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巫师的彩虹
乔纳斯点头示意,但他并不高兴。他本希望那群青年已经到西特果去了;他当时故意破坏他们的住所,杀死他们的鸽子,就是想引他们行动。可至今他们仍然安然无恙地躲在该死的营地裡。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斗牛场上,面对着三头小公牛。他拿着一块红布,全力甩动着,可小公牛却拒绝攻击。为什么?
“搬运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按计划进行,”雷诺兹回答道。“過去的四天,每晚四辆油罐车,成对运送。由懒苏珊的伦弗鲁负责。你還想留半打作为诱饵嗎?”
“嗯。”乔纳斯說。這时有人敲门。
德佩普跳了起来。“是——”
“不是,”乔纳斯冷静地說。“我們的朋友黑衣人已经走了。可能是去‘好人’的军队做战前动员了。”
听了乔纳斯的话,德佩普哈哈大笑。窗前,穿睡衣的女人低头看着手中的编织活,一句话都沒說。
“门开着!”乔纳斯对着门口喊。
走进来的男人戴着宽边帽,穿着瑟拉佩长披肩,脚上是双农夫和牧人穿的便鞋,脸色苍白,宽边帽檐露出来几缕金发。是拉迪格。他是個难对付的家伙,不過和始终带着诡异笑声的黑衣人相比,他已经好多了。
“先生们,很高兴见到各位。”他說着走进房间,把门关上。他的脸——阴郁不堪,眉头紧锁——是那种好多年都沒碰见過好事的脸。可能打出生起就沒碰到過快乐的事。“乔纳斯?你好嗎?事情进展如何?”
“我很好,事情也进行得很顺利,”乔纳斯說着,伸出手。拉迪格匆匆地毫无感情地和他握了握手。他沒有和德佩普、雷诺兹握手,而是看了一眼克拉尔。
“祝天长夜爽,夫人。”
“愿您收成加倍,拉迪格先生。”她還是忙着织手中的东西,连头都沒抬。
拉迪格坐在床沿上,从长披肩裡掏出一袋烟草,开始卷烟。
“我不会久留,”他說,话音中掺杂着浓重生硬的内世界北部口音;在内世界——德佩普曾听說——驯鹿仍然是主要的交通工具。“那不是明智的做法。如果有人细看,就会发现我不是本地人。”
“对,”雷诺兹說,听上去被逗乐了。“你不像。”
拉迪格狠狠瞪了雷诺兹一眼,又把注意力转到乔纳斯。“我多数的随员就在附近扎营,在爱波特大峡谷西边的森林裡……顺便问一下,峡谷裡发出的惨叫声是什么?那声音让马受惊。”
“一個无阻隔界。”乔纳斯說。
“如果靠得太近,噪音也会让人害怕,”雷诺兹补充道。“最好离那個地方远一点。”
“你那裡有多少人?”
“一百。武装配备齐全。”
“据說,是珀斯老爷手下的人。”
“别那么蠢。”
“他们见過打仗嗎?”
“他们很清楚打仗是什么。”拉迪格說,但乔纳斯知道他在說谎。法僧把他的精兵藏在深山裡。這裡只是個小小的先遣队,在這個队伍裡,毫无疑问,只有指挥官才知道枪除了当烧火棍打人之外還有别的用法。
“悬岩那儿有十二個人,负责看护你们最近运来的油罐车。”拉迪格接着說。
“好像用不着那么多。”
“乔纳斯,我冒险到這個荒芜的鬼地方来可不是跟你讨论要如何安排的。”
“先生,請你原谅。”乔纳斯敷衍地說。他在克拉尔摇椅旁的地上坐下,为自己卷了一支烟。克拉尔把编织的活放到一边,抓弄起乔纳斯的头发来。德佩普不明白是什么让艾尔德来得对她如此痴迷——他所看到的,是一個相貌丑陋的泼妇,硕大的鼻子,双乳如同蚊子块似的。
“至于那三個年轻人,”拉迪格用一种自认为对事情了如指掌的口吻說。“获悉从眉脊泗的内世界来了拜访者,‘好人’深感不安。现在你又告诉我,他们并非原先声称的那样。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乔纳斯拨开克拉尔伸在他头发裡的手,仿佛在驱赶一只可恶的虫子。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又开始织起东西来。“他们不是年轻人,只不過是几個毛头小子。如果他们来這裡是因为卡——我知道法僧对此很关注——那也是我們的卡而不是联盟的。”
“不幸的是,我們不能用你的抽象结论去說服‘好人’,”拉迪格說。“我們带来了无线电,可它们要么是坏了,要么就是不能远程工作。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我恨透了這种玩意。诸神都在嘲笑它们。朋友,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我們都得靠自己。”
“法僧沒有必要這样担心。”乔纳斯說。
“‘好人’想把這几個小子变成他计划的额外战利品。我想沃特跟你說過這事。”
“是的。而且每個字我都记得很清楚。沃特先生是個令人過目难忘的人。”
“是的,”拉迪格同意他的看法。“他是‘好人’的亲信。他来找你的主要目的就是告诉你要好好处理這几個男孩。”
“他很好地完成了他的使命。罗伊,告诉拉迪格先生你前天去拜访治安官的经历。”
德佩普紧张地清了清嗓子。“治安官……艾弗裡——”
“我见過這個人,肥得就像满土日的猪。”拉迪格插话道。“接着說。”
“那三個男孩在鲛坡上数马时,艾弗裡的一個副手捎去了一個口信。”
“什么口信?”
“收割节那天别进城;收割节那天离鲛坡远点;最好待在住所附近,因为這個领地的民众节日裡不爱看到外地人,即使是他们喜歡的外地人。”
“那他们有什么反应?”
“他们答应在收割节那天待在家裡。”德佩普說。“那是他们的一贯作风,每当有人向他们提出要求的时候,他们总是像馅饼一样柔软,迫切地想要取悦别人。事实上,他们非常清楚事实——在這裡,人们根本不会在收割节排斥外地人。实际上,让陌生人加入欢庆活动是很平常的事,我相信那几個男孩也知道這一点。這么做的目的是——”
“——是让他们相信我們计划在集市日行动,是啊,是啊,”拉迪格不耐烦地打断了德佩普的话。“我想知道的是他们相信了嗎?你能像承诺时所說的,在收割节前一天了结他们嗎?還是让他们多活几天?”
德佩普和雷诺兹盯着乔纳斯。乔纳斯伸出手去,放在了克拉尔虽然干瘦,但也不算毫无魅力的大腿上。問題来了,他暗想。下面要說的话至关重要,他将来的处境全看這几句话能不能兑现了。如果能的话,大灵柩猎手们将会得到感激和报酬……可能還有额外的奖励。如若不能,他们会被高高吊起,绳子紧紧勒在脖子上,很可能被吊起来之后,头就被勒掉了。
“在我們看来,他们就像地上的鸟儿一样容易抓,”乔纳斯說。“他们将背上背叛的罪名。三個年轻人,出身名门,受约翰·法僧指使。真是骇人听闻。有什么比這個更能证明我們生活的时代是多么邪恶啊。”
“叫一声有叛徒,民众就群情激奋了?”
乔纳斯冷漠地一笑。“叛逆罪是最容易让大众激动的事情了,即使是在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核心人物被牧马人协会拉拢收买的情况下。谋杀……尤其被杀的是广受爱戴的市长——”
德佩普震惊的眼睛瞟到市长妹妹那边。
“多么遗憾的事,”那女人說着,叹了口气。“我会感动得想亲自去领导那群暴民。”
德佩普认为他终于明白了艾尔德来得为什么会被她吸引了,是因为她身上每一個细胞都透出和乔纳斯一模一样的冷血。
“還有件事,”拉迪格继续說。“‘好人’把一样东西交给你保管了。一個水晶球?”
乔纳斯点点头。“不错,小事一桩。”
“我听說你委托本地的一個女巫代为保管。”
“是的。”
“你应该尽快把它拿回来。”
“不用教你的祖父如何吸食鸡蛋,”乔纳斯略显暴躁地說。“我要等到那群乳臭未干的小子被炖着吃了之后再把东西拿回来。”
雷诺兹好奇地小声說,“拉迪格先生,你亲眼见過那东西嗎?”
“沒有近距离观察過,但是我见過看到水晶球的人。”拉迪格停顿片刻,接着說:“一個人看過之后就疯了,最后不得不被开枪击毙。仅有的另外一次看到类似情况是在三十年前,在大沙漠的边界。那人住在沙漠边上的小屋裡,他被一只带狂犬病的郊狼给咬了。”
“上天保佑海龟。”雷诺兹嘴裡嘀咕着,轻拍了三下喉咙。听到狂犬病,他感到万分恐惧。
“如果巫师的彩虹控制住你,谁也保佑不了你。”拉迪格残酷地說,又把注意力回转到乔纳斯那边。“你在拿回来的时候,要比送出去更加小心。那個老女巫现在很可能已经着了它的魔了。”
“我打算派莱默和艾弗裡去办這事。艾弗裡脑子不怎么灵活,但莱默精明得很。”
“恐怕這样不妥。”拉迪格說。
“有何不妥?”乔纳斯质疑道。他的手紧握在克拉尔的腿上,不愉快地对拉迪格强装笑容。“也许你可以告诉你谦恭的仆人为什么這样做不妥当。”
回答的人是克拉尔。“因为,”她說,“当蕤保管着的巫师的彩虹被收回时,长官就要忙着准备陪我哥哥一起去他的归宿之地了。”
“她在說什么,艾尔德来得?”德佩普疑惑不解地问。
“莱默也会死,”乔纳斯說,他咧开嘴笑了。“另一桩恶劣的罪行将栽到约翰·法僧的小探子们头上。”
克拉尔甜蜜地微笑着表示同意,她的手盖到乔纳斯的手上面,把它往上推了推,又拿起编织活干起来。
這個女孩虽然年轻,但已有所属。
這個男子虽然俊朗,但性情多变。
一天晚上,她和他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见面,她告诉他,虽然他们之间的爱情很甜美,但必须结束了。他回答說永远都不会结束的,他们的爱情是写在星星上的。她說也许是的,但是在某些地方,星群已经变了。也许他开始哭泣。也许她笑了——很可能是出于紧张的笑。不管是什么原因,這样的笑在当时绝对不合时宜。他捡起一块石头就往她脑袋砸去。当他回過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他后悔地坐下,背靠着一块花岗岩石板,把她可怜的被砸扁了的头拥到大腿间,然后切断了自己的喉咙。一只站在附近树上的猫头鹰看见了整件事。他亲吻着她死了;当他们被发现的时候,他们的双唇被两人的鲜血粘结在一起。
這是個古老的故事。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版本。故事发生的地点通常是当地的情人径,或是隐蔽的一段河堤,要不就是市镇的墓地。当故事的真实情节被歪曲,用以满足人们病态的浪漫情结时,歌曲就出炉了。通常,那些歌是痴男信女的专利,他们弹着吉他,但总是找不准音。合唱团总会加上這么一段哀泣的副歌段子,比如,噢亲爱的,他们共死于此。
這個离奇有趣的故事在罕布雷的版本是這样的:有一对爱人,男的叫罗伯特,女的叫弗朗西丝卡。故事发生在世界转换之前。谋杀和自杀的场景被设计在罕布雷公墓,砸烂弗朗西丝卡脑袋的是一块石铭牌;罗伯特切断自己喉管时靠着的花岗岩墙是托林陵墓。(五代人之前在罕布雷或眉脊泗是否确有托林家族是值得怀疑的,但民间传說本来就不過是带韵脚的谎言罢了。
且不论這故事是真是假,人们都认为這块墓地常有恋人的鬼魂出沒,(据說)能看到他们手拉手在墓碑间穿行,浑身是血,表情愁闷。因为那么多可怕的传說,晚上少有人来此;于是這裡便成了罗兰,库斯伯特,阿兰和苏珊碰头的地方。
碰面的时候快到了,罗兰越发忧心忡忡……甚至感到绝望。苏珊是症结所在——或者,說得更准确些,苏珊的姑妈是個大問題。即使她姑妈沒有收到蕤恶毒的信,科蒂利亚对苏珊和罗兰的怀疑已变得越来越确定。不到一個星期前的一天,苏珊挎着篮子刚迈出门口,科蒂利亚就开始对她尖声叫道:“你跟他在一起!你這個下贱的女孩!你已经跟他在一起了,从你脸上看得一清二楚!”
那天,苏珊一整天都沒有和罗兰在一起,因此她一开始都沒反应過来,她瞪着姑妈:“和谁在一起?”
“噢,不用在我面前装蒜,年轻漂亮的小姐!求你了,别装出一副羞涩的模样了!是谁在走過我們家门时差点儿就用舌头挑逗你了,我說的就是他!迪尔伯恩!迪尔伯恩!這事,我永远都会挂在嘴上,說它千遍万遍!噢,我真为你感到羞耻!可耻啊!看看你的裤子!都被草地染绿了,你们两個肯定在草地上打滚亲热呢!我觉得奇怪,你的裤裆怎么沒被撕碎呢!”科蒂利亚姑妈几乎发狂了,脖子裡青筋爆出,像一根根绳子。
苏珊惊讶地低头看看腿上的旧卡其裤子。
“姑妈,這是油漆——难道你看不出来嗎?吉塔和我一直在市长府邸为集市日做装饰布置。裤子后面的颜色是被哈特·托林弄上去的——不是迪尔伯恩,是托林——在存放装饰品和爆竹的小屋裡,他骚扰我。他觉得当时当地是個好机会,于是又来了一次。他趴在我身上,又把那东西射在他裤子裡,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他還哼着歌呢。”她皱起了鼻子,虽然這两天她想到托林,最多也就感到不快和厌恶,她已经不再害怕托林了。
苏珊說话的时候,科蒂利亚姑妈一直看着她,眼睛闪闪发光。苏珊第一次开始怀疑科蒂利亚的心智是否正常。
“這個故事听起来還算合乎情理,”科蒂利亚终于低声說。她的眉毛上面有几粒小汗珠,面颊两边的太阳穴上,青筋像钟一样嘀哒跳动。這几天,不论她洗不洗澡,身上总有股味道——腐烂、辛辣的臭味。“在那之后你们俩有沒有好好亲热一番呢,你和他?”
苏珊向前跨了一步,一把抓起姑妈瘦骨嶙峋的手腕,把她的手按到裤子膝盖的污迹上。科蒂利亚大叫一声,想把手抽走,但苏珊抓得很紧。接着,她把那只手举起来,放到姑妈的面前,直到她认为科蒂利亚已经闻到手掌上的气味了。
“闻到了嗎,姑妈?油漆!我們用它来做彩色灯笼!”
苏珊慢慢松开了那只手腕。那双看着苏珊的眼睛终于平静了一点。“对,”她终于承认。“是油漆!”停顿了一下。“這次算你說的是对的。”
自从這件事以后,苏珊走在街上时,总是一回头就会看到一個窄臀的人影悄悄紧随其后,或是姑妈众多朋友中的一個用怀疑的眼光关注她的行踪。
她骑马去鲛坡时,也会感觉到有人在跟踪监视。有两次苏珊都答应参加墓地的碰头会,见见罗兰和他的朋友。可两次她都不得不被迫中途改变主意,第二次是在最后一刻取消出行的。那一次,她看到布赖恩·胡奇的大儿子用古怪的眼神盯着她。仅仅是直觉……但是强烈的直觉。
对她来說,更糟糕的是,她和罗兰一样急切疯狂地盼望着见面,而且并不仅仅是为了商量事情。她需要看到他的脸,用双手紧握他的手。至于其余的甜蜜事,她可以等待;但她需要见他,触摸他;她要向自己证实他不是梦境,不是一個孤独的,受惊的女孩为了慰藉自己编织出来的梦想。
最终還是玛丽娅帮了她——神保佑這個小個子女孩,她懂事得很,远远超過苏珊所能想到的。是玛丽娅带着一张條子去找科蒂利亚的,條子上說,苏珊将在滨海区的客房住一個晚上,署名是奥利芙·托林。虽然满腹狐疑,但科蒂利亚還不至于认为那是伪造的。确实不是伪造品。当苏珊拜托奥利芙写條子时,她心不在焉,什么也沒问就帮忙写了。
“我的侄女怎么啦?”科蒂利亚突然严厉地說。
“她很疲劳,夫人。還伴有点喉咙痛。”
“喉咙痛?集市日快到了她却喉咙痛?荒谬!我可不信!苏珊从来不生病!”
“喉咙痛。”玛丽娅重复道,对科蒂利亚的怀疑,她表现出只有农妇才会有的固执。科蒂利亚這回不得不相信了。玛丽娅本人并不知道苏珊要做什么,总之,那正是苏珊所希望的。
她从阳台翻出去,敏捷地顺着长在房子北墙的葡萄藤往下滑了十五英尺,穿過大厅裡的仆人房间来到外面。罗兰一直在那裡等着她。他们温存缠绵了两分钟,這個我們就无需赘言了。然后,他们一同骑上拉什尔往墓地赶去。库斯伯特和阿兰充满期望和不安地在那裡等待着。
苏珊的目光先落到性情平和、金发圆脸的男孩身上,他的名字不是理查德·斯托克沃思,而是阿兰·琼斯。接着又看看另一個——她曾从這個男孩身上察觉到对她的不信任,甚至是愤怒。他的名字是库斯伯特·奥古德。
他们并排坐在一块倒下的墓碑上,碑上布满了常春藤。他们的脚底下是细雨积成的小水涡。苏珊从拉什尔背上跳下来,慢慢向他们走近。他们站起身。阿兰按内世界的习俗向苏珊鞠躬,一條腿伸向身前,膝盖微曲。
“小姐,”他寒喧道。“祝天长——”
他旁边的另一個男孩——身材瘦削,皮肤稍黑,如果不是不安的神情,那张脸本该是很俊俏的。他深色的眼睛十分漂亮。
“——夜爽,”库斯伯特接着阿兰的上半句說,也像阿兰那样鞠了一躬。他们俩看起来简直就像集市日素描画裡的滑稽侍臣。她忍不住笑了。随后,她深深地回敬了一個屈膝礼,展开手臂,仿佛穿着裙子。“先生们,祝你们收成加倍。”
然后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三個年轻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让谈话继续下去。罗兰沒有過来解围,他骑在拉什尔背上,仔细地注视着。
苏珊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她收起笑容,只有嘴角還回荡着一缕微笑的涟漪。但她的眼神很焦虑。
“我不希望你们恨我,”她說。“但你们恨我,我也能理解——我介入了你们的计划……還介入了你们三人之间——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她的手還放在身体两侧。說完那句话,她把手伸向阿兰和库斯伯特,掌心向上。“我爱他。”
“我們不恨你,”阿兰說。“是吧,伯特?”
那一刻,库斯伯特沉默了。透過苏珊的肩膀,他往远方望去,仿佛在研究渐满的魔月。苏珊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過了一会儿,他把凝视的目光转向苏珊,给了她一個甜美的微笑;一個念头(如果我先遇到的是他——)在她脑袋裡像彗星一般闪過。
“罗兰的爱就是我的爱,”库斯伯特說。他伸手拉住她的手,把她领到自己和阿兰之间,就像一個女孩站在两個兄弟中间。“我們還在襁褓之中时就成了朋友,我們将珍惜并维持彼此的友谊,直到我們中的一個死去。”他像個孩子似的嘻笑起来。“但愿我們能一起找到出路。”
“很快就有结果了。”阿兰补充道。
“只要,”苏珊·德尔伽朵总结道。“只要我姑妈科蒂利亚不掺和进来。”
“我們是一個卡-泰特,”罗兰說。“众多卡-泰特中的一個。”
他把他们一個個看過来,沒有发现任何不赞同的眼神。他们已经到了陵墓,嘴和鼻子裡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团雾气。罗兰蹲着身子,看着另外三個人。他们并排坐在一张供人们沉思默念的长椅上,长椅两侧有石头花盆,裡面放着干枯了的花束。地上散落着枯萎的玫瑰花瓣。库斯伯特和阿兰分坐在苏珊两边,很自然地用他们的手臂拥着她。罗兰又一次感到眼前是一幅两個兄弟小心呵护自己姐妹的图景。
“我們比過去强多了,”阿兰說。“這种感觉很强烈。”
“我也這么认为,”库斯伯特說,他环视了一下四周。“這真是個聚会的好地方。特别是对我們這样的卡-泰特来說。”
罗兰沒有笑;机智巧辩一向不是他所擅长的。“我們来谈谈罕布雷的情况,”他說,“然后设想一下接下来会怎样。”
“我們不是带着使命被送到這儿的,”阿兰对苏珊說。“父亲们把我們送到這裡,只是为了让我們免受牵连,远离危险。就是這么简单。罗兰激怒了一個好像和约翰·法僧同伙的人——”
“激怒,”库斯伯特回味地說。“這個词用得不错。很到位。我要记住它,一有机会就用。”
“克制点,”罗兰斥责道。“我可不想在這裡待一整晚。”
“哦,实在对不起呀。”库斯伯特一本正经地說,但是他的眼睛裡跳跃着不愿悔改的调皮神情。
“我們来這裡的时候带着信鸽,用来帮我們传送信件,”阿兰接着說。“但我想,父母准备信鸽的目的是为了能確認我們一切都好。”
“是的,”库斯伯特說。“阿兰想說的是,這裡发生的事情让我們大为吃惊。罗兰和我之间……我們发生了冲突……關於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我們有分歧。他想等待。我不想這么做。现在我相信他是正确的。”
“不過是基于错误的前提,”罗兰干巴巴地說。“但不管怎么样,我們已经消除了分歧。”
苏珊的眼神不断地在他们之间徘徊,有些惊恐。最后,她看到了罗兰下巴的瘀青,虽然从半开的墓门中漏出的一点微光十分暗淡,但那块伤清晰可辨。“分歧是怎么解决的?”
“那并不重要,”罗兰回答道。“法僧想来一场战争,也可能一连串战争,在沙维德山脉裡,蓟犁的西北面。在逼近他的联盟军队看来,他好像是被围住了。如果一切正常,他确实如同瓮中之鳖。但法僧企图与他们交战,引他们上钩,然后用中古先人的武器摧毁他们。因此他要从西特果运油過去。苏珊,就是我們看到的油罐车裡的油。”
“油会在哪裡提炼来供法僧使用呢?”
“从這裡往西,他路线上的某個地方,”库斯伯特說。“据我們的推测,很可能在维卡斯蒂斯山脉。你知道那個地方嗎?是個矿区。”
“听說過,但我一生中从来沒有真正离开過罕布雷。”她语调平稳地对罗兰說。“我想那很快就会改变了。”
“那些山脉裡留下了许多中古先人用過的机械装置,”阿兰說。“据說大多数都放在溪谷和峡谷裡。有机器人和杀人光——光束剃刀,人们是這么叫的,因为如果你照到那些光,光束剃刀就会利落地把你切成两半。天知道還有什么玩意儿。有些毫无疑问纯属传說,可是无风不起浪。不管怎么样,那個地方很可能就是他们的炼油基地。”
“然后他们会把成品送到法僧那裡,”库斯伯特分析道。“但那对我們不重要;我們能处理的事情都在眉脊泗。”
“我在等待时机,能把他们一網打尽,”罗兰說。“他们的每一滴该死的战利品。”
“可能你原来沒有注意到,我們的伙伴有那么一点点儿野心。”库斯伯特說着,眨了眨眼。
罗兰并沒有在意。他正在向爱波特大峡谷方向远眺。今晚那裡很安静;秋风已转向,绕過了罕布雷。“如果我們能放火让油烧起来,其他的也都将彻底被摧毁……不管怎么說,油是最重要的东西。我想毁了它,然后离开這個鬼地方。我們四人一起离开。”
“他们打算在收割日那天行动,是嗎?”苏珊问。
“哦,是的,看起来是這样,”库斯伯特說着,笑了起来。那是丰富的,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如同一個孩子的笑声——他像一個小孩那样捧腹大笑,前俯后仰。
苏珊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为什么笑?”
“我也說不清,”他咯咯笑着說。“有太多好笑的事了。我要是一直笑個不停,就会把罗兰惹怒的。阿兰,你来說。告诉苏珊那天副手戴夫来拜访我們的事。”
“他到老K酒吧来见我們,”阿兰面带微笑讲道。“像叔叔似的跟我們讲话。他告诉我們罕布雷民众不喜歡在集市日看到外地人参加,满月那天我們最好乖乖待在家裡。”
“太荒唐了,”苏珊愤慨地說,像其他人一样在听到自己的家乡被恶意诽谤时表现得义愤填膺。“我們欢迎外人参加我們的集会,一直以来都是這样!我們可不是一群……野蛮人!”
“平静点,平静点,”库斯伯特說,還在不住地吃吃笑着。“我們知道,但戴夫先生并不清楚我們知道這裡的习俗,是吧?他知道他太太做白茶很拿手,除此之外,戴夫就只知道大海了。据我的判断,治安官赫克知道的稍微多些,但也不会太多。”
“他们煞费苦心,警告我們不要去,這裡面有两层意思。”罗兰說。“第一点,正如苏珊所說,他们打算在收割节集市日运货。第二点,他们认为可以在我們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地把法僧的货运走。”
“事后再把责任嫁祸在我們头上。”阿兰愤愤地說。
她好奇的目光回旋于面前的两個人之间,過了一会儿說:“那你们有什么计划?”
“摧毁他们留在西特果当做诱饵的东西,然后攻入他们的集聚地,”罗兰沉静地說。“就在悬岩。至少一半他们打算弄往西面的油罐车已经在那裡了。那裡肯定会有一支军队。可能多达两百人,不過我想实际人数会少一点。所有這些人都会死。”
“如果他们不死,死的将是我們。”阿兰說。
“单靠我們四個人怎么杀两百個士兵啊?”
“我們做不到。但我們可以点燃聚集在一起的一两辆油罐车,那将会是一场爆炸——也许很可怕的一场爆炸。走运活下来的士兵会吓破胆,幸存的首领不用說一定是暴跳如雷,气得半死。我們会让他们看到我們……”
阿兰和库斯伯特屏住呼吸看着罗兰。他的其他想法他们多少知道一些,或者猜了個差不多,惟独刚才說的行动计划罗兰在此之前一直严守着秘密,沒有告诉他们中的任何一個。
“然后呢?”她问,露出惊恐的样子。“然后呢?”
“我想我們能把他们引进爱波特大峡谷,”罗兰回答道。“把他们引到无阻隔界裡去。”
其余几個人都惊呆了,一時間无人說话。突然,苏珊冒出一句:“你疯了。”但语气并无不敬。
“不,”库斯伯特若有所思地說。“你错了,他沒有疯。罗兰,你在考虑峡谷山崖上的那條小道对不对?就是峡谷底面弯曲处之前的那一條。”
罗兰点点头。“我們四個人从那裡爬进去不会有太大困难。在顶上,我們要堆一些石块。如果有人追我們,這些石块足以构成山崩砸死追踪的人。”
“太可怕了。”苏珊說。
“這是为了求生,”阿兰回道。“如果他们拥有石油,并使用它,他们会杀了武器射程之内的联盟成员。‘好人’从来不留俘虏。”
“我沒說那是错的,只是觉得可怕。”
他们沉默了片刻,四個孩子在心裡盘算着杀死两百号人的行动。当然,那两百号人裡面并不全是成年壮丁,许多(也可能大多数)会是和他们年龄相仿的男孩。
最后她說:“那些沒有被滑落的石头砸死的人也只能撤出峡谷了。”
“不,他们不会撤出去。”阿兰对地势已经有了清晰的概念,几乎完全弄明白整件计划了。罗兰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为什么不会呢?”
“峡谷前面的灌木丛。我們要在那儿点火,对嗎,罗兰?如果那天顺风的话……浓烟就会……”
“浓烟就会逼迫他们往无阻隔界的方向走。”罗兰說。
“你们怎么点燃灌木丛呢?”苏珊问。“我知道灌木丛的树枝很干,但你们肯定沒有時間用火柴或遂石取火啊。”
“所以我們需要你。”罗兰說。“同样,你還可以帮我們点燃油罐车。我們不能单指望用枪引爆油罐车;原油沒人们想象的那么易燃。”
“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他们又谈了二十来分钟,但行动计划沒有什么实质性的改进——看来他们都很清楚,如果计划得太周详,到时情况一旦有变,他们会手足无措。卡已经把他们卷入其中;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依靠卡——以及他们自己的勇气——从這個阴谋中脱身。
对于让锡弥参加行动,库斯伯特犹豫了半天,但最后還是同意了——這孩子要做的事少得很,也沒什么风险;罗兰還同意在他们永远离开眉脊泗时把锡弥带上。他說,五個人的队伍和四個人的差不多。
“好吧,”库斯伯特說着转向苏珊。“我們俩中的一個要跟他谈谈。”
“我来跟他谈。”
“一定要让他明白,不能把我們的事透露一個字给克拉尔·托林,”库斯伯特說。“倒不是因为市长是她的哥哥;我只是不信任那個婊子。”
“我能给你一個比哈特更好的理由来不信任她,”苏珊說。“我姑妈說她和艾尔德来得·乔纳斯走到一起了。可怜的科蒂利亚姑妈!那是她度過的最糟糕的夏天。秋天也好不到哪裡去,我知道。人们会叫她叛徒的姑妈。”
“有人会明白真相,”阿兰說。“总有人会的。”
“也许吧,可我的科蒂利亚姑妈从来就听不到好的闲话。当然她也不喜歡說好话。要知道,她迷上乔纳斯了。”
库斯伯特大吃一惊。“迷上了乔纳斯!神在想什么呢?你能想象嗎!如果因为爱情品味最差就要被绞死,你姑妈肯定早不在人间了,你觉得呢?”
這话引得苏珊咯咯笑弯了腰。抱着膝盖,点头表示赞同。
“我們该走了,”罗兰說。“如果半路杀出什么事需要苏珊马上知道,我們会用翡翠之心石墙上的红岩传信。”
“好,”库斯伯特說。“我們离开這裡吧。寒气直往我的骨头裡钻。”
罗兰蹲得脚有点麻,站起来活络了一下关节。“他们在集合离开的时候顾不上我們,這点对我們很重要,是我們的优势,很好的机会。现在——”
阿兰从容的声音打断了他。“還有一件事。同样非常重要。”
罗兰又蹲了下去,好奇地看着阿兰。
“女巫。”
苏珊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听到這個词,罗兰不耐烦地笑了。“她不在我們的考虑范围之内。阿兰——我觉得她不会对我們的行动产生影响。我想她不会是乔纳斯的党羽——”
“我也认为她不是。”阿兰說。
“——我和库斯伯特已经警告過她,在我和苏珊那件事上,她得闭嘴。如果我們沒那么做,她的姑妈现在八成已经暴跳如雷了。”
“你难道還不明白?”阿兰质问道。“蕤把你们的事告诉谁并不重要。关键問題是她怎么知道的。”
“是粉红色。”苏珊突然插话道。她的手放到头发上,手指尖摸着那截断发,新的头发已经开始长出来了。
“什么粉红色?”阿兰问。
“是月亮。”她說,然后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我怎么像品奇和吉利那样沒头脑呢……罗兰?怎么了?你怎么了?”罗兰沒有蹲着,而是一屁股坐到了撒满花瓣的石子地上。看上去他正努力让自己不要昏厥。陵墓外面,秋叶凄凉的哗啦声和夜鹰的鸣声在空气中混合在了一起。
“天啊,”他低声說。“這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他的眼睛和库斯伯特的撞到了一起。
库斯伯特脸上的诙谐幽默一洗而空,只剩下无情的,飞速思索的脸庞,也许他母亲看到這副样子都会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也许她根本不想看到這样的表情。
“粉红色,”库斯伯特說。“太有趣了,不是嗎?——我們临行前你父亲碰巧也提到了這個词,对嗎,罗兰?他警告我們要小心粉红色。我們当时還觉得那是個玩笑。差不多是個玩笑。”
“噢!”阿兰睁大了眼睛。“噢,操!”他脱口骂道,随即意识到他最好的朋友的爱人就腿并腿地坐在他身边,连忙用双手捂住嘴巴,面颊涨得通红。
但苏珊并沒有注意阿兰的脏话,她盯着罗兰,眼神愈发恐惧和疑惑。“什么?”她问。“你知道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上回在柳树林裡,我给你催眠過,今天我想再试一次,”罗兰說。“现在就做。這样就不至于我們谈得太多,把你的脑子搅糊涂,让你记不清发生過的事。”
她還在讲话的时候,罗兰已经把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一個贝壳,贝壳在他手背上舞动起来。苏珊的眼神立刻被拖了過去,就像磁石吸铁块似的。
“亲爱的,恕我冒昧。”他說。“這么做可以嗎?”
“啊,随你所愿。”她的眼睛渐渐瞪大,变得呆滞无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为這次会有任何不同,但是……”她沒有說下去,眼睛仍盯着罗兰手上舞动的贝壳。当他定住贝壳,握进掌中的时候,苏珊闭上了眼睛,她的呼吸柔和而有节奏。
“天哪,她变得像一块石头。”库斯伯特吃惊地小声說。
“她曾被催眠過。我想那是蕤干的。”罗兰停顿了片刻說:“苏珊,能听到我說话嗎?”
“是的,罗兰,听得很清楚。”
“我想让你再听另一個声音。”
“谁的?”
罗兰示意让阿兰過来。如果有人能够突破苏珊意识中的障碍,這個人就是阿兰。
“我的声音。苏珊。”阿兰說着,走到罗兰身边。“你听得出来嗎?”
她闭着眼睛,面带笑容。“嗯,你是阿兰,从前你叫理查德·斯托克沃斯。”
“对。”阿兰用紧张询问的眼神看着罗兰——我该问她什么呢?——但罗兰沒有马上回答。他正同时在另外两处地方,听着两种不同的声音。
苏珊在柳树林裡的小溪旁:她說,“嗯。亲爱的,你是個好女孩。”然后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粉红色。
他的父亲在大会堂后面的院子裡:葡萄柚般的颜色。我是指粉红色的那個。
粉红色。
他们的马已经备好马鞍,行李也都放好了;三個男孩站在旁边,虽然不动声色,内心却因为要离家而激动万分。面前的道路和未知的旅途吸引着所有的年轻人。
他们在大会堂东面的院子裡准备出发,這裡离罗兰曾经击败柯特的地方不远。太阳還未升起,灰白如绸带般的薄雾罩在绿野上。稍远处的二十步开外,库斯伯特和阿兰两人的父亲在放哨,他们两腿叉开,手握枪把。马藤(他暂时不在官邸,而且,目前大家都知道。他也不在蓟犁)不大可能对他们实施任何形式的袭击——不在這個地方——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因此,只有罗兰的父亲在他们准备起程东行去眉脊泗和外弧时和他们讲了话。
“還有一件事。”他们在调马肚带的时候,他說。“我拿不准你们是否会看到和我們利益相关的东西——不是在眉脊泗——我要你们留心彩虹中的一個。巫师的彩虹。”他轻声一笑,又加了一句:“葡萄柚般的颜色。我是指粉红色的那個。”
“巫师的彩虹只不過是個童话故事,”库斯伯特說,回了斯蒂文一個笑脸。随即——可能因为斯蒂文·德鄯眼睛裡的东西——库斯伯特的笑容褪尽。“难道不是嗎?”
“不是所有古老的故事都是真实的,但我认为梅勒林的彩虹确有其事。”斯蒂文回答道。“据說裡面曾经共有十三個玻璃球——其中,十二個代表十二個光束守卫者,另一個代表光束的中心。”
“一個代表了塔,”罗兰压低了声音說,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代表黑暗塔。”
“对。当我還是孩子时。那個球被称为黑十三。有时候,我們围坐在火堆边。讲黑球的故事,把自己吓得半死……除非父亲来把我們抓回去。我父亲告诉我谈论十三可不是件明智的事,因为它听到自己名字被召唤,就会過来把你掳走。但黑十三对你们三人沒什么影响……至少目前不会。危险的是粉红色。梅勒林的葡萄柚。”
三個男孩沒法說清他讲這席话时有多认真……或是否认真。
“如果巫师彩虹裡的其他玻璃球确实存在的话,现在大部分也都碎了。這种东西从来都不会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即使是魔法玻璃也有碎的时候。然而,彩虹裡至少還有三四道弧還在我們這個悲哀的世界裡流转。蓝色,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一個沙漠中的缓型突变异种部落——他们自称为饕餮者——在不到五十年前见過蓝色玻璃球,尽管后来不久它就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绿色和橘色据說分别在剌德和迪斯。可能還有粉红色。”
“那些东西能做什么?”罗兰问。“它们有什么用处?”
“用来看东西。据說巫师彩虹中有些颜色的球可以预示未来,另外一些可以看到其他世界——魔鬼生活的世界,還有中古先人离开我們的世界后去的地方。它们也可以指示出世界之间的神秘之门的方位。還有一些颜色据說可以在我們自己的世界中透视,能够看到人们最想保密的东西。它们看到的从来都不是好的东西;而是邪恶。這其中有多少是真实的,多少是虚构的传說,谁也不能确定。”
他看着他们,微笑渐渐褪去。
“但我們知道一件事:据說约翰·法僧有個宝贝,晚上会在他帐篷裡发出光亮……有时在战前,有时在部队和骑兵大规模行动前,有时在重点决策宣布前。它发出的光就是粉红色的。”
“可能他有一盏电灯,当他祈祷的时候,就在上面加個粉红的罩子,”库斯伯特揣测說。他带着为自己辩护的心理看着他的朋友们。“我可不是在开玩笑,确实有人這么做。”
“也许你說得对,”罗兰的父亲說。“可能事情就如你所說的那么简单。但也许其中另有玄机。就我所知道的,他一次又一次打败我們,一次又一次从我們的掌心逃脱,還一次又一次在最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现。如果他本身会魔法,而不是拥有那個宝贝,那就是诸神保佑联盟了。”
“既然你這么想,我們会留神的,”罗兰說,“但法僧在北面,或者西面。而我們是往东面走。”他强调道,好像他父亲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是彩虹的一弧在作怪,”斯蒂文回应道,“那它就无所不在了——东方,南方或西方就沒什么区别了。不過你要明白。他不能老带着它,无论他把球放在身边有多么安心。沒有人可以這样做。”
“为什么不能?”
“因为它们有生命,会饥饿,”斯蒂文解释說。“一個人开始使用它;结局却是为它所用。如果法僧有一弧彩虹,他会把它送走,需要的时候再取回来。他知道失去它可能造成的损害,也估量得出保存它太久会产生的危险。”
有個問題在另两個年轻人脑子裡转悠,但出于礼貌,他们沒法问。但罗兰可以,他把問題說了出来。“爸爸,你是认真的?不是吓唬我們,对吧?”
“我现在给你们送别,而在你们這個年龄,如果沒有母亲的晚安亲吻,很多孩子還睡不好觉呢,”斯蒂文感慨地說,“我希望能再次见到你们三個,见到你们平平安安地活着——眉脊泗是個美丽安静的地方,這是我小时候的印象——但我不确定现在是不是仍旧那样。我不会用一個玩笑或者荒诞的故事把你们送走。你這么想,让我感到吃惊。”
“請您原谅,”罗兰說。接下来的几秒钟,他和父亲都沒說话,這种安静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仍旧疯狂地想着离开。拉什尔在罗兰身下跳动,好像附和着他的话。
“我并不认为你们几個孩子会看到梅勒林的玻璃球……但以前我也沒想到会在你们十四岁的时候送你们远行,铺盖卷裡還塞着枪。卡影响着這整件事。一旦卡在起作用,就沒有不可能的事。”
斯蒂文非常缓慢地脱下了帽子,往回退了几步,向他们躬身送行。“孩子们,一路平安。安康地回来见我。”
“祝天长夜爽,先生。”阿兰說。
“祝您好运。”库斯伯特說。
“我爱你。”罗兰說。
斯蒂文点点头。“谢谢——我也爱你。孩子们,为你们祝福。”他用洪亮的嗓音說完了送行的最后一句话。另外两個父亲——罗伯特·奥古德和在不羁的年轻时期被誉为“燃烧的克裡斯”的克裡斯托弗·琼斯——也向儿子送上了自己的祝福。
三個孩子朝着伟大之路的尽头出发了,身边一片夏日美景。罗兰抬起头,看到的画面让他暂时忘却了巫师的彩虹。他的母亲倚靠在卧室的窗口:她的脸镶在城堡西侧万古不变的灰白石组成的画框中。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淌下来,但她還是微笑着,举起一只手用力挥舞。他们三個中,只有罗兰看到了她。
但他沒有向她挥手道别。
“罗兰!”有人用胳膊肘重重地戳了他的肋骨一下,足以使他回過神来,尽管记忆那么清晰,他還是被硬生生拖回了现实。是库斯伯特。“如果你有什么打算,就行动吧!趁我還沒有冷得把骨头上的皮都抖落之前,让我們离开這個停尸的鬼地方吧。”
罗兰凑到阿兰的耳边說:“准备好帮我忙。”
阿兰点点头。
罗兰转向苏珊。“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后,你去了小树林的溪边。”
“对。”
“你割断了一些头发。”
“嗯。”梦境中的声音继续回答。“我割断了些头发。”
“你当时想把头发全割掉嗎?”
“是的,毫厘不剩。”
“你知道是谁叫你那样做的嗎?”
长時間的沉默。罗兰正要转身向阿兰求助,她回答道:“蕤。”又停了一下。“她想让我兴奋起来。”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你站在她门口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哦,在那之前還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
“我帮她抱柴火。”她沒有再多說。
库斯伯特耸耸肩,阿兰则摊开手表示不解。罗兰看着他们俩,本想叫阿兰過来,可觉得還不是时候。
“先不管柴火,”他說,“之前发生的事先放在一边,以后再谈。你要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關於你的头发,她說了些什么?”
“她在我耳边低语。”
“她說了什么?”
“我不知道。那部分是粉红色的。”
就是這裡。他向阿兰点头示意。阿兰咬着嘴唇往前走了几步,看上去有些害怕;但当他握住苏珊的手对她說话时,他的声音沉稳而让人放松。
“苏珊?是阿兰·琼斯。你认识我嗎?”
“对——就是理查德·斯托克沃思。”
“蕤在你耳边說了些什么?”
她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像阴天的阴影一样。“我看不到。眼前是粉红色。”
“你不需要看,”阿兰說。“现在我們不需用眼去看。闭上眼睛,你就不会去看了。”
“已经闭着啦,”她說,话音中有点耍脾气。罗兰心想,她在害怕。他心中突然燃起一阵冲动,想叫阿兰停下,把她叫醒,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闭上内心的眼睛,”阿兰說。“那双看着记忆的眼睛。苏珊,把它们闭上。看在你父亲的分上,把它们闭上,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而不是看到了什么。告诉我她說了什么。”
当她合上记忆的眼睛时,她脸上的眼睛出乎意料地睁开了。她盯着罗兰,双眼就像古老雕像上的眼睛。罗兰差点惊叫出声,但使劲把它咽了回去。
“苏珊,你在门口?”阿兰问。
“对,我們俩。”
“现在回到那裡。”
“嗯。”梦境中的声音說。轻微,却很清晰。“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看到月光。月亮像葡萄柚那么大。”
葡萄柚的颜色,罗兰回忆起他父亲說過的话。我是指粉红色的那個。
“你听到了什么?她說了什么?”
“不,是我說。”這是一個小女孩发小脾气的口气。“阿兰,是我先說。我說‘我們之间的事是不是已经了结了?’她說‘可能還有件小事’,然后……然后……”
阿兰轻轻握住她的手,把自己的感应传给她。她无力地想把手抽开,但被他紧紧抓住。“然后怎么样?”
“她有一個小银牌。”
“哦?”
“她靠在我身上问我有沒有听到她說话。我能闻到她呼出的气散发着大蒜的味道。還有其他更糟的事。”苏珊的脸厌恶地皱成一团。“我說我能听到她說话。现在我能看到了。我看到了她的银章。”
“很好,苏珊,”阿兰說。“你還看到什么?”
“蕤。她看上去像月光下的骷髅。长着头发的骷髅。”
“天哪。”库斯伯特低声惊叹,两手交叉抱住自己。
“她說我要听她說。我說我会听她的。她說我应该顺从于她。我說我会顺从于她。她說‘啊,亲爱的,這样就好,你是個好女孩。’她轻抚我的头发。一直在抚摸。我的辫子。”苏珊举起了一只浸沒在梦境中的手,伸向她金色的头发;那只手在墓穴的阴暗裡显得苍白。“然后她說,在我失去童贞之后,我要做件事。‘等着,’她說,‘等他在你身边睡着后,把头发剪下来。剪下每一缕头发,一直剪到头皮。’”当她的声音变成蕤的声音时,几個男孩越来越恐惧地看着她——库斯那老女人怒吼哀怨的话音。甚至那张脸——除了冷漠的如入梦境的双眼——都已经变成了女巫的脸。
“‘姑娘,把头发全剪了。剪得一根不剩;然后像你刚从娘胎裡钻出来那样秃着头回去见他!看他還会不会喜歡你!’”她不作声了。阿兰把一张苍白的脸转向罗兰,嘴唇不停地颤抖,手仍旧抓着苏珊。
“为什么月亮是粉红色的?”罗兰问。“为什么你在回忆的时候看到的月亮是粉红色的?”
“是她的宝贝。”苏珊的声音听上去又惊又喜。“她把它放在床下,对,是這样。她不知道我看见了那东西。”
“你确定?”
“对,”苏珊說,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她知道了的话,就已经把我杀了。”她咯咯直笑,在场的每一個人都惊呆了。“蕤把月亮放在床下的盒子裡。”她轻快而有节奏地用小孩子唱歌般的语调說。
“粉红色的月亮。”罗兰說。
“对。”
“在她床下。”
“对。”這回她把手从阿兰的掌中抽出来了,在空中比划出一個圆圈,当她往上看着這個圆圈时,脸上像抽筋似的掀起一阵可怕的贪婪。“我想拥有它,罗兰。我应该拥有它。可爱的月亮!她让我去抱柴火的时候,我看到了它,从她的窗子裡。她看上去……很年轻。”接着,她又重复道:“我要拥有這种美妙的东西。”
“不——你不能。那东西在她床下?”
“对,在一個神秘的地方,她设了几道关口。”
“梅勒林的一弧彩虹在她那儿,”库斯伯特說,仿佛不敢相信這件事。“那老贱人居然有你父亲告诉過我們的东西——难怪她什么都知道!”
“還有什么需要问的嗎?”阿兰问。“她的手已经变得冰冷了。我不想对她這般刨根问底。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不過……”
“我想可以结束了。”
“我是不是应该让她忘记?”
罗兰立刻摇摇头——他们是卡-泰特,无论是好是坏,這一点不会变。
他抓住她的手指,不错,它们已经冰冷了。
“苏珊?”
“我来念一句诗。等我念完,你就会像原来一样记起所有的事。好嗎?”
她微笑着又合上了眼睛。“鸟、熊、兔子和鱼……”
他面带笑容念完了,“让我的爱人美梦达成。”
她的眼睛睁开了。“你,”她笑着說,吻了他。“仍旧是你,罗兰。仍旧是你,我的爱。”
罗兰不能自已地把她拥抱在怀裡。
库斯伯特扭头看着其他地方。阿兰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看,清了清喉咙。
他们往海滨区骑回去。苏珊抱着罗兰的腰坐在马上,她问:“你会把玻璃球从她那儿拿走嗎?”
“现在最好离那玩意儿远一点。我敢肯定,是乔纳斯受法僧之命让她代为保管的。它将同其他战利品一起被送往西部,這点我也敢肯定。我們会在对付油罐车和法僧手下的时候处理那玩意儿。”
“你会带着它和我們一起走嗎?”
“带着它或者毁了它。我想把它带回去给我父亲,但那样要冒风险。我們到时候要小心。它有强大的魔力。”
“她会不会已经看到了我們的计划?会不会给乔纳斯或津巴·莱默通风报信,提醒他们小心?”
“如果她沒有看到我們要去夺走她那珍贵的玩意儿,我想她根本不会在意我們的计划。我們已经警告過她了,如果球果真在她手裡,当前她最想做的肯定是窥看玻璃球。”
“并且霸占它。她也肯定想那样做。”
“对。”
拉什尔沿一條小道穿過海崖森林。透過稀疏的枝桠,他们可以看到市长府邸四周常春藤织成的阴暗围墙,听到海浪撞在墙跟下的鹅卵石上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咆哮声。
“苏珊,你能安全进去嗎?”
“不用担心。”
“知道你和锡弥要做些什么嗎?”
“知道。我很久沒有感觉這么好了。好像我的头脑终于从過去的某些阴影中解脱出来了。”
“要是這样的话,你得感谢阿兰。我自己是做不到的。”
“他的手上有魔力。”
“是的。”他们已经来到仆人房门口。苏珊轻盈地下了马。罗兰也下马站在她身边,搂着她的腰。她抬头看着月亮。
“看,月亮已经变得很大了,你可以看到魔鬼的面孔。看到了嗎?”
扁平的鼻子,咧嘴而笑,面骨清晰,但還沒有眼睛。是的,他看到了。
“小时候,它总让我感到害怕。”苏珊压低了声音說,生怕被围墙后房子裡的人听到。“当魔月变成满月的时候,我就把窗帘拉上。我担心如果恶魔看到我,他就会下来把我掳走,再把我吃了。”她的嘴唇在颤抖。“小孩总是傻乎乎的,对吧?”
“有时候是的。”他小的时候并不害怕魔月,但他对现在的這個月亮倒是有几分恐惧。未来一片黑暗,走向光明的道路依旧渺茫。“苏珊,我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
“我感受得到。我也爱你。”她用微微张开的粉唇亲吻他的嘴唇,把他的手捂在自己胸口,然后吻着他温暖的掌心。罗兰把她紧紧搂住,她仰头看着快满的月亮。
“离收割节還有一個星期,”苏珊說。“牧人和农夫把它称为年末。你们那边也是這么叫的嗎?”
“差不多,”罗兰說。“我們那裡叫年结。女人们走街串巷分发蜜饯和小糖果。”
她靠在他肩上轻轻笑着。“看来,我终究是找不到什么特别不一样的东西了。”
“你一定把最好的小糖果①『注:此处罗兰說的是双关语,原文使用的是kiss一词,既可以指含椰子、果仁等的小糖果,又指亲吻。』留给我。”
“我会的。”
“不管发生什么,我們都会在一起,”他說。但在他们头顶上,魔月在清海上面布满星辰的夜空中咧嘴笑着,仿佛它看到了一個不同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