐘後,錫彌走到門口,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到草叢裏去撒尿。蘇珊睡着了,全然不知。只有卡布裏裘斯注意到他。錫彌經過時,它伸出長鼻子,一下咬住那男孩的屁股。錫彌睡意朦朧地向後伸出手去,一把把它的頭推開了。他對卡布裏裘斯的把戲瞭如指掌,是啊,他太瞭解卡布裏裘斯了。
蘇珊夢到了柳樹林——鳥、熊、兔子和魚——把她吵醒的不是解手回來的錫彌,而是壓在她脖子裏的一個冰冷的金屬圈。一聲響亮的喀噠讓蘇珊立刻想起在治安官辦公室聽到過同樣的聲音:一隻手槍上了扳機。夢幻中柳樹林的景象被這聲音一掃而空。
“醒醒,陽光美人兒,”一個聲音說。一時間,她腦袋昏昏沉沉的,還以爲是在昨天,瑪麗婭想把她叫醒,催她趁殺害託林市長和大臣萊默的兇手沒回來殺她前趕緊離開海濱區。
但是不大對勁。她睜開眼睛看到的不是上午強烈的陽光,而是清晨五點灰濛濛的晨曦。是男人而不是女人的聲音。是一支槍頂着她的脖子,而不是一隻手在搖她的肩膀。
她擡眼看到一張長滿皺紋的瘦臉嵌在白髮裏,嘴脣薄得像一道傷疤,眼睛是和羅蘭一樣的淡藍色。是艾爾德來得·喬納斯。站在他身後的是哈什·倫弗魯,在以前的美好時光中曾和她爸一起喝酒。另一個人鑽進了小屋,那是喬納斯卡-泰特的一員。恐懼凝結了她的身體——不僅爲她自己的處境感到害怕,還擔心錫彌。她不能肯定那個男孩是否能明白眼前發生的事。當時在旅者之家想要殺死他的三個人中的兩個都在這兒,她想,這點他肯定明白。
“你好啊,美人兒,你醒啦,”喬納斯用一種友善的口氣說,看着她眨着眼,趕走睡意。“小可憐!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姐可不該獨自一人在這兒打盹呀。不過,不用擔心,我會把你帶回屬於你的地方去。”
穿斗篷的紅髮人從小屋裏出來,一個人。喬納斯擡起眼睛問:“克萊,裏面有什麼嗎?”
雷諾茲搖搖頭。“我想他們把東西都帶走了。”
錫彌,蘇珊在心裏召喚着。錫彌,你在哪裏?喬納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一個乳房。“感覺不錯,”他說。“柔軟可愛。迪爾伯恩會喜歡你是理所當然的。”
“你這個狗雜種,把你骯髒帶刺青的手從我身上挪開。”
喬納斯微笑着把手移開了。他轉過頭,看到了騾子。“我認得這東西;它是我好朋友克拉爾的。撇開其他的不說,你居然還成了個偷牲畜的賊!墮落啊墮落,你們這年輕的一代。倫弗魯先生,你同意嗎?”
她父親的舊交沒有吱聲。他的表情一片空白,蘇珊覺得他可能還有那麼點羞恥感,爲自己在此出現感到慚愧。
喬納斯轉回頭看着她,單薄的嘴脣彎曲成仁慈的微笑。“嗯,我想,殺過人以後,偷一頭騾子也就無關痛癢了,是吧?”
她沉默不語,直直地看着喬納斯拍打卡布裏裘斯突出的鼻子。
\奇\“他們要拖運什麼東西?那幾個小子要用騾子運什麼?”
\書\“裹屍布,”她從冷漠的脣間擠出兩個字。“爲你和你的朋友準備的。東西可沉啦——差點把騾子的背壓斷。”
\網\“我家鄉有句俗話,”喬納斯仍舊微笑着說。“聰明的女孩要進地獄。聽說過嗎?”他繼續拍打卡布裏裘斯的鼻子。看上去那騾子很喜歡這樣,它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傻乎乎的眼睛半閉着,很受用的樣子。“有些傢伙卸下貨物,帶着分到的東西一走了之,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難道你沒想到這一點嗎?”
蘇珊仍一言不發。
“美人兒,你被徹底拋棄了。很遺憾啊,愛得快往往也忘得快。你知道他們去哪了嗎?”
“知道。”她答道。她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
喬納斯面露喜色。“如果你告訴我他們的行蹤,你的處境就會好多了。倫弗魯,你同意嗎?”
“對,”倫弗魯說。“蘇珊,他們是一羣叛徒——他們是法僧的走狗。如果你知道他們在哪兒,打算做什麼,就趕快告訴我們。”
蘇珊目不轉睛地盯着喬納斯說:“靠近些。”她的嘴脣麻得不想動,出來的聲音都走了樣,不過喬納斯聽明白了。他把身子湊向前,伸出脖子,樣子荒謬得簡直像卡布裏裘斯。蘇珊往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喬納斯立刻縮了回去,嘴脣因詫異和憤怒而扭曲了。“呃!婊子!”他大吼一聲,甩出滿滿一個大巴掌,把蘇珊打倒在地。蘇珊整個人側身倒下,眼前金星直冒。她立刻感覺到右邊臉頰像氣球般腫起來,心想,如果他這一掌打低一二英寸,可能已經把我的脖子打斷了。說不定那樣反倒更好。她伸手把右邊鼻孔裏流出的血擦掉。
倫弗魯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下了,喬納斯轉身對他說:“把她架上馬,正面綁住她的手,綁緊了。”他低頭看了一眼蘇珊,腳向她的肩膀踹去,重得足以使她滾向小屋。“往我臉上吐唾沫,是不是?向艾爾德來得吐唾沫,呃,你這個婊子?”
雷諾茲遞過一條頸巾,喬納斯接過來擦去了臉上的唾液,然後在她身旁蹲下。他抓起她的一縷頭髮,用那把頭髮仔細地擦着頸巾。隨後,他一把把她從地上拽起來。痛苦的眼淚從她的眼角冒出來,可她還是保持緘默。
“我可能再也不會見到你的朋友,可是你在我手裏,不是嗎?可愛的蘇珊,你的雙乳真是嬌小柔美。嗯,如果迪爾伯恩給我們製造麻煩,我會雙倍在你身上奉還,並且一定會讓迪爾伯恩知道。你就放心吧。”
他的微笑消散了。他突然用力一推,蘇珊差點又摔倒在地。
“立刻上馬,在我決定用刀改變一下你的面容之前,你最好趕快按我說的做。”
錫彌躲在草叢中觀望,看到蘇珊剛纔往可惡的靈柩獵手臉上吐了口唾沫,就被一巴掌打倒在地,他害怕得憋着聲音傷心地抽泣,那一擊重得幾乎可以要了她的命。那時他差點就衝了出來,但腦子裏有個聲音——可能是他夥伴阿瑟的聲音——告訴他那麼做只有一個後果,就是白白送死。
他看着蘇珊騎上馬。另一個男人——他不是靈柩獵手,而是個牧場主,錫彌經常在旅者之家看到他——想幫她上馬,但蘇珊一腳把他踢開。這人退後幾步,漲紅了臉站着。
蘇珊,不要惹惱他們,錫彌心裏暗自唸叨。啊,神啊,別那樣做,他們會加倍打你的!啊,你可憐的臉啊!你的鼻子流血了!啊,天哪,真的在流血!
“最後一次機會,”喬納斯威脅道。“他們在哪兒?他們打算幹什麼?”
“下地獄吧。”她憤憤地說。
喬納斯一笑——刻薄陰險的笑。“我下地獄後肯定會見到你的。”他說。然後對另一個靈柩獵手說:“你仔仔細細檢查過這個地方了?”
“他們的東西都帶走了,”紅髮人回答道。“惟一留着的是迪爾伯恩的小玩物。”
這話讓喬納斯又爆發出一陣刻薄的狂笑,他騎上自己的馬,吆喝道:“來吧,我們走。”
他們重新踏入惡草原。人剛過,草就在他們身後合攏了,彷彿他們從來沒有到過那裏……惟一的變化是蘇珊不見了,卡布裏裘斯也跟着失蹤了。騎在蘇珊旁邊的牧場主趕着那頭騾子。
確定他們不會再回來之後,錫彌慢慢從草叢裏走出來,邊走邊把褲子上的扣子扣好。他看看羅蘭和他的夥伴離去的方向,又瞧瞧蘇珊被帶走的方向。他該往哪裏走呢?思量片刻,他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這裏的草既硬又不乏彈性。羅蘭、阿蘭還有好心的阿瑟·希斯(錫彌仍舊這麼稱呼他,以後也不會改變)的行走路線已經辨認不出了;而蘇珊和俘獲她的傢伙走的路還清晰可辨。如果跟着她,他或許還能爲她做些什麼,幫她脫離困境。
錫彌決定跟着蘇珊。起先他慢步行走,突然心中涌起一陣恐懼,擔心他們半路返回,把他抓個正着,於是兩步並作一步,小跑前進。那一整天他都跟着蘇珊。
庫斯伯特——並不是什麼時候都嬉皮笑臉的——眼看着晨曦的曚曨漸漸散去,天快大亮了,於是越來越浮躁不安。收割節來了,他心想。收割節終於來了,我們坐在這裏,拿着磨得無比鋒利的刀,卻沒有用武之地。
他兩次問阿蘭“聽到”了什麼。第一次阿蘭只是咕噥了幾句。第二次他反問伯特,有人總在他耳邊聒噪,還能指望他聽到什麼呢。
但庫斯伯特並不認爲間隔十五分鐘的兩次提問是“聒噪”,他討了個沒趣,踱步回到自己的馬前,悶悶不樂地往地上一坐。過了一會兒,羅蘭也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下。
“等待,”庫斯伯特說。“我們在眉脊泗的大部分時間都是這麼打發的,這也是我最不擅長的事。”
“不會等很久的。”羅蘭說。
太陽越過地平線約一個小時後,弗朗·倫吉爾的軍團搭起了臨時帳篷。喬納斯終於也抵達了他們臨時駐紮的地方。奎恩特、蕤和倫弗魯的牧人們已經都在那裏了,正喝着咖啡,這讓喬納斯很滿意。
倫吉爾上前迎接,看到蘇珊手被綁着騎在馬上,立刻往後退了一步,好像想找個角落藏起來。但這曠野裏毫無藏身之處,於是他只能把腳牢牢地釘在原地。對此,他顯然不太高興。
蘇珊用膝蓋蹭着馬往前走。雷諾茲想抓住她的肩膀,她把肩往旁邊一斜,躲開了他的手。
“嗨,弗朗西斯·倫吉爾!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你!”
“蘇珊,很遺憾看到你這樣,”倫吉爾說。他臉漲得通紅,紅色一直涌到眉間,就像一股浪潮衝向海堤。“孩子,你交友不慎啊……最終,那些狐朋狗友還不是把你拋棄,讓你四面楚歌。”
蘇珊不屑地笑起來。“狐朋狗友!”她說。“呵,對這個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對吧,弗朗?”
他感到尷尬不堪,笨拙地轉過身。蘇珊趁他不備,擡起一隻穿着靴子的腳,結結實實地踢在他的肩胛骨之間。他一下趴倒在地,突如其來的一擊讓他茫然不知所措。
“豈有此理,膽大包天的賤女人!”倫弗魯憤怒地叫着,往她頭的一側掄了一拳——拳頭落在左側,至少這一拳加上先前那一巴掌算是左右平衡了;稍後腦子回過神來,恢復了思考能力之後,她這麼想。她的身子往馬鞍一側狠狠一歪,但沒摔下來。她沒有正視過倫弗魯一眼,只是盯着倫吉爾,倫吉爾總算用手和膝蓋把身子撐起來了,神情仍然恍惚不定。
“你殺了我父親!”她對着他尖叫。“你殺了我父親,你這個懦夫,偷偷摸摸,枉你還是個男人!”她瞅了一眼牧場主和牧人組成的軍團,看到他們都瞪大眼睛盯着自己。“這個人,弗朗·倫吉爾,牧馬人協會的頭兒,像小偷一樣卑賤!跟狗屎一樣低劣!像——”
“夠了,”喬納斯說,有些幸災樂禍地看着倫吉爾聳着肩膀,踉蹌着跑回他的隊伍——是的,蘇珊看到他那副狼狽樣,感到咬牙切齒的愉悅。蕤咯咯笑着,身子搖來擺去,還發出一種像是指甲敲打石板的聲音,蘇珊爲之一震,不過她對蕤也在他們的隊伍裏並不感到詫異。
“永遠都不夠,”蘇珊說,視線從喬納斯掃到倫吉爾,蔑視的眼神深不見底。“對他來說,永遠都不夠。”
“好吧,就算是這樣。不過,小姐,在有限的時間內你幹得也不賴啊。沒什麼人能超過你了。再聽聽那女巫的笑聲!就像在他傷口撒了一把鹽……但我們會讓她閉嘴的。”接着,他轉過頭叫道:“克萊!”
雷諾茲騎着馬跑上前。
“我想你可以把這美人兒帶回海濱區,如何?”
“行。”雷諾茲竭力掩飾住解脫的喜悅,還好他被派往東面而不是西面。他開始對懸巖、拉迪格還有油罐車有種不祥的預感,甚至對整件事都是。天知道是怎麼回事。“現在?”
“稍等片刻,”喬納斯說。“也許這兒會出現一場殺鬥。誰知道呢?不過正是因爲有了這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我們算是沒白早起,即使是腿疼得像牙裏蛀了一個洞那樣。對吧?”
“我不清楚,艾爾德來得。”
“倫弗魯先生,看好我們漂亮的小姐。我要取回一樣東西。”
他講這話的聲音很洪亮——那是故意的——蕤的笑聲突然停住,彷彿鐮刀沿她脖子把聲音切斷了似的。喬納斯面帶微笑,趕着馬走向佈滿金色圖樣的黑色拖車前。雷諾茲騎馬跟隨在他左邊,喬納斯沒有扭頭看,僅憑感覺就知道德佩普來到了他右邊。羅伊真的是個好小夥;雖然頭腦有些遲鈍,心性卻恰到好處;有時你不用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
喬納斯的馬每向前走一步,蕤就在推車裏往後縮一截。她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眶裏不停地轉來轉去,想搜尋擺脫的辦法,可是一無所獲。
“別靠近我,你們這羣討厭的傢伙!”她拼命大喊大叫,伸出一隻手,做出阻擋他們的動作,另一隻手更加緊緊地拽着裝玻璃球的袋子。“閃開,否則我就召喚閃電。把你擊死!你的獵手朋友也會遭到跟你一樣的下場!”
喬納斯覺得羅伊聽了女巫的話遲疑了一下,但克萊和他自己卻從頭到尾都沒有退縮過。他估計她確實會很多鬼伎倆……至少曾經是這樣。但那都是貪婪的玻璃球控制她之前的事了。
“把東西交給我,”他說。他已經來到推車旁,伸出手向蕤要那個袋子。“它不是你的,永遠都不是。你一直精心保管着玻璃球,將來有一天,‘好人’會爲此感謝你。但現在你必須把它交出來。”
蕤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聲音尖利刺耳,讓人受不了,好幾個牧人扔下咖啡杯,用手捂住耳朵。與此同時,她把袋口的繩子套到手腕上,把口袋高舉過頭。袋子底部呈現出玻璃球的弧形,那個弧形在空中前後不停地晃動,活像個鐘擺。
“我不會交出來的!”她嚎叫道。“與其把東西交給像你們這樣的傢伙,我寧可把它砸了。”
喬納斯不知道玻璃球會不會碎,但就憑她衰弱無力的手臂把球扔到鬆軟的草地上,應該碎不了。不過不管怎麼樣,他都覺得沒必要冒這個險。
“克萊,”他說。“拔槍。”
他不必轉過頭看克萊是否照做了;他看到蕤的眼睛發狂般地轉向他左邊,也就是克萊駕着馬的地方。
“我開始數數,”喬納斯說。“我數三下,數到三的時候,要是她還沒有把袋子遞過來,就把她那個醜陋不堪的頭炸飛。”
“好。”
“一,”喬納斯喊道,眼睛盯着那個像鐘擺一樣來回晃悠的袋子。球開始發光了;他透過袋布看到暗暗的粉紅光。“二。享受地獄生活吧,蕤,再見了。三——”
“給你!”蕤喪心病狂地叫道,同時把袋子推到喬納斯手裏,另一隻佝僂的手捂着臉龐。“給,拿去吧!希望它會像毀滅我那樣毀滅你!”
“多謝了,夫人。”
他抓住袋口下面,猛地一拉。袋口的繩子勒過蕤的手指,折掉了她的一個指甲,她疼得又哇哇大叫起來。但喬納斯根本沒在意。他滿腦子都是喜悅的火花。在悠長的職業生涯中,這是他第一次忘記了自己的任務、身處的環境,還有六千個任何一天都可能要了他命的東西。他得到了玻璃球;他得到了;託諸神的福,他得到了這該死的東西!我的!他心想,那是他惟一的想法。他恨不得立刻打開袋子,把頭埋進去,就像一匹馬把頭埋進燕麥袋子那樣,但他還是剋制住了強烈的衝動,把袋口的繩子在馬鞍前繞了兩圈。他儘可能地深吸了口氣,然後一吐而盡。感覺好些了。至少平靜了一點。
“羅伊。”
“嗯,在這兒呢,喬納斯。”
真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喬納斯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想了。擺脫這羣鄉下佬。他已經對當地諸如對啊,嗯,這樣的口頭禪感到噁心,厭煩到了骨子裏了。
“羅伊,這次我們對這個婊子數十。如果她不及時在我眼前消失,我允許你把她的屁股打飛。現在開始,聽你數數。我會仔仔細細地聽,注意別漏數了!”
“一,”德佩普迫不及待地數起來。“二,三,四。”
蕤一邊不停地罵爹罵娘,一邊倉促地拽起手推車的繮繩,用力鞭打小馬背。小馬豎起耳朵,呼啦一下把車拉動起來,拉力把蕤掀了個底朝天,她的兩條腿高高翹起,露出了過踝的黑鞋子後面一截皮包骨頭的蒼白小腿,還有一雙顏色不一樣的毛襪,引得牧人們哈哈大笑。喬納斯也暗自覺得好笑。看着她腳朝天翻在推車裏,着實很滑稽。
“五五五……”德佩普笑得很過火,講話連連停頓。“六六六!”
蕤在車裏爬起來,砰的一聲在推車的斜鬥裏坐正,如同一條快死的魚掙扎着挽回最後一絲尊嚴。她斜眼掃視了衆人一圈,譏笑着離去了。
“我詛咒這裏所有的人!”她厲聲尖叫。這話刺進他們每個人的心裏,笑聲凝固了,一直到推車顛簸到高低不平的空地邊緣,也沒有人說話。“詛咒你們每一個!你……你……還有你!”她彎曲的手指最後指向了喬納斯。“賊!可惡的賊!”
但這東西從來就不是你的,喬納斯感到莫名其妙(雖然在他佔有它的那一刻,“我的!”這兩個字是最先冒到腦子裏的東西)。如此玄妙的東西怎麼能屬於你這種貪婪的鄉下巫婆呢。
推車晃晃蕩蕩地駛進惡草原去了,小馬耳朵向後貼着,奮力拉車前進;老女人的尖聲呵斥比任何鞭子都來得管用。黑色嵌入一片綠色中。他們看到黑推車像魔術師變戲法似的閃閃發光,過了一會兒就消失了蹤跡。但他們還是能久久地聽到她尖利的詛咒聲,她在魔月下召喚死亡降臨到他們身上。
“接着幹你的活,”喬納斯對克萊·雷諾茲說。“把我們的美人兒帶回去。如果半路上你想和她親熱親熱,唔,隨你的便。”他盯着蘇珊說,想看看這話會在她身上產生什麼效果,但是他很失望——她神情恍惚,好像弗魯剛纔的一拳把她的腦子打壞了,至少暫時看來是這樣。“不管你怎麼取樂,最後要確保把她送到克拉爾那裏。”
“明白。有什麼口信要帶給託林小姐的嗎?”
“告訴她,好好看着這小娘們,等我消息。還有……乾脆你待在她身邊吧,克萊。我是指克拉爾——明天過來,我想我們不用操心這小賤人了,但克拉爾……和她一起去利茨。做她的護衛。”
雷諾茲點點頭。越來越美妙了。他們要去海濱區,那是個好地方。等把她押到目的地,他會玩她一把,但不是在途中,不能在白天高掛的可怕魔月下幹這事。
“去吧。馬上出發。”
雷諾茲押着蘇珊穿過空地,他們走的方向和蕤狼狽離去的草間彎道相距甚遠。蘇珊靜靜地騎着馬,低垂的眼睛牢牢盯着被綁住的手腕。
喬納斯對着他的軍團說:“三個內世界來的毛頭小子越獄在逃,剛纔那個自以爲是的小婊子幫了他們大忙。”說着,他指向蘇珊遠去的背影。
隊伍裏冒起一陣憤憤不平的小聲嘟噥。他們已經知道那個“威爾·迪爾伯恩”和他的同夥逃跑了;但德爾伽朵小姐幫助他們潛逃卻是意料之外的……說不定這個時候雷諾茲帶她進入惡草原、消失在人們視野中倒是件好事。
“別管她了!”喬納斯大叫一聲,把他們的注意力拉回來。他偷偷伸手撫弄袋子底下突出的圓弧。光是觸摸玻璃球就使他的自我極度膨脹,覺得無所不能,他一隻手反貼在背後,洋洋得意。
“別管她,別管他們!”他把手下人掃視了一遍,從倫吉爾到沃特納,到克羅伊登到布賴恩·胡奇,再到羅伊·德佩普。“我們有近四十個人,還將和另一支一百五十人的隊伍會合。他們只有三個人,而且沒有一個超過十六歲。你們會招架不住三個小男孩嗎?”
“當然不會!”他們齊聲嚷道。
“如果我們碰到他們,夥伴們,你們說該怎麼做?”
“殺了他們!”喊聲震耳欲聾,驚得禿鼻烏鴉撲扇着翅膀往高空的陽光飛去,去尋找安靜些的地方,不滿的呀呀叫聲迴盪在空中。
喬納斯對這樣的反應很滿意。他的手仍舊放在玻璃球美妙的弧度上,感覺到球正向他體內灌入源源的能量。粉紅色的能量,他想,然後咧嘴笑了。
“走吧,小夥子們。在點燃收割節篝火前,我要看到那些油罐車轉移到愛波特大峽谷西邊的樹林裏。”
錫彌蜷伏在草叢裏,偷偷窺視空地的狀況,他差點被蕤的黑推車撞倒;一路詛咒的女巫經過時和他只有一步之遙,近得他都能聞到她的皮膚和髒頭髮酸溜溜的臭味。如果當時女巫低頭往下看一眼,他肯定逃不出她的視線,緊接着,毫無疑問,女巫會把他變成一隻小鳥,或者一隻黃蜂,甚至可能把他變做一隻蚊子。
他看到喬納斯把蘇珊交給一個穿着斗篷的人看管,然後向空地邊緣走去。他聽到喬納斯對着一羣人講了一通話(其中很多人都是錫彌認識的;他爲眉脊泗竟有那麼多牧人成了可惡的靈柩獵手的爪牙而感到恥辱),但沒注意聽他具體說了些什麼。看到他們騎上馬,錫彌彷彿被凍住似的在原地停住,害怕他們會往他的方向過來,但他們朝另一個方向——西面——騎去。空地一下子像施了魔法似的空無一人……但並非空無一物。卡布裏裘斯被隊伍撇下了,它的牽繩垂在被踐踏得破敗不堪的草地上。它先朝離去的隊伍張望,發出了一聲嘶叫——好像在說,他們可以去見閻王了——然後轉過身子,碰巧這時錫彌探出頭向曠野張望,主僕二人目光相接。看到主人,騾子搖了搖耳朵,接着低下頭,準備喫草。它舔了一口,又擡起頭,對着錫彌乾嚎,彷彿告訴他這都是他的錯。
錫彌略有所思地盯着卡布裏裘斯,想到騎着它會比步行舒服得多。神啊,是這樣……但騾子的第二聲嘶叫讓他決定放棄剛纔的想法。騾子會不懂事兒地發出那討厭的叫聲,驚動劫持蘇珊的人。
“我相信你會找到回家的路,”錫彌自言自語。“再見,朋友。再見,親愛的卡皮。以後再見了。”
他找到了蘇珊和雷諾茲走的路線,又一路小跑跟隨其後。
“他們又來了,”阿蘭突然說,不一會兒,羅蘭自己也感覺到了——有道粉紅閃電在腦子裏一閃而過。“所有人馬。”
羅蘭盤腿坐在庫斯伯特面前。庫斯伯特看着他,神情中往日愚蠢的幽默感蕩然無存。
“成不成主要靠你了,”羅蘭說,“還有它。”他拍了拍彈弓。
“我知道。”
“你有多少彈丸?”
“差不多四打鋼珠。”伯特說着拿出一隻棉布袋;在和平時期,他父親曾用這個袋子裝過菸草。“外加各種爆竹,放在我的鞍囊裏。”
“有多少大爆竹?”
“足夠了,羅蘭。”他一臉嚴肅。沒有了歡笑,他無情的雙眼就是另一對殺手的眼睛。“足夠了。”
羅蘭伸手摸了摸頭上寬邊帽的帽檐,讓手掌再感受一下粗糙的織物。他看了一眼庫斯伯特的帽子,又看看阿蘭的,暗暗告訴自己他們能行,是的,只要他們鼓起勇氣,把三個應戰四十個或者五十個的事拋在腦後,他們就能成功。
“槍戰一旦開始,駐守在懸巖上的人馬上就會聽到槍擊聲,對不對?”阿蘭問。
羅蘭點點頭。“風從我們這邊往懸巖方向吹,毫無疑問他們會聽到。”
“那我們務必行動迅速。”
“我們一定要盡最大努力。”羅蘭想起了從前,他站在大廳後相互纏繞的綠樹籬間,胳膊上架着獵鷹大衛,恐懼的冷汗沿着背脊流淌而下。我知道你今天會死去,他對鷹說。他說得沒錯。但他自己活了下來,通過了考驗,從考驗迴廊的東面走了出去。今天輪到庫斯伯特和阿蘭要接受考驗了——不在薊犁,不在大廳後那個傳統的證明實力的地方,而是在這裏,在眉脊泗,在惡草原的邊緣地帶,在沙漠,在大峽谷。愛波特大峽谷。
“證明或死亡,”阿蘭說,好像猜透了槍俠的心思似的。“歸根結底就是這樣。”
“不錯。問題最終總是歸結爲這一點。你覺得他們到這兒還需要多久?”
“至少一個小時,可能要兩小時。”
“他們會一路邊走邊看,非常警惕。”
阿蘭點點頭。“是的,我同意。”
“那可不是什麼好事,”庫斯伯特說。
“喬納斯害怕在草原裏遭到伏擊,”羅蘭說。“可能害怕我們用火攻的方法把他圍起來。但走到空地後他們就會放鬆警惕。”
“你希望如此。”庫斯伯特接口說。
羅蘭表情嚴肅地點頭說:“是的,希望如此。”
雷諾茲和蘇珊走的方向和喬納斯相反。起先雷諾茲心滿意足地帶着她騎馬快步向前走着;但離開喬納斯、倫吉爾和隊伍大約三十分鐘後,他駕着馬慢跑起來。派龍很輕鬆地跟上了雷諾茲坐騎的步伐,就這麼跑了十來分鐘,他又讓馬提速,兩匹馬輕快地在路上奔馳。
蘇珊用綁着的手緊緊抓住馬鞍前橋,輕鬆自如地騎在雷諾茲右邊,頭髮在身後飄揚。她覺得自己的臉肯定是五顏六色的;兩頰的皮膚感覺比平時高了兩寸,腫脹而敏感,微風掠過臉頰都會刺痛。
到了惡草原通往鮫坡的地方,雷諾茲停住馬,讓它們喘口氣。他自己下了馬,背對着蘇珊,撒了一泡尿。蘇珊這個時候擡着頭,遙望眼前起伏的地形,她看到一大羣馬,無人看管,分散在邊緣地區。看來他們暫時還無暇顧及馬羣。
“你要方便嗎?”雷諾茲問。“需要的話,我可以扶你下來;現在說不,等會兒在路上也別嘀咕。”
“你害怕了。你不是偉大勇敢的治安協管員嘛?你害怕了吧?唉,徒有個靈柩刺青,不過如此。”
雷諾茲強擺出一張輕蔑的笑臉,但這個表情在今天與他的臉不太相稱。“小姐,算命的事你應該讓精通的人來幹。現在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要不要方便?”
“不必了。你確實是害怕了。怕什麼?”
雷諾茲知道,離開喬納斯時,自己的不祥預感還在隱隱作怪,而他本指望那預感會消失的。他向蘇珊張開嘴巴,露出一口被菸草薰得烏黑的牙。“如果你不會說人話,就給我閉嘴。”
“你爲什麼不放我走?這樣的話,我的朋友們逮住你後,也會這樣對你的。”
這次雷諾茲從心底裏發出一陣狂笑。他把腳一甩,跨上馬,駕的一聲揮起繮繩。頭頂上,魔月像個蒼白浮腫的球一般高高懸在空中。“你儘管做白日夢吧,小姐,”他說,“這是你的自由。但你永遠都別想再見到那三個傢伙了。他們就等着渾身生蛆吧。我們趕路吧。”
他們又出發了。
收割節前夜,科蒂利亞一直沒有上牀睡覺。她整個晚上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沒合過眼;雖然腿上放着針線活,但她並沒有多織一針,也不曾拆去一線。現在,晨曦已漸漸變成十點的陽光,她仍舊坐在同一張椅子上,茫然若失地盯着外面。那裏有什麼可看的呢?一切都付之東流——託林會給蘇珊和她孩子的一筆財富泡湯了,如果他還活着,肯定會在遺書裏寫上這一筆;想在這個小城提升身價的希望破滅了,所有爲將來做的打算都砸了,居然被兩個管不住褲腰帶的年輕人付之一炬。
她坐在舊椅子上,針線活放在膝頭,蘇珊抹在她臉上的煤灰像烙印似的格外顯眼,她心想:總有一天,他們會發現我死在這張椅子上——又老,又窮,被忽略,被遺棄。那個忘恩負義的孩子!枉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她!窗子上細微的刮擦聲把她從遊離狀態中驚醒。她不清楚這聲音在侵入她的意識之前持續了多久,但聲音一牽動她的神經,她立刻把針線活放到一邊,起來看個究竟。可能是鳥在啄窗,或者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在玩收割節的惡作劇。不管是什麼,她都要把弄出聲音的東西趕走。
一開始,科蒂利亞什麼也沒看見。當她正想轉過臉時,她發現院子邊有一匹小馬和一輛手推車。那推車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黑色的,上面畫着金色的圖紋——小馬低垂着頭站着,並不在喫草,而是一副跑得半死的樣子。
她正緊皺眉頭看着,一隻扭曲的髒兮兮的手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那手舉到空中,又颳起窗玻璃來。科蒂利亞倒吸了一口冷氣,雙手撫在胸前,心怦怦怦地亂跳。她後退一步,小腿擦到火爐的圍欄,不由尖叫了一聲。
又長又髒的指甲在玻璃上又劃了兩次,然後消失了。
科蒂利亞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猶豫不決地走向門口,在木柴箱邊停下,找了塊不大不小的木頭拿在手裏。以防萬一。然後,她拉開門,站在屋角,深深吸了口氣,走到靠花園那一邊,舉起了木棍。
“快滾出來!趁我還沒動手,快滾!”
眼前的東西讓她頓時說不出話來:一個老得可怕的女人緩緩穿過屋邊被霜凍死的花圃——向她爬過來。這乾癟醜老太的絲絲白髮(僅剩的幾根頭髮)垂在面前。面頰和眉毛上有好多膿瘡,都已潰爛;嘴脣開裂,血順着尖尖的長肉瘤的下巴滴下來;眼角膜變成了污濁的灰黃色。她邊爬邊大口大口喘着氣,發出又粗又嘶啞的聲音。
“善良的女人,幫幫我,”那妖精似的東西氣喘吁吁地說。“來幫我一把吧,我累得快支撐不住了。”
握着木棍的手放了下來。科蒂利亞感到難以置信。“蕤?”她疑惑地低聲問。“是蕤嗎?”
“嗯,”蕤有氣無力地說,喫力地用手抓着冰冷的地,繼續在萎謝的花叢中往前爬。“幫幫我。”
科蒂利亞退了一步,臨時找來的木頭垂在膝蓋旁。“不。我……我不能把你這樣的人留在我家裏……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很難過,但是……你知道,我名聲很好……人們總是密切關注着我,他們真是這樣……”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盯着高街,彷彿生怕看到她家門外擠了一堆市民,垂涎地注視着,蠢蠢欲動,交換着卑劣的謠言,但那裏一個人都沒有。罕佈雷很安靜,所有大小道路空蕩蕩一片,收割節向來能聽到的歡呼喧鬧聲銷聲匿跡了。她回過神來看着殘敗的花叢中的東西。
“你的侄女……乾的……”地上的東西無力地說。“一切……都是她的錯……”
科蒂利亞一鬆手,木棍落下來,撞在腳踝上,但她卻全然未覺。她的手在身前握成兩個拳頭。
“幫我一把,”蕤低語。“我知道……她現在在哪裏……我們……我們一起想辦法,我們倆……靠女人的智慧……想辦法……”
科蒂利亞猶豫片刻,走到老婆子身邊,蹲下來,用一隻手臂挽住她,生拉硬拽地把老太婆拖了起來。蕤的身上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肉體腐爛的臭氣。
科蒂利亞扶着女巫走進房間,女巫瘦骨嶙峋的手指撫着她的面頰和脖翼。科蒂利亞感到渾身難受,但她強忍着沒有推開她的手,直至把她帶到一張椅子前。蕤一屁股坐下去。口裏喘着粗氣,另一頭放屁,兩頭出氣。
“聽我說。”老女人虛弱地說。
“我聽着呢。”科蒂利亞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她旁邊。她可能快死了,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一旦盯着你,再想把臉轉開就很難。蕤把手指伸進滿是污垢的上衣,取出一個銀燦燦的符咒之類的東西,迅速地來回移動,好像在做禱告。一夜沒睡的科蒂利亞不由得昏昏欲睡了。
“其他人我們管不了,”蕤說,“玻璃球從我的掌心被搶走了,但她——!她被帶回到市長府邸,也許我們能處置她——是的,我們可以這麼做。”
“你處置不了任何東西,”科蒂利亞漠然地說。“你快死了。”
蕤呼哧呼哧冷笑,嘴角流下一滴泛黃的口水。“死?你錯了!我只是累壞了,需要恢復一下精力。聽我說,科蒂利亞,海勒姆的女兒,帕特的妹妹,聽我說!”
她用一隻乾瘦的手臂(卻出奇地強壯)鉤住科蒂利亞的脖子,把她的頭湊近。與此同時,她舉起另一隻手,在科蒂利亞瞪大的眼前轉動銀符。醜老太婆小聲唸唸有詞,不一會兒,科蒂利亞理解地點點頭。
“那就着手行動吧,”老婆子說着,鬆開了手。她疲憊之極地倒回靠椅。“現在,我支撐不了多久了。我要一點時間恢復體力。你先張羅。”
科蒂利亞穿過房間,到廚房去了。在手動水泵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塊砧板,裏面插了兩把鋒利的菜刀。她拿了一把走回房間。她的眼神迷離恍惚,蘇珊也曾有過這樣的眼神,當時她和蕤站在蕤小屋的門口,籠罩在吻月的光芒中。
“你會報復她嗎?”蕤問。“我來找你就是爲了這個。”
“年輕漂亮的小姐,”科蒂利亞喃喃低語,幾乎聽不出她在講什麼。空着的手輕飄飄舉到臉上,捂着煤灰斑斑的臉。“會的。我要讓她付出代價,說到做到。”
“以死亡爲代價?”
“對。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死神召喚的是她,”蕤說,“你不用怕。科蒂利亞,快幫我恢復體力。把我要的給我!”
科蒂利亞從上往下解開連衣裙的扣子,拉開衣襟,露出扁平的胸部,大約從去年起,她的肚子開始向外凸起,有了點小肚子,但腰部的線條依舊隱約可見,刀就是用在這個部位。她把刀切入內衣,深入表皮。血滲透了白色的棉布。
“啊,”蕤輕聲驚歎道。“像玫瑰。我一直夢想着玫瑰,盛開的玫瑰。走近些!”她伸手摟住科蒂利亞的腰背,把她拖近,擡眼瞧了瞧科蒂利亞的臉,然後笑着舔起嘴脣來。“很好,這樣很好。”
科蒂利亞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庫斯的蕤把頭埋到她內衣紅色的切口上,吮吸起來。
羅蘭三人盤坐在高高的草叢中,聽到輕微的馬具和帶扣的叮噹聲漸漸放大,羅蘭起初一陣高興,但當聲音越來越近——近得足以聽到竊竊私語的人聲和馬蹄聲時——他開始擔心。騎馬人從他們附近走過是一回事,但如果運氣夠差,那些人取道徑直迎面而來,他們三個人的命運就很可能會像田間的一窩鼴鼠,被不長眼的犁刀活活砍死。
命運決不會讓他們走到那一步,遇到那樣的結局,不是嗎?在如此廣袤的惡草原,騎兵隊怎麼會偏偏選羅蘭三人盤踞的路線呢?但隊伍依舊在逼近,帶扣的聲音和人羣的話音愈加清晰了。
阿蘭有些慌恐地看着羅蘭,往左邊指了指。羅蘭搖搖頭,兩手拍拍地,示意原地不動。他們別無選擇;這個時候轉移陣地而不被發現是不太可能的了。
羅蘭拔出槍。
庫斯伯特和阿蘭也不約而同地抽槍以待。
最終,犁在距鼠窩六十英尺的地方擦過,他們鬆了一口氣。三個男孩看到馬和騎手一個個閃過厚草叢;羅蘭一下子就認出了領隊的喬納斯,德佩普和倫吉爾,三人並肩騎在最前面。他們身後跟着至少三十多個隨從,草叢間閃過亮紅和鮮綠的長披肩。他們的隊伍拉得很長,羅蘭覺得他和夥伴們完全有理由希望他們一旦走進空地,會把隊伍拉得更長。
男孩們抱住馬頭等待隊伍從眼前經過,以防它們聽到近在咫尺的馬聲會嘶叫回應。他們過去後,羅蘭把蒼白而無表情的臉轉向夥伴。
“上馬,”他說。“收割節到了。”
他們騎馬走到惡草原邊緣,找到喬納斯的人馬剛剛走過的那條道,前面通向一片低矮的灌木叢,然後是沙漠。
狂風怒作,掀起一大片沙塵,瀰漫在無雲的灰藍色蒼穹下,淒冷萬分。魔月掛在高高的天空俯視衆生,如同死屍混濁的眼睛。前面兩百碼的地方,幫喬納斯隊伍押後的三個騎手一字排開,寬邊帽緊緊地壓在頭上,肩膀高聳,披肩在風中搖曳。
羅蘭閃了一下,讓庫斯伯特騎到他們三人中間。伯特手裏拿着彈弓。他遞給阿蘭六個鋼珠,羅蘭也拿到六個。隨後他揚起眉毛做出詢問的神情,羅蘭點頭示意準備就緒,於是三人開始策馬奔跑。
層層塵霧向他們迎面撲來,擋住了他們的視線。時而只能看到三個掩護手的影子如幽靈般飄忽不定;時而塵土完全把他們淹沒了,不見一絲影子,但三個男孩始終緊跟其後。羅蘭繃緊心絃,準備着萬一其中某個掩護手轉身發現他們,但一個都沒回頭——誰也不想讓身後的沙塵擦傷自己的臉。另外,那些掩護手也沒有聽到什麼需要警惕的聲響。馬蹄踩在沙土地上,基本沒什麼聲音。
當他們距掩護手只有二十碼的距離時,庫斯伯特點了下頭——在射程之內了。阿蘭遞給他一個鋼珠。伯特在馬上坐直,把鋼珠扔進彈弓的彈槽,拉緊弓弦,等一陣風減弱,立刻把鋼彈發射出去。前面騎在左邊的騎手像被針紮了似的抽搐着身子,剛稍稍擡起一隻手,就從鞍上倒了下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兩個同伴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右邊那人動了一下,羅蘭本以爲他發現有狀況,但還沒等那人反應過來,伯特就發了第二顆鋼彈,中間的掩護手一頭栽倒在馬脖子上。受驚的馬狂暴亂跳,那人像沒了骨頭似的重重地摔到地上,頭上的寬邊帽滾落到一邊。風又平息下去,羅蘭能清晰地聽到腳放進馬鐙時膝蓋發出的咔噠聲。
第三個騎手終於轉身了。羅蘭瞥見一張長着絡腮鬍的臉——嘴裏叼着根香菸,煙被大風吹滅了,還有一隻驚駭的眼睛——緊接着,庫斯伯特的彈弓又射出了第三顆子彈。那隻詫異的眼睛變成了一隻紅眼窩,人從鞍上滑下來。他驚惶地摸索着找報警號角,可是怎麼也找不到。
解決三個了,羅蘭心想。
他踢着拉什爾飛奔起來。兩個夥伴也加快了速度,衝入塵霧,他們三人之間只隔了一個馬鐙的寬度。剛剛被解決掉的掩護手的馬向南跑去,這太好了。通常情況下,沒有騎手的馬在眉脊泗並不會引人注意,但有馬鞍的馬就——前面有更多的騎手:一個人,再前面是兩人並行,接着又是一個人。
羅蘭取出匕首,騎到前面的那傢伙身旁,他現在成了隊尾,但全然不知。
“有什麼消息嗎?”他閒聊般地問。當那人轉過身的一剎那,羅蘭把刀捅進他胸口。這個牧人的嘴巴和鼻子用大圍巾裹了起來,像歹徒蒙面似的,圍巾上露出的那雙眼睛瞪了出來,驚駭茫然,接着他從馬上滾落下去。
庫斯伯特和阿蘭驅馬從他身邊騎過,伯特放慢了速度,用彈弓擊倒前面的兩個騎手。再往前的一個傢伙聽出風聲裏夾雜着別的聲音,於是轉身想看個究竟。但阿蘭已經拔出刀子,他手抓刀尖,掄圓了手臂把它甩出去,這是他們以前就訓練過的動作。當然,現在的距離對這種投射來說遠了一點——他們相距至少二十英尺,更何況有風——但他正中目標。刀刺中了大手帕包裹下的突出部位。那人的手胡亂摸着抓到刀把,刺入喉嚨的刀身周圍發出哽咽的聲音,不一會兒,他也從馬上掉到地上了。
七個。
真像鞋匠和蒼蠅的故事,羅蘭暗想。心臟在他胸膛裏緩慢沉重地跳動,他跟上了阿蘭和庫斯伯特。風淒冷地悲鳴着。灰塵到處飛揚,在空中打着漩渦,然後跟隨着風的一陣平息,塵埃重新落到地上。他們前面還有三個騎手,再往前就是主力隊伍了。
羅蘭指着前面三人,做出拉彈弓的手勢。然後又對着那三人前面的隊伍做出開槍的手勢。庫斯伯特和阿蘭點頭示意。他們騎上前,和那三人挨近。
伯特幹掉了其中的兩個,動作乾淨利落,但第三個人身子往旁邊一側,庫斯伯特本想打他的頭,結果鋼珠只擦到他耳垂。不過所幸羅蘭已經拔出槍,在那人回頭的當口,對着他的太陽穴猛的一槍。槍聲響起,前面十個,也就是喬納斯隊伍四分之一的人這才意識到麻煩來了。羅蘭不知道他們能不能佔優勢,但他清楚行動的第一步已經完成了。暗殺結束了;擺在面前的是赤裸裸的屠殺。
“衝啊!衝啊!”他尖聲喊道。“槍俠,向我靠攏!向我靠攏!打敗他們!不留活口!”
他們往主隊衝去,就像狼攻進了羊羣,前面的人還沒弄明白身後何人,發生了什麼事,就被擊斃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參加戰鬥。三個男孩都接受了嚴格的槍俠訓練,雖然欠缺經驗,但敏銳的眼睛和年輕人迅捷的反應能力彌補了不足。在他們槍下,懸巖東面的沙漠成了一片屠殺場。
他們尖叫着不停地開火,其他什麼都不想,像三刃刀似的深入措手不及的眉脊泗縱隊。他們彈無虛發,槍槍斃命。馬四處逃竄,有的人翻下馬,被卡在馬鐙裏的靴子拖住腳,倒掛在馬上;有的人死了,有的只受了點輕傷,卻被慌亂狂奔的坐騎活活踩死。
羅蘭雙手持槍,騎着馬一路開火,嘴裏咬着拉什爾的繮繩,以防繩子垂到地上把馬絆倒。左邊的兩個倒下了,接着是右邊的兩個。前面的布賴恩·胡奇坐在馬上轉過身子,長着短粗絡腮鬍的臉驚訝地拉長了。他伸手去拔身邊一個結實的鐵匠肩膀上扛的鳥槍,脖子上掛的球形收割節符咒在胸前搖晃,叮噹作響。但他還沒來得及握到槍把,羅蘭就把他脖子上的銀球符咒打飛了,子彈穿透了心臟。胡奇痛苦地往前翻出馬鞍。
庫斯伯特趕到羅蘭右側,又把兩人打下馬。他對着羅蘭狂放不羈地咧嘴一笑。“一切順利!”他大聲喊着。“這些大口徑夠結實!”
羅蘭靈活的手指推開兩把手槍的槍膛,迅速上滿子彈——速度快得不可思議——立即又開火了。這時他們幾乎已衝過了整個隊伍,穩穩地騎馬一路前進,把兩邊以及前面的人一一放倒。阿蘭後退了幾步,在羅蘭和庫斯伯特身後打掩護。
羅蘭看到喬納斯、德佩普和倫吉爾駕馬轉過頭,正對着攻擊者。倫吉爾抓着機關槍,但槍帶纏在敞開的衣領裏面,每次去抓槍托,槍托總是彈到他拿不到的地方,他厚厚的金灰色鬍子下的嘴憤怒地抽搐着。
這時,哈什·倫弗魯高舉長着鏽斑的五發式手槍,騎到羅蘭、庫斯伯特和那三人之間。
“神懲罰你們!”倫弗魯叫喊着。“啊,你們這幫下流胚子!”他扔掉繮繩,把五發式手槍托在肘關節上,好緩解後衝力。狂風邪惡地呼嘯着,棕色的沙礫漩渦把他團團包住。
羅蘭沒有絲毫退縮之意,也不準備躲閃。事實上,他什麼也沒想,只覺頭腦一陣發熱,好像火炬在玻璃罩子裏燃燒。他吼叫着向哈什·倫弗魯和他身後的三人飛奔而去,繮繩仍然咬在嘴裏。
喬納斯直到聽見威爾·迪爾伯恩的叫聲,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衝啊!向我靠攏!不留活口!)這是他熟知的古老衝鋒語。接着槍聲響起,他明白過來。他調轉馬頭,身邊的羅伊也這麼做了……但他最在意的是袋子裏的球,它是個既強大又脆弱的玩意,此時正掛在馬脖子上搖來晃去。
“是那幾個孩子!”羅伊驚呼道。驚駭的神情使他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愚蠢。
“迪爾伯恩,你這個雜種!”哈什·倫弗魯吐了口唾沫,手中的槍響了。
喬納斯見迪爾伯恩的寬邊帽掀了起來,帽檐被掀掉了。接着,男孩開火了,他是個好槍手——勝過喬納斯一生中見過的任何人。倫弗魯被子彈的衝擊力推出馬鞍,往後彈到空中,兩條腿在空中胡踢亂蹬,手仍死握着那支手槍,朝灰塵瀰漫的藍天射了兩發子彈,隨後仰面摔到地上,滾了幾下,側身死了。
倫吉爾的手剛纔還在抓滑落的金屬槍托,這時突然停滯不動了,只是詫異地瞪着眼,不敢相信從塵霧中竟然幽靈似的冒出一人向他襲來。“退回去!”他大喊一聲。“我以牧馬人協會的名義命令你——”接着他的前額多出一個大黑洞,就在他雙眉相連的眉心正上方。他雙手甩過肩膀,掌心向前,彷彿要宣佈投降。他死後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
“小兔崽子,你們這羣狗孃養的小子!”德佩普怒吼道。他準備拔槍,可是他的左輪手槍鉤在披肩裏了。他使勁想把槍拉出來,但已經來不及了,羅蘭的槍炸花了他的嘴,他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噴出一股鮮血,子彈直打進他的喉結。
不可能,喬納斯恍惚地想着。不可能,我們有那麼多人。
但事實就是如此。內世界的男孩們每發必中;他們的表現可以被當做槍俠訓練的教學範例,是如何在勢力不均的情況下以少勝多的絕妙案例。喬納斯組織起來的由牧場主、牧人和城裏身強力壯的小夥子組成的縱隊被徹底摧毀了。沒死的人如喪家之犬,快馬加鞭四處逃躥,彷彿身後有成百個從地獄裏釋放出來的魔鬼追趕他們。其實他們身後的殺手遠遠不到一百個,但卻有相當於一百人的戰鬥力。塵土中,屍體到處都是,正當喬納斯掃視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時,他看到了充當襲擊者後衛的斯托克沃思——他把一人從馬上撞下來,等他摔到地上,在他腦門上加了一槍。神啊,他無助地想着,那人是克羅伊登,經營鋼琴牧場的克羅伊登!但他再也沒辦法回到他的牧場了。
現在輪到迪爾伯恩舉着槍向喬納斯逼近。
喬納斯一把抓住馬鞍前橋上繞着的口袋細繩,隨着手腕兩聲短促響亮的咔噠聲,繩子從馬鞍上鬆了出來。他把袋子高舉在風中,咬牙切齒地掀着嘴脣,長長的白髮在風中飄拂。
“再走近一步,我就把它摔爛!我說得出,做得到!你們幾個年輕的傻瓜!站着別動!”
但羅蘭仍然向前衝去,沒有絲毫躊躇,根本沒有停下來思考;現在他的手爲他思考抉擇。事後他回憶的時候,當時的情景顯得遙遠,寂靜,奇怪地扭曲了,好像透過一塊壞鏡子或巫師的玻璃球看東西似的。
喬納斯暗想:諸神哪,是他!是亞瑟·艾爾德本人來抓我了!羅蘭舉槍瞄準,在喬納斯的眼前,那槍筒大如礦井入口,喬納斯突然記起,在燒燬的牧場抓這個毛頭小子時,他在灰塵滿地的庭院裏說過的一句話:像你這種人的靈魂永遠都別想離開西部。
我知道,喬納斯心想。當時我就預感到我的卡走到盡頭了。但毫無疑問的是,在玻璃球的問題上,那小子不會冒險……他冒不起這個險,他是那個卡-泰特的核心,他冒不起險……
“向我靠攏!”喬納斯叫道。“夥計們,向我靠攏!看在諸神分上,他們只有三個人!向我靠攏,膽小鬼!”
但沒人向他靠攏,他現在是孤家寡人——倫吉爾死了,那把愚蠢的槍還掛在身邊;羅伊死不瞑目,呆呆地怒視着苦澀的天空;奎恩特撒手逃了;胡奇也死了,跟隨他們的牧人都逃散了。只有克萊還活着,但他離這裏好幾英里。
“我要砸爛它!”看着眼神冷漠的男孩像死神最得力的干將一樣向他逼近時,喬納斯歇斯底里地吼起來。“我對諸神發誓,我要——”
羅蘭用拇指扣下左輪手槍的扳機,開了火。子彈擊中抓着袋繩的刺青手,不偏不倚穿過正中,手掌被炸飛,只剩下五根手指在海綿似的血肉模糊的一團紅色上不停抽搐。起先羅蘭還能看到藍色的靈柩刺青,但不一會兒,噴涌而出的血就把它完全覆蓋了。
袋子從喬納斯手中落下。拉什爾向喬納斯的馬撞去,把它擠到一邊,羅蘭敏捷地伸出胳膊,接住了袋子。喬納斯眼看着寶貝被人奪走,絕望地尖叫着抓住羅蘭的肩膀,差點把槍俠從馬鞍上掀下來。喬納斯一滴滴冒着熱氣的血濺得羅蘭滿臉都是。
“臭小子,把它還給我!”喬納斯到披肩下胡亂摸索了一陣,又拔出一把槍。“還給我,它是我的!”
“不再是你的了,”羅蘭說。儘管體形龐大,拉什爾還是敏捷輕盈地來回跳躍,羅蘭放了兩槍,子彈徑直鑽進喬納斯的臉龐。喬納斯身下的馬倉惶亂跳,砰的一聲,白髮人像只死鷹似的朝天癱倒在地。他的手腳縮了一下,抽搐了一陣,顫了幾下,然後就不動了。
羅蘭把袋子的拉帶繞在肩膀上,騎回去與阿蘭和庫斯伯特會合,準備幫他們一把——但沒有這個必要。他們倆並肩坐在馬上,停在風沙彌漫、死屍遍佈的道路盡頭,驚愕地睜大眼睛——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成功地歷經炮火洗禮的男孩纔會有的眼神,他們幾乎不敢相信竟然活着從戰火中穿過來了。只有阿蘭受了點輕傷,子彈在他的左側面頰上劃了一道口子,這傷很快就癒合了,但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疤痕,他將帶着這道疤痕直至死亡。事後他說記不清是誰向他開的槍,也忘了是什麼時候被擦傷的。在槍戰中,他完全忘記了自我,對開戰後的細節只留下些模糊的記憶。庫斯伯特的狀況和他差不多。
“羅蘭,”庫斯伯特說。他伸出一隻顫抖的手。“向你致敬,槍俠!”
“向你致敬!”
風沙把庫斯伯特的眼睛弄得又紅又腫,像是哭過似的。羅蘭把沒用完的鋼彈遞給庫斯伯特,心不在焉的,好像連遞過去的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庫斯伯特接過來把它們收好。“羅蘭,我們還活着。”
“是的。”
阿蘭茫然地四下張望。“其他的人到哪裏去了?”
“我覺得那裏至少有二十五個人,”羅蘭邊說邊朝鋪滿死屍的道路做了個手勢。“其他人——”他揮手在空中劃了個大大的半圓形,左輪手槍仍舊握在手裏。“他們逃了。他們已經知道中世界的戰爭是什麼樣的了。”
羅蘭把袋子的拉繩從肩頭滑到手裏,把它掛在鞍橋上,然後打開了袋子。起先袋子裏一片漆黑,過了一會兒,漂亮的粉色光開始在袋子裏無序地跳動起來。
光像手指一樣爬上槍俠光滑的臉頰,閃爍在他的眼睛裏。
“羅蘭,”庫斯伯特突然緊張地叫道。“我覺得你不該玩那玩意。尤其是現在。懸巖上的人可能已經聽到槍聲了。如果我們要完成計劃,我們沒有時間——”
羅蘭根本沒理睬他。他把兩隻手塞進袋子,把巫師的玻璃球捧出袋子。他把它舉到眼前,沒有意識到喬納斯染在他身上的血跡弄髒了球。玻璃球並不介意;它已經不是第一次沾到血了。裏面的光先是雜亂地閃動旋轉了一會兒,接着,粉紅的光開始像幕布一樣揭開了。羅蘭看到了球裏的東西,一瞬間忘了其他所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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