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路遇
是的。那老男人多毛的指关节。苏珊想到這個不由笑了一下,但同时一滴热泪不动声色地从眼角流了下来,在脸颊留下了一道泪痕。她下意识地擦去了泪痕,她也沒怎么注意到公路上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她的思绪仍然在很远的地方,又回到了她通過老太婆卧室窗户看到的那個古怪东西——从粉红色球体中发出的柔和但让人不太舒服的光线。還有老太婆低头看着它时缱绻迷离的眼神……
等苏珊终于听到了迫近的马蹄声时,她第一個警觉的反应就是必须赶紧钻到路边的小树林裡躲起来。她觉得天那么晚了,不会有什么好人在路上出沒,尤其是现在中世界正经历着那么糟糕的时刻——但是已经太晚了。
那么到沟裡去,然后平躺。月亮已经很低了,說不定可以——
但是還沒等她掉转方向,甚至還沒完全缓過神来,骑马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身后出现了,向她打招呼。“晚上好,女士,愿你长寿。”
她回转身,想:如果這是总待在市长家或是旅者之家的人怎么办?不是那個最年长的,這人的声音沒有那么颤抖,但很可能是那些人中的一個……說不定是那個叫德佩普的。
“晚上好,”她听见自己对着马背上那個人影說。“也祝你长命百岁。”
她的声音沒有颤抖。至少她自己沒听出来。她觉得那既不是德佩普,也不是那個叫雷诺兹的人。關於马背上的人,她惟一确定的就是他带着扁檐帽,从前东西部之间的往来要比现在频繁得多,通常内领地来的人都是戴這种帽子的。在约翰·法僧到来之前——所谓“好人”法僧——之后杀戮就开始了。
陌生人来到她身边,她稍稍为自己沒能听见他靠近而找了下借口——她沒看到那人的装备有搭扣或是铃铛,上面的东西都系得紧紧的,這样就不会啪啦作响了。他這身行头简直像是一個不法分子或者是劫匪(她觉得声音颤抖的乔纳斯和他的两個朋友以前肯定是這种身份)甚至有可能是枪侠。但這個人沒有佩枪,除非他把枪藏起来了;只有两样东西:马前鞍的一把弓,還有插在鞘裡的一根很像长矛的东西。她寻思自己還从沒见過那么年轻的枪侠呢。
他拉了一下马的衔口,就像她父亲以前一样(当然也和她自己的动作一样),马一下子就停了下来。他高高抬起腿跨過马鞍,动作中流露出不经意的优雅,苏珊忙說:“不,不,不用多礼,陌生人,請赶自己的路吧!”
就算他听出了苏珊语气中暗含的警告之意,看来他也毫不在乎。他跳下马来,丝毫沒有受到系住的马镫的影响,很轻巧地落地,站在她面前,方头靴周围扬起了一片尘土。趁着星光,她看到他真的很年轻,就和她差不多大。他的衣服尽管很新,但還是像個工作的牛仔穿的衣服。
“威尔·迪尔伯恩,愿意为您效劳。”他說着摘下帽子,向前伸出一只脚,脚后跟着地,按照内领地的方式鞠了一躬。
這一套从天而降的怪异礼节,加上小城边缘散发出的稍有些刺鼻的油毡味道把她心中的恐惧一扫而空,她反倒笑了出来。她觉得這对他来說可能不太礼貌,但他跟着也笑了。一個甜美的微笑,真诚而不做作,苏珊看到了他露出的一排整齐的牙齿。
她拉起裙子的一角,也回了礼。“苏珊·德尔伽朵,愿意为您效劳。”
他用右手三次碰了碰自己的喉咙。“谢谢你,苏珊·德尔伽朵。希望我們相逢愉快。我本来不想让你受到惊吓——”
“你的确吓到我了,不過只有一点点。”
“是的,我也觉得是。真不好意思。”
是的。他不說对啊,而是說是的。听說话就能判断這個年轻人来自内领地。她更加好奇地看着他。
“不,你不用向我道歉,因为我当时在想心事,”她說。“我刚去看過一個……朋友……根本沒意识到時間到底過了多久,直到我看到月亮落下为止。要是你是因为关心我才停下来的,那就谢谢你,陌生人,不過我們现在可以各走各的路了。我只要走到村头就可以了——罕布雷。现在距离那裡很近了。”
“說得真好,想法真可爱,”他咧嘴笑着回答,“但现在天很晚了,而且你還是一個人在赶路,我觉得我們還是一起走吧。你会骑马么,女士?”
“会的,但是真的——”
“過来吧,看看我的朋友拉什尔。他会载着你完成這最后的两公裡。他是一匹阉割過的马,性子很温顺。”
她看着威尔·迪尔伯恩,感到既开心,又有点气恼。她想,要是他再叫我女士(好像我就是個老师或是他那步履蹒跚的姑奶奶),我就脱下這個碍事的围裙来打他。“只要一匹马佩着鞍具,我就会认为那是一匹温顺的马了。要知道,我爸爸直到去世之前一直在照看着市长的马匹……在這個地方,市长同时也是领地的守卫者。我這辈子都在骑马。”
她本以为他会道歉,哪怕只是支支吾吾地道歉,可是他只是若有所思地轻轻点点头,她挺喜歡這样。“那就上马吧,小姐。我在马旁边走,如果你不愿意,我是不会跟你說话的。天很晚了,有人說月落时谈话的兴致也跟着落了。”
她摇摇头,笑了笑,這样一来她的拒绝就显得不是那么生硬了。“不了,我感谢你的好意,但要是有人看见我深夜十一点的时候骑在一個陌生男人的马上,那就不太好了。你要知道,如果一個女孩子的声誉有了污点,可不像洗衬衫一样用柠檬汁就轻轻松松洗掉了。”
“這裡沒人会看见你,”年轻人振振有辞。“我看出你已经很累了。来吧,女士——”
“拜托不要這么称呼我了。它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老得像個……”她稍稍迟疑了一会,仔细掂量了一下她脑子裡第一個想到的词(女巫)“像個老女人。”
“那就叫你德尔伽朵小姐吧。你肯定不上马喽?”
“肯定不会的。我穿裙子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這样叉开腿坐的,迪尔伯恩先生——就算你是我的亲哥哥我也不会的。這样不太合适。”
于是他自己踩上了马镫,伸手去够马鞍的另一端(拉什尔在此期间乖乖地站在那裡,只是甩甩耳朵,苏珊觉得要是自己是拉什尔的话,肯定也会很欢快地甩耳朵的——它的耳朵的确长得很漂亮),然后抓着一件卷起来的衣服回到原处。那件衣服用生牛皮绳系着。苏珊觉得那是件披风。
“你可以像穿防尘衣一样把它盖在膝盖和腿上,”他說。“那样就符合礼仪了——這原来是我父亲的,他個子比我高。”他抬头看着西边的群山,她刹那间发现他长得很帅,那种坚定硬朗的帅气,与他的年龄有些不相符。她的内心一阵悸动,打心眼裡希望那肮脏的老女人除了必要的程序以外,沒有做過那些多余的动作。苏珊不愿意看着這個陌生帅哥的同时還回想起蕤的触摸。
“不,”她很温柔地說。“再次感谢你,你的情我领了,但是我必须对你說不。”
“那我就走在你身边吧,和拉什尔一起走,”他乐呵呵地說。“至少走到城边上吧,沒有人会看见我們,也沒有人对一個正派的年轻女子和一個還算正派的年轻男子說三道四。一到那儿,我就会倾斜一下我的帽檐,祝你晚安。”
“我希望你不要這样做。”她手摸了摸额头。“你說這裡沒人看见,說得轻巧,但是有时候人就会在本该沒有人的地方出现。我现在的处境是……有点棘手的。”
“我会和你一起走的,”他重复道。现在他一脸庄重。“德尔伽朵小姐,现在到处都很乱。在眉脊泗這一亩三分地你還算远离最危险的地方,不過有时候危险会不請自来的。”
她张开了嘴——想再次表示反对,也许该告诉他帕特·德尔伽朵的女儿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她接着想到了市长的新手下们,還有当托林看别处的时候,他们盯着自己时冷冷的表情。在今晚准备出发赶往女巫住处的时候,她還看见過這三個人。她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当时還有足够的時間让她离开大路站到最近的一棵矮松树后面(确切地說,她并不愿意把這看作是躲避)。他们是在回城裡的路上,她想他们此时可能正在旅者之家喝酒作乐呢——直到斯坦利·鲁伊兹关门为止——但她不能确定。說不定他们還可能回来。
“要是我說服不了你,那就听你的吧,”她說着叹了口气,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气恼口气。“但只是到第一個邮箱——比奇女士的家那儿。那裡是入城口。”
他又碰碰喉咙,再次鞠躬,還是那么荒诞和迷人——那只伸出的腿感觉就好像他有意要绊倒别人似的,脚后跟埋在路上的尘土裡。“谢谢你,德尔伽朵小姐!”
她想,至少這次他沒有再叫她女士。這是個不错的开始。
她本以为,尽管他已经作出不随便說话的承诺,但他肯定還会像喜鹊一样喳喳地說個不停,因为身边的男孩子总会這样——她并沒有对自己的容貌感到自负,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长得還算不错,因为男孩子们见到她就会关不上话匣子或是迈不开步子。而且這個男孩還会问很多城裡的男孩们沒有必要问的問題——她年纪多大了,她是不是一直住在罕布雷,她父母還健在么,诸如此类无聊的問題——但其实那些男孩的問題总是绕着核心問題打转:她有沒有一個固定的男朋友?
但是来自内领地的威尔·迪尔伯恩沒有问她關於学校、家庭或是交友(她发现這才是设法了解潜在情敌的最惯用手法)的任何問題。他只是走在她身边,一只手搭在缰绳上,朝东方的清海看過去。他们俩离清海已经很近了,尽管海风是从南面吹来的,還是能够闻到腥咸的海风夹杂着焦油的味道。
他们正经過西特果,她很高兴威尔·迪尔伯恩在身边,虽然她对于他一言不发有些气恼。她总是觉得油田有些阴森森的,那些树立的桶架晚上看来就像骷髅似的,让人觉得怪可怕的。大多数钢制塔井已经很久沒有喷油了,也沒有相应的零件、需求或是技术来修复它们。那些還在工作着的塔井——大概每两百個裡面有十九個吧——却已经停不下来了。它们就一直這样喷油,似乎地底下的石油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有一小部分石油還是能派上用场的,不過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石油又流回到出油站底下的井裡去了。世界已经转换了,她总觉得這個地方像一個古怪的机械墓地,有些尸体尚未——她突然感到背上有一個凉凉滑滑的东西,不禁轻轻尖叫出声。威尔·迪尔伯恩赶到她身边,双手向腰间摸去。随后他释然地笑了起来。
“拉什尔好像在說他被忽视了。真不好意思,德尔伽朵小姐。”
她看着這匹马。拉什尔也温顺地看着她,然后就垂下了头,好像是为自己吓着了苏珊而感到惭愧。
愚蠢,女儿,她想着,仿佛听见了父亲干脆而又关怀的声音。他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這么冷淡,仅此而已。我也想知道。這不像你。
“迪尔伯恩先生,我已经改变注意了,”她說。“我想骑马。”
他转過身去,手插在口袋裡看着西特果,此时苏珊先把披风铺到马鞍的尾部(這是個牛仔常用的黑色马鞍,上面沒有任何领地的徽章,甚至也沒有农场的标志),然后踩上了马镫。她撩起裙子,然后警觉地转身看了看,心想那男孩肯定会趁机偷看一眼,但他的背一动不动。他好像对那些生锈的钻架很感兴趣。
是什么让他对那些钻架那么感兴趣呢?她寻思着,有点不高兴——她觉得也许是天色已晚的缘故,要不就是她刚刚激动的心情還沒有完全平复。
早在六個多世纪之前,那些龌龊的钻架就在那裡了,我這一辈子都在闻着這种味道。
“乖一点,马儿,”脚在马镫上放稳之后,她說。一只手按着马前鞍的顶部,另一只手握着缰绳。拉什尔忽闪着耳朵,就好像在說它整夜都会很乖,只要苏珊要求這样。
她翻身上马,长长的大腿在星光中闪了一下,和往常骑马一样,坐上马背时她心中一阵狂喜……只是在今晚這种感觉更强烈,更甜蜜,更刺激。也许是因为這匹马长得很俊,也许是因为這匹马是陌生的……
也许是因为這匹马的主人是陌生人,她想,而且是個英俊的陌生人。
那真是胡扯……甚至会带来潜在的危险。但那是真的。他的确英俊。
她打开披风盖到自己的腿上,這时迪尔伯恩吹起了口哨。她一听就明白他吹的是哪首曲子:《无忧之爱》,這时她心中既惊讶,又有点疑神疑鬼的恐惧。這首曲子恰恰就是她去蕤小屋的路上唱的。
她听见父亲对她轻声說,孩子,也许這就是卡。
沒有這种事情的,她在心裡反驳。我不会像夏天夜晚聚在翡翠之心的老妇人那样,捕风捉影地认为卡无处不在。這是首老歌,人人皆知。
如果你是对的,也许更好,帕特·德尔伽朵的声音回答說。因为如果這是卡的话,它就会像风一样吹来,你的原有计划在卡的面前是站不住脚的,就好像飓风来临时我爸的谷仓一样。
不是卡;她不会因为黑暗、影子或是那些井架可怕的形状而相信這個。
不是因为卡,不過是偶然在回城裡的孤零零的马路上碰到一個正派的年轻男子罢了。
“我已经好了,”她干巴巴的声音不同于平时。“迪尔伯恩先生,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回头了。”
他回转身来,看着她。有一段時間他沒有說话,但她从他看自己的眼神看得出来,他同样觉得她很好看。尽管为此她有点不安——也许是因为他刚刚吹的那首小调——她還是很开心。接着他說,“你看上去很不错啊。坐姿很好。”
“過不久我就会有自己的马了。”她說。现在你该问問題了吧,她想。
可他只是点点头,好像他早已知道這件事一样,然后又开始向城裡的方向走去。她感到有点莫名的失落,拽了一下马头,用膝盖夹了一下马身。马开始走了,赶上了主人,主人温柔地摸了一下它的口套。
“那边那個地方叫什么?”他问着,指向了那些井架。
“油田?西特果。”
“是不是還有些個井架仍在产油?”
“是啊,停不下来。沒有人知道怎么停。”
“哦。”那就是他的回答了——哦。但当他们来到通向西特果的那條杂草丛生的道路时,他离开了拉什尔身边,沿着那條路走到了废弃许久的守卫间。在她小时候,茅屋上面還写着不经批准,不得出入的字样,但已经在某次暴风时被刮走了。威尔·迪尔伯恩看完之后,就慢慢走回拉什尔身边,靴子扬起了夏天的灰尘,很容易就沾上了他的新衣服。
他们继续往城裡的方向走去,一個戴宽檐帽的年轻男子步行,身边一個年轻女子骑着马,腿上還盖着披风。星光照在他们身上,就好像是创世纪之初就照在男人们和女人们身上那样,她偶尔一抬头,看见一颗流星划過夜空——一道短暂而明亮的橙色光芒刺破苍穹。苏珊想到要许個愿,但又心惶惶的,觉得自己沒什么愿好许的。一点沒有。
她一直沒有說话,直到离城裡大约只有一裡路时,她才开口问了心裡一直在想的那個問題。她本来打算等到他先问她問題之后,再把自己的問題說出来的,她觉得由自己来打破僵局不太好,但最后還是忍不住先打开了话匣子。
“迪尔伯恩先生,你是哪裡人啊?你怎么会来到我們這個中世界的小地方呢……要是你不介意回答我問題的话。”
“我一点都不介意,”他說着笑着抬头看了看她。“我刚刚還在想怎么开這個话头呢,我是很愿意和你說說话的。說话不是我最在行的。”那么什么是你最在行的呢。威尔先生?她很想知道。是的,她对此非常有兴趣,刚刚她调整自己在马鞍上的位置时,把手放到了身后卷起来的毯子上……摸到了藏在毯子裡的某样东西。很像一把枪。当然也不一定就是枪,可她還记得她惊叫出声的时候,他的双手本能地滑向了皮带的位置。
“我来自内世界。我觉得你已经猜到。我們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說话方式。”
“是啊。你家在哪個领地?我能问问嗎?”
“新伽兰。”
她心裡一阵激动。新伽兰!這可是联盟的中心!虽然這名字已经失去了部分意义,但還是——
“不会是蓟犁吧?”她问道,话一出口就为语气中暗含的那种孩子气的好奇心感到不好意思。
“不是,”他笑着說。“不是像蓟犁那样宏伟的地方。就在汉非村,蓟犁西边,大约四十轮。我想它应该比罕布雷要小。”
轮,她惊讶于這個古老的說法。他說轮。
“那你怎么会来到罕布雷的呢?能告诉我么?”
“怎么不能呢?我和两個朋友一起来的,一個是来自新伽兰潘尼尔顿的理查德·斯托克沃斯先生,還有一個是来自蓟犁的快乐的年轻人,名叫阿瑟·希斯。我們是奉联盟之命来到這裡的,是作为计数者過来的。”
“什么的计数者?”
“我們计算一切事物,只要它在未来的几年有可能对联盟有帮助,”他說,這时她从他的话裡听不到任何轻松的口气了。“与‘好人’法僧之间的事情变得严峻了。”
“是么?我們至今从总部以南和以西都沒怎么听到真实的消息。”
他点点头。“這個领地和总部之间的距离是我們来此的主要原因。眉脊泗对联盟一直很忠诚,要是物资必须从外世界的眉脊泗抽调的话,联盟会考虑的。但問題是有多少是联盟可以依赖的。”
“有多少什么?”
“问得好,”他說得好像苏珊在發佈一项聲明,而不是在问一個問題。
“有多少什么。”
“听你說得好像‘好人’法僧是個真正的威胁一样。他只不過是個强盗而已,用‘民主’或‘平等’之类的字眼来粉饰他的偷窃和谋杀行为,难道不是嗎?”
迪尔伯恩耸耸肩,她觉得這也许就是他对這件事情的惟一评价了,然而他接着又有点不大情愿地說道:“也许曾经如此。但是现在情况有变。這個强盗变成了一個将军,又从将军变成了一個打着人民旗号的统治者。”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神色严峻地补充道,“小姐,现在西部和北部领地已经是战火纷飞了。”
“但是那裡离這儿有好几千裡路呢!”說话人有点不安,但是却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整日過着一成不变的罕布雷生活,连一口干涸的井都能被人拿来当作热烈的谈资,這個消息听上去有点异国情调。
“是啊,”他說。不是对而是是啊——這個說法既陌生,又让她感觉很舒服。“但风是朝着這個方向吹来的。”他转身朝她笑着。笑容再次让他英俊冷酷的外貌显得柔和,他看上去不過是個很晚還沒有上床睡觉的孩子。“但是我觉得今晚见不到约翰·法僧了,你說呢?”
她也朝他笑了笑。“迪尔伯恩先生,如果我們碰到他,你会保护我么?”
“当然,”他笑吟吟地說,“不過我觉得要是我能直接叫你爸给你取的名字的话,保护你时我会更有热情的。”
“那好吧,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你可以這么叫我。我想为了相同的原因我可以叫你威尔。”
“這样很明智,說得也在理,”他說,微笑变成了咧嘴一笑,很迷人。
“我——”因为他正扭头看着她,苏珊的新朋友绊在了从地面上突出来的一块石头上,差点跌倒。马嘶叫了一声,往后跳了一步。苏珊见状开心地笑了。披风被掀起来了一点,露出她的一條光腿,她花了些時間才把披风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她喜歡他,是的。但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毕竟還只是個小男孩。他笑的样子,在她看来不過比那些在干草堆上玩的小毛孩大上一两岁而已。(她突然想到,其实她自己也才刚刚脱离那個在干草堆上玩的年龄。)
“通常我不会這么笨拙的,”他說。“我希望沒有吓着你。”
哪裡啊,威尔;自打我胸部开始隆起之后,身边的男孩子们就总是磕着脚趾了。
“一点沒吓着我,”苏珊說着就回到上一個话题。她对此非常感兴趣。“那么你和你的朋友们是遵从联盟的命令来清点我們的货物的喽?”
“沒错。我之所以特别注意到那边的油井,就是因为我們中的一個人必须回来清点有多少個還在工作的井架——”
“這我可以帮你,威尔。我知道這個数字,一共有十九個。”
他点点头。“那我欠你一份人情了。但是條件允许的话,我們還必须弄清楚這十九個井架裡還能出产多少石油。”
“是不是在新伽兰還有很多使用石油的机器,所以這种消息才很重要呢?你们应该有冶炼的方法把石油变成机器能用的燃料吧?”
“在這种情况下一般叫做炼油,而不叫做冶炼——至少我是這么认为的——我相信還有一個炼油厂仍在运转中。不過,我們并沒有那么多的机器,尽管在蓟犁的大厅還有一些使用灯丝的灯。”
“太棒了!”她高兴地說道。她在图画裡看见過使用灯丝的灯泡和电烛台,但从沒有亲眼见過。罕布雷的最后一批已经早在两個世纪之前就熄灭了(在中世界裡,它们被称做“火花灯”,不過她觉得它们指的是同一样东西)。
“你說你父亲去世之前一直在管理着市长的马匹,”威尔說。“他是不是名叫帕特裡克·德尔伽朵?应该是的,对吧?”
她低头看了看他,简直吓坏了,眨眼间回到了现实当中。“你怎么会知道?”
“他的名字在我們的工作名单上。我們得数牛、羊、猪、阉牛……還有马的数量。在所有的牲畜当中,马是最最重要的。這样的话我們就必须见到帕特裡克·德尔伽朵。得知他去世了,我真是很难過,苏珊。你接受我对他的哀悼之情么?”
“好的,多谢。”
“他是不是因为一场意外去世的?”
“对啊。”苏珊希望自己的语气表达出了想說的话,其实她想說請不要谈這個话题,不要再问了。
“实话告诉你吧。”他說,她第一次觉得在他的话中听出了不真诚。当然,她在做人的经验方面還不是那么老道(科蒂利亚姑妈几乎天天都向她指出這一点),但是她总是觉得每当有人一开始就說实话告诉你吧這句话的时候,往往他们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你雨点会往天上飞,树上会长出钱来,大费雷克斯可以为你带来孩子。
“对啊,威尔·迪尔伯恩,”她的口吻有那么一点兴趣索然似的。“他们說诚实是最管用的策略,所以他们就很诚实。”
他有点疑惑地看着她,随后又绽放出笑容。她觉得他的笑很危险——像流沙一样的笑容。很容易进去,但要出来就很难了。
“其实现在所谓联盟裡并沒有真正的联盟关系。這是法僧能够为所欲为的部分原因;也使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他原本只是在伽兰和德索伊一带活跃的窃贼,如果联盟不能发挥作用,他会走得更远。說不定会到眉脊泗来。”
她很难想象“好人”法僧到底看上這個死气沉沉的小城哪一点了,這可是离清海最近的小镇了,不過她還是沒有說话。
“无论如何,我們其实并不是联盟派来的。”他說。“大老远来這裡也并不是为了点清楚母牛、石油井架和适耕土地公顷的数量。”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马路(好像在寻找更多可以用脚来踢的石头),漫不经心地摸了一下拉什尔的鼻子。她觉得他正深陷一個尴尬境地,甚至有点感到惭愧。“我們是遵从父亲的命令来這裡的。”
“你们的——”她马上就明白了。他们是不良少年,只是被送到這裡做些弥补的活儿,倒也說不上是被流放。她猜想他们在罕布雷真正的目的就是恢复自己的名誉。她想,哦,那么說来,他脸上流沙般的笑容就不难解释了,不是么?苏珊,這次要小心了;烧毁桥梁,让邮件车厢倾覆,他可是都做得出来的,之后他還会连头都不回乐呵呵地继续赶路。做了坏事還高兴并不是由于内心邪恶,不過是男孩子的沒心沒肺罢了。
這让她又想起了那首老歌,那首她唱過的,他也吹過的老歌。
“是,我們的父亲。”
苏珊·德尔伽朵自己也弄過一两個恶作剧(或许有一两打也說不定),因此她对威尔既有点同情,又有点警惕。還有兴趣。坏男孩沒准很有意思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說。問題是,他和他的那帮朋友到底有多坏?
“因为胡闹惹祸?”她问。
“是啊,”他认同了她的猜测,虽然听上去仍有点闷闷不乐,但是从眼睛和嘴巴的线條看上去心情還是好了一点。“我們被警告了;是的,比较严重的警告。那是……我們喝了不少。”
還能腾出沒拿酒瓶的手来抓住身边一些女孩子么?沒有一個好女孩能够直言不讳地问這种問題,但她却忍不住去想。
這时他嘴边的笑容消失了。“我們玩得過头了,事情過了头也就沒有乐趣可言了。笨蛋总会做蠢事。一天晚上,我們赛马。沒有月光的晚上。午夜以后。我們所有人都喝醉了。一匹马的蹄子陷到囊地鼠挖的洞裡去了,折断了前腿。我們只能结束它的痛苦。”
苏珊皱了皱眉。這不算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但是已经够坏了。
他再次开口說话的时候,問題愈发严重。
“這是一匹纯种马,是我朋友理查德的父亲养的三匹马之一,他父亲的经济状况也不是很宽裕。我可不想回忆家裡对此事的反应,更别提谈论了。我长话短說。在长時間的争论和提出许多处罚意见之后,我們就被派到這裡来了。是阿瑟的父亲出的主意。我觉得阿瑟他爸一直有点儿怕自己的儿子。可以肯定阿瑟那惹祸的天性不是继承自乔治·希斯的。”
苏珊自顾自笑着,想到科蒂利亚姑妈說過:“她肯定不是从我們家這边遗传了這個的。”接着姑妈思考了一阵,又說:“她妈妈那边有個姨奶奶已经疯掉了……你不知道么?真的!往自己身上点火然后就纵身跳下了鲛坡。那年是彗星年。”
“不管怎样,”威尔接着說,“希斯先生用他父亲的一句话来教训我們——‘人必须在炼狱之所思考問題。’我們這不就在炼狱了嘛。”
“罕布雷离炼狱的标准還很远呢。”
他又是轻轻一鞠躬。“如果罕布雷是炼狱的话,那么大家肯定都想做坏事,這样就能来這裡遇见它可爱的居民了。”
“還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她的声音从来沒有這么无力過。“這裡的生活有时候也是艰难的。也许——”
她突然有点沮丧地想到一件事,于是就陷入了沉默:她希望能与這個男孩子分享一部分秘密。否则她很可能会遭遇尴尬境地。
“苏珊?”
“我還在想呢。威尔,你已经在這裡么?我是說,正式地来到這儿?”
“不,”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答道。他很敏锐,仿佛已经预见到接下来谈话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我們這個下午刚到领地,你是与我們說话的第一個人……除非理查德和阿瑟遇到了别人。我睡不着,于是就骑马出来,顺便考虑一下問題。我們在那边扎营。”他向右指了指。“就在那個通向大海的长斜坡上面。”
“嗯,那就叫做鲛坡。”她意识到,也许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說威尔和他的伙伴是在法律上属于她的土地上安营扎寨了。這個想法有点可笑,有点让人激动,還有点让人觉得吃惊。
“明天我們就骑马进城拜见市长先生,哈特·托林。从我們离开新伽兰之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他有点傻。”
“你们真是這么听說的?”她边问边扬起了眉毛。
“是啊——喋喋不休,喜歡烈酒,更喜歡年轻姑娘,”威尔說。“是不是這么回事,你說呢?”
“我想這你要自己去判断。”她忍着笑說。
“不管怎样,我們還会见到尊敬的莱默,他是托林的大臣,我知道他是個心裡有数的人,而且识时务。”
“托林会在市长府邸和你们共进晚餐,”苏珊說。“如果不是明晚,那么肯定是后天晚上。”
“罕布雷的国宴,”威尔笑着說,還一边摸摸拉什尔的鼻子。“老天,我怎么能有耐心等到那一天啊?”
“不要操心你那恼人的嘴巴了,”她說,“但听好,如果你愿意做我的朋友。這非常重要。”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再次看见了——以前也有一两次這样的情况——多年以后他将成为的那個男子的样子。坚毅的脸庞,专注的眼神,還有那无情的嘴唇。从某种程度上来說這是张令人害怕的脸——能够让人害怕的脸——被那個老女人碰到的地方感觉热热的,她觉得很难把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她想知道,在那個傻帽子下面,他的头发是什么样子的?
“告诉我,苏珊。”
“当你和你的朋友们在托林的餐桌上吃饭的时候,你可能会看见我。如果你看见了我,威尔,你就当是第一次见到我。称我德尔伽朵小姐,就像我称你迪尔伯恩先生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一字一句都很清楚。”他满怀心事地看着她。“你是负责上菜的么?当然要是你爸爸是领地的首席牲畜主管,你就不会——”
“不要在乎我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你只要保证我們在滨海区是第一次见面。”
“我保证。不過——”
“不要再问問題了。我們快要到该分手的地方了,我对你有一句忠告——這是对你让我骑马的报答。当你们和托林及莱默一起吃饭时,你们不会是饭局上仅有的新人。很可能還有其他三個人,他们都是托林雇来保卫寓所的。”
“不是作为治安官的副手么?”
“不是的,他们直接听命于托林……或是,也许是听命于莱默。他们分别叫乔纳斯,德佩普和雷诺兹。我觉得他们看上去很凶狠……尽管乔纳斯年龄已经不小了,我觉得他可能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年轻過了。”
“乔纳斯是其中的头头喽?”
“对啊。他是個跛子,有一头女孩子般的披肩长发。他讲话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就像一個扫烟囱的老头子……但我觉得他是三個人裡最危险的。我猜大概他们三個人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寻欢作乐了,你和你的朋友们想也想不到。”
为什么要在這個时候把這些都告诉他呢?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也许是出于感激吧。他已经答应会保守這個深夜相会的秘密,他看上去也挺像個能保密的人,不管他是不是正被父亲惩罚。
“我会当心他们的。谢谢你的提醒。”他们走上了一個长长的缓坡。头顶上,古母星无情地闪着光。“保镖,”他想。“在死气沉沉的罕布雷市当保镖。苏珊,這真是古怪的时代。真古怪。”
“是啊。”她也不明白乔纳斯、德佩普和雷诺兹這几個人,觉得他们现在在城裡简直沒什么道理。他们是不是因为莱默才来這裡的呢?可能是的——她觉得托林這個人根本想不到請什么保镖;对他来說,高级治安官已经很尽职尽责了——可是……這是为什么呢?他们爬上了山。山脚下是一群房屋——罕布雷村。只有几盏灯還亮着。最亮的灯就是旅者之家的所在地。从這裡的阵阵暖风中,她能听见钢琴演奏的《嗨,裘德》這首歌,還有二十来個醉鬼的声音破坏着歌声的美妙。
但這声音裡沒有她告诫威尔·迪尔伯恩要当心的那三個人;他们会站在酒吧裡,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房间。他们并不喜歡唱歌。他们每個人的右手上都有一個小小的蓝色灵柩状的文身,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上。
她本想把這個告诉威尔,但转念一想他马上就能自己看见了。于是她把手向斜坡下方指去,指着马路外悬挂在一根链條上的黑乎乎的东西。“你看见了么?”
“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滑稽。“這是不是我最害怕的东西?是不是比奇太太那個可怕的邮箱?”
“对啊。我們在這裡就必须分开了。”
“既然你說必须分开,我們就分开吧。我希望——”這时突然风向变了,就好像是夏天一样,从西面刮来了一阵强劲的风。腥咸的海风味道瞬间就闻不到了,那些醉醺醺的人唱歌說话的声音也都统统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骇人的声音,苏珊背后马上起了鸡皮疙瘩:一個低沉的沒有调子的声音,就好像是個不久于人世的人颤抖的声音。
威尔退后了一步,睁大了眼睛,苏珊再一次发现他的双手伸向了腰带,就好像要去抓那裡并不存在的东西。
“天啊,那是什么?”
“那就是无阻隔界,”她平静地說。“在爱波特大峡谷。你从来沒有听說過么?”
“听說過,但是真正听见今天還是头一次。老天啊,你怎么受得了啊?這听上去简直就是活物!”
她之前并沒有想到用這個词来形容无阻隔界,但听他這么一說,也觉得有点道理。就仿佛某個病态的晚上突然能够发声,然后开始唱歌了。
她不禁全身颤抖。拉什尔感觉到来自她膝盖的压力,轻轻嘶叫了一声,转過头看了看她。
“通常在這個季节,我們是不会听得這么清楚的,”她說。“在秋天,人们都烧火来让它安静下来。”
“我不明白。”
谁又知道呢?谁能够解释任何一件事情嗎?天啊,尽管半数仍在工作的西特果油井像屠宰场的猪一样尖叫,人们也无法关闭它们。這种时候還能找到某些仍在运转的东西,就已经应该谢天谢地了。
“到了夏天,要是有時間的话,牲畜主管和牛仔们拉着一车车的树枝来到爱波特的出口,”她說。“枯枝固然好,但是嫩枝更好,因为要的就是烧出来的那种烟,而且烟味越重越好。爱波特是個箱型峡谷,很短,内壁也很陡峭。就好像边上立着一個烟囱,你看明白了么?”
“明白。”
“传统上点柴烧火的時間是收割节的早晨——在集市、宴会和篝火之后。”
“冬天的第一天。”
“对啊,尽管在這個地方,冬天总是姗姗来迟。不管怎么說,烧无阻隔界的時間并不固定;有时候如果风向捉摸不定或者声音特别响的话,会提前烧树枝。因为,你也知道,這声音会惊扰牲畜——当无阻隔界的声音很响的时候,母牛的产奶量就少得可怜——而且会被吵得睡不着觉。”
“我想也是的。”威尔仍然看着北方,一阵更厉害的风把他的帽子从头上刮落。帽子向后落去,生牛皮做的拖绳勒着他的脖子。他的头发显得有点长了,黑得就好像是乌鸦的翅膀。苏珊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发,用手来感觉头发的质地——粗硬的,柔顺的還是像丝绸一样?他的头发闻起来又是什么味道呢?她這时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青春的燥热。他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转向她,她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暗自庆幸在黑夜的掩盖下,他看不见自己脸红。
“无阻隔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我出生以前就有了,”她說,“但我爸出生的时候還沒有呢。他說,无阻隔界来到之前大地就像地震一样在颤抖。有人說无阻隔界就是地震引起的,還有人說這纯粹是疑神疑鬼的无稽之谈。我只知道它一直在那裡。点柴冒出的烟火能暂时驱除這個声音,就像能让一窝蜜蜂或是黄蜂安静下来一样,但声音总是会卷土重来。在峡谷口堆着的那些木柴也可以防止牲畜随便出来——有时候它们会被吸引到无阻隔界裡去,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過要是一头母牛或绵羊真的碰巧进去了——或许是在点火之后,而来年的那堆柴火還沒有堆上去时——它就再也出不来了。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它就像個贪婪的饿鬼。”
她把披风拉到一边,抬起右腿,都沒碰到马鞍的前桥,就利索地跳下马来——整套动作一气呵成。這個动作应该是穿裤子的人来做的,而不是穿裙子的。她从他睁大的眼睛能看得出来他已经把自己看了個够了……但并沒有什么无法给人看的地方,所以說看见又如何呢?每当她想要秀一把的时候,快速下马从来就是她的首选。
“漂亮!”他叫道。
“我是跟爸爸学的,”她說着,装作沒听懂他赞美中的另一层含义。她笑着把缰绳递给了他,這個笑容表示她愿意接受這個赞美,不管它蕴含了几层含义。
“苏珊?你见過无阻隔界嗎?”
“见過,一两次。从上面俯瞰的。”
“它是什么样子的啊?”
“很丑,”她立马回答說。今晚之前,在苏珊近距离看到了蕤的微笑,忍受過她胡乱摸到身上的手之前,可以說迄今为止她看到過的最丑的东西莫過于无阻隔界了。“它看上去就好像是内部慢慢燃烧的泥潭,也像是一片飘满浮渣的绿色沼泽。上面升腾起一片薄雾。有时候看上去又像长长瘦瘦的手臂。末端還长着手。”
“它是不是還一直生长着?”
“对啊,人们是這么說的,而且每一個无阻隔界都在变大,但速度很慢。它们不会在你我活着的时候就脱离爱波特大峡谷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星星一直陪伴着他们走過這條路。她觉得可以整晚上和他這样聊天——關於无阻隔界,或是西特果,或是她那個惹人心烦的姑妈,或者根本不限制话题——想到這裡她有点沮丧。上帝啊,为什么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想想自己整整三年都沒有理睬罕布雷的男孩子,为什么现在倒会遇见這個让她感兴趣的男孩呢?为什么生活是那么不公平呢?她先前的那個想法又在脑中回荡,這是从父亲的声音裡听到的:因为如果這是卡的话,它就会像风一样吹来,你的原有计划在卡的面前是站不住脚的,就好像飓风来临时的谷仓一样。
但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她决心已下,决定反对這個念头。那裡沒什么谷仓;而是她的生活。
苏珊伸出手去,摸了摸比奇女士邮箱上的镀锡,就像是要在這個世界上稳住自己一样。也许她那小小的希望和梦想并沒有那么重要,但爸爸告诉過她,决定了做什么事情就要尽力而为,她不会轻易就抛弃爸爸的教诲,只因为在情感和身体波动较大的时候遇到了一個帅气的男孩。
“我就在這裡离开你,你要么和你的朋友们会合,要么继续骑马,”她說。沉重的语气让她自己都有点伤感,因为那种沉重是完全成人化的。“但不要忘了你的承诺,威尔——要是你在滨海区看见了我——市长府邸——要是你是我的朋友,要装做是第一次看见我。我也会是第一次看见你。”
他点点头,她看见自己的严肃现在反射在他的脸上。也许還有伤感。
“我从来沒有邀請一個女孩子和我一起出来骑马,也沒有问過女孩她会不会让我去看她。我想邀請你,苏珊,帕特裡克的女儿——甚至我会给你带花,让我更有机会成功——但我觉得這样做不会有什么用的。”
她摇摇头。“嗯,不会的。”
“你是不是已经订婚了?我這样问可能有点唐突,但是我并无恶意。”
“我肯定你沒有恶意,但我现在不会回答你。我现在的处境很微妙,我曾经告诉過你的。還有,现在天色很晚了。我們该在這裡分手了,威尔。哦……再等等……”
她伸手掏了掏围裙上的口袋,拿出半块包在绿叶裡的蛋糕。她在去库斯的路上吃剩下的半块……现在感觉這蛋糕就是她的半條命。她把這顿吃剩的晚餐递给拉什尔,马闻了闻就吃了下去,還用鼻子亲昵地拱了拱她的手。她笑了笑,感觉马的嘴像天鹅绒一样让人觉得痒痒的。“你真是一匹好马。”
她看着威尔·迪尔伯恩,他站在路上,边蹭着满是灰尘的靴子,边有点赌气似的看着她。這时他脸上那坚毅的表情沒有了;他看上去又和她的年龄相仿了,甚至還要年轻。“我們相逢愉快,是不是?”他问。
她走向前一步,還沒反应過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就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踮起脚,吻了他一下。這個吻很短暂,但并不像個客套的吻。
“对啊,相逢愉快,威尔。”但是当他向前一步還想重温這個曼妙时刻的时候(這时的他那個动作自然得就好像是一朵花要追随着阳光的样子),她轻轻地把他往后推一步,态度很坚决。
“不,這只代表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我认为对一個绅士来說感谢一次就足够了。威尔,安心走你的路吧。”
他像睡梦中的人似的拿起了缰绳,盯着它们,仿佛根本不认识那是什么,然后又扭头望着她。她看得出他此时正在努力消除這個甜吻给他的身心带来的冲击。她喜歡看到他這样。她非常高兴自己那样做了。
“你也安心上路吧,”他說着就上了马。“我期待着能在那裡第一次见到你。”
他对她笑了笑,她从笑容裡看到了一种企盼和希冀。他抽了马一鞭,拉什尔就掉头朝他们来的方向走去——也许是为了再看一眼油田。她還站在原地,站在比奇女士的邮箱边,心裡盼望着他能转回头对她挥挥手,這样她就能再看一眼他的脸了。她肯定他会的……但他沒有。就在她要转身下山往城裡走去的时候,他真的回头了,举起手挥动着,就像在黑暗中乱舞的飞蛾。
苏珊也举起了手,然后就往前走了,心中不禁悲喜交加。不過——也许這是最重要的——她不再觉得自己是被玷污的了。当她吻着那男孩的嘴唇时,蕤在她身上的触摸似乎已经离开了她的皮肤。像個小魔术,但她喜歡這個魔术。
她继续往前走着,频频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微微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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