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魔月之下Ⅱ

作者:斯蒂芬·金
“進去。趁我還沒把你迷人的屁股踢扁,快進去。”

  蘇珊微笑着盯着她的眼睛。

  “託林小姐,我詛咒你,你這殺人犯牀頭的婊子,不過你已經在心裏詛咒自己了。你自己清楚這一點——你心裏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了。因此我現在只想向你鞠躬致意,”——蘇珊仍然掛着笑容,行了個鞠躬禮——“並且祝你今天愉快。”

  “快滾進去,閉上你的臭嘴!”克拉爾怒吼道,隨即把蘇珊一把推進陰冷的儲藏室。她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扣上插銷,把依舊燃着怒火的目光轉移到怯生生地站在一邊的牧人身上。

  “小子,好好看着她,注意着點。”

  她沒聽他們的迴應,就從兩人之間擦身而過,去到樓上已故哥哥的套房裏等着喬納斯,或他的口信。她想,坐在蘿蔔土豆堆裏那個面色蒼白的婊子什麼都不知道,但她的話(你再也見不到喬納斯先生了)已經埋進克拉爾的腦子裏,迴盪着,揮之不去。

  市集會廳頂上的矮鐘塔的鐘響了十二下,收割日已經過去一半了,如果說此時罕佈雷其他地方那反常的寂靜顯得有點怪異,那麼旅者之家的靜默就絕對怪得讓人覺得可怕。兩百多個人擠在一起,被小頑皮木然的眼神盯着。他們喝個不停,但這裏除了腳步聲和吧檯上玻璃杯不耐煩的敲擊聲(表示要再來一杯)以外,幾乎沒什麼聲響。

  席伯正在鋼琴上彈着一首斷斷續續的曲子——《烈酒搖擺舞》,大家都喜歡這曲子——這時,一個一邊臉頰上有道傷疤的牛仔用一把刀抵着他的耳朵,威脅着說,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耳膜,那就最好馬上停止這種噪音。席伯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只要上帝允許,他想再活上一千年。他立刻從琴椅上站起來,到吧檯去幫斯坦利和快馬佩蒂一起端酒了。

  酒客們大都悶悶不樂,心煩意亂。收割節集市日被取消了,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做。今天,篝火仍然會燃起,也會有許多稻草人被扔進篝火裏焚燒,但今天沒有收割日親吻,晚上也沒有舞會;沒有猜謎遊戲,沒有賽跑,沒有豬摔跤表演,沒有笑話……也沒有盡興的歡呼,真他媽的!人們將沒有對過去一年的熱烈真切的告別!取代這一切歡慶的,是黑暗中的謀殺,以及犯人的越獄,他們現在只能在心裏希望兇手會得到應有的報應,而不能確定他們是否能做到這一點。這幫人喝得醉醺醺的,如同蓄滿閃電的烏雲一般,隱藏着巨大的危險。他們需要找到一個關注的焦點,找到一個能告訴他們該怎麼做的人。

  當然,還要有人作爲篝火儀式的祭品,被扔到火上活活燒死,就像古時候一樣。

  這時,中午最後一聲鐘響剛剛在冰冷的空氣中消散,蝙蝠門被推開了,進來兩個女人。在座的很多人認識走在前面的乾癟老太婆,好幾個人都用拇指遮着自己的眼睛,以免看見她那邪惡的模樣。嗡嗡的議論聲頓時瀰漫了整個屋子,她是庫斯的女巫,儘管她的臉上滿是疤痕,眼窩深陷,讓人幾乎看不到她的眼睛,她仍然散發出一股特殊的活力。她的嘴脣鮮紅,像是剛喫過漿果似的。

  跟在她後面的女人走得很慢,步伐僵硬,一隻手壓着腹部。她的臉色慘白,與女巫那鮮紅的嘴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蕤往屋子中央走去,邊走邊將她那僵直的手劃過一張張牌桌,連看都不看一眼。當她來到酒吧中心,也就是小頑皮目光的正下方時,她依次盯着那些沉默的牲口販子和市民們。

  “你們大多數人都認識我!”她大聲喊道,嗓音嘶啞,又因缺乏力度而停了下來,“你們當中那些想要迷藥,想讓羊兒在自己的鞭子下服服帖帖,對岳母大人無休無止的嘮叨感到厭煩的人,都認識我。我是蕤,庫斯的智慧女神,在我身邊的這位女士是昨晚放了三個殺人犯的那女孩的姑媽……同時,也正是這個女孩殺了你們市的治安官和一個好小夥——他已經結婚了,孩子也即將出世。他舉着無助的手站在那女孩面前,祈求她看在他妻子和即將出世的孩子的分上,饒他一命,可是她還是開槍殺了他!她真是殘忍!沒有人性!”

  人羣裏掀起一陣小聲的議論,蕤舉起她那蒼老的骨節突出的手,房子裏立即安靜下來。她慢慢地轉了一圈,把在座的人一個個看了一遍,手仍舊舉着,就像是全世界最老最醜的職業拳擊手。

  “陌生人來了,還受到了你們的歡迎!”她用老烏鴉似的破嗓子高聲喊道。“你們接待他們,還給他們麪包喫,如今他們作爲報答,用禍害來餵你們!你們所愛戴並仰仗的人死去了,豐收的美好時光被毀了,天知道過了年末,還會出什麼禍患!”

  這時又是一陣騷動,聲音更大了。她說到了他們心靈最深處的恐懼:今年的不幸會不斷蔓延,甚至波及到那些新繁殖的家畜,要知道,新的家畜正在外弧沿線充滿希望地慢慢繁衍。

  “但他們已經走了,看樣子不會再回來!”蕤繼續說,“如果是這樣,那就最好——爲什麼要讓陌生人的血玷污我們的土地?但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個和我們一起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她背叛了自己的家鄉,禍害自己的同類。”

  最後一句話,她是用壓低的嘶啞嗓音說出來的,她的聽衆們爲了聽清,不得不把身子往前湊,個個神情陰鬱,雙眼圓睜。科蒂利亞,蕤旁邊那個蒼白消瘦的女人,穿着褪了色的黑連衣裙,女巫把她拉到前面,讓她像個木偶和口技表演用的假人似的站着,並且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了一番……但這番耳語還是傳進了在座每個人的耳朵:“來吧,親愛的。把你跟我說的告訴他們。”

  科蒂利亞用死沉沉的聲音意味深長地說:“她說她不會做市長的小情人,她說他配不上自己。接着她勾引了威爾·迪爾伯恩。她把身體獻給他,條件就是要回到薊犁,當他的妻子……接着就是哈特·託林被謀殺。迪爾伯恩爲她殺了人,他對她垂涎三尺,因此殺人也樂意。他的朋友們做了幫兇;據我所知,他們也玩了她。萊默長官一定是半路截住了他們,或者是正好被他們撞見,他們臨時興起就把他也幹掉了。”

  “畜生!”佩蒂叫道。“卑鄙的小雜種!”

  “親愛的,現在跟他們講講,需要做些什麼防止下一個季節再遭不測。”蕤柔聲細語地說。

  科蒂利亞·德爾伽朵擡起頭,把四下的人們環顧了一遍。她吸了一口氣,把混雜着伯爵酒、牛肉、煙味和威士忌的酸腐的氣味一併深深吸入她那老處女的心肺。

  “抓住她。你們一定要抓住她。我說這話,是帶着愛和悲痛的。”

  沉默。他們交換着眼神。

  “把她的手塗上顏色。”

  牆上那玩意用玻璃眼球盯着下面的人們,用眼神向他們傳遞着他那無言的審判。

  “殺人樹。”科蒂利亞小聲說道。

  沒有人大聲應和她,人們只是嘆着氣,像秋風掃過凋零的樹枝。

  錫彌一路小跑跟着可惡的靈柩獵手和蘇珊小姐,直到他實在跑不動爲止——他的肺都快燒起來了,身子一側先是一陣劇痛,接着便開始不停地抽筋。他撲倒在鮫坡的草地上,左手使勁抓着右邊的胳肢窩,疼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他把臉埋在芳香的草裏,躺了一會兒,知道他們已經走得越來越遠了,不過他也知道,這個時候如果爬起來再跑着往前追,對他沒什麼好處,他必須等身上的疼痛消退。他要是加快速度,劇痛只會重新冒上來,再一次把他放倒。所以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躺着,擡頭望着蘇珊小姐和靈柩獵手走過的足跡。他正打算試着站起來,卻被卡布裏裘斯咬了一口。要知道,那可不是輕輕一咬,而是很重的一下。卡皮度過了痛苦的二十四小時,它可不想看着那給它製造痛苦的人躺在草地上打盹。

  “咦——嗷——該死的!”錫彌大叫一聲,猛地跳了起來。沒有什麼比在屁股上被狠狠地咬上一口來得神奇了,愛好哲學的人此時可能會這麼想。它能使得所有其他的顧慮,不管有多沉重,多悲痛,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轉過身。“你爲什麼那麼做,你這個可惡的偷偷摸摸的老卡皮?”錫彌用力揉着自己的屁股,眼眶裏涌出大顆大顆的淚珠,“你咬疼我了……你這沒用的畜生!”

  卡布裏裘斯把脖子伸到最長,露出牙齒,做出一個猙獰的笑臉,這種表情只有騾子和單峯駱駝做得出來。接着它叫喚了一聲,在錫彌聽來這聲叫喚很像笑聲。

  拴騾子的皮帶仍舊拖在它那尖尖的小蹄子之間。錫彌過去把帶子拉了起來,正當卡皮低下頭又想咬他時,男孩在它狹長的頭頂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卡皮哼着鼻子眯起眼睛。

  “都怪你,討厭的老卡皮,”錫彌說,“我得一個星期蹲着拉屎了,連馬桶都不敢坐。”他把帶子在手裏繞了兩圈,騎上騾子。卡皮並沒故意顛他,但錫彌被傷到的部位碰到騾子凸起的背脊骨上,痛得他差點跳了起來。不過,這也算是好運,他邊想邊踢着騾子出發了。雖然他感到屁股很疼,但至少他不必走路……或者帶着肌肉的劇痛奮力奔跑了。

  “蠢傢伙,往前趕!”他說。“快點!畜生,以你最快的速度!”

  接下來一小時裏,錫彌一直用“你這老畜生”叫卡皮——如同許多其他人一樣,他也發現只有第一句髒話是難以啓齒的;一旦說出口了,沒什麼能比髒話更能發泄情緒的了。

  蘇珊走過的路徑斜穿過鮫坡,向海岸邊堆砌着的舊土磚伸延過去。錫彌到達海濱區,在拱門外下了騾子,站在那裏思量着下一步該怎麼辦。蘇珊他們已經到這兒了,這點他很確定——蘇珊的馬,派龍,以及卑鄙的靈柩獵手的馬緊挨着拴在暗處,它們時不時垂下頭,朝粉紅色的石槽低吼幾聲,石槽裏的水順着庭院靠海的那邊流淌着。

  現在該做什麼呢?來到這裏,拱門下來來去去的騎手們(大部分是白髮蒼蒼的牧人,他們因爲太老,而沒有能成爲倫吉爾縱隊的一員)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客棧男孩和他的騾子,但米蓋爾這傢伙得另當別論。這個老僕人從來就沒喜歡過他,他覺得,只要有一絲機會,錫彌就會變成一個賊;如果米蓋爾看到克拉爾的搬運工在庭院裏偷懶,就肯定會把他趕走的。

  不行,不能讓他這麼做,他心驚膽戰地想着,今天不行,今天我不能讓他指使我。即使他發怒,我也不會聽他的。

  但那傢伙如果真的發怒了,大聲叫喊,該怎麼對付呢?說不定那惡毒的靈柩獵手會出來把他殺了。錫彌已經豁出去了,他甘願爲朋友付出生命,但必須死得值得。

  因此他站在冷冰冰的陽光裏,不斷轉換着站姿,心中猶豫不決,真希望自己更聰明些,好想出一個行動計劃。就這樣,一個小時過去了,接着又是一個小時。時間彷彿過得很慢,每一刻都是一陣痛苦的煎熬。他感到,已經找不到任何機會幫助蘇珊小姐了,他茫然若失,不知如何是好。這期間,他聽到一陣類似雷鳴的聲音從西面傳來……雖然像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秋天不太可能打雷。

  他剛決定無論如何要冒險闖一次庭院——庭院暫時荒無人煙,他也許能穿過院子進入房子的主體部分——這時候,一直都令他提心吊膽的那個傢伙從馬房裏趔趔趄趄走了出來。

  只見米蓋爾·托裏斯佩戴着收割節飾物,喝得酩酊大醉。他一步搖到東,一步晃到西,迷糊地打着圈往院子中央走,他的寬邊帽繫繩吊在皮包骨頭的頭頸裏,白色的長髮在風裏飛舞。他褲襠前邊是溼的,彷彿他撒尿的時候忘了把那玩意的拉鍊拉下來。他一隻手裏拿了個小陶罐,眼神兇狠而迷茫。

  “這是誰幹的?”米蓋爾大聲喊道。他擡起頭,張望着午後的天空和飄浮其中的魔月。儘管錫彌不喜歡這老頭,但他的心裏還是不禁涌起一陣同情,因爲,直視魔月會帶來厄運,真是這樣的。“這是誰幹的?我在問你,你快告訴我,小子!告訴我!”他停頓了一會兒,隨即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尖叫。米蓋爾叫得太用力了,以至於腳底打滑,差點摔跤。他舉起拳頭,好像是要用拳頭打得月亮上邊那張咧着嘴的笑臉開口回答,接着他疲憊地放下了手。這時,又有一些米酒從罐口潑了出來,把他身上又弄溼了一塊。“娘娘腔,”他咕噥道,接着他搖晃着走到牆腳(中途差點被靈柩獵手那匹馬的後腿絆倒),靠着土牆坐下。他大口地喝着罐子裏的酒,然後拉起寬邊帽,蓋在臉上,遮住眼睛。他的手臂擡起罐子,很快又收了回來,彷彿他終於擡不起它了。錫彌一直等待着,注視着,直到看見老頭那鉤着罐子把手的拇指鬆開,手也懶散地滑落到鵝卵石地上時,他纔開始往前挪動,接着又決定再等一小會兒。米蓋爾已經一大把年紀了,而且卑鄙自私,錫彌覺得他或許還會玩什麼花招。很多人喜歡來這一手,特別是那些卑鄙自私的人。

  他一直等到聽見米蓋爾乾澀的鼾聲,才小心翼翼地牽着卡皮走進院子,騾子每一次腳蹄聲都把他的心提到喉嚨口。不過,米蓋爾沒有受到驚擾。

  錫彌把卡皮拴在柵欄的一頭(卡布裏裘斯難聽地叫着向拴在一邊的馬打招呼,錫彌爲此又嚇了一跳),接着他迅速走到了正門門口,他以前從來沒想到過會踏入這扇門。他把手放在鐵插銷上,回頭再看了一眼,老頭正靠着牆熟睡,於是他打開門,踮着腳尖走進去。

  陽光從敞開的門洞照進來,他在那塊橢圓的光裏站了一會兒,肩膀一直聳到耳根子下面,他覺得隨時可能有一隻手抓住他的後頸(無論你把肩聳得多高,品行不端的人總是能找到你的後頸,然後抓住它);接着會傳來憤怒的聲音,質問他想在這兒做什麼。

  大廳空蕩蕩的,異常安靜。對門的牆上掛着一條掛毯,上面是牧人在鮫坡上趕馬的情景;另外還有一把斷了一根弦的吉他。不管錫彌多麼輕手輕腳,他的腳步聲仍舊在房子裏迴盪。他不禁有些發抖,現在,這裏成了凶宅,是個可怕的地方,這裏很可能有鬼。

  但不管怎樣,蘇珊在這裏。在某個角落。

  他穿過大廳那頭的雙重門,走進會客廳。在高聳的天花板下面,他的腳步聲顯得更加響亮。歷屆過世的市長從牆上俯視着他;彷彿無數雙幽靈般的眼睛的視線追隨着他,把他看成一個入侵者。他知道那些眼睛只不過是圖畫而已,但他仍舊……

  其中的一個尤其讓他感到心煩意亂:那是個一頭紅髮的胖男人,長着沙皮狗般的嘴巴,眼裏閃着惡意,彷彿在質問,一個傻乎乎的客棧下人到市長府邸的大廳來做什麼。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你這個老雜種。”錫彌咬着牙輕聲說道,感覺好一些了。至少,那一瞬間是這樣。

  接着他走進餐廳,那裏同樣空無一人,只有幾張長餐桌靠邊放着,一張桌子上還放着一份喫剩的飯——只是一盤冷雞和切片面包,以及半杯啤酒。

  看着這張曾在各種展會和節慶招待過許多人的桌子上放着零星的一點殘羹冷炙——這桌子今天本該同樣招待許多人的——錫彌一下子覺得發生的所有事一股腦兒向他衝來,還摻和着悲哀。罕佈雷的情形已經不同往日了,很可能是永遠也回不去了。

  這麼一長串思緒並沒有妨礙他狼吞虎嚥地把剩的雞和麪包吃了個精光,同時,他把杯子裏剩下的啤酒也喝了個一乾二淨,因爲,這漫長的一整天裏,他什麼東西也沒喫。

  他打了個飽嗝,用雙手撣了撣嘴巴,同時含着羞愧朝四周迅速掃視了一圈,接着繼續往前走。

  最裏面那間房的房門扣了插銷,但沒上鎖。錫彌把它打開,把頭鑽出去,看到通往市長房間的走廊。只見那條走廊像大街一樣寬闊,一路還有煤氣吊燈照明。但走廊上同樣沒有一個人影——至少這時是這樣——但他能聽到其他房間傳出輕微的說話聲,也有可能是其他樓層上有人在說話。他覺得那聲音可能是某個女僕或其他可能在這裏的傭人們發出的,但是,乍聽起來還是很可怕。那也可能是託林市長的聲音,他可能就在錫彌面前,在走廊上游蕩着(如果錫彌能看到他的話……他爲自己沒有這種能力而感到慶幸)。託林市長徘徊着,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滲入他睡袍的冷冰冰的膠狀物又是什麼,是誰——這時,錫彌的肘部上方被一隻手抓住了,他嚇得差點尖叫起來。

  “別出聲!”一個女子小聲說道,“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錫彌好不容易纔將已經竄到喉嚨口的叫聲吞了回去。他轉過身,發現站在他眼前的是市長的寡婦,她穿着牛仔褲和一件普通的格子襯衣,頭髮往後紮起,蒼白的臉陰沉嚴肅,深色的眼睛裏怒火燃燒。

  “託林太……太……太太……我……我……我……”

  他想不出還能說什麼。她肯定會把保衛叫來的,如果這裏還留着看守的話,他暗自思忖。在某種程度上,這倒是一種解脫。

  “你是來找那姑娘的?姓德爾伽朵的姑娘?”

  悲痛對奧利芙來說是件好事,儘管過程有點糟糕——它驅走了她臉上的臃腫,讓她看上去異乎尋常地年輕。她那雙黑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過他,容不得他說半句謊言,錫彌只得點頭承認。

  “很好。我可以利用你來幫助我。她就待在那下面,在儲藏室,外面有人把守。”

  錫彌瞠目結舌,難以相信聽到的事實。

  “你覺得我會相信她和哈特的死有關嗎?”奧利芙問道,彷彿錫彌一直不同意她的看法。“也許我是胖了點,腿腳也不那麼利索了,但別以爲我是傻瓜。目前海濱區對德爾伽朵小姐來說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太多從城裏來的人都知道她在哪裏。”

  “羅蘭。”

  他的餘生將不斷在令人不安的夢境中聽到這個聲音,但他永遠記不清夢裏的情景,只是在夢醒後感到心煩意亂——他總是會不停地四處走動,以便在冷清的房間裏把畫像一張張扶正,一邊聽着遠處城市廣場上的鐘聲。

  “薊犁的羅蘭。”

  他好像認得這個聲音,和他自己的聲音沒什麼兩樣,甚至埃蒂、蘇珊娜,或傑克那邊的精神科醫生會告訴他這就是他自己的聲音,他潛意識的聲音,但羅蘭比誰都清楚;他覺得盤旋在我們腦子裏,聽起來和我們自己的聲音毫無二致的那個聲音,往往來自最糟糕的局外人,最危險的入侵者。

  “羅蘭,斯蒂文的兒子。”

  玻璃球把他帶到了罕佈雷,到了市長的府邸,正當他想多看到一些那裏正在發生的事時,玻璃球又把他帶走了——它用那種奇怪的熟悉的聲音召喚着他,使得他不得不離開。他別無選擇,因爲和蕤、喬納斯不同的是,他並不是在外邊旁觀着玻璃球和球裏的種種人物和情景,他是在球裏,是那漫無邊際的粉紅風暴的一部分。

  “羅蘭,過來。羅蘭,看吧。”

  風暴把他捲起帶走。他飛過鮫坡,不停地往上穿過層層空氣,起先尚覺得溫暖,越往上溫度越低。強勁的風暴沿着時光通道把他往西送。而他並不是惟一在這場風暴中的人,只見席伯從他身邊飛過,他正在放聲唱着“嗨,裘德”,頭上的帽子向上掀着,那幾個被尼古丁燻黑的手指還在空中彈奏着——席伯已經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旋律中,好像沒有意識到風暴已經把他的鋼琴捲走了。

  “羅蘭,過來。”

  那聲音召喚着——風暴的聲音,玻璃球的聲音——羅蘭於是上前去。小頑皮從他身邊飛過,晶亮的眼睛裏閃着粉紅的光芒。還有一個穿着農夫工作褲的精瘦男人從他身邊飛過,他的紅色長髮飄在腦後。“給你生命,也給你的莊稼生命”他說——總之是一句類似這樣的話,然後就不見了。接着一把鐵椅子像個怪異的風車似的旋轉着,飛了過來(羅蘭覺得這椅子是行刑用的),那椅子下面還裝有輪子,這時槍俠突然想起了影子女士,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想起這個,也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當下,粉紅色的風暴正帶着他飛過光禿禿的山脈,飛過肥沃的綠草茵茵的三角洲,那兒,一條寬廣的河流像人的靜脈般蜿蜒流動着,水面反射着平靜湛藍的天空,風暴經過時,那片天空泛起一片野玫瑰般的粉紅色。這時,羅蘭看到前面有一條黑柱正在升起,不由得揪緊了心,但是,這就是粉色風暴要帶他去的地方,是他不得不去的地方。

  我想要出去,他心想,但他並不傻,他明白,事實上他可能永遠出不去了,巫師的玻璃球已經把他整個兒吞噬了。也許他永遠得待在這團猛烈狂亂的風暴中了。

  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可以用子彈殺出一條路的,他心中默想,但這是不可能的——他沒有槍。他一絲不掛地飛在風暴中,光着屁股往那團埋沒了所有景色的藍黑色邪惡氣流衝去。

  然而,他聽到了歌聲。

  歌聲很微弱,但不失美妙——這甜美悅耳的聲音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想起了蘇珊:鳥、熊、兔子和魚。

  突然,錫彌的騾子(卡布裏裘斯,羅蘭心想,這名字很好聽)飛了過去,它在風中飛奔着,眼睛像火光一樣閃亮。跟在它後面的是一個帶着寬邊帽的女人——庫斯的蕤——她騎着一把掃帚,上面掛着的收割節飾物在風中亂舞着。“漂亮的小傢伙,我會逮住你的!”她朝那頭飛奔的騾子尖聲叫道,接着她發出一陣大笑,呼地不見了。

  羅蘭一頭扎進那條黑柱之中,突然,他的呼吸停止了。周遭的世界一片可怕地漆黑;四周的空氣像一羣小蟲子,粘在他身上。他先是被一個無形的拳頭揍得東倒西歪,接着被一股力量拽着,急速向下掉落,速度快得讓他擔心自己會不會一下子撞到地上,粉身碎骨:珀斯老爺就是這麼摔死的。

  死氣沉沉的田野和荒無人煙的村莊從黑暗中顯露出來;他看見光禿禿的枯樹,樹下一點兒樹陰也沒有——哦,但是這裏本身就是一片陰暗,一片死氣沉沉,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樣,這個地方在一片死寂中等待着某一天他的到來。

  “槍俠,這裏是雷劈。”

  “雷劈。”他重複道。

  “這裏的一切都停止了呼吸;到處都是蒼白的臉。”

  “停止呼吸,蒼白的臉。”

  是的。因爲某種未知的原因,他知道這些。這裏躺着被屠殺的士兵,躺着開裂的頭盔、鏽跡斑斑的戰戟;這裏生出一羣蒼白的武士。這裏是雷劈,時間在這裏倒流,墳墓裏爬出屍體。

  前面有一棵樹,形狀酷似一隻彎曲着指頭去抓東西的手;一隻狗熊被戳在最高的一根樹枝上。它應該是死了,但當粉色的狂風把羅蘭帶過那裏時,它卻擡起頭看着他,眼裏流露出難以言說的痛苦和疲乏。“嗷!”它大聲叫着,接着也不見了,並在羅蘭的記憶中消失了好幾年。

  “羅蘭,往前看——看着你的命運。”

  這時他突然明白了——這是海龜的聲音。

  他看見一道金光閃閃的藍光穿透雷劈的污濁與黑暗。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就脫離了黑暗,進入一片光明,如同一個生命破殼而出,終於在世間誕生。

  “光!讓那裏充滿光明!”

  海龜的聲音大喊道,羅蘭不得不用手擋住眼睛,透過指縫看東西,防止強烈的光線把眼睛刺瞎。他下面是一片血地——或者,他以爲是這樣,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剛剛第一次真正殺人。這是從雷劈流出來的血,來勢洶涌,像要淹沒我們這片世界似的,他心想,不用過很多年,他便會重新想起自己在玻璃球裏的情景,把這些記憶和埃蒂的夢境整理到一起;在夜晚將盡時,他將和他的朋友們坐在收費公路的緊急停車道上,告訴他們,他犯了個錯,他曾被這光芒愚弄,那陣光芒緊接着雷劈的黑暗而來,是那樣的耀眼。“那不是血,是玫瑰,”他告訴埃蒂、蘇珊娜和傑克。

  “槍俠,看——看那邊。”

  是的,就在那裏,灰濛濛的黑柱子拔地而起:那是黑暗塔,所有的光束、所有的能量流都在那裏聚合。透過螺旋形的窗戶,他看到時隱時現的藍色電光,聽到所有被囚禁其中的人們的嘶叫。他感受了這個地方強大的力量,同時也覺察到它的邪惡;他感覺得出黑暗塔是如何將所有事物糾結於誤區之中,把世界間的分界點隱去的;他知道即使疾病削弱了黑暗塔的確定性和連貫性,如同經受癌症折磨的身體,它行惡的潛能仍在不斷增強。這根如巨臂般高舉的灰黑石柱是這個世界最大的祕密和永遠難解的謎。

  前面就是這座塔,高聳入天的黑暗塔。當粉紅風暴帶着羅蘭衝向黑暗塔時,羅蘭想了很多:我要和我的朋友一起,攻入你的軀殼。如果這是卡的意願,我們就要闖入你的心臟,征服你隱藏的邪惡。我們可能爲此要耗去好幾年,但我發誓,以鳥、熊、兔子和魚的名義發誓,以我所有深愛的人的名義發誓——

  但現在天空佈滿了瓦片雲,它們從雷劈飄過來,世界漸漸變暗;黑暗塔旋轉而上的窗戶裏,藍光像瘋子的眼睛似的閃爍不定,羅蘭聽到千百個哀號尖叫的聲音。

  “你將毀滅你所愛的一切。”

  海龜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回語氣殘酷,殘酷而嚴厲。

  “黑暗塔的大門仍將對你緊閉。”

  槍俠吸足一口氣,他使足全身的力氣,代表他們家族世世代代的成員,向海龜大聲駁斥道:“不!它神氣不了多久了!當我親自來到這裏時,就註定它的末日到了!我以父親的名義起誓,它即將倒下!”

  “那麼,來送死吧。”

  話音剛落,羅蘭就被甩到塔側灰黑的石頭上,眼看就要像一隻小蟲被砸在一塊巨礁上一樣,粉身碎骨。但還沒等這一切變成現實——

  庫斯伯特和阿蘭站在一旁註視羅蘭,他們越來越焦急了。他把梅勒林的彩虹捧在手裏,放在臉前,就像祝酒前雙手端捧聖盃的人一樣。袋口的繩子皺巴巴地落在羅蘭佈滿灰塵的鞋尖上;他的面頰和額頭浸在一片粉紅的光華中,他們倆都不喜歡這顏色。他的臉看起來還有一絲活氣,而且頗爲飢餓。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着一個問題: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哪裏?

  “羅蘭?”庫斯伯特反覆喊他的名字。“如果我們想搶在他們圍攻我們前去到懸巖上,你必須馬上把那玩意放到一邊。”

  羅蘭沒有絲毫動靜。他低聲說了些什麼,聲音低得都被呼吸聲蓋住了,過了一會兒,庫斯伯特和阿蘭互相交流了一下看法,一致覺得這個字是雷劈。

  “羅蘭?”阿蘭走上前,試探地叫道。阿蘭把右手伸到玻璃球和羅蘭前傾專注的臉龐之間,像醫生將手術刀切入病人身體那樣小心翼翼。但羅蘭沒有任何反應。阿蘭收回手,轉身回到庫斯伯特身邊。

  “你能摸到他嗎?”伯特說。

  阿蘭搖頭說:“不行,他似乎在某個很遠的地方。”

  “我們必須叫醒他。”庫斯伯特的聲音乾巴巴的,幾乎顫抖。

  “範內告訴過我們,一個人處於精神入定狀態時,你突然把他叫醒,很容易把他弄瘋,”阿蘭說。“記得嗎?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這個膽量——”

  羅蘭抽搐了一下。嵌着眼睛的眼窩好像在漲大。他的嘴巴拉成一條線,他們知道,這是羅蘭做出痛苦決定時的表情。

  “不!它即將倒塌!”他的吼叫聲使得他身邊的兩個男孩渾身起雞皮疙瘩;那根本不是羅蘭的聲音,至少不是他現在的;他們聽到的是一個成熟男子的嗓音。

  “天,”很久以後,阿蘭說,那時他和庫斯伯特正陪着睡着的羅蘭,坐在營火前,“那是國王般的聲音。”

  但眼下,他們倆被嚇得呆若木雞,只能呆呆地望着那位靈魂出竅的朋友,聽着他的喊叫聲。

  “當我親自來到這裏時,就註定它的末日到了!我以父親的名義發誓,它即將倒下!”

  接着,羅蘭怪異的粉紅色臉龐開始扭曲,彷彿面對着某種難以想象的恐怖,庫斯伯特和阿蘭一個箭步衝上前。剛纔他們擔心救他可能反而會把他推向毀滅,但現在已經不是考慮這種問題的時候了。如果他們不採取行動,他們將眼睜睜地看着玻璃球奪走羅蘭的生命。

  庫斯伯特曾在老K酒吧前院裏揍了羅蘭;這回是阿蘭這麼做了,這是爲了幫助朋友。他抄起右拳,對着槍俠額頭正中用力打了過去。羅蘭向後倒了下去,玻璃球從他手中滑落,可怕的紅光也從他臉上褪去。庫斯伯特迅速扶住了羅蘭,阿蘭則接住了玻璃球。球上強烈的粉紅光芒依舊怪異地閃耀着,光芒刺向阿蘭的眼睛,吸取他的心智,但他看都沒看它一眼,便堅決地把它塞進了袋子……當他把袋口繩子抽緊時,發現那紅光熄滅了,彷彿消失了一般,至少,目前是這樣。

  他轉過身,看到羅蘭額頭正中隆起的淤青塊,不由得變了臉色:“他——”

  “身子很冰。”庫斯伯特說。

  “最好趕快把他弄醒。”

  庫斯伯特冷峻地看着阿蘭,一掃平時的好脾氣。“是啊,”他說,“你說得對。”

  錫彌等在通往廚房的樓梯腳下,不安地等待託林太太回來,或者說,等待着她的傳喚。他已經說不清她在廚房裏待了多久,似乎她永遠都不會出來了。他希望她趕快回來,不僅如此——比一切都重要的是,他希望她把蘇珊小姐帶來。錫彌對這個地方,對這一天有一種十分糟糕的感覺,它就像此刻被西邊的煙霧燻黑的天空一樣,黑乎乎一片。那邊發生了什麼,是不是和他先前聽到的雷鳴般的聲音有什麼牽連,錫彌並不明白,他只想在那霧濛濛的太陽下山前離開這裏,太陽下山後,真正的惡魔月亮就會升起,而不是白天掛在空中的那個魅影。

  走道和廚房間的一扇旋轉門被推開,奧利芙匆忙地走出來。她隻身一個人。

  “她在儲藏室,安然無事,”奧利芙說,她擡手捋着日漸灰白的頭髮,“我從那兩個看守嘴裏就套出這麼點消息,沒別的了。我看到他們開始用那種愚蠢的陋語講話時,就知道會這樣。”

  沒有一個確切的詞能指代眉脊泗牧人的那種語言,但領地上層人士通常稱之爲“陋語”。奧利芙認識看守儲藏室的那兩個牧人,要知道,她以前也是在牧人中長大的,和牧人們一同騎馬,一同閒談;她心裏明白,除了陋語,這兩個傢伙還會其他的語言。他們之所以用陋語,是爲了裝出不理解她的樣子,免得彼此因直白的拒絕而感到尷尬。儘管她能很自如地用她的陋語做出迴應——用他們母親從未說過的髒話罵他們——只要她願意,但出於同樣的原因,她還是接受了他們的拒絕。

  “我告訴他們樓上有人,”她說,“我還說,我認爲他們可能想偷銀器。我說我想把那羣人趕出去,但他們還是不吱聲。屁都不放一個,真是狗屎,臭狗屎!”

  錫彌雖然在心裏暗罵他們是狗孃養的一雙活寶,但還是決定嘴上什麼也不說。奧利芙在他面前踱來踱去,那雙冒火的眼睛不時地瞟一眼緊閉的廚房門。最後她又在錫彌面前站住:“把你口袋裏的東西都翻出來,”她說,“看看我們能不能從中找到一絲希望。”

  錫彌照她的話做了,他從一個口袋裏掏出一把小刀(是斯坦利·魯伊茲送給他的禮物)和半塊喫剩下的甜餅;接着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三支小指粗的爆竹,一個大爆竹和一些硫磺火柴。

  看到錫彌拿出來的這些東西,奧利芙的眼睛亮了起來。“聽着,錫彌。”她說。

  庫斯伯特輕輕拍打羅蘭的臉,不見反應。阿蘭把他推到一旁,跪下握住槍俠的手。他從來沒用這種方式感應過,但他曾經聽說這樣可以觸及一個人的心靈,至少在某些情況下可以。

  羅蘭!羅蘭,醒醒!求你了!我們需要你!起先羅蘭沒有絲毫動靜。過了一會兒,他挪動了一下身子,嘴裏咕噥着什麼,並且把自己的手從阿蘭手裏抽了出來。在他睜開眼睛之前,他身邊的兩個同伴對將會看到的感到一絲恐懼:說不定他眼窩裏根本就沒有眼珠,而且閃着怪異的紅光。

  但他們看到的是羅蘭的眼睛,安然無恙——還是那雙射手冷靜的藍眼睛。

  他掙扎着想站起來,可是第一次努力失敗了。他伸出手,庫斯伯特和阿蘭分別握住其中的一隻,把他拉了起來,這時庫斯伯特發現了一件奇怪而可怕的事情:羅蘭的頭髮裏多了許多銀絲。而早上,他還是一頭烏黑的頭髮,對此他敢發誓,然而,早晨畢竟已經過去很久了。

  “我昏睡多長時間了?”羅蘭的指尖碰了碰額頭中間的腫塊,疼得齜牙咧嘴。

  “不是很久,”阿蘭說。“可能五分鐘吧。羅蘭,對不起,我打了你,但我不得不這麼做。那東西……我覺得它想要你的命。”

  “也許你想得沒錯。它現在安全嗎?”

  阿蘭默不作聲地指了指袋子。

  “好。目前最好由你或庫斯伯特保管玻璃球。我可能……”他在搜索一個恰當的表述,當他終於找到的時候,他的嘴角揚起一絲苦楚的冷笑——“被誘惑了,”他把剩下的半句話說完了。“現在趕往懸巖吧,我們還有任務要完成。”

  “羅蘭……”庫斯伯特開口說。

  羅蘭一手撐着馬鞍的前橋轉過身。

  庫斯伯特舔了舔嘴脣,有那麼一小會,阿蘭覺得他不會問:如果你不行,就由我來問,阿蘭暗自想着……但伯特還是把話擠出來了,語速很急促。

  “你看到什麼了?”

  “很多東西,”羅蘭說,“我看到很多東西,但很多已經記不清了,和夢一樣,你醒來後,夢中的事會變得模糊不清。我會在路上把記得的事告訴你們。我必須讓你們知道,因爲它改變了一切。我們要回一次薊犁,但不會逗留很久。”

  “然後去哪裏?”阿蘭一邊問一邊跨上馬。

  “去西邊,去尋找黑暗塔,如果我們今天能活下來的話。來吧,先去解決油罐車。”

  那兩個牧人正在捲菸,突然聽到樓上傳來一聲巨響。他們跳了起來,互相對視了一眼,手中正在卷的菸草像棕色的雪粒散落了一地。接着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這時門被踹開了,又是守寡的市長夫人,這次她身邊陪着一個女僕。牧人們和這女僕很熟——她叫瑪麗婭·湯姆斯,是鋼琴牧場一個老牧師的女兒。

  “那幫狗賊在這裏放火了!”瑪麗婭用陋語對他們喊道:“快幫忙!”

  “瑪麗婭小姐,我們受命看守——”

  “儲藏室裏關着的弱女子?”瑪麗婭眼噴怒火,向他們喊道,“快點,你們這些笨蛋,趁着這整個房子還沒燒起來,快來幫忙!否則,我看你們怎麼向倫吉爾先生解釋,當海濱區在你們眼皮底下燒成灰燼時,你們爲什麼站在這裏用拇指堵屁眼。”

  “趕快!”奧利芙咬着牙說。“你們都是膽小鬼嗎?”

  樓上的客廳裏又傳來好幾聲比第一次巨響稍弱的爆炸聲,錫彌引爆了小爆竹,接着他又用同一根火柴點燃了窗簾。

  那兩個傢伙交換了一下眼色。“小姐,”兩人中年紀較大的那個說着把視線移到瑪麗婭身上,這時他不想再費心用陋語說話了。“守着這扇門。”他說。

  “我會像鷹一樣守着。”她允諾道。

  兩個老傢伙匆忙出去了,一個緊緊拉着流星錘的繩索,另一個從皮帶的劍鞘中拔出一把長刀。

  一聽到他們的腳步聲踏上大廳盡頭的樓梯,奧利芙就對瑪麗婭點頭示意了一下,接着她們一起穿過房間。瑪麗婭拉開門閂,奧利芙打開了門,蘇珊立刻從儲藏室裏走了出來,依次看了她們倆一眼,遲疑着笑了。瑪麗婭看到蘇珊小姐腫起的臉頰和鼻子邊的血痂,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等瑪麗婭的手摸到她的臉,蘇珊便將它握住了,她輕輕地握了握瑪麗亞的手指。“你覺得託林現在會來抓我嗎?”她剛問完,就意識到另一個救她的人正是託林。“奧利芙……託林太太……對不起,我並不是想這樣無情。但你必須知道羅蘭,就是你所認識的那個威爾·迪爾伯恩,他永遠都不會——”

  “我心裏明白,”奧利芙說,“現在沒有時間說這些了。快走。”

  她和瑪麗婭一起把蘇珊帶出廚房,離開通往主房的樓梯,往最北端的地下儲藏室走去。奧利芙讓她們在那個存放乾貨的儲藏室等着。她走開了大約五分鐘的光景,但這五分鐘的等待對蘇珊和瑪麗婭來說就像永遠沒有盡頭似的。

  奧利芙回來的時候,穿了一個顏色絢麗的大披肩,那披肩在她身上顯得有些太大——這個披肩可能是她丈夫的,但蘇珊覺得就是對死去的市長來說,這個披肩也太大了點。奧利芙把披肩的一角塞進牛仔褲,以免被它絆倒。那條披肩像毯子似的搭在她手臂上,她還帶來了兩條較小的輕便些的披肩。“穿上它,”她說,“外面會很冷。”

  接着,她們離開乾貨儲藏室,穿過窄小的僕人通道,往後院的方向離去。如果她們走運的話(還有,如果米蓋爾還昏睡着的話),錫彌會在那裏備好馬等着他們。奧利芙真心希望他們能有幸逃過此劫,她希望蘇珊能在太陽下山前安全離開罕佈雷。

  並且要趕在月亮升起前。

  “蘇珊被俘虜了,”在向西趕往懸巖的路上,羅蘭把他看到的情況告訴同伴,“那是我在玻璃球裏看到的第一件事情。”

  他用如此輕描淡寫的口吻講了蘇珊的情況,這讓庫斯伯特大爲喫驚。眼前這個人已不是幾星期前的那個愛火焚身的羅蘭了。彷彿他找到了一個夢境,用來穿越玻璃球裏的紅光,而他現在還有一部分沉浸在那個夢境裏。亦或是那夢境駕馭着他?庫斯伯疑惑着。

  “什麼?”阿蘭問。“蘇珊被抓了?被誰抓了?她還好嗎?”

  “被喬納斯抓了。他把她打傷了,但不太嚴重。她會恢復的……她會活着的。如果我認爲她的生命陷於任何危險的狀況,我會立即回去救她的。”

  懸巖就在他們前面,它像海市蜃樓般在塵土中忽隱忽現。庫斯伯特看到陽光在油罐車上反射出霧濛濛的海星狀,他還看到了人,很多人,還有很多匹馬。他輕輕拍了拍自己坐騎的脖子,側過頭瞥了一眼阿蘭,看他是否拿着倫吉爾的機關槍,那槍正在他手裏。庫斯伯特把手伸到腰背,檢查彈弓是否還在,還有他的鹿皮彈藥包,那裏面裝了許多錫彌偷來的大爆竹,還有一些鋼彈。

  總之,他正竭力控制自己不走回頭路,庫斯伯特心想。他覺得這種想法令他舒服了一些——有時羅蘭讓他覺得怪嚇人的。他堅強不屈的性格以外還有某些東西,近似瘋狂的東西。如果它在你的性格中,你會很高興地接受它……但更多時候你希望它根本不存在,不存在於任何人的性格中。

  “她在哪兒?”阿蘭問。

  “雷諾茲帶她回海濱區去了。她被關在儲藏室……或者曾經被關在那裏。我說不清是哪種情況,因爲……”羅蘭停下想了想繼續說:“玻璃球看得很遠,有時它看到比現狀更多的東西。有時,它所預見到的將來會發生的事其實已經發生了。”

  “將來的事怎麼可能已經發生了呢?”阿蘭問。

  “我不知道,再說,我覺得它並不總是這樣的。我認爲與其說它與梅勒林的彩虹有關,不如說是與這個世界關聯的。現在時間變得很奇怪。我們都明白,不是嗎?怎麼有時一些事情彷彿……一溜而過,就好像到處都有無阻隔界,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但我知道蘇珊是安全的,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錫彌會幫助她……或者正在幫助她。不管怎樣,喬納斯沒有發現錫彌,錫彌一路跟着蘇珊,回到海濱區了。”

  “錫彌好樣的!”阿蘭說着把拳頭舉上天空,“烏拉!”接着又問:“那我們呢?你有沒有看到我們的將來?”

  “沒有。這部分轉眼就逝去了——我都沒來得及瞥一眼,玻璃球就把我帶走了,就像是卷着我飛走了。不過……我看到地平線上飄起濃煙。那個情景我記得,那可能是油罐車燃燒冒出的煙霧,或者是愛波特大峽谷前面的樹叢燃燒時產生的煙氣;也可能兩者都有。我覺得等待着我們的是勝利。”

  庫斯伯特看着他的老朋友,神情怪異。伯特曾經出於無奈在庭院裏把那個深陷愛河的年輕人揍倒在地,爲了喚醒他對自己肩上責任的認識……那個年輕人到哪裏去了?是什麼改變了他?是什麼讓他的頭上多了縷縷白髮?

  “如果我們在接下來的戰鬥中能活下來,”庫斯伯特仔細看着槍俠說,“她會在路上遇到我們。對不對,羅蘭?”

  他看出羅蘭臉上痛苦的表情,總算明白了:那個癡情的愛人還在這兒,但玻璃球帶走了他所有的歡樂,留給他的僅僅是悲痛憂傷。這一點,以及一些新的意圖——是的,庫斯伯特強烈地感覺到它們的存在——還有待明確。

  “我不知道,”羅蘭說。“但我幾乎不希望遇到她,因爲我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了。”

  “什麼?”這次庫斯伯特扯住了繮繩。

  羅蘭平靜地看着他,不過這回他的眼睛裏含着淚水。

  “我們都是受卡愚弄的傻瓜,”槍俠說,“蘇珊稱它爲像風一樣的卡。”他先看了眼左邊的庫斯伯特,又轉過頭看着右邊的阿蘭,“黑暗塔是我們的卡,尤其是我的。但那不是她的,因此她也不是我的。約翰·法僧也不再是我們的卡,我們去進攻他的部隊,不是爲了打敗他,而是因爲他妨礙了我們的行動。”他舉起手,然後放下,彷彿在說,你還想讓我告訴你什麼?

  “羅蘭,根本不存在什麼塔,”庫斯伯特耐心地說,“我不知道你在玻璃球裏究竟看到了些什麼,但黑暗塔根本不存在。嗯,我想,它也許是個象徵吧——就像亞瑟的聖盃,或是耶穌的十字架一樣——但它不是真實存在的,不是一幢真實的建築——”

  “不,”羅蘭說。“它是真實的。”

  他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看到他一臉的堅定。

  “我們的父親知道,它真的存在。在那片灰暗的土地那邊——我現在記不清它的名字了,那是我丟失的東西之一——那裏就是末世界,末世界中佇立着一座黑暗塔。我們的父親一直把它當作絕對機密;在世界走向衰敗的那幾年裏,是它把他們結合到一起組成了卡-泰特。我們回到薊犁後——如果我們能回去的話,我覺得我們做得到——我會把看到的告訴他們,他們會證實我所說的。”

  “這些都是你在玻璃球裏看到的?”阿蘭用驚異的語氣問。

  “我看到了很多東西。”

  “但沒有蘇珊·德爾伽朵。”庫斯伯特說。

  “是的。當我們解決了那羣人,她完成了在眉脊泗的任務,她在我們卡-泰特中的使命就結束了。在玻璃球裏的時候,我面對着一個選擇:一個是蘇珊,成爲她的丈夫,成爲她所懷着的孩子的父親……另一個是黑暗塔。”羅蘭用顫抖的手抹了抹臉頰,“如果不是因爲黑暗塔即將倒塌,我一定會不假思索地選擇蘇珊。但如果黑暗塔倒塌,我們知道的一切將一掃而空,世上將會出現我們意想不到的混亂。我們必須行動……我們必須行動。”在他青春光潔的面頰和額頭之間,是一雙老成的殺手的眼睛,是那雙埃蒂·迪恩將在飛機盥洗室的鏡子裏首先瞥見的眼睛。但現在,這雙眼睛溢滿了稚氣的眼淚。

  然而,他的聲音已經沒有一絲孩子氣了。

  “我選擇黑暗塔。我必須做這樣的選擇。讓她找到另一個愛人,天長地久地過着美好的生活——她會找到的,不久就會找到。至於我,我選擇黑暗塔。”

  蘇珊騎上派龍。剛纔錫彌點燃大廳的窗簾後,已經把這匹馬趕到了後院。奧利芙·託林騎着一匹領地的公馬,錫彌坐在她後面,牽着卡皮的皮帶。瑪麗婭打開後門,祝願他們好運,接着三人便疾馳而出。這時,太陽開始西下了,不過,風帶走了先前揚起的大部分煙塵。不管荒地那裏發生了什麼事,現在都結束了……或者正在這一時刻的另一層面發生着。

  羅蘭,好好的,蘇珊暗暗祈禱着,我很快就能見到你了,親愛的……我會盡快趕到。

  “我們爲什麼往北走?”她沉默了半小時後問道。

  “因爲沿岸的道路最好走。”

  “但——”

  “噓!他們會發現你不見了,接着就會搜房子……如果火沒有把房子燒爲平地的話。在房子裏找不到你:他們就會往西沿着偉大之路搜尋。”她向蘇珊瞟了一眼,此時的她不太像罕佈雷民衆所瞭解的……或者是他們自認爲了解的那個備受議論、猶豫不決的奧利芙·託林,“如果我知道你會選擇那個方向,那些我們盡力要避開的人也會估計到。”

  蘇珊默然,她迷惑不解,說不出話來,但奧利芙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蘇珊爲此感到很慶幸。

  “到他們發現房子裏沒人而準備西行搜捕的時候,太陽也下山了,今晚我們將在離這裏約五英里外的海崖巖洞裏過夜。我是漁民的女兒,對那些巖洞的熟悉程度無人能及。”這話勾起了她童年在巖洞玩耍的記憶,她開心起來,“明天,依你所願,我們將掉頭西行。恐怕你一路上要多一個胖乎乎的老寡婦做女伴了,你最好能趕快習慣這一點。”

  “你真是太好了,”蘇珊說。“夫人,你應該讓我和錫彌自行趕路的。”

  “然後我回到哪裏去?嗬,我想讓兩個幹廚房活的僕人聽從我的吩咐都做不到。弗朗·倫吉爾成了整個事件的操縱者,我沒有興致等着看他怎麼一步步往下幹。我更不想等着他來處置我,說我是一個瘋子,然後把我關進窗子安柵欄的囚房。或者,難道我應該待在那裏看哈什·倫弗魯如何把靴子高高翹在我的桌子上處理市長事務?”奧利芙大笑起來。

  “夫人,對不起。”

  “抱歉的話我們以後再說,”奧利芙說,語氣聽起來極爲愉快,“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悄悄到達巖洞。這麼做肯定能讓人覺得我們就此人間蒸發了。抓好了。”

  奧利芙突然停下馬,站在馬鐙上,環顧四周弄清了他們所在的方位,接着點點頭,坐回馬鞍上,轉身對錫彌說:“年輕人,你該騎上自己那頭忠實的騾子回海濱區了。如果有騎手跟在我們後面,你必須找些合理的藉口把他們引開。能做到嗎?”

  錫彌一臉苦色。“託林夫人,我找不到合適的藉口,所以,我做不到。我真不知該怎麼說。”

  “胡扯,”奧利芙說着親了親錫彌的額頭,“小跑着往回走吧,如果到太陽下山時,還是沒發現有人跟蹤我們,就掉頭重新往北跟上我們。我們會在路標旁等你。你知道我指的是哪個地方嗎?”

  錫彌覺得自己知道,儘管它位於他僅有的一些地理知識的最北邊界。“是紅色的牌子嗎?上面蓋着寬邊帽,箭頭指向城鎮方向?”

  “就是那裏。可能要到天黑你才能走到那裏,不過今晚月色將會很明亮。如果你不能馬上返回,我們會在約定的地方等你。但你必須返回去,並且把任何可能跟蹤我們的人引開。明白了嗎?”

  錫彌明白了。他跳下奧利芙的馬,叫喚卡布裏裘斯走上前,騎了上去,被騾子咬過的地方坐下去的時候身子不禁縮了一下。“奧利芙夫人,就這樣吧。”

  “好,錫彌。很好,出發吧。”

  “錫彌?”蘇珊說。“請過來一下。”

  錫彌來到蘇珊身邊,帽子合在胸前,擡頭景仰地看着她。蘇珊彎下腰吻了他,吻的不是額頭,而是嘴脣。錫彌陶醉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謝謝你,先生,”蘇珊說。“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錫彌點點頭。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低得像在哼哼,“這不過是卡的安排。”他說,“我心裏明白這一點……但是我愛你,蘇珊小姐。你們一路小心,一會兒見。”

  “我等着你回來。”

  但他們之間不存在不久和後來。錫彌騎着騾子朝南走時,回頭望了一眼,揮手和她們告別,蘇珊也舉起手,迴應着他。這是錫彌最後一次看到蘇珊,從許多角度來說,這是件幸福的事。

  拉迪格在離懸巖外一英里的地方安插了警戒哨,但羅蘭、庫斯伯特和阿蘭在逼近油罐車途中遇到的金髮碧眼的男孩一臉困惑,好像不確定自己到底該怎麼做,因此也沒有對任何人構成威脅。他的嘴巴和鼻子周圍有很多皮下出血點,這說明這位由法僧派來執行任務的人一路奔波勞頓,幾乎沒什麼新鮮的食物供給。

  庫斯伯特做出“好人”的手勢語——雙手合在胸前,左手放在右手上,接着向他問候致意的人伸出雙手——那位金髮碧眼的哨兵面帶微笑,以同樣的手勢示意。

  “那頭髮生了什麼稀奇事?”男子用濃重的內世界口音問羅蘭,他聽起來像是日耳曼人。

  “三個小夥子殺了幾個大人物,然後逃向山裏去了,”庫斯伯特答道。他的模仿能力很強,毫無破綻地學着哨兵的口音做了回答。“那裏有過一場戰鬥。現在已經結束了,不過戰鬥的過程真是可怕。”

  “什麼——”

  “沒有時間了,”羅蘭突然插話道。“我們有緊急任務,”他把手合在胸口,然後伸出手臂:“萬歲!法僧!”

  “‘好人’!”金髮碧眼的哨兵機敏地迴應道。他微笑着迴應了羅蘭;這微笑告訴他們,如果有充裕的時間,他會問庫斯伯特從哪裏來,與誰相熟等問題。接着,他們便過了哨兵口,進入了拉迪格的監視範圍。這麼輕而易舉就混進來了。

  “記住,幹完就跑,”羅蘭說,“不可有絲毫遲誤。失手了就放棄——沒有其他辦法。”

  “上帝啊,別提這事了。”庫斯伯說道,不過他是微笑着說的。他從皮套裏拔出彈弓,用拇指試了試弓弦的彈性,然後舔了舔拇指,把它舉到空中。照他們現在的進度來看,問題應該不大;風吹得很猛,但好在他們是順風前進。

  阿蘭把倫吉爾的機關槍吊帶解開,神情疑惑地看了看它,隨後猛地把擊鐵滑管往後一拉。“羅蘭,我不太會玩這傢伙。槍上好子彈了,我覺得我弄明白怎麼用它了,可是——”

  “那就用吧,”羅蘭說。他們三人加快了步伐,馬蹄嗒嗒地錘擊着硬邦邦的地面。一陣狂風吹過,掀起他們胸前的披肩。“它就是用來執行這種任務的。如果它卡住了,馬上扔了它改用你的左輪手槍。準備好了嗎?”

  “好了,羅蘭。”

  “伯特,你呢?”

  “當然,”庫斯伯特用極度誇張的罕佈雷口音回答道,“我準備好了,確實準備好了。”

  他們前方,一羣羣騎手穿行於油罐車的前前後後,不時揚起一陣陣塵土,他們正在集合縱隊,準備出發。步兵巡視時,好奇地看着這幾個新來的人,但這卻沒有引起他們絲毫的警覺,這一點真是要命。

  羅蘭同時拔出兩把手槍。“薊犁!”他喊道。“衝啊!薊犁!”

  他鞭打着拉什爾飛奔前進,另外兩個男孩也一起加快了速度。庫斯伯特仍舊騎在中間,他扯緊繮繩,拿着彈弓,抿緊的嘴脣裏叼着的熒光火柴閃閃發亮。

  槍俠們像猛獸似的往懸巖疾衝而去。

  派錫彌回南面後二十分鐘,蘇珊和奧利芙繞過一個急轉彎,和路上三個騎馬的男人撞了個正着。在已近黃昏的太陽餘暉中,她看到中間那人的手上刺着一個藍色靈柩刺青。這人是雷諾茲,蘇珊的心倏地往下沉。

  雷諾茲左邊那人——他帶着一個污跡斑駁的白色牧人帽,臉上橫着一雙無精打采的三角眼——蘇珊不認識。右邊那個人像是個鐵石心腸的牧師,他是拉斯洛·萊默。雷諾茲朝蘇珊笑了笑,然後瞥了一眼萊默。

  “拉斯洛和我一直沒能聚在一起喝上一杯,爲他死去的哥哥,我們那行善積德的長官送行,”雷諾茲說。“我們被派到這兒來之前,連鎮上都沒去過。我本不打算走的,但……該死的!那老婆子真有兩下子,都能讓殭屍‘吹蕭’了,請恕我粗俗。德爾伽朵小姐,依我看,你的姑媽已經受她控制了。她——”

  “你的朋友都死了。”蘇珊對他說。

  雷諾茲停頓片刻,聳聳肩說:“唔,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至於我嘛,我已經決定,即便他們還活着,我也將獨自行動。但我可能在附近再留一個晚上。收割的事……我在郊外聽說了很多民間慶祝的方式,尤其是篝火慶典那一節。”

  三角眼的男人哈哈大笑,聲音毛糙,好像喉嚨口卡着一口痰似的。

  “讓我們過去,”奧利芙說。“這個姑娘什麼都沒做,她是無辜的,我也一樣。”

  “可她曾協助迪爾伯恩逃跑,”萊默說,“他殺了你的丈夫和我的哥哥。我可不覺得這是無辜。”

  “諸神自有公斷,如果津巴·萊默爲人正派,神會讓他重生的,”奧利芙說,“但事實上,他貪污了一半的城鎮財產,那些沒有交給法僧的錢財,他都佔爲己有了。”

  萊默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似的退縮了。

  “你不知道我對此一清二楚吧?拉斯洛,你們一直看輕我,這讓我感到無比氣憤……不過,我爲何要在乎你們這等人的看法呢?我知道的事已經夠讓我噁心的了,我還是不要再自添煩惱了。我還知道你們的同謀是誰——”

  “閉嘴。”萊默陰沉着臉說。

  “——他很可能就是刺穿你哥哥那顆黑心的人;那天一早,有人看到雷諾茲先生在那個側房裏,有人這麼告訴我——”

  “閉嘴,你這賤人!”

  “——我相信這是真的。”

  “夫人。你最好按他說的做,保持安靜,”雷諾茲說。他臉上那種懶洋洋的調侃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蘇珊心想: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所作所爲。即使他已經高高在上,就算別人知道了事實也傷害不了他,他還是不願自己的事被泄漏出去。另外,沒有喬納斯,他的地位就會下降,下降很多,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

  “讓我們過去。”奧利芙說。

  “不行,夫人。我不能那麼做。”

  “那我來幫幫你,怎麼樣?”

  在鬥嘴的時候,奧利芙已經把手偷偷伸進那條大得過分的披肩,這時,她舉起了一把巨大的老式手槍,槍把是黃色象牙做的,槍筒上還嵌着已經褪去光澤的銀絲,槍的頂端是黃銅扳機。

  槍對奧利芙來說絕對是個生疏的玩意。她連拔槍都煞費周折——槍鉤住了披肩,她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它扯開。她扣扳機的動作同樣極爲笨拙,她兩個拇指並用,試了兩次才上好子彈。但這三個男人已經被她手裏的這把老式大口徑短槍嚇得不知所措。雷諾茲的慌恐並不亞於其他二人;他騎在馬上,下巴鬆垮地掉了下來。喬納斯要是在這裏,保準已經嚇得掉眼淚了。

  “抓住她”一個老態龍鍾的嘶啞尖叫聲從三個堵住路的男人身後傳來。“你們怎麼回事,一幫蠢貨?抓住她!”

  這時,雷諾茲最先行動了起來,他伸手去拔槍,動作迅捷,但之前他給了奧利芙太多時間,結果捱了一槍,一記空槍。他剛從皮帶上取下左輪手槍的槍筒時,守寡的市長夫人已經雙手舉起老槍對準他,像小女孩被逼着喫些噁心難嚥的東西時那樣,緊緊閉着眼睛,扣動了扳機。

  火星一閃而過,但是,因爲火藥過於潮溼,只聽到槍口發出低沉無力的撲哧一聲,接着冒出了一陣藍煙,而子彈——如果它竄出槍膛,足以把克萊·雷諾茲鼻子以上的半個頭打飛——仍舊躲在槍筒裏。

  緊接着,雷諾茲的槍砰的一聲,只見奧利芙的馬驚惶地揚起前腿,大聲嘶叫着。奧利芙頭朝下從馬上摔了下去,她披肩上出現了一個黑洞,那黑洞正好落在披肩的一條橘紅色條紋上——而那條紋底下,正是她的心臟。

  蘇珊聽見了自己的尖叫聲,那叫聲彷彿來自遠方,她可能叫了好一會兒了。接着她聽到小馬的馬蹄聲從幾個男人身後傳來,聲音越來越近……她明白了。還沒等那幾個眼神倦怠的男人走到一邊讓出道來,她已經明白來者是誰,同時也停止了尖叫。

  把女巫送回罕佈雷的小馬已經跑得精疲力竭,於是她換了一匹新馬,但車仍舊是原來那輛黑色的推車,車上還是同樣的金色神祕紋飾,也還是同樣的駕車人。蕤坐在車裏,那雙爪子拉着繮繩,腦袋像生鏽破舊的機器人似的搖來擺去,她朝蘇珊冷冰冰地咧嘴笑着,就像一具張着嘴的殭屍。

  “嗨,我的小心肝。”她說,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蘇珊到她的小屋去證明自己的清白時,她也是這樣叫蘇珊的。那天晚上蘇珊是興高采烈地一路跑着到蕤的小屋去的。她走在吻月的月光下,跑步使她血流加快,使她的皮膚變得紅彤彤的;她一邊小跑,一邊哼着那首《無憂之愛》。

  “要知道,你的好朋友把我的玻璃球搶走了,”蕤說着,從三個男人身邊經過,又往前走了幾步,停下了馬。見此情景,就連此刻俯視着她的雷諾茲也覺得渾身不舒服。“他們把我的可愛魔球搶走了,就是那羣可惡的男孩乾的。那幾個小子簡直壞透了。啊哈,不過球在我手裏的時候,它讓我看到將來的很多事情。在許多方面它看得很遠,不過,許多情景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我的小心肝,我不會忘記,你會沿這條路過來。我也不會忘記,死在這兒的這個老婊子會帶你到這兒來。而現在,你必須到城裏去。”她的嘴巴咧得更開了,樣子古怪得難以形容。“你知道,集市日慶祝的時候到了。”

  “放我走,”蘇珊說。“放我走,否則看你怎麼和薊犁的羅蘭交代。”

  蕤根本不理會她,她對雷諾茲說:“正面綁緊她的手,讓她站在車後面。有人想看她,他們想好好看看她,這下他們馬上就能實現心願了。如果她姑媽安排妥當的話,城裏將會有很多人等她呢。把她綁起來,現在就綁,利索點。”

  阿蘭趁機清理了一下思路:我們本可以繞過他們——如果羅蘭所說都是真的,那麼巫師的彩虹是惟一的關鍵所在,而且它就在我們手裏。我們本可以繞過他們。

  當然,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事。上百代槍俠用鮮血證明了這一點。不管有沒有黑暗塔,小偷從來都沒有獲得戰利品的權利,除非他們能停止偷盜行徑。

  阿蘭湊上前在馬耳朵邊咕噥了幾句。“我開槍時如果你亂蹦亂跳,我就把你該死的腦袋打爛。”

  羅蘭騎着駿馬,跑在另兩人前面,一路往前殺去。他們前面有一羣人——其中五六個騎着馬,大概十二個步兵正在看着那一對把油罐車拉上來的公牛——他們傻呆呆地盯着羅蘭,一動不動,直到他開槍,他們纔像一羣受驚的鳥兒慌亂散開。羅蘭射倒了所有騎手,那幾匹馬拖着繮繩繞着大圈,接着倉惶而逃(其中一匹馬還拖着一個死兵)。這時,從某個方向傳來一陣喊叫聲:“緊急!緊急!趕緊上馬,你們這幫蠢貨!”

  “阿蘭!”羅蘭見他們陸續集合,扯着嗓子喊道。這時,兩批騎手和武裝士兵紛紛聚集到油罐車前——他們混作一團——排成一條笨拙的防衛線。“現在行動!現在!”

  阿蘭舉起機關槍,將鏽蝕的金屬槍托架在肩膀上,他溫習着僅有的一點速射武器知識:放低瞄準,迅速揮臂,射擊。

  他扣下扳機,子彈嗖嗖地竄入塵土飛揚的空氣中,槍口火星直冒,槍托的反衝力推得他的肩膀猛烈顫動。阿蘭從左往右掃射着,俯瞰着那些正四散逃逸、慌忙抵擋的敵人,接着,他的視線越過了油罐車那高高的防禦鋼牆。

  第三輛油罐車事實上是自己爆炸的,那種爆炸聲是阿蘭從未聽到過的:那是一陣刺耳劇烈的撕裂聲,伴隨着亮徹天空的橘紅色火光。鋼殼被撕成了兩半,飛了起來。一塊鋼板被旋空拋出,墜落在三十碼外的荒地上,燒成了一團火球。另一塊嘩地一下彈入了烏黑的煙柱。一個熊熊燃燒的木輪像個盤子似的在空中飛旋着,然後一路拖着火花和燒落的碎片砸向地面。

  士兵們尖叫着慌亂逃躥——一些人單憑着兩條腿狂奔不止,其他人驅馬逃散,壓低身子,緊靠着馬脖子,個個嚇得眼睛發直。

  把油罐車前一排防禦兵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後,阿蘭調轉槍口。這時他手中的機關槍已經發燙了,但阿蘭仍舊緊緊地扣住扳機。在這個世界,你必須使出渾身解數,充分利用可用的資源。他駕的馬直往前衝,彷彿聽懂了阿蘭剛纔在它耳邊說的每一個字。

  再炸一輛!我要再炸一輛!正當他想射擊另一輛油罐車時,機關槍發出的那串快速的嘎嘎聲突然停住了——可能它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也可能沒子彈了。阿蘭把它扔到一邊,拔出了左輪手槍。庫斯伯特的爆竹從他身旁飛過,儘管衆人的喊叫聲、噠噠的馬蹄聲、油罐車燃燒的嘶嘶聲混成一片嘈雜,爆竹劃過空氣時的摩擦聲仍然清晰可辨。阿蘭看着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地落在庫斯伯特瞄準的目標上:那是一個標註着“桑諾柯”的原油攪拌器,在一輛油罐車的木輪旁。頃刻間,阿蘭能清楚地看到火光照亮的油罐車一側一字排開九個窟窿,甚至可能有十二個——那是他用倫吉爾的機關槍創造的傑作——接着,隨着一記爆裂聲,又是一個火光四溢的大爆炸。過了一會兒,油罐車一側的槍眼裏閃出火光,裏面的油已經着火了。

  “趕快撤離!”一個戴着褪色軍帽的男人淒厲地喊道。“它要爆炸了!它們都要——”

  阿蘭向他開了一槍,打花了他的一側臉頰,他倒下時,腳上的一隻舊靴子飛了出去。不一會兒,又一輛油罐車爆炸了。只見一塊着火的鋼板被彈到一旁,掉在另一輛油罐車的原油攪煉池下面,緊接着,那輛油罐車也爆炸了。陣陣黑煙衝入雲霄,就像個火葬儀式,天空頓時變得一片灰暗,太陽被蒙上了油膩膩的一層霧。

  羅蘭曾聽到過對法僧的六個主要副手的詳細描述——接受訓練的十四個槍俠都獲得了這個信息——他立刻認出了那個跑向備用馬羣的身影:喬治·拉迪格。羅蘭本可以向他開槍,但如果打不準的話,說不定反而會幫他清掃出一條逃亡路線。

  因此他把槍指向了跑去和拉迪格會合的人。

  拉迪格突然抵着腳跟轉過身,憤怒地盯着羅蘭,眼睛裏充滿了仇恨。接着他又跑了起來,邊跑邊招呼另一個人,又對那些躲在火堆之外,縮成一團的騎手們怒吼。

  這時又有兩輛油罐車相繼爆炸,羅蘭的耳膜被這些沉悶的,鐵拳頭般的爆炸聲撞得嗡嗡直響,這聲音彷彿一股激流,要捲走他肺裏的空氣。他們的計劃是由阿蘭打漏油罐車,庫斯伯特緊跟着把大爆竹點燃了射過去,使漏出的油起火。他投出的第一個爆竹似乎就證實了他們的計劃是切實可行的,但那也是庫斯伯特那天投出的最後一發爆竹。槍俠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深入了敵人領地,由於士兵的混亂,他們又易如反掌地實現了計劃,他們能夠如此幸運是因爲那裏的士兵缺乏經驗和足夠的體能。而在油罐車的安置問題上,則是拉迪格犯了大錯,這都是他一個人的錯。他想也不想就把所有油罐車緊挨着排在一起,現在它們一個接着一個連環爆炸了。一旦火勢出現,根本沒有挽救的機會。還沒等羅蘭擡起左手在空中畫圈比劃,示意阿蘭和庫斯伯特出手,那排油罐車已經被引爆了。拉迪格的營地一下子成了火光四射的地獄,約翰·法僧的機動化襲擊計劃變成了一團巨大的黑煙,狂風把濃煙撕得粉碎。

  “撤退!”羅蘭大聲喊道。“撤!撤!撤!”

  他們趕着馬往西面的愛波特大峽谷奔去。他們撤離的路上,羅蘭感覺到一顆子彈嗖的一下從他左耳邊擦過。就他所知,這是他們襲擊油罐車期間受到的惟一一次攻擊。

  拉迪格憤怒得不能自已,怒氣簡直要炸裂他的腦袋,這對他來說還算是好的——他滿心不安,不知“好人”一旦知道了這裏的慘狀會怎麼處置他。目前,他惟一關心的就是抓住那幾個伏擊他的男人……如果在荒原裏還能有伏擊這一說的話。

  男人?不。

  這是幾個男孩乾的。

  拉迪格知道他們的身份;儘管他不清楚他們是怎麼在這兒冒出來的,但他知道他們是誰,而他們的逃路即將在樹林東邊,在山坡隆起的這個地方終止。

  “亨德里克斯!”他厲聲喊道。亨德里克斯總算把他的人手召集到了備用馬羣旁——那六個人都騎在馬上——“亨德里克斯,過來!”

  當亨德里克斯向他騎去時,拉迪格朝另一個方向轉過身,看到一羣人站在那裏注視着熊熊燃燒的油罐車。他們目瞪口呆的表情和乳臭未乾的臉龐讓他差點上躥下跳地大聲叫起來,但他不願意就此屈服。他拿起一個窄長瞄準器,朝那幾個入侵者開了一槍,不管怎麼樣都不能放過那幾個小子。

  “你!”他對手下喊道。其中一人轉過身來;其餘人則一動也不動。拉迪格大步朝他們走去,邊走邊掏出手槍。他把槍啪的一聲拍在轉過身的人手裏,隨手指着一個沒有轉身的人說:“斃了那個蠢貨!”

  那個士兵驚得一臉茫然,彷彿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他舉起手槍,朝拉迪格指着的人開了槍。那個不幸的傢伙立刻撲倒在地上,四肢攤開,手指顫搐着。其他人紛紛轉過身來。

  “很好!”拉迪格說着把槍收回來。

  “長官!”亨德里克斯喊道,“我看到他們了,長官!我清楚地看到敵人了!”

  接着又是兩輛油罐車爆炸。一些鋼板碎片向他們飛來。有幾個人急忙蹲下;拉迪格則表現得臨危不懼。亨德里克斯也是如此。真是個勇猛的士兵。感謝諸神,在這場噩夢中,他至少還有那麼一個有種的部下。

  “我要不要跟蹤他們,長官?”

  “我會親自帶上你的人跟着他們,亨德里克斯。你們快騎上前面的馬。”他的手臂從士兵眼前掠過,因爲他們呆滯的目光已經從熊熊燃燒的油罐車轉移到被擊斃的戰友身上了,“儘可能多召集些人手,你有沒有軍號手?”

  “有,長官。他叫雷恩斯,長官!”亨德里克斯環顧了一下,招招手,只見一個臉上長滿疙瘩,神情惶恐的男孩騎着馬過來了。一個長着凹痕的軍號斜挎在他胸前磨損的皮帶下。

  “雷恩斯,”拉迪格說,“你跟着亨德里克斯。”

  “是,長官。”

  “亨德里克斯,能找到幾個人是幾個,千萬不要爲此耽擱時間。他們往峽谷的方向去了,有人告訴我那是個哨所。如果真是這樣,我們要把它變成一個射擊場。”

  亨德里克斯歪嘴笑着說:“是,長官。”

  他們身後,油罐車的爆炸聲還在繼續響起。

  羅蘭回頭張望,瀰漫到空中的那團黑煙巨大得讓他喫驚不已。他能清晰地看到前方的灌木叢堵住了峽谷出口的絕大部分。雖然此時風向不對,但他能聽到無阻隔界狂躁的嗡嗡聲。

  他伸出雙手在空中輕輕壓了壓,示意庫斯伯特和羅蘭放慢速度。他們倆看着他把大圍巾解下,搓成一根繩子,把它紮在頭上蓋住耳朵。他們也仿效他,把耳朵遮住。這樣總比沒有任何遮掩來得強些。

  槍俠們繼續西行,他們身後的影子拖得很長,像沙漠裏的鐵架臺。回過頭,羅蘭看到兩羣騎兵正向他們靠近。前面那羣領頭的就是拉迪格,羅蘭心中猜測着,他會故意放慢自己隊伍的行進速度,以便兩支隊伍能夠會合,再聯合進攻。

  這樣很好,他心想。

  他們三人彼此緊跟着趕往愛波特,不斷限住馬速,讓跟蹤他們的隊伍靠近他們。剩下的油罐車接連着爆炸,轟鳴聲一陣接一陣地衝破空氣,地面顫得厲害。摧毀油罐車如此輕而易舉,羅蘭覺得不可思議——即使在經過他們與喬納斯和倫吉爾交戰後,那些士兵的鬥志和勇氣被激發了,搗毀油罐車卻依舊不是件難事。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收割節。當時他和庫斯伯特還不到七歲,手裏拿着小木棍沿着一排稻草人奔跑嬉戲,一路上砰砰砰砰,把稻草人一個接一個推倒。

  儘管羅蘭用大圍巾包住了耳朵,無阻隔界的鳴音依舊頑固地鑽進他的腦子,刺激得他直冒眼淚。他聽到身後傳來追兵的呵斥聲和喧叫聲,這讓他感到高興。拉迪格的部隊覺得勝券在握——二十四人對三人,另外還有人會加入他們的隊伍——他們的鬥志又振奮起來。

  羅蘭眼看前方,對拉什爾指着灌木叢中一條通往愛波特大峽谷的狹長開口。

  亨德里克斯氣喘吁吁地趕到拉迪格身旁,面紅耳赤地說:“長官!有情況稟報!”

  “說吧。”

  “我有二十個人手,另外可能還有三倍於這個數目的士兵正奮力趕來與我們會合。”

  拉迪格並沒有注意聽他的話。他的眼睛如同閃閃發光的藍色冰粒。他的小鬍子下面露出一個貪婪的微笑。“羅德尼。”他叫着亨德里克斯的名字,語氣溫柔得像在召喚情人。

  “長官?”

  “羅德尼,我想他們是進去了。是的……看,我很確定。再過兩分鐘,他們要回頭也來不及了。”他舉起槍,將槍嘴架在前臂,精神振奮地向前面三個槍俠發了一槍。

  “好,長官,好槍法,長官。”亨德里克斯轉過身用力揮手,示意手下的人跟上,再跟上。

  當他們到達樹枝蓬亂糾結的灌木叢缺口時,羅蘭喊道:“下馬!”此刻,他們聞到一股乾燥油膩的氣息,好像一場大火即將爆發。他不知道如果不能騎着馬進入大峽谷,是否會使拉迪格佔上風,他也不在乎這個。這幾匹都是好馬,薊犁的精良品種,在這幾個月裏,拉什爾已經成了他的朋友。他不會帶着它或另兩匹馬進入峽谷,因爲一旦進去,它們就可能被困在火苗與無阻隔界之間。

  幾個男孩迅速下馬,阿蘭把裝球的繩袋從馬鞍上解下,搭在肩上。庫斯伯特和阿蘭的馬立刻嘶叫着並排衝向灌木叢,但拉什爾卻盯着羅蘭徘徊不前。“走啊,”羅蘭拍着它的腰說:“快跑。”

  拉什爾往前奔去,尾巴在身後甩動着。庫斯伯特和阿蘭鑽過灌木叢的空隙。羅蘭跟在後面,時不時地朝地上看一眼,確認火藥槽還在。火藥槽完好如初,裏面的火藥仍舊是乾燥的——自從他們布好這條槽,還沒下過一滴雨。

  “庫斯伯特,”他說。“火柴。”

  庫斯伯特遞給他幾根火柴。他笑得嘴都咧開了,火柴沒從他嘴裏掉出來真是個奇蹟。“我們幫這地方添溫加熱,是吧,羅蘭?對吧!”

  “確實如此,”羅蘭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繼續行動,回到煙道切口處。”

  “讓我來幹,”庫斯伯特說。“好嗎,羅蘭?你和阿蘭繼續前進,我守在這裏。我骨子裏就是個縱火徒,從來沒變過。”

  “不行,”羅蘭說。“這是我的任務,別和我爭。你們走。提醒阿蘭,不管發生什麼,都要保管好玻璃球。”

  庫斯伯特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點頭表示同意。“別讓我們等太久了。”

  “不會的。”

  “祝你走運,羅蘭。”

  “祝你更走運。”

  庫斯伯特匆忙離去。峽谷的路面鋪着鬆散的石子,他的靴子在地上嗒嗒作響。他趕到阿蘭身邊,阿蘭向羅蘭舉起手臂,羅蘭會意地點點頭,然後突然一閃,躲開了一發子彈。那子彈擦到他的帽檐,差那麼一點就打在太陽穴上了。

  他蹲到灌木叢通道的左邊,四處張望了一番。他的整張臉都被風猛吹着。拉迪格的部隊正在以極快的速度逼近,比他預計的要快得多。如果風把火柴吹滅——

  不要擔心如果,堅持,羅蘭……堅持……等他們過來……

  他兩手各拿着一根沒點燃的火柴,盤坐地上耐心等待着,同時也透過纏結的枝椏縫隙,眯着眼睛向外觀察着。牡豆樹的氣味很強烈,灌木叢後不遠的地方是油料燃燒的煙霧。他整個腦子裏都是無阻隔界的嗡鳴聲,這讓他感到地轉天旋,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回想在粉紅風暴中的經歷,他是如何在空中飛行……又是如何就被迅速帶走,都來不及看蘇珊一眼。感謝諸神,有錫彌幫忙,他默默想着,他會確保蘇珊全天都是安全的。但無阻隔界的鳴聲彷彿在嘲笑他,彷彿在反問他,玻璃球裏發生的,是不是隻有這些。

  拉迪格和他的部隊離峽谷口只剩下最後三百碼的距離了,他們正以最快的速度前進,而他們的補充兵力也正在迅速跟上。前面的馬一旦停下,就可能被後面趕上來的馬踩死。

  是時候了。羅蘭用牙咬住一根火柴根,把它點燃了,一滴又燙又酸的火星濺在他溼潤的舌頭上。火柴頭還沒燒光,羅蘭就把它放到火藥槽裏。火藥立刻被點着了,火苗在最北端灌木叢下朝左邊蔓延,形成了一條火光閃閃的黃線。

  他穿過灌木叢的開口——開口很寬,足夠兩匹馬並排通過——齒間咬着另一根火柴。一發現風勢轉小,他就點燃了火柴,把它扔進火藥裏,聽到火藥劈里啪啦的聲音。他立刻轉身跑開了。

  父親母親,這是羅蘭腦子裏冒出來的第一個奇怪念頭——這回憶是如此深刻,出現得如此意外,彷彿突然扇來的一個耳光。在薩羅尼湖。

  他們什麼時候去過那裏——一薊犁領地北部美麗的薩羅尼湖?羅蘭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當時自己還很小,那兒有一個美麗的大沙灘,他在那裏玩耍,那片沙灘對於他這個激情澎湃的小沙雕家來說,簡直棒極了。這就是那天他到薩羅尼湖遊玩時做的惟一的事情(那天是假期?是假期嗎?我的父母居然度過假?)這時,某個東西——可能只不過是盤旋着從湖面飛過的嬉叫的鳥兒——牽動了他的注意力,他擡起頭,眼前是他的父親和母親,斯蒂文和佳碧艾拉·德鄯,他們背對着他站在湖邊,互相摟着腰,欣賞夏日湛藍的天空下的一片碧藍湖水。他的心中曾經充滿了對他們多麼強烈的愛!愛是多麼的無窮無盡,在希望與記憶中相互纏繞,如同三股粗粗的頭髮編成的麻花辮,它像每個人生命和靈魂中的光明之塔一樣無限崇高。

  如今他感受到的不是愛,而是恐懼。當他跑回峽谷盡頭的時候,站在他面前的兩個人不是薊犁的斯蒂文和佳碧艾拉,而是他的同伴,庫斯伯特和阿蘭。他們也沒有相互摟着腰,但他們緊握着彼此的手,如同童話故事裏在可怕的神祕樹林裏迷了路的小孩。鳥兒在空中盤旋着,但那不是海鷗,而是一羣禿鷹;兩個男孩前的薄霧籠罩、閃着微光的東西也不是湖水。

  那是無阻隔界,正當羅蘭注視着他們時,庫斯伯特和阿蘭開始朝它走去。

  “停下!”他喊道,“看在你們父親的分上,停下!”

  他們沒有停住腳步。兩人手拉手走向那片白邊包圍的嚎嚨綠光。無阻隔界歡樂地鳴響着,低聲表達着喜愛之情,許諾着對他們的獎賞。它麻痹了他們的神經,控制了他們的大腦。

  追上他們已經來不及了,羅蘭惟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舉起一支槍,朝他們上空開火。槍聲在峽谷裏迴盪着,暫時壓過了無阻隔界的聲音。兩個男孩終於停住了腳步,他們離那片惡毒的光芒只剩幾步之遙。羅蘭希望槍聲能把他們的神經抓回來,如同他們曾在夏目的月夜來到這裏,用槍聲抓住了一隻低飛的鳥兒一樣。

  他又朝空中開了兩槍,槍聲撞在峽谷的谷壁上,彈了回來。“槍俠們!”他嘶聲喊道,“到我這兒來!到我這兒來!”

  首先轉過身來的是阿蘭,他恍惚的眼睛彷彿在佈滿塵土的臉上漂浮着。庫斯伯特繼續往前邁了一步,他的腳尖已經消失在無阻隔界邊緣銀綠色的泡沫中(這東西的嗡嗡聲頓時提高了半個音階,彷彿充滿了期待),阿蘭猛地拽着他的披肩流蘇把他拖了回來。庫斯伯特被一塊碩大的岩石絆倒,重重地摔了一跤。當他再擡起頭時,眼神完全清醒了。

  “神啊!”他自言自語道。當他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時,羅蘭發現他的靴子尖不見了,被齊刷刷地切去了,好像是被園藝大剪刀剪掉的一樣,他的大腳趾露在外面。

  “羅蘭,”他氣喘吁吁地說着,和阿蘭一起蹣跚着走向羅蘭。“羅蘭,我們差點完了。它向我們施咒了!”

  “是的,我聽到了。來吧,我們沒時間了。”

  他帶他們來到峽谷壁的缺口處,暗暗祈禱着,希望他們能及時爬過去,以免被子彈打得渾身窟窿……如果拉迪格趕到時他們還沒爬過一半,他們就難逃厄運了。

  一股酸苦的氣味開始充溢到空氣中——像是煮杜松子漿果的氣味。這時一陣灰白的煙霧從他們面前飄過。

  “庫斯伯特,你先爬過去。阿蘭,你跟在後面。我在最後。夥計們,動作快點,這可是爲了逃命。”

  拉迪格的隊伍涌入灌木叢的缺口,如同水注入漏斗一般,那缺口漸漸被走過的人羣撐大。其實最底下一層枯萎的枝葉已經着火了,但由於士兵興奮不已,沒有一個人看到那一小簇火,即使看到了也沒人去留意。刺鼻的煙味也在悄悄地蔓延着,士兵的鼻子已經被燃油的惡臭薰麻了。拉迪格在隊伍的最前面,亨德里克斯緊隨其後。他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那幾個字在他腦子裏重重地錘擊着:圍住峽谷!圍住峽谷!圍住峽谷!但當他駕馬繼續深入愛波特時,勝利的喜悅開始遭到侵襲。馬兒敏捷地越過地上的碎岩石和

  (骨頭)

  那是白花花的一片牛顱骨和胸腔骨。峽谷中傳來一種低沉的嗡嗡聲,這種類似昆蟲叫聲的聲音連續不斷,令人發瘋發狂。聲音弄得他流淚不止。但儘管那聲音很強烈(如果它是一種聲音的話;它彷彿發自他的內心),他努力把注意力轉開,繼續打自己的如意算盤。

  (圍住峽谷,圍住峽谷,圍住峽谷把他們一網打盡)

  這場衝突結束後他得面對沃特,也可能是法僧本人。他不知道油罐車遭毀會給他帶來怎麼樣的懲罰……但那都是以後的事。現在他惟一要做的就是殺了這幾個壞事的雜種。

  前面的峽谷高低起伏地向北面延伸着。他們可能在峽谷的那一頭,也許就在不遠處。他們逃到峽谷的盡頭,沒有了退路,只能躲到周圍的岩石縫裏。拉迪格將召集所有的槍支,用跳彈把他們一個個逼出來。他們也許會舉起雙手走出來,希望得到寬恕。但他們的期望都是徒然。他們已經闖下了這樣的大禍——拉迪格越過峽谷圍壁的一個彎角後,瞄準了手槍,他的馬開始大聲嘶叫起來——像個女人似的尖聲嘶叫——同時翹起前腿。拉迪格抓住馬鞍角,把身子穩住,但馬後腿的腳蹄在碎石路上往旁邊一滑,倒了下去。拉迪格鬆開手,整個兒摔了下來。他已經意識到,鑽進他耳朵的那聲音突然放大了十倍,嗡嗡聲振得眼球在眼窩裏亂跳,把他下身刺激得難受,把他滿腦子的得意算盤掩埋得嚴嚴實實。

  無阻隔界那持續不斷的微妙聲音遠遠超出了約翰·拉迪格的承受能力。

  他四腳朝天摔倒在地,馬匹紛紛在他身邊閃過,它們無奈地被後面的馬推擠着,被雙雙擠過樹縫的騎士們趕着往前跑(接着,三個人並排穿過了灌木叢的空隙,那兒的火勢正越燒越旺,正往四處蔓延),一穿過樹叢的瓶頸缺口,他們又立刻散開,但沒有一個人清醒地意識到,其實整個峽谷都是瓶頸。

  拉迪格昏昏沉沉地掃視了一番,眼前閃過黑色的馬尾、灰色的馬前蹄和斑駁的鬃毛。他看到了很多士兵和工裝褲,還有塞在馬鐙裏的靴子。他想爬起來,這時一塊馬蹄鐵踏在他的後顱骨上,幸好他戴着帽子,纔沒有昏過去,但他艱難地站了起來,感覺頭很沉,於是他耷拉着腦袋,彷彿一個正在祈禱的人;他眼睛裏仍然冒着金星,飛奔而去的馬蹄在他頭皮上劃出一道又長又深的口子,鮮血流滿了他的頸背。

  他聽到比剛纔更多的馬嘶聲,還有士兵的尖聲喊叫。他重新站了起來,被馬羣越過時揚起的灰塵嗆得不停地咳嗽(空氣中混雜的刺鼻的煙塵哽住了他的喉嚨)。他看到亨德里克斯正奮力要調轉馬頭,向東南方向飛馳而去,這與後邊馬隊的前進方向正好相反,可是,他無法做到這一點。峽谷後面三分之一是一片類似沼澤地的地方,那裏滿是綠瀅瀅的水霧,水下面可能還有流沙,因爲亨德里克斯的馬好像陷進去了。馬又嘶叫起來,想翹起前腿,可這時它的後腿歪到一邊,沒能站穩。亨德里克斯用靴子不停地踢着馬,企圖讓它跑起來,但那馬不聽使喚——或許它已經動不了了。那個飢渴的嗡嗡聲灌進了拉迪格的耳朵,彷彿要傳遍整個世界。

  “後退!回過頭來!”

  他用力喊叫,但發出的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騎兵們從他身邊洶涌而過,揚起的灰塵濃重得已經不單單是灰塵了。拉迪格深深吸了口氣,憋足了勁放大聲音呼喊着——他們必須調回頭,愛波特大峽谷裏出了可怕的問題——但他只是吐了吐氣,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馬兒嘶叫着。

  煙霧瀰漫着。

  世界的每個角落都像精神錯亂似的充滿了嗡嗡作響的微妙聲音。

  亨德里克斯的馬繼續往下沉,它的眼珠無助地轉動着,被馬嚼子分開的牙齒用力咬着灰濛濛的空氣,嘴裏冒出白色的唾沫。亨德里克斯摔進了那個冒着水汽的死水潭——其實那裏面並不是水。不知怎麼,他剛撞進去,那水就活了起來,還長出一雙綠手和一張扭曲不定的綠嘴巴。那綠手抓到他的臉頰,融去了他的皮膚;它抓到他的鼻子,把它扯掉了;它抓到他的眼睛,從眼窩中掏出他的眼珠。它把亨德里克斯捲入漩渦,但在他消失之前,拉迪格看到一個被剝下的顎骨,不禁尖叫起來,那東西血淋淋的。

  其他人看到了亨德里克斯的慘狀,紛紛沒命地想要調頭逃開綠潭的魔掌。那些及時反應過來的人一轉身,就與下一撥人撞了個正着——一些緊跟而來的人不可思議地繼續拉直了嗓子放聲吼着助戰的口號。越來越多馬和騎兵被捲入那片綠色玄光之中,它正熱切地迎接他們的到來。拉迪格驚愕地呆呆站着,血像倉惶逃竄的人(這也正是他目前的狀態)似的流淌不止,他突然看到不久以前用過自己手槍的那個士兵。這個傢伙聽從了拉迪格的命令,爲了喚醒其他人,開槍殺了他的一個戰友。只見他從馬上摔下,痛得大聲哀嚎起來,他的馬繼續向前衝進那片綠水中,但他竭力從它的邊緣爬了出來。正當他要站起身時,兩個騎兵向他衝來,他下意識地用雙手捂着臉。不一會兒,他就被活活踩死了。

  受傷或垂死的士兵們不停地慘叫着,叫喊聲迴盪在硝煙瀰漫的峽谷裏,但拉迪格幾乎充耳不聞。他滿耳朵都是那個可惡的嗡嗡聲,聽上去像是模糊不清的說話聲,綠水正在召喚他跳進去。在這裏終結。爲什麼不呢?一切都完了,不是嗎?一切都完了。

  但他還是從中掙脫出來,慢慢向前走。這時,一羣正在涌進峽谷的騎兵放慢了步伐,而一些距拐角五六十碼的騎兵已經恢復了神志,他們調轉了馬頭。但是,這一切景象仍舊籠罩在濃重的煙霧中,模糊飄忽,猶如幽靈一般。

  這些狡猾的狗雜種乘我們不備在灌木叢放了火。蒼天啊,大地啊,我想我們是被困在這兒了。

  他沒有辦法發出命令——每次當他吸足氣想要嘗試時,就不停地咳嗽,咳得話都說不出來——不過,他還有力氣逮住一個正要從身邊經過的騎兵,一把把他從馬上拽下來。這個男孩看上去最多不超過十七歲,他一頭栽到地上,撞在一塊岩石上,把額頭摔破了。男孩的腳還在抽搐着,拉迪格卻已經騎上了他的馬。

  他牽着繮繩轉過馬頭,往峽谷口奔去。但是當他騎了還不到二十碼,煙霧就變得越來越濃,空氣裏瀰漫着一片讓人透不過氣的白色濃煙。而眼下的風勢又加強了這股濃煙的勢頭。拉迪格幾乎已經看不見那頭荒涼的灌木叢中熊熊燃燒的火焰了。

  他轉了一百八十度,原路返回。還有一些馬匹紛紛從煙霧中跑出來。拉迪格和一匹馬迎頭撞上,五分鐘後又撞了一匹,這次他被撞下馬來,膝蓋磕在地上。他掙扎着站起來,順着風向搖搖晃晃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咳嗽不止,同時他還覺得噁心反胃,兩眼通紅,不停流着淚水。

  峽谷北面轉角的地方空氣稍微好些,但也持續不了多久。在無阻隔界邊緣,馬羣混作一團,很多斷了腿折了肢,可憐的士兵們費勁地在地上爬行着,絕望地狂呼着。拉迪格看到好幾頂帽子漂浮在綠茵茵的水面上,這玩意佔滿了整個峽谷後方。他還看到了靴子,腕套,和頸巾,看到軍號手那凹痕累累的樂器依舊拴在磨損的皮帶上。

  請進,綠光邀請着他,拉迪格發覺那嗡鳴聲具有異常的吸引力……幾乎到了親密的程度。進來拜訪一下,蹲下盤腿而坐,平靜地安眠,平和寧靜,和諧一致。

  拉迪格舉起手槍,準備向它開槍。他不相信子彈能毀滅它,但他回憶起父親的面容,平靜情緒,然後開槍。

  但是他沒這麼做。槍從他鬆弛的指間滑落下來,他執著地往前走去——身邊的其他人和他一樣——走進無阻隔界去了。嗡嗡聲響了又響,直到佔滿他的整個耳朵,把所有一切都排斥在外。

  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

  羅蘭和他的夥伴在距離頂部二十英尺的地方停住,從峽谷的缺口中目睹了那裏發生的一切。他們看到一片混亂的嘶叫,看到了驚惶失措的逃躥,和那些被蹂躪踐踏的士兵,還看到被無阻隔界拖走的士兵和馬匹……最後,他們看到一羣人掙扎到最後,還是心甘情願地走進了那怪物的魔掌。

  庫斯伯特最靠近峽谷壁頂端,下面是阿蘭,再下面是羅蘭,他站在一塊六英寸寬的突出的岩石上,手抓着頭頂上凸出的另一塊岩石。從他們的優越位置能看到底下在濃煙的地獄中苦苦掙扎的人們所看不到的景象:無阻隔界在膨脹,伸出魔爪,像席捲而來的浪潮似的貪婪地向他們爬去。

  羅蘭的戰鬥慾望已經平息,他不想看下面發生的事,但是他無法轉過頭去。無阻隔界的鳴音——柔弱與宏闊共生,快樂與憂傷同存,迷失和歸復並在——像美妙粘手的繩子一般把他牽住。他懸在峽谷壁上,精神恍惚,上面兩個夥伴亦是如此。即使升起的濃煙嗆得他們乾咳不止,他們依舊恍惚如夢。

  峽谷中的人們在哀嚎中命喪黃泉,消失在重重煙霧中。他們在濃煙中掙扎,若隱若現如同幽靈一般。他們三個人影也隨着煙塵加重漸漸變得模糊,像流水似的向峽谷壁上攀爬。絕望的馬嘶聲從谷底白茫茫的地獄中飄來。風戲謔地卷着白煙,煙霧表面出現了一個個漩渦。無阻隔界的鳴聲依舊,在它上方瀰漫的濃煙被染上了神祕的淡綠色。

  最終,約翰·法僧的戰士們沉寂了,哀嚎平息了。

  我們把他們殺了,羅蘭暗自想道,一種煩人的驚駭感縈繞在他心頭。接下來:不,不是我們。是我。我殺了他們。

  羅蘭不知道自己在那裏停留了多久——可能直到嫋嫋升起的濃煙把他整個兒裹起來,但過了一會兒,庫斯伯特又開始往上爬了,他對着下面喊了幾個字,話音驚訝慌恐。

  “羅蘭!月亮!”

  羅蘭擡頭,喫驚地發現天空已經暗下來,變成了暗紫色。天空襯出他夥伴們的身影,那幾個身影向東看着,正在升起的月亮在他臉上籠上了一層濃烈的橘紅色。

  是的,橘紅色,無阻隔界在他腦子裏迴響着,在他腦子裏狂笑着。當它在你出來看我的晚上升起時,會顯出橘紅色。橘紅如同火焰。橘紅如同篝火。

  怎麼可能已經天黑了呢?他在心中問着。但他明白其中的緣由——是的,他很清楚是怎麼回事。時間不知不覺聚合在了一起,就這麼簡單,如同一場地震過後,地層又融合在一起。

  黃昏已經降臨。

  月亮已經升起。

  恐懼像一隻攥緊的拳頭直指羅蘭的心臟,他往回一縮,撞在一塊凸出的巖脊上。他伸手去抓頭頂上那塊尖角岩石,但他這試圖平衡的努力根本不起作用;他幾乎又被整個兒捲入了粉紅風暴。也許巫師的玻璃球只告訴了他遙遠的將來,而把即將降臨的事隱藏了。

  如果我知道她的生命真的陷入危險,我會趕去救她,他曾經說過,立刻趕去救她。

  玻璃球是否知道這事呢?就算它不會說謊,它會不會誤導呢?它會不會沒有帶他去一塊黑暗的土地,以及黑暗塔那裏,而是讓他看到了其他東西,一些他現在才記起來的東西呢?一個穿牧人工作服的清瘦男人曾說過……他說了些什麼?那人所說的內容與他所認爲的大相徑庭,那是他有生以來從未聽到過的話,他說的不是願你長壽,祝你的莊稼豐收,而是……

  “死亡,”他對着四周的石頭低聲說。“你迎接死亡,而我的莊稼迎來豐收。殺人樹,這是他說的話,殺人樹。來吧,慶祝豐收。”

  橘紅色,槍俠,一個沙啞的老太太的聲音在他腦子裏笑着說。這是庫斯女巫的聲音。篝火的顏色。殺人樹,辭舊迎新,所有古老傳統中只有紅手的稻草人仍然保留着……直到今晚。今晚古老的傳統將會被更新,我們必須經常更新它們。殺人樹,你們這幫該死的孩子,殺人樹:今晚你們要爲我親愛的愛莫特付出代價。今晚你們要爲自己的所有罪孽付出代價。來吧,慶祝豐收。

  “快爬!”他伸手拍着阿蘭的屁股大聲喊道。“快,快爬!看在你父親的分上,快爬!”

  “羅蘭,你說什麼——”阿蘭的聲音迷離恍惚,但他總算還是爬了起來,從一塊岩石爬到另一塊岩石,他腳下蹬落的零星小石子,灑在羅蘭仰起的臉上。羅蘭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又伸手用力拍打阿蘭的屁股,像趕馬似的把他往上推。

  “該死的,快爬!”他厲聲喊道。“現在還不算太晚,我們還有希望!”

  他最清楚當前的處境。惡魔月亮已經升起,橘紅的月光發狂似的閃耀在庫斯伯特的臉上,他比他們更清楚處境的可怕。無阻隔界癲狂的嗡鳴聲在他腦袋裏迴旋着,它猛烈地腐蝕着現實的血肉,同時又摻雜着女巫的瘋笑。他比他們更清楚現在的處境。

  你將迎來死亡,莊稼等待豐收。殺人樹。

  啊,蘇珊——

  當蘇珊看到一個紅色長髮的男人時,總算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了。這個男人的草帽沒有遮住他那雙嗜血的眼睛,他手裏拿着玉米殼,他是一個農夫(她在低地集市見過他,按照鄉村人的習慣,她向他點頭致意,他回了禮),只見他獨自站在離絲綢場路和大道交叉口不遠的地方,站在正在升起的月光中。當遇到他時,事情就變得明明白白了。蘇珊的手被綁在身前,她的頭低垂着,脖子裏紮了一根繩子,當她站在推車裏緩緩從農夫身邊經過時,農夫把手中一束束玉米殼向她扔去。一切都明瞭了。

  “殺人樹,”他用近乎甜美的聲音喊着古話,她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句話的意思是“來吧,慶祝豐收”……另外還有其他的意思,某種暗藏的神祕意味,某種寓意着死亡的魔咒。當幹玉米殼飄落到她腳邊時,她恍然明白了其中的神祕寓意,同時意識到她將失去一切:沒有孩子;在遙遠的薊犁,也沒有爲她舉行的婚禮;沒有殿堂供她和羅蘭在喜慶的燈光下牽手致意;沒有丈夫;再也沒有愛情滋潤的甜蜜夜晚;一切都完了。世界上的事正在按自己的軌道前進,一切都結束了,在初露端倪的時候就走向了毀滅。

  她知道自己被押在車尾,站在車尾,知道死裏逃生的靈柩獵手在她脖子裏套了一根繩子。“別想着坐下,”他說,話音中充滿歉意。“姑娘,我可不想把你勒死。如果因爲馬車顛簸,你倒了下來,我可以把結放得鬆一些,但是如果你想坐下來,那我就不得不把繩子收緊了。這是她的命令。”他朝蕤甩甩頭,老巫婆正筆直地坐在馬車座上,彎曲變形的手裏抓着繮繩。“這兒現在她說了算。”

  確實如此,他們往城鎮去的一路上,蕤一直做着統率。不管玻璃球的魔法對她身體造成了怎樣的損害,不管失去玻璃球在她心裏留下了多大的創傷,但並沒有摧毀她的力量;與此相反,她的力量似乎增強了,彷彿她找到了其他補充能量的途徑,至少她的體能暫時恢復了。那些男人本可以像折斷一根火柴那樣輕而易舉地用一個膝蓋拗斷她的骨頭,但此刻卻像孩子似的對她惟命是從。

  隨着收割節從下午漸漸步入黃昏和夜晚,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一起:馬車前有六人,他們騎馬跟着萊默和那個長着斜眼的男人,馬車後則跟着以雷諾茲爲首的十二人。套着她脖子的那根繩子繞在雷諾茲帶着刺青的手裏。

  蘇珊不認識這些人,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聚到一起的。

  蕤帶着這支不斷壯大的隊伍往北走了一段,然後轉向西南,沿着古老的絲綢場路,繼續往城鎮方向前進。那條路在罕佈雷東面邊界與大道匯合。

  儘管蘇珊腦子暈眩,她還是能感覺到那惡毒的老婆子前進緩慢,一步步丈量着太陽下降的趨勢,非但沒有趕着馬兒加快步伐,反而拉着繮繩讓它放慢步子,他們一路悠閒地走着,直到下午的陽光完全退去。他們從農夫身邊走過。農夫臉龐清瘦,獨自一人站着,他生性善良,擁有一個農場,每天從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到黃昏的最後一抹晚霞,他都在自己的農場辛勤耕耘,他有一個家庭,有深愛自己的家人(但是在他那扁舊的帽檐下,有一雙屠夫的眼睛)。這時,蘇珊也明白了他們爲何走得不緊不慢。蕤在等待月亮的出現。

  找不到能夠信任的神靈,蘇珊便向自己的父親祈禱。

  父親?如果你在那兒,能聽到我的祈禱,就請給我勇氣吧!讓我堅強,幫助我堅定意志,讓他留在我的意識中,留在我的記憶裏。給我力量,讓我堅持到底。不祈求獲得解救,不祈求獲得超度,只爲了不讓他們滿足得意地看到我的痛苦和恐懼。還有他,請助他一臂之力吧……

  “請你保護他,”她低聲自言自語。“請保證我愛人的安全。無論我的愛人走到哪裏,請帶給他安全;無論他看到什麼,請帶給他快樂;同時讓他成爲快樂的源泉,給別人帶去快樂。”

  “親愛的,在祈禱?”老婆子頭也不回地問道,嘶啞的聲音中表露出虛假的憐憫。“啊,趁現在還來得及——趁你的魂還沒被燒得竄出喉嚨,你最好把事情交代清楚。”她甩過頭,不懷好意地咯咯冷笑着,頭上稀疏地掛着幾根稻草似的頭髮,在圓滿的月亮照射下,閃耀着橘紅的光。

  拉什爾帶着另兩匹馬尋着羅蘭絕望的叫喊聲趕來。剛纔它們站得不遠,鬃毛在風中蕩起漣漪,每當風從峽谷帶來一陣濃重的白煙時,它們就使勁搖頭,難受地嘶叫。

  羅蘭沒有注意到馬和煙霧。他的眼睛緊緊盯着掛在阿蘭肩上的袋子。袋子裏的球又活躍起來,隨着天色漸暗,袋子像怪異的粉紅色螢火蟲似的一閃一閃。他伸手去抓袋子。

  “把它給我!”

  “羅蘭,我不知道會——”

  “該死的,把它給我!”

  阿蘭看着庫斯伯特,只見他點點頭……然後倦怠飄忽地把手擡到空中。

  不等阿蘭把袋子從肩上拿下來,羅蘭已經把它扯走了。槍俠把手伸進袋子,捧出玻璃球。它正在閃閃放光,正如魔月一般,只不過它是粉紅色,而不是橘紅色的。

  在他們身後,在下面的峽谷中,無阻隔界延綿不斷的嗡鳴聲時大時小,時起時落。

  “別看那玩意,”庫斯伯特對阿蘭咕噥道。“看在你父親的分上,別看它!”

  羅蘭對着閃爍的玻璃球垂下頭,它的光芒像流水似的順着他的臉頰散到額頭,把他的眼睛淹沒在炫目的光裏。

  他在梅勒林的彩虹裏看到了她——蘇珊,那個站在窗邊的可愛女孩,牲畜養殖者的女兒。他看到她站在鑲金飾的黑色拖車後,就是老女巫的那輛車。雷諾茲騎行在她後面,手裏牽着套在蘇珊脖子上的繩子。車正搖搖晃晃駛向翡翠之心,那一長隊人緩慢前進着。希爾街一路上排滿了人,長着屠夫眼睛的農夫站在最前面——罕佈雷和眉脊泗的民衆沒能舉行集市,但如今這個隱祕的古老習俗補償了他們:殺人樹,來吧,慶祝豐收。迎接你的死亡,歡慶莊稼的豐收。

  一片無聲的私語像波浪一樣傳過人羣,他們開始用東西砸蘇珊——先是用玉米殼,然後是腐爛的西紅柿,接着是馬鈴薯和蘋果。一個蘋果砸在她臉上,她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接着她又站直身子,擡起被打腫但依舊可愛的臉,月光傾瀉而下,她直視着前方。

  “殺人樹,”他們低聲默唸着。羅蘭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從他們的口形可以猜出他們說的話。斯坦利·魯伊茲也在人羣中,還有佩蒂,格特·莫金斯,弗蘭克·克萊普爾,瘸腳的副手;以及傑米·麥肯,他是本年度的收割節主角。此刻,羅蘭在看到眉脊泗上百張熟悉的面孔(他們多與他關係和睦)。這些人開始用玉米殼和蔬菜扔他的愛人。而蘇珊的手被綁在身前,站在蕤的拖車後部當他們的靶子。

  緩緩滾動的拖車終於到達了翡翠之心,那兒裝點着各色紙燈籠,遊樂園的旋轉木馬冷清孤寂地停放着,沒有前來嬉戲玩耍的孩子……不,今年不該這樣。人羣仍舊在念叨着那幾句話——現在就用他們祭神——從口形判斷,說的就是這個。羅蘭看到堆成金字塔形的柴堆,篝火將在這裏點燃。柴堆四周圍着一圈紅手稻草人。它們背靠着中心的一根圓柱,粗笨的腿紛紛伸在外面。一圈稻草人中留了一個空位,那是惟一等待填補的空缺。

  一個女人出現在人羣中。她穿着一件襤褸的黑色長袍,手裏提着一個水桶。她臉頰一側有一道明顯的煤灰污跡。她——羅蘭尖叫起來。他不斷重複着一個字,一遍又一遍:不,不,不,不,不,不!每重複一次,玻璃球的紅光就比剛纔愈加強烈,彷彿他的驚駭給它補充了能量。光芒實在太強烈了,庫斯伯特和阿蘭居然能透過槍俠的皮膚看到顱骨。

  “我們必須把那玩意從他手裏拿走,”阿蘭說。“我們必須阻止他,它快把他吸乾了,它會要了他的命的!”

  庫斯伯特點點頭走上前。他抓住球,但是沒法從羅蘭手中把它奪走,槍俠的手指似乎被粘在玻璃球上了。

  “打他!”他吩咐阿蘭道。“再揍他一次,沒有別的辦法!”

  但阿蘭像是在打一根柱子似的,羅蘭腳跟站得牢牢的,紋絲不動。他繼續大聲喊着同一個字——“不!不!不!不”——玻璃球的光芒閃得越來越頻繁,它在羅蘭臉上撕開一道口子,貪婪地鑽進去,像吸血似的吸取着他的悲痛。

  “殺人樹!”科蒂利亞·德爾伽朵放聲喊道,大步走到等待她的人羣中。人們爲她的到來歡呼鼓掌,在她左側的天空,惡魔月亮眨着眼睛,彷彿它和他們是一夥的。“殺人樹,你這個不忠不孝的婊子!殺人樹!”

  她把水桶裏的顏料向侄女灑去,顏料濺溼了蘇珊的褲子,顏色染滿了她被綁住的手,使得她看起來好像帶了一副溼淋淋的猩紅色手套。當拖車駛過時,科蒂利亞擡頭朝蘇珊猙獰地笑着,臉頰上的煤灰跡格外顯眼;在她蒼白的額頭中心,一根血管像蠕蟲似的搏動着。

  “婊子!”科蒂利亞歇斯底里地尖叫道。她緊緊攥着拳頭,踩着狂歡舞步,兩條腿在裙子下不停地跳動着。“慶祝莊稼的豐收!迎接賤人的死亡!殺人樹!來吧,慶祝豐收!”

  拖車從她身邊駛過;科蒂利亞從蘇珊的視線中消失,如同快要結束的噩夢中那兇殘的幽靈般,消失了。鳥、熊、兔子和魚,她心想。保重,羅蘭,帶着我的愛繼續前行,這就是我最美好的夢。

  “拿下她!”蕤尖聲叫道。“拿下這個小淫婦,讓她帶着那雙紅手,被我們煮熟!殺人樹!”

  “殺人樹!”衆人應和道。頓時月光籠罩的空中掀起一片手的海洋。某個角落還傳來劈里啪啦的爆竹聲和孩子的嬉戲歡笑聲。

  蘇珊被擡出了拖車,被一雙雙高舉的手傳遞到高聳過頭的柴堆上,彷彿迎接從戰場凱旋歸來的女英雄似的。她的手流着猩紅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衆人興奮得扭曲變形的臉上。俯瞰的月亮目睹了一切。紙燈籠裏的火光漸漸變弱了。

  她先被放下,接着又被扔到乾柴堆上,安放在那個特地爲她空出的位置上。“鳥、熊、兔子和魚,”她一直反覆默唸着。現在衆人開始齊聲頌唱:“殺人樹!殺人樹!殺人樹!”

  “鳥、熊、兔子和魚。”

  她試着回憶,回憶那天晚上,他和她一起跳的舞,回憶他們在柳樹林裏的纏綿愛情,回憶他們在昏暗道路上的初次邂逅,謝謝您女士,我們相逢愉快,他當時這樣說,是的,儘管發生了那麼多事,儘管她的鄰人們在邪惡的月光中變成了歡騰的妖怪,爲她痛苦的遭遇歡呼雀躍,儘管她經受了痛苦、背叛,以及這正在發生的悲劇,但他的那句話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他們相逢愉快。他們相逢愉快。

  “殺人樹!殺人樹!殺人樹!”

  女人們聚集過來,在她腳邊堆起幹玉米殼。好幾個人甩了她耳光(她已經覺得無所謂了;青腫的臉似乎已經麻木了),其中一個女人——她叫米莎·阿爾瓦雷斯,蘇珊教過她女兒騎馬——對着她的眼睛吐唾沫,然後一邊瘋笑,一邊在空中搖晃着雙手,像小丑似的跳着離去。突然她看到克拉爾·託林,她帶着收割節飾物,懷裏捧着一堆枯樹葉。她走過來,把樹葉潑到蘇珊身上。伴隨着細碎的脆裂聲,它們翩然飄落到她腳下。

  現在她的姑媽又來了,旁邊跟着蕤。她們各自拿着一個火把站在蘇珊面前,瀝青燃燒的氣味鑽進她的鼻子。

  蕤對着月亮舉起火把。“殺人樹!”她用粗鈍沙啞的聲音尖叫道,衆人紛紛響應:“殺人樹!”

  科蒂利亞也舉起火把叫道:“來吧,慶祝豐收!”

  “來吧,慶祝豐收!”他們跟着她喊道。

  “小賤人,”蕤壓低聲音詭異地說。“你將感受到任何愛人都沒法給你的深情熱吻。”

  “不忠不孝的孩子,”科蒂利亞輕聲說着:“慶祝莊稼豐收,迎接你的死亡。”

  玉米殼高高堆到了蘇珊的膝蓋,科蒂利亞首先將手裏的火把扔進了玉米殼堆,過了一會兒,蕤也把自己手裏的扔了過去。火一下子從殼堆裏冒起來,黃色的火光照得蘇珊睜不開眼。

  她吸進最後一口冷氣,用心溫暖它,然後反叛執著地喊道:“羅蘭,我愛你!”

  她的叫聲震動了衆人的心,他們出現了一絲退卻,嘴裏嘀咕着,好像爲自己做的事感到不安,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們面前站着的不是稻草人,而是一個他們都熟識的,開朗的小女孩,是他們的一員。出於某種瘋狂的原因,他們把她的手染紅,將她毀於收割夜的篝火中。如果再早一秒鐘的話,他們本可以救她——不管怎樣,一些有良知的人會這麼做的——但已經太晚了。幹木頭燒起來了,她的褲子燒起來了,她的襯衣燒起來了,她金黃的長髮像皇冠一樣在她頭頂燃燒。

  “羅蘭,我愛你!”

  在她生命的終點,她感受到的是激情。沒有一絲痛苦。她抓住最後的時間回憶他的眼睛,它們湛藍得如同清晨第一抹陽光照亮的天空。她想到他在鮫坡上騎着拉什爾飛奔的情景,鬢角的黑髮在腦後飛揚,圍巾在風中掀起漣漪;她看到了他率直豁達的笑容——失去了蘇珊,在今後的生命中,他再也無法找回這種感覺了,她帶着對這笑容的回憶離開了人間,她的靈魂從光和熱中逃脫出來,飄向能夠獲得慰藉的黑暗中,一路反覆呼喚着羅蘭,呼喚着鳥、熊、兔子和魚。

  羅蘭尖叫得越來越瘋狂,到後來幾乎分辨不出他在說什麼了,連不字也聽不到了:他像被挖去內臟的動物似的號啕大叫,雙手緊緊粘着球,它如同被挖出來的心臟那樣搏動着。他死死地盯着玻璃球,眼睜睜看她被淹沒在火海中。

  庫斯伯特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能把這邪惡的玩意拿走。他想到了剩下的惟一的辦法——他拔出左輪手槍,瞄準玻璃球,用拇指扳下了擊錘。這樣可能會傷到羅蘭,飛濺的玻璃可能會把他的眼睛弄瞎,但他別無選擇,如果他們不及時採取一些措施的話,那魔球會讓他喪命的。

  但是沒有必要了。玻璃球這時彷彿看到了庫斯伯特的槍,它明白過來,立刻在羅蘭的手裏熄滅了。這時,羅蘭僵直的身子一下子變得虛弱無力,每一條神經和肌肉都在驚駭憤怒地抽搐着。他像一塊石頭似的倒下,手指終於鬆開了玻璃球。他摔到地上的時候,玻璃球掉在了他的肚子上,接着從他身上滾落,又被他伸出的鬆垮的手攔住了去路。玻璃球現在一片漆黑,除了一點點邪惡的橘紅色閃光——那是漸漸升起的魔月的微弱反射。

  阿蘭用厭惡而驚恐的表情看着玻璃球,如同看着一個昏昏入睡的兇殘可惡的動物……因爲當它醒來時,又會開始咬人。

  他走上前,打算用腳把它跺得粉碎。

  “你敢!”庫斯伯特扯着沙啞的嗓門說。他跪在羅蘭虛弱的身子邊,眼睛盯着阿蘭。正在升起的月亮步入他的眼簾,在他的眼球上形成兩個小而明亮的寶石般的亮點。“你敢!我們經受了那麼多痛苦磨難,甚至冒着死亡的危險才把玻璃球弄到手。難道你沒有好好想過嗎!”

  阿蘭遲疑地看了他一眼,覺得無論如何,他都應該把這邪惡的東西毀掉——遭受過痛苦並不能免除將來的不幸;只要地上的這玩意還完好無損,它所能帶來的只有不幸。它是個十足的災難機器,除此以外什麼也不是。再說,它已經把蘇珊·德爾伽朵殺害了。雖然他不曾看到羅蘭在玻璃球裏目睹的情景,但他看到了夥伴的表情,這就足夠了。它殺了蘇珊,如果讓它完整地留在世上,它還會謀害更多人。

  但他馬上想到了卡,立刻退了回去。以後他會爲此而深深感到後悔的。

  “把它放回袋子裏,”庫斯伯特說。“然後來幫我把羅蘭扶起來。我們必須儘快離開這裏。”

  索繩袋皺巴巴地躺在旁邊的地上,隨風翻動着。阿蘭拾起玻璃球,他一碰到光滑的弧形球面就感到厭惡,但又希望它能在他手中活過來。但是它並沒有應阿蘭所願。他把它放回袋子,重新掛在肩上。然後他跪到羅蘭身旁。

  他弄不清具體花了多少時間和周折試圖把羅蘭喚醒——他只知道,當庫斯伯特叫停的時候,月亮已經高掛在夜空,從橘紅色變回了銀白色,峽谷裏混濁的煙霧已經開始消散。照羅蘭目前的樣子,他們只能把他丟在拉什爾的馬鞍上,讓馬馱着他走。庫斯伯特說,他們如果能在黎明前趕到領地西面樹木叢生的地方,就會比較安全了。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徹底摧毀了法僧的部隊,但殘餘的勢力很可能在第二天彙集起來。因此他們最好趁早離開。

  他們就這樣離開了愛波特大峽谷和眉脊泗海岸,在惡魔月亮的籠罩下往西行進,羅蘭始終像一具屍體似的橫躺在馬鞍上。

  第二天他們待在博斯克——眉脊泗西面的樹林,等待羅蘭甦醒。一直到下午他還是不省人事,庫斯伯特說:“看看你能不能觸摸到他。”

  阿蘭握住羅蘭的手,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彎下腰看着他朋友蒼白沉睡的臉龐。這個姿勢他保持了足足半個小時。最後他失望地搖搖頭,放開了羅蘭的手,站起身來。

  “不行?”庫斯伯特急切地問。

  阿蘭嘆着氣無奈地搖頭。

  他們用松樹枝做了一個雪橇,這樣羅蘭就不用繼續在馬鞍上再奔波一個晚上了(以這種方式帶着自己的主人似乎讓拉什爾感到緊張不安)。接着他們要繼續趕路,但不從大道走——因爲那條路太危險——而是沿着一條與之平行的小路走。又過了一天,羅蘭仍舊沒有知覺(現在眉脊泗已經落在他們身後,兩個男孩同時感到一陣強烈的思鄉之苦,那感覺難以言喻,但是如同潮汐般真實),他們倆分別坐在羅蘭身體兩側,相互對視,他們的視線下面,羅蘭的胸口緩慢地上下起伏着。

  “昏迷中的人會餓死或者渴死嗎?”庫斯伯特問。“不會的,對嗎?”

  “會的,”阿蘭說。“我覺得他們會餓死渴死的。”

  整晚的旅途漫長勞神。前一天晚上他們倆誰都沒睡好,現在,他們用毯子蒙着頭擋住陽光,睡得像死人一般。當太陽下山的時候,兩人相繼醒來。兩個滿月之夜後,惡魔月亮又一次撥開層層雲霧露出臉來,那些雲霧預示着第一場秋季大風暴的到來。

  羅蘭坐起來了。他從袋子裏取出玻璃球。他端坐着,把球抱在懷裏,它黑乎乎的,像倫伯的玻璃眼珠似的死氣沉沉。羅蘭自己的眼睛同樣是死氣沉沉的,他冷漠地望着月光照耀下的林間通道。他會喫東西,但不睡覺。他會喝林中溪澗的流水,但不會說話。如今他已經離不開梅勒林的彩虹了——爲了把它帶出眉脊泗,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可是。它並沒有在他懷裏發光。

  不,一個念頭閃過庫斯伯特的腦子,當我和阿蘭醒着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它活起來。

  阿蘭沒法把球從羅蘭手中拿開,於是他把手放到羅蘭的臉頰上,就那樣觸摸着他。不過,他什麼東西都摸不到,那裏什麼都沒有。和他們一起朝着西面趕往薊犁的根本不是羅蘭,甚至都不是羅蘭的鬼魂。正如月亮結束了一個夜晚的駐留而從天空消失一樣,羅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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