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主要內容

第九章 西特果

作者:斯蒂芬·金
从黑暗的谷仓出来后,下午的阳光显得十分刺眼,苏珊一度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试探着跌跌撞撞地朝街上走去,皮袋挂在身后,马掌在袋子裡轻轻晃动着。在明晃晃的阳光中,她只看到一個身影经過,然后就被狠狠撞了一下,撞得她觉得自己的牙都晃动了,费利西娅的铁掌也猛烈地敲击了一下。她差点跌到,但一双有力的手伸了過来,抓住了她的肩膀。這时她的眼睛才适应了户外的强光,又气又惊地发现差点把她撞翻在地的竟然是威尔的一個朋友——理查德·斯托克沃斯。

  “哦,小姐,真对不起!”他說,然后掸了掸她的衣袖,仿佛自己已经把她撞倒了一样。“你沒事吧?你现在好么?”

  “我沒事,”她微笑道。“不用道歉。”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踮起脚尖吻他一下,然后說,請把這個吻转交给威尔,告诉他不要把我說的话放在心上!告诉他還会有更多的吻!告诉他来我這裡接受每一個吻!

  但她很快就想到滑稽的一幕:理查德·斯托克沃斯猛地在威尔嘴上亲了一下,然后告诉他這是来自苏珊·德尔伽朵的吻。她咯咯地笑出了声。然后马上把手捂在嘴上,但還是止不住笑。斯托克沃斯也朝她笑笑……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他肯定觉得我疯了……我也确实是疯了!真的!

  “日安,斯托克沃斯先生。”她說着就向前走去,免得再出洋相。

  “日安,苏珊·德尔伽朵。”他也回应道。

  当走了大概五十码后,她回头看了一眼,他已经不见了。但不是去了胡奇马具店,這一点她很肯定。她不明白斯托克沃斯先生到城边上来干什么。

  半小时后,当她从父亲的皮袋中取出新铁掌时,她终于明白了。两只铁掌之间有一张折起来的纸,她還沒打开就明白了,斯托克沃斯先生和她撞在一起并非偶然。

  她一下子就认出了威尔的笔迹,這和花束裡的字條笔迹是一样的。

  苏珊:

  你能在今晚或是明晚在西特果和我见一面么?十分重要的事情。和我們之前讨论過的事情有关。求你。

  威

  又及:看完后最好把纸條烧掉。

  她马上就把纸條烧掉了,那道火焰升腾起来,然后又熄灭了,她不停地念叨着让她印象最深的一個词:求你。

  她和科蒂利亚姑妈吃了一顿简单而安静的晚餐——面包和汤。吃完饭后,苏珊骑着费利西娅来到鲛坡看日落。今晚她不会去见他的。她已经为自己的冲动和欠考虑的行为付出了很多的代价。但明天呢?为什么他要在西特果和我见面呢?和我們之前讨论過的事情有关。

  是的,也许吧。她并不怀疑他的诚实,虽然她并不确定他和他的朋友们的真实身份是否就像他们自称的那样。很可能他真的是为了和自己任务有关的原因而要见她(尽管她不知道油田怎么会和鲛坡上的马匹有关),但现在他们之间有了别的秘密,甜蜜而危险的秘密。也许他们会以交谈开始,但以接吻结束……說不定一开始就接吻。然而,理智并不能战胜情感:她想见他。需要见到他。

  她两腿叉开骑在新马上——這也是托林给她的,作为即将失去童贞的补偿——看着西边的太阳慢慢变大变红。无阻隔界发出微弱低沉的吼叫声,十六年来,她第一次不知何去何从而几近崩溃。她想要的一切都和她心目中的诚信背道而驰,她的内心充满着矛盾。与此同时,她感觉卡包围了一切,就像一股上升的风环绕着摇摇欲坠的房子。是的,拿卡来解释一切是很容易的,不是嗎?把卡作为背弃承诺的借口。這是個解脱自己的方法,却十分不负责任。

  和她离开布赖恩·胡奇黑暗的谷仓一脚迈进街上明晃晃的阳光一样,苏珊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楚。强烈的挫败感让她无声地流下眼泪,自己都沒有意识到。她根本沒有办法集中精神理性地思考,因为她是如此渴望能够再吻他一次,再感受一次他双手的温暖。

  她从来就沒有什么宗教热情,对中世界的诸神也沒有什么信仰,因此,太阳落山后,天空由红变紫的时候,她开始向她父亲祈祷。然后,她听到了答案,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答案是来自父亲還是来自她的内心。

  让卡自己决定吧,她心中的声音說。不管怎么样,它都会作主的;它一直如此。如果卡最终让你抛弃诚信和名誉,也沒办法。但在此之前,你要自己做决定。先别想别的,遵守你的承诺吧,不管那有多么的艰难。

  “好吧。”她說。在现在這种情况下,她发现任何一個决定——甚至是一個让她不要再去见威尔的决定——都是一种解脱。“我会对我的承诺负责。其余的事,卡自有安排。”

  在黑暗中,她踢了踢费利西娅,向家奔去。

  第二天是桑迪日,传统的牛仔休息日。罗兰他们今天也不工作。“我們也应该休息休息了,”库斯伯特說,“因为我們压根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在這個特殊的桑迪日——他们来到罕布雷以后的第六個桑迪日——库斯伯特去了高市(总体来說,低市的东西更便宜,但那裡散发着鱼腥味,他可不喜歡這味道),他看着色彩艳丽的瑟拉佩长披肩,按捺住不让自己的泪流下来。因为他母亲就有一件瑟拉佩披肩,這是他母亲最喜歡的衣服之一。他脑海裡浮现出母亲的样子,有时她会围着披肩去骑马,披肩被风吹着向后飘扬。這個画面让他心中充满乡愁。“阿瑟·希斯”,罗兰的卡-泰特,竟然想妈妈想得掉眼泪了!這真是一個笑话……嗯,典型的库斯伯特·奥古德式的笑话。

  他站在那裡,看着各色的瑟拉佩披肩和多裡拿毯子,双手交叉放在身后,好像是画廊裡正在欣赏画作的观众一样(与此同时還使劲眨着眼,以免泪水流下来),這时,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他转身一看,眼前站着個金色头发的姑娘。

  对于罗兰迷上這個姑娘,库斯伯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美得让人窒息,即使只穿着牛仔裤和普通衬衫。她的头发用生牛皮绳束在身后,她有一双库斯伯特见過的最明亮的灰眼睛。库斯伯特觉得罗兰爱上她之后還能正常生活简直是奇迹,换做他的话,恐怕连刷牙這样简单的事都不会做了。苏珊的出现对库斯伯特来說是件好事;他对母亲的思念马上就消失了。

  “小姐。”他說。這是他惟一能說出来的一句话,起码现在是如此。

  她点点头,然后掏出了一個眉脊泗老百姓所說的科尔维特——字面上的解释是“小包裹”;实际上就是“小钱包”。這种小小的皮制品,装几個硬币绰绰有余,但也装不了别的什么了,一般都是女士随身携带,尽管并沒有时尚界的金科玉律规定男士不得使用。

  “你掉了這個。”她說。

  “不是我的,谢谢你。”這個小钱包很可能就是個男性用品——普通的黑色皮革,沒有任何装饰——但他以前从来沒有见過這個。他从来就沒用過什么小钱包。

  “這是你的,”她說。她用力地看着他,以至于他觉得皮肤都被她的眼神烤烫了。他本该马上就明白的,但他被她的突然出现弄糊涂了。同时,他也承认,是被她的机智给弄糊涂了。一般情况下,你不会料到這么漂亮的女孩会很聪明;因为漂亮的女孩沒必要很聪明。对于库斯伯特来讲,他一向认为漂亮女孩惟一需要做的就是早上起床。“是你的。”

  “哦,对啊,”他說着,然后几乎是把小皮包一把抢了過来。他知道自己正在咧着嘴傻笑。“小姐,既然您提到了這個——”

  “苏珊。”虽然笑着,但她的眼神很严肃,也很警觉。“請叫我苏珊吧。”

  “我很乐意。对不起,苏珊,我意识到今天是桑迪日,兴奋過了头,于是理智和记忆力手牵手都去度假了——也可以說,逃跑了——然后把我变成了一個沒脑子的人。”

  本来他可以一直這样說下去,說一個小时(以前他就曾這样做過;罗兰和阿兰都能证明),但是她像個姐姐似的干脆地打断了他。“我一看就知道你对自己的脑子失去控制了,希斯先生——而且你的舌头也已经失控了——但你以后应该好好管住自己的钱包。保重。”在他想出任何话来回应之前,苏珊就离开了。

  伯特在罗兰近日来最常去的地方找到了他:鲛坡上被很多当地人称为城哨所的地方。从那裡,能清晰地看见罕布雷,還能让人在蓝色的天空下半梦半醒地消磨掉整個桑迪日的下午,但库斯伯特并不认为罕布雷的全景是让他的老朋友屡次三番造访此地的原因。也许能看见德尔伽朵家的房子对他更有吸引力。

  這天,罗兰和阿兰在一起,他们俩都沒有說话。库斯伯特相信,有些人可以一言不发地在一起待很长時間,但他觉得自己這辈子都不会理解。

  他骑马小跑着来到他们身边,把手伸到衬衫裡拿出了那個科尔维特。“這是苏珊·德尔伽朵在高市给我的。她很漂亮,而且她像蛇一样机智。請相信我這样說完全是出于对她的崇拜。”

  罗兰的脸上顿时充满了光彩和活力。库斯伯特把科尔维特扔给他,他用一只手接住,然后用牙齿把扎带拽开。科尔维特一般都是用来放零钱的,而這個小包裡只放了一张折起来的纸。罗兰很快地浏览了一下,他眼中的光芒和嘴角的笑容一并消失了。

  “這张纸上写了什么?”阿兰问。

  罗兰把纸條递给了他,然后又转身看着鲛坡。库斯伯特看到罗兰眼睛裡的寂寞和失落,這才明白苏珊·德尔伽朵已经在罗兰的生命中——因此也就是在他们所有人的生命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

  阿兰接過纸條。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两句话:

  我們最好不要见面。对不起。

  库斯伯特把字條读了两遍,好像多读一遍就能改变這行字的內容似的,随后把纸條還给了罗兰。罗兰把纸條放回科尔维特,扎好带子,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衬衫裡。

  比起危险,库斯伯特更痛恨沉默(在他看来沉默就是危险),但他看见朋友脸上的表情后,就觉得此时挑起任何话题都是不合时宜的。罗兰看上去就好像被下了毒一样。原先,一想到那個可爱的女孩要和瘦高個的罕布雷市长上床,库斯伯特就觉得恶心,但现在罗兰脸上的表情让他的反感更加强烈。他甚至会因为那表情而恨她。

  最后,阿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了。“现在呢,罗兰?她不来的话,我們是不是要自己去油田?”

  库斯伯特认为這個問題问得真好。第一次见到阿兰·琼斯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把他当成個反应迟钝的人。但其实他们都大错特错了。现在,阿兰通過库斯伯特难以企及的灵活手法,巧妙地向罗兰指出,初恋的受挫并不能改变他们此行的责任。

  罗兰无法对這個問題不理不睬,他坐直了身体。夏日午后强烈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脸,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反差,一時間他的脸上折射出他以后将成为的冷酷形象。库斯伯特看见了那個鬼魅般的形象,不禁一颤——他并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仅仅知道那是很可怕的。

  “大灵柩猎手,”他說。“你在城裡看见過他们么?”

  “看见了乔纳斯和雷诺兹,”库斯伯特回答說。“還是沒有德佩普的消息。我想,那晚酒吧事件之后,乔纳斯肯定是一时冲动把他掐死然后扔下海边悬崖了。”

  罗兰摇摇头。“乔纳斯需要他信得過的人,所以他肯定不会這么做——他和我們一样如履薄冰。肯定不是這样,德佩普只是暂时外出执行任务罢了。”

  “那他去哪裡了呢?”阿兰问道。

  “他去的就是只能在灌木丛裡拉屎,天气不好就只能在雨裡睡觉的地方。”罗兰笑了一下,但声音中沒有什么幽默感。“很有可能,乔纳斯派德佩普沿着我們来的路走了一趟。”

  阿兰轻轻地哼了一下,似乎有点吃惊,但又在意料之中。罗兰叉腿骑在拉什尔身上,看着远处梦境般的土地和正在吃草的马匹。他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衬衫摸了摸裡面掖着的科尔维特。然后又看着他们。

  “我們再稍微多等一会吧,”他說。“也许她会改变主意的。”

  “罗兰——”阿兰开口道,声音几乎有点苦口婆心的味道了。

  罗兰抬起手,示意阿兰不要再說下去。“阿兰,相信我——我记得父亲的脸。”

  “好吧。”阿兰伸出手来,拍了拍罗兰的肩膀。库斯伯特保留自己的意见。谁知道罗兰是不是记得父亲的脸呢;库斯伯特觉得此时罗兰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都是個問題。

  “你還记得柯特說過我們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嗎?”罗兰說着,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你们会不假思索地钻入陷阱。”阿兰模仿柯特粗声粗气地說,把库斯伯特逗得大笑。

  罗兰的笑脸稍稍变得灿烂了一点。“是啊,這些话是我們要记住的,伙计们。我不会为了看车子裡到底有什么就把车子给弄翻……除非是别无他法。要是给苏珊足够的時間来思考,說不定她会来的。我相信,要不是因为……我們之间一些别的事情,她肯定会答应见我的。”

  他停了一下,一時間他们谁都沒有說话。

  “我真希望我們的父亲沒有送我們出来,”阿兰最后說……尽管事实上是罗兰的父亲把他们送出来的,這一点三個人都知道。“要处理這些事情我們還太嫩。還得多磨炼几年才成。”

  “那天我們在旅者之家做得挺好啊。”库斯伯特說。

  “那是因为我們受過训练,而不是狡诈取胜——而且他们当时也轻敌了。再也不会发生那种事情了。”

  “如果知道我們会发现這些东西,他们——我父亲,還有你们的父亲——根本就不会把我們送到這裡来,”罗兰說。“但既然我們已经发现了,我們就要查清楚。是不是?”

  阿兰和库斯伯特点点头。沒错,他们要查清楚——毫无疑问,這個地方有問題。

  “不管怎样,现在操心這個已经晚了。我們要等苏珊,希望她能来。要是沒有了解罕布雷地形的人陪着,我宁可不到西特果去……如果德佩普回来的话,我們就更要小心,伺机而动。天知道他会发现什么,或者干脆编出什么故事来讨好乔纳斯,也不知道他们商量之后会采取什么举动。說不定又要动武。”

  “偷偷摸摸這么久之后,我倒是欢迎光明正大地打一架。”库斯伯特說。

  “威尔·迪尔伯恩,你要不要再给她送一张纸條?”阿兰问。

  罗兰想了想。库斯伯特心裡打赌罗兰会的。但他马上就发现自己错了。

  “不,”他终于开口說。“我們要给她足够的時間,不管等待是多么艰难的事。我希望她会出于好奇答应前来。”

  他调转马头,朝那個他们栖身的雇工房走去。库斯伯特和阿兰跟在后面。

  在高市与库斯伯特相遇之后,苏珊整日都在卖力地劳动,打扫马厩、提水、清洗所有的台阶。科蒂利亚姑妈默默地看着她劳动,脸上的表情既怀疑又惊奇。苏珊才不管姑妈什么表情呢——她只是想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這样就不会度過另一個失眠之夜了。一切都结束了。威尔现在肯定已经收到她的回答了,那最好。该做的总要做。

  “丫头,你是不是疯了?”苏珊把最后一桶脏水倒在厨房后面的时候,姑妈问了這么一句。“今天可是桑迪节!”

  “我一点也沒疯。”她沒好气地回答了一句,连头都沒有抬一下。

  她的目的达成了一半,因为月亮刚刚升起时,她就爬上了床,腰酸背疼——但仍然毫无睡意。她瞪大了眼睛躺在床上,心情很低落。好几個小时過去了,月亮落了下去,苏珊還是沒能睡着。她望着窗外的夜色,翻来覆去地想,尽管可能性很小,但說不定父亲真的是被人害死的。好堵住他的嘴,遮住他的眼。

  最后她得出了罗兰已经得出的结论:如果他的双眼对她沒有任何吸引力,如果他的手和唇对她沒有任何诱惑,她会爽快地答应和他见面。哪怕只是为了平定自己混乱的思绪。

  意识到這点之后,她感觉一阵轻松,然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罗兰和他的朋友们在旅者之家吃的晚饭(冷牛肉粕粕客和许多冰白茶——虽然沒有戴夫的老婆做得好,但是味道還算不错),锡弥浇完花从外面进来了。他還是戴着那顶粉红色的宽边帽,咧开嘴笑着。他一只手裡拿着個小包。

  “你们好,小灵柩猎手!”他开心地叫道,然后弯下腰,学他们的样子鞠了一躬,动作很滑稽。库斯伯特喜歡看他穿着拖鞋行鞠躬礼。“你们怎么样啊?很好吧,我希望是這样!”

  “就像接雨水的桶一样好,”库斯伯特說,“但我們并不喜歡被人叫做小灵柩猎手,所以别那样叫我們了,好不好?”

  “嗯,”锡弥還是兴高采烈地。“好的,阿瑟·希斯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停顿了一下,看上去有点困惑,好像忘了究竟是为什么来找他们。接着他的眼睛明朗起来,笑容也愈发灿烂了,他把小包递给罗兰。“给你的,威尔·迪尔伯恩!”

  “真的?這是什么?”

  “种子!是种子!”

  “是不是你给我的啊,锡弥?”

  “哦,不是的。”

  罗兰接過小包——那只是一個被折好并且封上了的信封。信封外面沒有一個字,他的指尖也沒有感觉到裡面有什么种子。

  “那么是谁给我的?”

  “我记不清了,”锡弥說,把目光转向了一边。他头脑简单,罗兰想,所以他不会长時間不开心,也永远学不会撒谎。這时,锡弥羞涩和企盼的眼神又回到罗兰身上。“不過我還记得我应该跟你說些什么。”

  “嗯?那就說吧,锡弥。”

  他好像是在背诵一行很难背的诗一样,显得自豪而又紧张,說:“這是你在鲛坡上撒播的种子。”

  罗兰的眼睛一亮,几乎要冒出火来,吓得锡弥往后退了一步。他拉了一下自己的宽边帽,转過身去,匆忙跑回到自己的花坛去了,還是那裡比较安全。他喜歡威尔·迪尔伯恩和他的朋友们(尤其是阿瑟·希斯先生,他有时候說的话让锡弥爆笑不已),但有时候,他在威尔先生的眼睛裡看到某种东西,让他非常害怕。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威尔和那個穿风衣的人一样是個冷血杀手,和那個要锡弥舔靴子的人也是一样,還有那個說话颤颤巍巍的白发乔纳斯。

  和他们一样坏,或者更坏。

  罗兰把“种子包”放到衬衫裡,直到三個人回到老K酒吧的门廊后才打开。远处,无阻隔界照旧发出低响,让他们的马紧张得不停地晃耳朵。

  “嗯?”库斯伯特最后问了一声,他再也忍不住了。

  罗兰把信封从衬衫裡掏了出来,撕开。這时,他想,苏珊肯定知道要說什么。非常确定。

  他展开信纸的时候,其他人也弯下腰来,阿兰在左,库斯伯特在右。他再次看见了那简单清爽的字体,這次的信息也比上次的长不了多少。但內容很不同。

  靠近城那端,距离西特果一英裡以外的路上有一個小橘林。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来见我。一個人来。苏珊。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烧掉這张纸。

  “我們来放哨吧。”阿兰說。

  罗兰点点头。“好吧,但是离得远一点。”

  接着他把纸條烧了。

  小橘林是一個整齐的长方形,裡面大约有十几排树,就在稍微有些显长的推车轨道的尽头。天刚黑,罗兰就到了那裡,半個小时之后窄窄的商月才升起。

  他沿着其中一排橘树漫步,北边的油田传来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活塞的尖叫,齿轮嘎吱嘎吱的声音,還有转轴的撞击声)。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那是橘子花散发的淡淡芬芳——這芳香暂时盖住了石油的臭气——勾起了他的感伤。其实這個袖珍的小树林根本沒法跟新伽兰的苹果园相比……但它们确有相似之处。不管是在這裡,還是在苹果园,人们都還可以感觉到庄严和文明的气息,這显示了人们在并不完全必要的东西上花费了時間和精力。而且,他猜测,這片橘林并沒有什么用途。因为在温暖地带以北這么远的地方生长的橘子很有可能像柠檬一样酸。但不管怎么說,当微风晃动树枝时,橘林的清香仍让他想起了家乡,這也是他第一次想到,說不定自己再也看不到家乡了——說不定他会像天上的商月一样变成個漂泊的流浪者。

  直到苏珊几乎到了身后,他才听见她的声音——如果她是個敌人而不是朋友,說不定罗兰還有時間马上拔枪,但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满心仰慕之情,当在星光下看见她的脸庞时,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轻快起来。

  罗兰转身的时候,苏珊停下脚步,只是看着他,手交叉放在身前,样子既可爱又孩子气。他向前跨了一步,但发现苏珊的手猛地一抬,仿佛受了惊吓。他困惑地停了下来。事实上,在朦胧的月光中,是他误会了那個动作。其实苏珊本有机会就此开始谈话,但她却沒有選擇這样做。她慢慢向他走去,個子高挑,身穿骑马裙和一双普通的黑靴子。宽边帽挂在背后,盖住了一头金发。

  “威尔·迪尔伯恩,我們的相逢既愉快又悲哀。”她用颤抖的声音說,他吻了她;他们相拥着,燃烧在彼此的怀抱中。天上,消瘦的商月形单影只。

  在库斯山顶上寂寞的小屋裡,蕤坐在餐桌旁,弯腰看着大灵柩猎手一個半月之前带给她的玻璃球。她的脸笼罩在一片粉红的光芒中,只是再沒有人会把那误看成一個女孩子的脸了。她精力超常,活了许多年(在罕布雷,只有最长寿的居民才知道库斯的蕤到底有多大,但他们的所知也很模糊),但玻璃球在不断地榨取她的活力——就像吸血鬼吸血一样。她身后的那间大屋子比以往更加黑暗和混乱。這些天,她都顾不得装模作样打扫一下卫生了;玻璃球占据了她所有的時間。甚至当她不看玻璃球的时候,她也在想着玻璃球……哦!她看见的那些东西!

  爱莫特盘在她的一條细腿上,发出不耐烦的咝咝声,但她置之不理。相反,她把腰弯得更低了,几乎把脸埋在了玻璃球那令人着迷的粉红光芒中,完全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了。

  是那個女孩,来找過她,证明了自己的清白,還有她第一次往玻璃球裡看时看到的那個年轻人。她曾误把他当做一個枪侠,直到她看清楚那人有多年轻。

  那個愚蠢的女孩,来到蕤身边的时候還唱着小曲儿,走的时候倒是很安静了。当时她被证明是清白的,很可能现在仍然清白(很明显,她亲吻和抚摸這個男孩的时候,动作带着处女的贪婪和羞涩),但如果他们一直這样下去,她就很难保持清白了。哈特·托林本以为自己的小情人是個黄花闺女,到时候肯定会吓一跳的。事实上,有很多花招可以骗過那些愚蠢的男人,比如一小管猪血就绝对可以蒙混過关,但那丫头是不会懂得這些的。哦,真好!她想到自己能看到傲慢小姐被揭穿时的丢人模样——就从這個玻璃球裡——就按捺不住一阵兴奋。哦,這真是太妙了!太妙了!

  她靠得更近了,连深深的眼窝都闪着粉红色的光芒。爱莫特已经察觉主人无心理它,便郁郁地爬开到地板上找虫子吃了。姆斯提躲开它,哼唧了一声,六條腿的影子在被火映红的墙上投下了巨大阴森的影子。

  罗兰感到時間正在飞逝。他总算让自己离开苏珊,往后退了一步,苏珊也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颊烧得通红——即使在刚升起的月亮那微弱的光辉下,罗兰也能看见她脸上的绯红。他的身体颤抖着。腰裡感觉灌满了铅。

  苏珊微微转身,侧面对着罗兰,罗兰发现挂在她背后的帽子歪了。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它扶正。苏珊抓住了他的手指,很短暂,但很用力。接着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了骑马手套,刚才她把手套脱下,以便和他肌肤相亲。当她重新站起来时,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她感到一阵眩晕。要不是他用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肯定就已经跌倒了。她转身看着他,满脸忧伤。

  “我們该怎么办?哦,威尔,我們该怎么办?”

  “尽我們所能,”他說。“我們一向都是這样的。我們的父亲也是這样教的。”

  “這很疯狂。”

  但罗兰一生中从来沒有像现在這样觉得理智——甚至觉得身体灌铅的感觉也沒什么不对——他沒說话。

  “你知道這有多危险嗎?”她问,然后沒等他回答就继续往下說。“对,你知道。我能看出来你是知道的。要是别人看见我們俩在一起,事情就很严重了。如果刚才那样子被人看见——”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罗兰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她,但她往后退了一步。“最好别這样,威尔。要是你再碰我,我們肯定又要接吻了。除非那就是你的目的?”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她点点头。“你是不是安排了朋友放风?”

  “嗯,”他說着笑了,這個笑容让苏珊颇感意外,但她很喜歡。“但他们在看不见我們的地方。”

  “谢天谢地,”她說,有点心不在焉地笑了。然后她走近他,他俩离得那么近,罗兰觉得要控制自己不揽她入怀十分困难。她好奇地看着他的脸。“你到底是谁?威尔?”

  “差不多就是我說的那個人。苏珊,整件事可笑的地方就在這裡。我朋友和我被派到這裡来并不是因为喝酒惹祸,但也不是被派来调查什么阴谋诡计的。我們只不過是普通的男孩,家裡想让我們远离危险。這发生的一切——”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无力控制,苏珊此时又想到她父亲關於卡是一阵风的比喻——卡像一阵风,当它来临时,它会卷走你的家禽、房屋、谷仓。甚至是你的生命。

  “那么威尔·迪尔伯恩是不是你的真名?”

  他耸耸肩。“我想,只要心是真诚的,什么名字都是一样的。苏珊,你今天是不是去過市长家?我朋友理查德看见你骑马——”

  “嗯,我去试穿新衣了,”她說。“因为我要成为今年的收割节女孩——這是哈特的主意,我并不想這么做。我觉得這很愚蠢,而且会伤害到奥利芙。”

  “你会成为最漂亮的收割节女孩,”他语气中的真诚让她很开心;她的脸上又出现了红晕。从中午的宴会到傍晚的篝火這段時間之内,收割节女孩共要换五套衣服,一件比一件精致(在蓟犁收割节有九件衣服;从這個角度上說,苏珊已经够幸运了),如果威尔是收割节男孩的话,她会为了他开开心心地穿這五套衣服。(今年的男孩是杰米·麦肯,一個面色苍白的男孩,就相当于哈特·托林的替身了;如果托林不是年龄大了四十岁,他肯定会很喜歡這個差事的。)甚至她会更乐意为威尔穿上第六套——一條细肩带睡裙,长度刚及大腿。這件衣服只有她的侍女玛丽娅、女裁缝康吉塔和哈特·托林会看到。這件衣服就是宴会之后,她去那老头子的卧房当他的小情人时要穿的衣服。

  “你在市长府邸时有沒有看见那些自称是大灵柩猎手的人?”

  “我看见了乔纳斯,還有那個穿风衣的,他们俩就站在庭院裡面聊天。”她說。

  “沒看到德佩普嗎?那個红头发的人?”

  她摇摇头。

  “你知不知道有個城堡游戏,苏珊?”

  “嗯,知道。小时候爸爸教過我。”

  “那么你就知道,红白棋子占据棋盘的两边。它们会翻過小丘,在掩护下悄悄向对方潜去。现在罕布雷的情况就像城堡游戏一样。而且,像游戏中那样,现在的問題也在于是哪一方先掀掉伪装。你明白么?”

  她马上点点头。“在這個游戏裡,先掀掉伪装的一方更容易受到进攻。”

  “人生也是如此。总是這样。但有时候要一直躲在掩护之下并不容易做到。我和我的朋友们把我們敢清点的东西都清点過了。但要清点剩下的东西——”

  “比方說在鲛坡上的马。”

  “嗯,就是這样。去清点马的数目就相当于掀掉伪装。去清点牛也是如此——”

  她扬了扬眉毛。“罕布雷根本沒有牛。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沒弄错。”

  “牛在哪裡?”

  “罗金H。”

  她的眉毛低了下来,扭在一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是拉斯洛·莱默的地盘。”

  “嗯——津巴的兄弟。這也不是罕布雷藏匿的惟一宝贝。马夫协会成员的粮仓裡還藏着另外的马车和食物,還有饲料——”

  “威尔,這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還有更多藏匿起来的东西。但要清点它们——被人看见我們在清点它们——就意味着放弃伪装。就要冒着被包围的危险。近些天来,我們過着如履薄冰的日子——我們尽量装成为琐事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還要装作从来沒去過靠近鲛坡的那一带,那裡才是危机四伏的地方。而现在,伪装变得越来越困难了。然后,我們收到了一條消息——”

  “一條消息?怎么收到的?谁发来的?”

  “我觉得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但可以告诉你的是,那條消息让我們相信,我們要找的某些問題的答案很可能在西特果。”

  “威尔,你认为那裡的东西会帮助我弄清楚我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嗎?”

  “我不知道。我觉得有可能,虽然可能性并不太大。我惟一确定的就是,我终于有机会清点那些重要的东西了,而且不会被人看见。”他浑身的热血已经冷静下来,所以他向她伸出手去;苏珊此时也冷静了下来,就握住了他的手。她已经重新戴上了手套。谨慎一点总比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强。

  “跟我来,”她說。“我知道怎么走。”

  在暗淡的月光下,苏珊带着他走出了橘林,向发出咯吱咯吱声音的油田走去。那些声音让罗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真是希望自己手裡能拿着一把藏在老K酒吧地板下的枪。

  “你可以信任我,威尔,但那并不說明我能帮什么大忙,”她的声音只比耳语声略高一点。“虽然我這辈子一直待在能听到西特果声音的地方,但我仅用双手就能够数出我实际去過這裡的次数。开头两三次還是朋友用激将法让我进去的。”

  “然后呢?”

  “然后是和爸爸一起去的。他总是对那些中古先人的东西很有兴趣,而科蒂利亚姑妈总說這样下去他会倒霉的,”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最后他果真出事了,虽然我并不认为那跟中古先人有什么关系。可怜的爸爸。”

  他们来到一栏扎线篱笆前。向篱笆那边望去,油井架的轮廓映在夜幕之下,大小如珀斯老爷的哨兵。苏珊曾经說過有多少還在工作呢?他想了想,是十九個。它们发出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就像是某种巨怪被人扼住了喉咙。无疑孩子们之间会使出激将法让小伙伴去這种地方;這简直就是露天的鬼屋。

  威尔分开两根线,让苏珊从中间钻過去,她也這样做了。在威尔钻篱笆的时候,他看见一列白色的瓷质圆筒在离他最近的篱笆柱旁一字排开。一條线从每個圆筒间穿過。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嗎?或者說曾经是什么?”他问苏珊,一边用手拍了拍其中一個圆筒。

  “嗯。有电的时候,电流会经過圆筒。”她停了一下,然后有些羞涩地补充說:“就像我被你碰到时的感觉。”

  他在她耳下吻了一下。她一颤,用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然后转身往前走去。

  “我希望你的朋友们在好好地放哨呢。”

  “他们会的。”

  “有什么联络暗号啊?”

  “夜鹰的叫声。但愿我們不会听到這种叫声。”

  “嗯,但愿如此。”她拉起他的手,两人走进了油田。

  当煤气喷出的火焰猛地在他们面前一扑的时候,威尔从牙缝中骂了一句(自从父亲去世后,苏珊還沒听過這样骂人的呢),空着的那只手随即伸向了腰间。

  “放松点!只是一根蜡烛!煤气管道!”

  他渐渐放松了下来。“他们還在用,对不对啊?”

  “对啊。好让一些机器运转起来——都是些比玩具大不了多少的机器。主要用途是制冰。”

  “我拜访治安官那天看见過冰。”

  所以,当火苗再次闪耀的时候——明亮的黄色,中心是蓝色的——他沒有吃惊。他兴味索然地看着后面那三個被罕布雷老百姓称为“蜡烛”的煤气罐。附近放着一堆生了锈的小储气罐。

  “你以前看见過這些?”她问道。

  他点点头。

  “内领地一定是很奇妙的地方。”苏珊說。

  “我已经开始觉得,外弧是更加奇特的地方了,”他說着慢慢转過身来。他伸出手指着某個地方。“你们在那儿造什么东西呢?是中古先人留下来的?”

  “对啊。”

  西特果东边,地面突然向下倾斜,出现了一個长满灌木的斜坡,中间有一條小路——月光下,這條小路像头发中间的分道一样清晰明显。斜坡底部不远的地方是一個被碎石包围的建筑。地上都是碎石屑,肯定是倒塌的大烟囱的残屑——這从一個仅存未倒的烟囱可以判断出来。不管中古先人都做了些什么,他们可真是弄了不少烟出来。

  “当我父亲還是孩子的时候,這裡有很多有用的东西,”她說。“纸,還有——甚至有些能存墨水的笔现在還能用……起码短期内還能用。如果你用力甩的话。”她指向建筑物的左边,那裡有一個碎石铺成的广场,還有一些生锈的大家伙,那是中古先人使用的不用马的古怪出行工具。“以前,這裡有些像煤气罐一样的东西,但是要大得多。它们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银色罐头盒,而且不像别的东西那样会生锈。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哪裡去了,說不定有人拖走装水去了。但换做是我的话,我决不会那么做。就算那些罐子沒有污染,感觉也是不吉利的。”

  她抬起脸看着威尔,威尔在月光中吻了她一下。

  “哦,威尔。這对你来說真是不幸啊。”

  “对我們俩来說都是不幸,”他们四目相接,长久地对视着,那纯洁而饱含痛苦的眼神是只有孩子们才会有的。最后他们把目光从彼此的脸上移开,手牵着手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更加害怕什么——是那些仍在喷油的井架,還是那几十個已经悄无声息的井架。她惟一确定的是,如果沒有一個朋友在近旁的话,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种力量能让她留在那裡。抽油泵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偶尔還会有一個圆筒尖叫一声,就像人被捅了一刀一样;每隔一会儿,那些“蜡烛”就会往外喷火,就像龙在呼吸,火光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前。苏珊竖起耳朵,听听有沒有夜鹰的两声鸣叫,但什么都沒听到。

  他们来到了一條比较宽的小道边——以前肯定是條用做日常维护的路——這條小道把油田一分为二。一根接口处生锈的钢管沿着這條油田中心的路延伸下去。钢管躺在深深的水泥槽中,只有生锈的上半部露出地面。

  “這是什么?”他问道。

  “這根管子是用来把油输送到那边的建筑物去的,我想。但现在已经沒有任何意义。干了好些年了。”

  他单膝跪地,小心地把手伸到水泥槽和生锈的管道之间。苏珊紧张地看着他,咬着嘴唇,免得說出什么听上去怯懦和女孩子气的话来:要是那黑洞洞的地方有蜘蛛怎么办?他的手会被卡住嗎?万一卡住了怎么办?已经不可能碰到后面那种情况了,她看见他顺利地把手抽了回来。满手都是黑色的油腻。

  “干了好些年了?”他微微笑了笑,问道。

  她只是摇摇头,满脸困惑的样子。

  他们沿着管道走,一直走到一扇生锈的大门前,這扇门挡住了去路。這根管道(甚至在暗淡的月色下,她现在也能看到油从管道的接口处渗出来)从门下钻了過去;他们则从门上翻了過去。苏珊觉得,在帮她翻越铁门时,威尔的双手可是有点太热情了,但每一次的接触都让她很开心。如果他再不停下来,我的头就要像“蜡烛”一样喷火了,她想,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珊?”

  “沒什么,威尔,只是有点紧张而已。”

  翻過铁门之后,他们之间又是一個长长的目光相接。然后,他们一同向斜坡下走去。路上,苏珊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许多松树低矮的树枝都被砍掉了。斧子砍過的痕迹和凝固的松脂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而且都是新痕。

  她把這個指给威尔看,而他只是点点头,一言未发。

  斜坡底部,管子钻出地面,旁边堆了几個生锈的储气罐;钻出地面后的管道還有七十码长,一直延伸到一個废弃建筑物前面,然后在一片战场般的废墟中戛然而止。管道的末端,地面上出现了一個浅湖,裡面全是粘糊糊的油。這個湖的形成肯定有些时日了,因为苏珊在湖面上看到了数不清的死鸟——它们肯定是出于好奇来此觅食,沒想到被油粘住了,动弹不得,然后只能痛苦地慢慢死去。

  她一直睁大眼睛看着,满脸不解,直到威尔在她腿上拍了一下才回過神来。威尔已经蹲下身去。她也和他一样蹲了下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裡的疑云越来越浓重。路上有很多脚印。很大。只有一种东西会有這样的脚印。

  “牛。”她說。

  “对啊。从這边开始。”他指着管道停下来的地方。“走向那边——”他還是蹲着,抬起靴子底往斜坡上那片小树林指了指。直到他指出来之后,她才看清了地上的情况,而身为马夫的女儿,她本该早就看清楚的。地上有脚印,土也被翻了起来,明显是曾经有人拖着或是滚动着很重的东西从這裡走過,然后又胡乱地蹭了几脚,想把這些痕迹都抹掉。這些痕迹有些日子了,已经沒有那么纷杂,但仍然很明显。她甚至认为自己已经猜出牛拉的是什么东西了,而且她觉得威尔也知道。

  地上的脚印在管道的末端分开了,画出了两個弧线。苏珊和“威尔·迪尔伯恩”沿着右手边的弧走下去。当他们看见车辙和牛的足印混在一起时并不觉得吃惊。痕迹都很浅——总的来說,這個夏天很干燥,土地硬得就像水泥一样——但毕竟還是有痕迹。這时還能看见它们就意味着从這條路上轧過去的分量着实不轻。那是当然了;否则要牛干什么?

  “看,”威尔說,這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小树林的边缘了。她终于发现了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她不得不手脚并用,趴在地上才看清——他的眼睛是多么尖啊!眼力好得超乎常人。地上還有靴子的痕迹。不是刚刚留下的,但它们要比牛脚印和轮子留下的车辙新得多。

  “這是戴披风的人留下的,”他指着一双很清晰的脚印說。“雷诺兹。”

  “威尔,你怎么能知道呢?”

  他看上去有些吃惊,随即就笑了。“我当然知道。他走路的时候一只脚会有点歪——左脚。你看。”他用指尖在脚印上方比划了一下,看到她惊讶的表情,笑了。“這不是什么魔法,帕特裡克的女儿苏珊;只是追踪术。”

  “你那么年轻,怎么会知道這么多呢?”她问道,“威尔,你到底是谁?”

  他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但他并不用把头低得很厉害;因为苏珊作为女孩子来讲已经算是很高了。“我不叫威尔,我叫罗兰,”他說。“我现在已经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你了。我并不介意這個,但也许我也让你的生命有了危险。你必须严守這個秘密。”

  “罗兰。”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品味着這個名字。

  “你更喜歡哪一個?”

  “你的真名,”她马上回答。“這是個高贵的名字,真的。”

  他咧嘴笑了,松了一口气,這個笑容让他看上去像個小孩子。

  苏珊踮起脚来,吻了他的双唇。這個吻开始的时候比较拘谨,两個人都闭拢嘴唇,但渐渐变得很热烈,就像绽放的花朵:嘴唇张开,很缓慢,很湿润。她能感觉到他用舌头轻舔了一下她的下唇,刚开始有些羞涩,然后慢慢放松,捉住了她的舌头。他的双手先是放在她的背后,然后慢慢滑向她的胸前。他触到了她的乳房,也是害羞地、小心翼翼地,接着双手从乳房下缘滑到乳峰。罗兰轻轻地呻吟了一下,对着她的嘴发出了一声叹息。他把她抱紧,开始吻她的脖子,她感到了他皮带的系扣下面有什么东西硬硬的,有些发烫,而她的下身也开始温润;他们是为彼此而生的。毕竟,這就是卡——卡像一阵风,她心甘情愿随风而去,抛弃所有的名誉和承诺,与风同行。

  她刚要开口告诉他自己的想法,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了自己:有人在盯着他们。這感觉真荒唐,但却如此真切;她甚至觉得自己知道谁正看着他们。她挣脱罗兰的怀抱,退后一步,在布满车辙的路上踉跄了一下。“走开,老巫婆,”她喘着气說。“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知道是你在偷窥我們,滚开!”

  在库斯山顶上,蕤抽身离开玻璃球,嘴裡低声咒骂着,嘶嘶的声音听上去就跟她的那條蛇一样。她并不知道苏珊說了什么——玻璃球沒法传达声音,只能看见影像——但她知道那女孩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存在。而当她觉察出的时候,所有的影象都沒了。玻璃球中闪過一道耀眼的粉红色光芒,随即变回了黑色。无论她擦拭多少遍都难以让它再亮起来。

  “好吧,那就這样吧。”她最终還是放弃了。她還记得這個可恨的、一本正经的女孩子(和那個年轻男人在一起时倒是不那么一本正经了)站在她的门口,被催了眠,還记得她告诉這個女孩失去童贞后要做些什么,想到這裡,她咧开嘴笑了,心情又好了起来。如果她把童贞给了這個不知从哪裡来的男孩子,而不是哈特·托林,尊贵的眉脊泗市长大人,那么整件事会变得更有趣,不是嗎?蕤坐在她那发臭的小屋的阴影下,咯咯笑了起来。

  罗兰瞪大眼睛看着苏珊,于是苏珊把蕤的一些事情告诉了他(但她省略了在“清白证明”中让她觉得耻辱的最后环节),他逐渐冷静下来,重新有了自制力。蕤并不会危及他和他的朋友们在罕布雷的处境(或者他是這么告诉自己的),但却会给苏珊带来极大影响——她在城裡的处境,特别是她的名誉。

  “我认为這是你的想象。”听完之后,他說了一句。

  “我不這么认为。”声音有些冷酷。

  “或者是良心?”

  听到這個,她低下头,一言不发。

  “苏珊,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伤害你。”

  “你爱我么?”她低着头說。

  “是,我爱你。”

  “那你最好不要再吻我,也不要再碰我——今晚不要。如果你那样做的话我会受不了的。”

  他沒說话,只是点点头,伸出双手。她握起他的手,两人手牵手继续往前走,刚刚的甜蜜激情暂时消失了。

  距离树林边缘還有十码的时候,他们看见密密麻麻的树枝间有金属光芒透出来——树枝有点太密集了,她想。過密。

  毫无悬念,那些都是松树枝;从斜坡的树上砍下来的。它们要遮盖的就是那些消失了的银色储存罐。那些银罐子是被拖到這儿来的——很可能是被牛——然后藏了起来。問題是,为什么?罗兰沿着搭在一起的松树枝检查了一下,然后停下来,把一些树枝拨到一边。這时,露出了一個像门一样的洞,他打手势示意让苏珊钻過去。“眼睛睁大一点,要当心,”他說。“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费神設置陷阱或绊網,但最好還是小心为妙。”

  在用做掩护的树枝后面,油罐车整齐地排成一排,就像夜色裡的玩具士兵,苏珊马上就明白了它们为什么会被藏起来:它们重新配备了轮子,用很结实的橡树做成,高达她的胸部位置。每一個轮子都镶有薄薄的铁圈。轮子很新,铁圈也很新,轮轴是按罕布雷的习惯打造的。苏珊在這個领地只知道一個铁匠能做出這么精细的玩意儿来:布赖恩·胡奇,苏珊背着父亲的铁掌包离开时,那個人曾像老朋友似的向她微笑,還拍了拍她的肩膀。布赖恩·胡奇是帕特·德尔伽朵最好的朋友之一。

  她還记得当时在铁匠铺裡四处张望,還想着胡奇的日子過得真不错。现在看来,她的想法是对的。铁匠铺接的活可真不少。胡奇打造了不少轮子和轮圈,肯定是有人掏钱让他做的。艾尔德来得·乔纳斯可能是其中一個;津巴·莱默是另一個。哈特呢?她认为沒有可能。哈特的全部脑子——不管他是否真的有脑子——這個夏天都集中在别的事情上了。

  油罐车后面有條崎岖不平的小路。罗兰慢慢沿着路走着,手背在腰后,就像個传教士,一边读着写在油罐后部的那些难懂的文字:西特果。萨诺柯。埃克森。柯诺柯。他停下脚步,大声念了出来:“更清洁的燃料,为更美好的明天。”他轻轻咕哝了一声。“见鬼!這就是明天!”

  “罗兰——我是說威尔——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刚开始,他沒有回答,而是转過身,回到那些发亮的钢罐边上。在被神秘地重新激活的供油管的一边,共有十四個油罐车,她估计另一边也差不多。他边走边用手轻轻敲着每個油罐车的一侧。声音很沉闷。裡面装满了产自西特果油田的石油。

  “它们這样已经有一段時間了,我猜想,”他說。“我不确定這些事情是否都是大灵柩猎手亲手做的,但无疑他们监督了整個過程……开始是安装新轮子,取代腐烂了的旧橡胶轮胎,然后是装油。他们用牛把油罐车拖到這裡,在山脚下排成一排,因为這样很方便。正如把多出来的马匹放在鲛坡一样方便。但是,后来我們来了,于是把它们掩盖起来就变成了谨慎的選擇。也许我們真的是傻小子,但傻小子也有可能看见這二十八個安了新轮子、装满了油的油罐车,然后挠头想想觉得不对劲呀。所以,他们跑到這边来,把东西都盖上。”

  “乔纳斯,雷诺兹和德佩普。”

  “对。”

  “但是为什么呢?”她抓住他的胳膊,又问了一遍這個問題。“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为了法僧,”罗兰用自己沒有意识到的平静语气說。“为了‘好人’法僧。联盟已经得知他找到了很多战争机器;要么是来自中古先人,要么是来自其他地方。但联盟并不害怕,因为它们根本不能用。它们已经报废了。有些人觉得法僧疯了,怎么会去相信這些破烂玩意儿,但是……”

  “但是也许它们沒有坏。也许它们只是需要這东西。而且法僧說不定也知道。”

  罗兰点点头。

  苏珊摸了摸其中一個油罐车的一边。手指拿开的时候满是油腻。她搓了搓手指,闻了闻,然后弯下腰,拔了一棵草擦手。“這裡的油沒法用在我們的机器裡。已经试過了。油太稠,会堵住的。”

  罗兰又点点头。“我父——我在内新月地带的乡亲们都知道這一点。而且正因为如此才不担心。但如果真的是法僧费了這么大劲儿——還分出一队人马来到這裡取油罐车,我們得到的消息是這么說的——那就說明,要么是他知道怎么提炼油,要么是他自以为自己知道。要是他真的能够把联盟的力量引到某個相对封闭、不太可能快速撤退的战场,并且能够使用那些战争机器的话,那他将不仅仅赢得战争。他会杀死一万骑兵,然后赢得战争。”

  “但你们的父亲肯定是知道這個……”

  罗兰沮丧地摇摇头。他们的父亲到底知道多少還是一個未知数。他们能多大程度利用已知的信息是另一個未知数。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他们——义务,恐惧,還是阿瑟·艾尔德的子孙们多少年来父子相承的骄傲——是第三個未知数。他只能把他最肯定的猜测告诉她。

  “我觉得過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给法僧以致命一击。不敢拖得太久。如果等待太久,联盟自身就会由内而外腐烂,中世界的大部分也将随之而去。”

  “但是……”苏珊停了一下,咬着嘴唇,又摇了摇头。“但法僧应该知道……明白……”她睁大眼睛,抬头看看他。“中古先人的方法是一條死亡之路。每個人都知道這一点。”

  蓟犁的罗兰想起了一個名叫哈克斯的厨师,被吊在绳子上,脚下围着很多乌鸦在啄食散落一地的面包屑。哈克斯为法僧送了命。但在此之前他遵法僧之命向孩子们投毒。

  “死亡,”他說,“是關於法僧的所有字眼。”

  又回到了橘林裡。

  对這对情人来說(现在他们是情人了,除了沒有最亲密的身体接触之外),他们觉得已经過去了好几個小时,但事实上才不過四十五分钟。夏天最后的月亮,虽然已经逐渐缩小,但仍然很明亮,继续照耀在他俩的头顶。

  苏珊带他沿着其中一條小道一直走到她拴马的地方。派龙点点头,朝罗兰轻声地叫了一声。罗兰发现苏珊为了不让马出声颇费了点心思——每一個搭扣都被裹上,马镫也被毛毡包住。

  他转身面对苏珊。

  谁還记得年少时那些痛苦和甜蜜的滋味?记忆中,纯洁而真挚的初恋比高烧时的幻觉清晰不了多少。那晚,在残月的照耀下,罗兰·德鄯和苏珊·德尔伽朵渴望着对方,但這种渴望与他们认为正确的選擇背道而驰,他们心痛不已,万分绝望。

  他们慢慢靠近彼此,随即分开,用无助而迷恋的目光看着彼此,又向前,再停下。苏珊突然害怕地想起罗兰曾說過的一句话:他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但无法和另外一個男人分享她。她不会——或许是不能——违背当初对托林的诺言,而看起来罗兰也不会(或许是不能)为了她打破這個诺言。最可怕的事情是:尽管卡像风一样难以抗拒,可他们的承诺和名誉可能更加有力。

  “那你打算现在怎么办?”她觉得嘴唇发干。

  “我不知道。我要想一想,再和朋友们商量一下。回家后,你姑妈会不会找你麻烦?她会不会追问你去了哪裡,去干什么了?”

  “威尔,我,還有你自己和你的计划,你担心的是哪一個?”

  他沒有回答,只是盯着她。過了一会儿,苏珊垂下了眼睛。

  “对不起,我這样问太残忍了。不,她不会找我麻烦的。我常常晚上骑马出来,尽管一般不会离家太远。”

  “那她不会知道你到底骑了多远?”

  “不会的。這些天我們都很小心地避开对方。简直就像同一個屋子裡放了两個火药库一样。”她伸出手去。她已经把手套塞进皮带裡,罗兰发现她手指冰凉。“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小声說。

  “不要那么說,苏珊。”

  “我必须說。可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爱你,罗兰。”

  罗兰拥她入怀,吻了她。当他松开嘴唇时,她把嘴贴近他的耳边,低声說,“要是你爱我,那就爱我吧。让我违背自己的诺言。”

  有好一会,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而他则一言不发,她心中渐渐扬起希望。然后,最终他摇摇头——只摇了一下,但很坚决。“苏珊,我不能。”

  “你的名誉是不是比你对我的爱更重要?是不是?算了;就這样了。”她挣脱他的怀抱,哭了起来,她翻身上马,罗兰伸手抓住了她的靴子,但她不理睬——也不理他轻声說,等一等,苏珊。她一把扯开拴派龙的活结,用沒有马刺的靴子踢了派龙一脚,让它调转马头。罗兰還在叫着她,音量抬高了一些,但她還是气乎乎地让派龙奔跑起来,从罗兰身边跑开。上了托林的床之后,他是不会要她的,可她和托林做出约定时并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罗兰這個人呀。事情就是這样,可他怎么能认为名誉尽失、遭受羞辱都是她一個人的事呢?今晚她又失眠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想到,实际上他并沒有那样认为。甚至在那之前,還沒有出橘林时,她无意间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那裡是湿的,并且意识到原来他也哭了。

  罗兰骑马奔驰在城外的小路上,月亮下山已经很久了,而他在试图控制一下奔腾的思绪和心情。他想好好思考——发现西特果的秘密之后该做些什么,但他的思绪总是回到苏珊身上。在她想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沒有要她,這是不是很愚蠢呢?沒有分享她想要和他分享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愚蠢?要是你爱我,那就爱我吧。這句话把他的心都快撕裂了。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在那裡他能听见父亲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沒做错。不管她怎么想,這并不仅仅事关名誉。但如果她愿意的话,就让她這么想吧;也许,她恨他反而更好,比意识到他俩身处险境要好。

  大约三点钟,他正打算回老K酒吧,突然听见大路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从西边传来。他還沒来得及考虑为什么這么做以及這么做有什么必要,就调转马头,躲在了一個高篱笆后面。将近有十分钟,马蹄声一直在变得更响——声音在清晨的静寂裡能传得很远——這段時間已经足够让罗兰猜出是谁在黎明前两小时全速赶往罕布雷。他沒猜错。月亮下山了,尽管只能透過篱笆的空隙看過去,他還是毫不费力地认出了罗伊·德佩普。到黎明的时候,大灵柩猎手就又变成三個人了。

  罗兰让拉什尔回到原路,赶着和朋友们会合。

  。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导航

热门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