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年结时分
我等候,直到满载而回,
所說的一切都美好——啊!
——有时候,人们把一小桶格拉夫从一個码头抛递到另一個码头。海湾上现在只剩下大船,它们慢吞吞沿海绕着一個個大圈子,撒下的網就在圈中,這些船就像牧羊犬绕着一群羊慢慢转悠。中午,海湾荡漾着深秋艳阳的涟漪,船上的人盘腿而坐,吃着午餐,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啊……至少在秋天阴沉的大风席卷到這块土地,带来狂风冰雹雨雪之前,一切都是他们的。
快结束了,快到年结时分了。
罕布雷的街道上,收割节彩灯开始在晚间闪耀,稻草人的手都被漆成了红色。收割节符咒随处可见;虽然女人们经常在街上和集市上亲吻和接受亲吻——常常是她们不认识的男人——性生活却基本上全部停止了。性的活力将在收割日晚上(你也许会說,随着砰的一声)重新恢复。其结果就是,第二年的满土时分,会有很多婴儿出生。
鲛坡上,马儿狂野地疾驰,好像明白(很可能它们是明白的)自由的日子快到尽头了。狂风怒吼时,它们冲下坡,面向西方站着,背对着冬天。农场上,门廊帐已被取下,重新装上了百叶窗。在大牧场的厨房和小一点的农家厨房裡,沒有人会提前享用收割节的吻,更沒有人会想到性。這是休养积蓄的时候。拂晓之前,厨房裡已是炊烟袅袅,热气沸腾,一直要忙活到黄昏后。空气中混合着苹果、甜菜、豆荚、尖根和肉丝的味道。女人们整天不停地忙活,然后拖着浑身的倦怠爬上床,一躺到床上就像死尸一样,一动不动地昏睡到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又爬起来,回到厨房。
树叶在小城的院子裡焚烧;随着時間的流逝,月亮中魔鬼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多的红手稻草人被扔到篝火堆上。田野裡,玉米梗像火把似的燃烧着,有时候稻草人和它们放在一起被烧掉,它们的红手掌和白色斜视的眼睛在火中皱成一团。人们团团围立在火堆边,什么话也不說,神色庄重。尽管他们心裡明白焚烧稻草人到底能够抚平多少旧事,劝慰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灵,但他们不会說出口。时不时其中有一個人会压着嗓子,低声念三個字:杀人树。
他们在总结,结算,结束這一年。
街上到处响着鞭炮声——时而响起重重的“砰啪”声,吓得拖货车的马惊跳起来——還回荡着孩子们的欢笑声。百货店的阳台上,街对面的旅者之家裡,人们交换着亲吻——有的用湿润微张的双唇相吻,還伴着舌头甜蜜的交缠;但克拉尔·托林手下的妓女们却觉得乏味(就像格特·莫金斯之流对自己的形容——“闷得像棉花一样”)。這個星期她们无事可做。
這不是一年真正结束的时候,到了那时,眉脊泗家家都要生火,到处都跳着谷仓舞,一直欢腾到城的尽头。但从某种意义上,這是一個真正的年末,杀人树。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从站在酒吧小顽皮下面的斯坦利·鲁伊兹到最远处恶草原上弗朗·伦吉尔的牧人,人人都知道。明媚的空气中有一种呼唤,是由来已久的对异度空间的向往,是内心阵阵像风一般哀鸣的孤寂。
但今年远不止這些:空气中弥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那些一生中从来沒有做過噩梦的人们在年结這一周总会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平日自认为脾气温和的男人们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斗殴,甚至自己挑起事端;平日裡对生活心存不满的男孩们過去都只是设想着逃跑,今年他们却付诸行动,而且大多在外露宿了第一晚的孩子并沒有改变主意,乖乖回家。
有一种感觉——难以表达,但又确确实实在那裡——仿佛今年這個时节,有事情出了差错。這是年结时分,也是安宁将要结束的时候。因为在這裡,在风平浪静的外世界领地眉脊泗,中世界的最后一场大冲突即将爆发;血肉横流将从這裡开始。两年裡,過去的世界将被夷为平地,一扫而空。斗争将从這裡开始。在开满玫瑰的旷野上,黑暗塔发出野兽般的呼啸声。時間是水面上的脸庞。
克拉尔·托林从海景旅馆出来,沿着高街往前走,這时她看见锡弥牵着卡布裡裘斯正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嘴裡還哼着《无忧之爱》,音调响亮而甜美。他步子挪得很慢;卡布裡裘斯背上的桶只有他不久前带到库斯去的一半大。
克拉尔高兴地向那個勤劳能干的男孩招手致意。她有理由感到愉快;艾尔德来得·乔纳斯对年末的禁欲沒什么概念。对一個拖着一條坏腿的男人来說,他的创造力十分丰富。
“锡弥!”她招呼道。“你要去哪儿?海滨区?”
“嗯,”锡弥說,“我把他们要的格拉夫送過去。人们都来庆祝收割节了,啊,有许多人呢。大家经常跳舞,跳得浑身发热,然后用格拉夫给自己降温!你看上去真漂亮,托林小姐,您的面颊泛着红晕。”
“啊!锡弥,你這么說真是太好了!”她对他灿烂地笑着。
“快走吧,你這個马屁精——别耽误了。”
“哦,那我走了。”
克拉尔微笑着看他离开。刚才锡弥說,大家经常跳舞,跳得浑身发热。關於跳舞,克拉尔所知不多,不過她相信今年的收割节将会热火朝天,绝对热火。
米盖尔在海滨区的拱道处碰见了锡弥,用看下人时那种高傲轻蔑的眼神瞟了他一眼,然后拔开了一個酒桶的软木塞,接着拔开第二個。看第一桶时,他只是把鼻子凑近桶口闻了闻;对第二桶,他把大拇指伸进桶裡,仔细地吮吸着味道。他布满皱纹的脸庞深深内陷,沒有牙的嘴巴挪动着,看上去就像個长着胡须的老婴儿。
“味道不错吧?”锡弥问。“像肉汁一样香吧?亲爱的老米盖尔,你在這儿待了有一千年了吧。”
米盖尔仍在吮吸他的拇指,用一种酸不溜秋的眼神看了看锡弥。“還不错,還不错,傻瓜。”
锡弥牵着骡子往厨房走去。這裡的海风感觉有些寒冷刺骨。他向厨房裡的女人们招手,但沒人向他回礼;好像她们根本沒看见他。那個硕大的炉子上,每一個灶孔都放着锅,锅裡正在煮东西,女人们——穿着宽松长袖棉外套,头发用鲜亮的布巾扎起——来回忙碌着,看上去就像在雾裡穿行的幽灵。
锡弥从卡布裡裘斯背上卸下一個桶,然后卸第二個。他使着劲,哼唧哼唧地把两桶酒搬到后门边的大橡木桶那裡,然后打开橡木桶的塞子,弯下腰,陈年格拉夫浓烈的味道立即使他向后退去,眼睛差点被辣出眼泪。
“哟!”他喊着,举起了第一個酒桶。“桶裡的酒味就足以醉倒人了!”
他把酒桶裡新鲜的格拉夫倒进去,小心翼翼,滴酒不撒。清空两個酒桶后,橡木桶就已经加得满满的了。那样算是准备得充分了,因为在收割日当晚,格拉夫会像清水一样从厨房的酒龙头裡流出。
他把空桶放回骡子背上的货架裡,又朝厨房看了一眼,确保自己沒有被看见(确实沒人看到他;克拉尔傻乎乎的送酒工在那天早上是大家最不放在心上的),他沒有原路返回,而是牵着卡布裡裘斯顺着一條小径朝海滨区的贮藏库走去。
那儿共有三個货棚排成一列,每個货棚前都坐着一個红手稻草人。他们好像在监视着锡弥,他因此慌乱地哆嗦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去见疯癫老女人蕤时的情景。她确实可怕。而眼前這些只不過是一团团塞满稻草的破布团。
“苏珊?”他轻声叫唤。“你在嗎?”
当中那個货棚的门半开着,现在又打开了一点。“进来!”她同样轻声回道。“带上骡子!快!”
他牵着卡布裡裘斯进了满是稻草、豆荚和食物气味的货棚……還有别的气味,刺鼻的味道。是爆竹,他思忖着。還有烟花。
苏珊整整一個上午都花在收割节最后的装扮准备上了,她身上裹着薄丝长袍,脚蹬一双大皮靴,头上扎着鲜艳的蓝色和红色卷纸。
锡弥窃笑起来。“苏珊,帕特的女儿,你看起来真有趣。我觉得你這样子真逗。”
“行啦,我现在是画家要画的一幅画,”苏珊心不在焉地說。“我們得抓紧時間。還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他们可能会发觉我不见了。要是那個老色鬼来找我,時間還要短……赶快吧!”
他们把卡布裡裘斯背上的酒桶卸下来。苏珊从长袍裡掏出一個坏了的马嚼子,用锋利的那头撬开了一個桶的盖子。然后,她把马嚼子扔给锡弥,锡弥把另一個桶的盖子也撬开了。格拉夫的强烈气味溢满了整個货棚。
“接着!”她扔给锡弥一块软布。“尽量把它擦干。它们外面有东西包着,所以有点湿問題也不大;但最好還是能确保安全。”
他们把酒桶裡面擦干,苏珊還时不时紧张地朝门口张望。“好了,”她說。“很好。你看……那裡有两种。我相信沒人能察觉东西少了,那裡的火药多得足够炸毁半個世界了。”她一手提着长袍的衣边,匆忙走进货棚的暗处,靴子发出砰砰的响声。她回到锡弥身边的时候,手裡抱满了包好的包裹。
“這些比较大。”她說。
锡弥把苏珊手裡的包裹装进其中一個木桶。总共十二個包裹,锡弥摸了摸,感觉裡面是圆圆的东西,每個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大爆竹。他刚刚把东西装好,盖上盖子,苏珊又抱了一怀小包裹走了過来。他把它们装进另一個酒桶。摸得出来,這回是小爆竹,就是那种不仅能劈啪作响,還能闪射彩色焰火的爆竹。
苏珊一边帮他把两個桶重新抬到卡布裡裘斯背上,一边不停地张望货棚门口。固定好酒桶后,苏珊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用手背抹去前额的汗水。“感谢上天,這事总算完成了,”她說。“知道你现在应该把它们送到哪裡去嗎?”
“当然知道,苏珊,帕特的女儿。送往老K酒吧。我的朋友阿瑟·希斯会保管好它们的。”
“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往那边走,你怎么回答呢?”
“给内世界的男孩们送醇美的格拉夫去,因为他们决定收割节不去城裡……苏珊,他们为什么不去?难道他们不喜歡集市日嗎?”
“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锡弥,现在就不要多问了。快走吧——一路顺利。”
但他還是待在原地徘徊。
“怎么啦?”她问,努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锡弥,還有什么事?”
“我想收到你的年末亲吻。”锡弥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苏珊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她踮起脚尖,亲了他的嘴角。带着苏珊的亲吻,锡弥飘飘欲仙地押着火药往老K酒吧赶去。
第二天,雷诺兹骑马往西特果去,他用头巾把脸裹住,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如果能离开這個该死的說不清是牧区還是海滨的鬼地方,他肯定会很高兴的。气温還不算太低,但从海上吹来的风寒冷得就像一把刺骨的利刀。不仅如此——收割节一天天临近时,罕布雷和眉脊泗的所有人都显得心事重重。他一点都不喜歡這种阴郁的气氛。罗伊也是同样的感觉,雷诺兹从他的眼睛裡看得出来。
不,他不喜歡這种气氛,他宁愿把那三個小骑士捻成灰烬,把這個地方变成一段回忆。
他在破旧的炼油厂停车棚裡下了马,把缰绳系在裡面一堆生了锈的废铁的保险杆上,那废铁后部有雪佛兰這几個字,模糊得几乎辨认不出来。接着他往油田走去。风很大,即便他穿着牧民的羊皮大衣,也還是觉得冷嗖嗖的。有两次他使劲把帽子往耳朵下拉,防止被风吹掉。总的来說,他真庆幸看不见自己的模样;现在的他肯定看起来像一個该死的农夫。
看上去一切正常,虽然……感觉荒芜凄凉。寒风孤零零地飒飒卷過管道两边的冷杉树。你绝对想象不到,在你四处溜达的时候,会有十几双眼睛偷偷监视着你。
“嗨!”他喊道。“朋友,出来吧,让我們谈谈。”
起初沒有任何回音;過了一会儿,钢琴牧场的海勒姆·奎恩特和旅者之家的巴奇·卡拉汉从树丛裡钻了出来。天,雷诺兹高兴地想,同时還有点佩服。看不出来你们還挺会藏的。
奎恩特裤腰皮带上插着一支破旧的短火枪;這种枪雷诺兹已经好几年都沒见過了。他觉得如果奎恩特在扣动扳机时开不出火,那還算是幸运的。如果不幸的话,那枪会炸花他的脸,炸瞎他的眼睛。
“一切都很平静?”他问。
奎恩特用眉脊泗特有的快速模糊的发音回他的话。巴奇在一旁听着,然后說:“一切都好,先生。他說他和他的部下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說话时微微笑着,說话的內容对他的表情沒有任何影响。巴奇又补充道:“如果脑子是黑火药做的,那股火气都可以把他的鼻子给炸了。”
“不過他是個可靠的傻瓜?”
巴奇耸耸肩。或许他沒有异议。
他们穿過树林。在罗兰和苏珊曾看到停放着近三十辆油罐车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六辆油罐车;并且其中只有两辆裡面装着油。看守们有的席地而坐,有的用宽边帽遮着脸打盹。大多数都配备了像奎恩特腰裡挂的那种看上去一点都不可靠的枪。有几個比较穷的牧民带着捕牛用的流星锤。总的說来,雷诺兹觉得那些流星锤說不定会更有效。
“告诉這裡的珀斯老爷,如果那几個毛头小子来捣乱,就要伏击他们,必须一击得手,否则就沒机会了。”雷诺兹对巴奇說。
巴奇把他的话转告给奎恩特。奎恩特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可怕的黑黄牙齿。他简单地說了几句,然后把手伸到那些看守面前,握起两個大拳头,一上一下,仿佛在空气中扭一個无形敌人的脖子。当巴奇开始翻译奎恩特的话时,克莱·雷诺兹摆手示意他停下。他只听清了一個词,不過這個词已经足够了:死。
收割节前的整個星期,蕤都端坐玻璃球前,眯着眼专注地盯着它看。她花了不少時間用黑线把爱莫特的头和身体缝起来,针脚很拙劣。她坐着,观察着,把那條渐渐腐烂的蛇绕在脖子上。随着時間的推移,腐蛇散发出越来越浓的恶臭,而她却全然不觉,沉浸在想象中。姆斯提两次凑過来,喵喵叫着讨食吃,每次蕤看都沒怎么看一眼就把這讨厌的东西打跑了。她一天比一天憔悴,眼睛深陷下去,就像卧室门边網裡放的那具骷髅的眼洞。偶尔,她会坐着打個瞌睡,球依旧抱在膝盖上,恶臭难闻的蛇皮始终缠绕在她颈前。她的头低垂着,尖下巴戳在胸口,一串串口水从松垮的皱巴巴的嘴唇上挂下来。但她从来沒有正儿八经地睡過觉。要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這些天她都不用把手放到玻璃球上就能打开它粉红色的薄雾。领地所有的罪恶,它所有的微小的(也有的并不算微小)残酷,它所有的欺骗和谎言都赤裸裸地摆在她眼前。她所看到的大部分是些琐碎污秽的东西——男孩一边透過木板的节孔偷看沒穿衣服的姐妹一边手淫,妻子掏挖丈夫的口袋,查看有沒有私房钱和烟草,钢琴演奏者席伯舔着他最钟爱的妓女刚才坐過的椅子,海滨区的一個女仆因沒有及时让开道被大臣踢了一脚,這时,她正向津巴·莱默的枕头套吐唾沫。
看到所有這一切,蕤更加坚定了自己对于這個被她抛弃的社会的看法。她时而狂笑不止;时而对玻璃球中出现的人說话,仿佛他们能听到似的。收割节前那個星期的第三天开始,她不再上厕所,尽管她走开时仍可以带着水晶球,尿液的酸臭味开始从她身上散开。
到第四天,姆斯提不再走近她了。
蕤看着球幻想,她完全迷失在梦境中,正如在她之前接触到玻璃球的其他人,沉醉在偷窥的卑微欢娱中,却丝毫沒有意识到,粉红玻璃球正在吞噬她干皱躯体中仅存的一点灵魂。但即使她知道了,也可能会欣然认为這是一笔公平的交易。她看到了人们在暗处做的所有事,而這些正是她惟一关心的事,因此她肯定认为就算拿生命做交换,也是值得的。
“這儿,這儿,”男孩說,“让我来点火,你這该死的。”乔纳斯认得出這個声音;他就是那個在街对面甩着條割下的狗尾巴朝乔纳斯打招呼的男孩,当时他叫道,我們和你一样都是大灵柩猎手!這個有趣的男孩下命令的对象正用力抓住手中的一块肝,那块肝是从低市后面的废马屠夫那裡偷来的。男孩揪住他的耳朵使劲拧,小孩嚎啕大哭,只好乖乖交出那块肝,深色的血滴从他污浊的手指关节中流淌下来。
“這還差不多,”男孩把肝拿到手,說。“想知道怎么做嗎,上這儿来。”
他们来到低市裡的一個面包房后面。不远处,一只杂种狗正被热腾腾的面包香味吸引過来,狗身上的毛都脱了,非常难看,還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它用充满渴望的饥饿眼神盯着他们看。
那块生肉上有一道切口。从切口中戳出的是一根大爆竹的引线。引线下面,肝脏像孕妇的肚子那样鼓起。第一個說话的男孩拿起一根硫磺火柴,在自己突出的门牙上划出了火。
“它不会吃的!”第三個男孩說,语气中充满了期望的激动。
“它那么瘦還会不吃?”第一個男孩說。“哦,它会吃的。用我的一副纸牌跟你的马尾巴赌。”
第三個男孩思量了一番。摇了摇头。
第一個男孩张开嘴笑了。“你是個聪明的孩子,”他說着,把引线点燃了。“嘿,蠢货!”他对狗叫嚷道。“想吃好东西嗎?来吧!”
他把那快新鲜的肝脏扔了過去。骨瘦如柴的狗看到咝咝冒烟的引线也毫不犹豫,一只眼直溜溜地盯着几天来看到的第一份像样的食物,喘着粗气跑了過去。当它接住肝脏时,男孩们藏在裡面的爆竹炸开了。只听一阵吼叫声,火花纷飞。狗头下巴以下都被炸飞了。它仍旧站在那裡,血不停地往下滴,用仅有的一只好眼死死地盯着他们。不多久,它倒下了。
“我告诉你!”第一個男孩讥笑地說。“我告诉過你它完了!快乐收割节,呃?”
“你们几個孩子在做什么?”一個女人的声音尖锐地叫道。“滚开,臭小子,你们這群臭乌鸦!”
男孩们逃跑了,一路跑一路不停地咯咯直笑。在下午明媚的阳光中,他们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像乌鸦。
库斯伯特和阿兰骑马来到了爱波特大峡谷的入口处。尽管风刮走了无阻隔界的声音,那声音却钻入了人的脑袋裡,在裡面嗡嗡作响,弄得牙齿颤抖不已。
“我讨厌這裡,”库斯伯特咬紧了牙說。“天哪,我們赶快行动吧。”
“好。”阿兰說。他们下了马,因为穿着大衣,行动有些笨拙,然后把马系在正对着峡谷的灌木丛中。平常根本沒有必要把马拴住,但两個男孩看得出马和他们一样讨厌這裡哀怨刺耳的声音。库斯伯特仿佛听到了脑海中无阻隔界的声音,一种呻吟般可怕的劝诱声。
来吧,库斯伯特。抛开所有這些愚蠢的事:战鼓,骄傲,死亡的恐惧,被你嘲笑的孤独,你嘲笑它是因为你别无他法。還有那女孩,也把她抛开。你爱她,不是嗎?即使你不爱她,你也想要得到她。可悲的是她爱的是你的朋友而不是你,但如果你到我這裡来,所有困扰你的事很快都会消除。来吧。
你還在等什么?
“我在等什么?”他低声自言自语。
“呃?”
“我說,我們在等什么呢?赶快把這事办了,然后离开這個可怕的鬼地方。”
他们各自从鞍囊中取出一個小棉布包。裡面放的是火药,从两天前锡弥带来的小爆竹裡弄出来的。阿兰跪到地上,拔出刀子,拖着膝盖往后移,在地上划出一條小沟。
“挖深一点,”库斯伯特說。“别让风把火药吹走了。”
阿兰暴躁地瞪了库斯伯特一眼。“你想来试试?這样你才能放心是不是?”
是无阻隔界,库斯伯特心想。它也在影响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阿兰,”他谦和地說。“你干得很好,作为一個又盲目又思想软弱的人来說已经不错了。接着干吧。”
阿兰继续严厉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咧嘴笑了,继续手头的活。“你活不长的,库斯伯特。”
“是啊,也许吧。”库斯伯特也跪下来,跟在阿兰后头,把火药撒到沟裡,尽力不去理会无阻隔界嗡嗡的引诱声。除非起大风,否则火药不太可能被吹走。但如果下雨的话,灌木丛的树叶也起不了什么遮蔽作用。如果下雨——别想那么多,他对自己說。卡自有安排。
他们只用了十分钟就在灌木丛两侧划出小沟、填满火药,但却感觉已经過了很久。马看上去也有些不耐烦了;它们把绳子扯得紧紧的,急躁地跺着脚,耳朵向后,眼睛不停地转动着。库斯伯特和阿兰解开绳子,骑上马。库斯伯特的马猛地跳了两下……但库斯伯特认为那可怜的家伙在发抖。
稍远处,灿烂的阳光反射在发亮的钢铁上,阳光晃动着。那是悬岩上的油罐车。它们被塞在突出的岩石下,尽可能地往裡塞,但当太阳高照的时候,岩石的掩蔽作用就消失了,油罐车在光照下显露出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启程返回老K酒吧的时候,阿兰說。回去的路很长,還要绕着悬岩转一個大圈子,以免被人发现。“他们肯定以为我們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這么想就太愚蠢了,”库斯伯特說,“不過,他们怎么想都一样。”现在爱波特大峡谷已远远被弃于身后,他感到一种解脱的愉悦。他们几天后要进大峡谷嗎?居然要进去,把马骑到离那可怕的哀鸣声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這让他难以置信……在他能开始相信之前,他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
“又有很多人骑着马往悬岩的方向去了,”阿兰往回指着大峡谷下的树林說。“看到了嗎?”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那些人看上去就像蚂蚁一般大小,但伯特看得很清楚。“他们在换哨。关键是我們沒被发现——你觉得他们会发现我們嗎?”
“从他们那儿看到我們這裡?绝对不可能。”
库斯伯特也這么想。
“收割节那天,他们都会到那裡去,对不对?”阿兰问。“零星抓住几個对我們沒多大益处。”
“是的——我肯定他们都会去的。”
“包括乔纳斯和他的伙计们?”
“对,還有他们。”
前面,恶草变得越来越密。风猛烈地刮到脸上,害得他们眼睛流泪,但库斯伯特毫不在乎。无阻隔界的声音已渐渐减弱为模糊低沉的嗡嗡声,很快就会在他脑中完全消失。此刻单单這個就让他感到高兴。
“库斯伯特,你觉得我們能成功嗎?”
“我也不知道,”库斯伯特答道。接着他想到了干燥的灌木丛下挖好的火药槽,满足地笑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阿兰:他们会知道我們在這裡。”
在眉脊泗,就如同在中世界的其他领地一样,集市日的前一個星期有很多政治活动。重要人物从领地边远的地方赶来,這一周裡将会有很多茶话会,這些茶话会会一路引向收割节那天的主题谈话。苏珊被指定出席這些活动——主要是作为装饰,证明市长不减的权势。奥利芙也会到场。她们俩要上演一场只有女人们才会真正欣赏的讽刺哑剧,两人分别坐在那只老凤头鹦鹉的两侧,苏珊负责倒咖啡,奥利芙递蛋糕,一边优雅从容地接受人们对食物和饮料的恭维,尽管那些东西都不是她们俩准备的。
苏珊几乎沒敢看奥利芙微笑掩盖下的忧伤的脸。她的丈夫永远都不可能和帕特·德尔伽朵的女儿上床的……但托林夫人并不知情,苏珊也不能告诉她。她只需从眼角瞥一眼市长太太就会想起罗兰那天在鲛坡上說的话: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是我母亲。不過那正是問題所在,不是嗎?奥利芙托林无法成为母亲。正是這一点才打开了通往现在可怕局面的大门。
苏珊已经算计好要做的事,但她陷在市长府邸一轮又一轮的活动中,眼看着离收割日只有三天的時間了。机会终于来了。收割节前最后一次茶话会结束了,她总算可以脱掉贴花粉裙(她是如此讨厌這衣服!讨厌這裡的一切!),重新穿上牛仔裤、一件简单的骑马装和牧民外套。她沒有時間编辫子,因为她一会儿還要赶着出席市长的茶宴,但玛丽娅還是帮她把头发在后面扎起来,然后她就匆匆赶回自己家,那栋她即将永别的房子。
她的任务在马厩的后屋——她父亲曾用做办公室的房间——她走进房子,听到了她希望听到的声音:她姑妈温雅的嘘嘘鼾声,好极了——苏珊拿了面包和蜂蜜,出了房间往马厩走去,她尽力护住面包,以免院子裡的风带起的粉尘把它弄脏。院子裡,姑妈的稻草人在支柱上嘎吱作响。
她迅速闪进马厩暗处,那裡散发着亲切好闻的味道。派龙和费利西娅嘶嘶叫着向苏珊问好,她把手上的面包分给它们,它们显得很高兴。她格外关照费利西娅,因为她马上就要离它而去了。
自从父亲死后,她就离這個小办公室远远的,总害怕抬起门插销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极度的悲痛会把她击跨,正像她现在所感觉到的心痛一样。狭窄的窗户爬满了蜘蛛網,但秋天的明媚阳光依旧能够照进房间,借着光线,她看到了放在烟灰缸裡的烟斗——红色的烟斗,這是他最中意的,他给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思想的烟斗——還有办公椅背上几道粗糙的缝线。這可能是他在煤气灯下粗粗地缝补的,想着第二天再把它缝好……但那條蛇在海泡沫的马蹄边游走舞动,对帕特·德尔伽朵来說,一切都结束了。
“哦,爸爸,”她小声說,伤心欲绝。“我是多么思念你啊!”
她走到书桌前,手指在桌面上滑過,在灰尘中留下一條條擦痕。她在父亲的椅子裡坐下,回味椅子发出的咯吱声,当年,她父亲总是把這张椅子弄得咯吱作响,现在听到這声音让她愈加悲伤。接下来的五分钟。她坐在那裡哭泣,用手背使劲揉擦眼泪。但现在再也沒有老帕特来逗她玩了,他再也不会把她抱在膝盖上,亲吻她下巴下面的敏感部位(特别是用他上唇硬硬的胡子弄得她痒痒的),一直哄到她破涕为笑。時間是水面上的脸庞,而這一刻,時間是她父亲的脸庞。
她渐渐止住了眼泪,但還在不停地呜咽着。她一個接一個地打开书桌抽屉,发现了另外几把烟斗(由于他常把烟斗放在嘴裡咬,好几把都坏了),一顶帽子,她的一個洋娃娃(洋娃娃的一只手断了,但帕特一直沒能挤出時間把它修好),鹅毛笔,一個小酒瓶——虽然是空的,瓶颈上依旧能闻出淡淡的威士忌酒香。打开最底下一個抽屉,苏珊发现了惟一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一对靴刺。一個仍然有星状靴刺轮,而另一個的靴刺轮已经脱落了。她几乎可以断定,父亲死的那天就带着這两個靴刺。
如果我爸在這裡,她想起了在鲛坡的那天。但他不在這裡,罗兰說。他已经死了。
一对靴刺,一個脱落的靴刺轮。
她把它们放在手裡掂了掂,脑海中闪现出海泡沫,它把父亲摔下来(一個靴刺卡在马镫上;靴刺轮脱落了),然后跌倒了,砸在父亲身上。她在脑海裡看得一清二楚,但她沒有看到弗朗·伦吉尔跟他们說起過的那條蛇。她沒有看到。
她把靴刺放回原处,从椅子裡站起身来,看着书桌右边的架子;放在這個架子上的东西,帕特·德尔伽朵触手可及。架子上有一排皮面的账本,在這個造纸术已被渐渐遗忘的社会,這些账本显得尤为贵重。她的父亲负责管理领地的马匹有三十年之久,這些牲畜记录就是他长年工作的见证。
苏珊从架上取下最后一個账本翻阅起来。這回她倒心甘情愿地忍受回忆的悲痛,她看到了父亲熟悉的笔迹——字迹认真,每一個数字都被仔仔细细记录下来。
亨裡埃塔生产,(2)两個驹子都很好
迪丽娅苏死产,枣红马(突变异种)
约兰德生产,良种马,一匹健康的小雄马。
每一個记录下都有日期。如此的精确,他一直都是這样的。如此的细致。如此……
她突然停了手。刚刚她的头脑還是一片混沌,弄不清来這裡干什么,但现在,她突然意识到她要的东西找到了。父亲最后一本记录的最后十几页被撕掉了。
是谁干的?不会是她父亲;对于一個读写都是自学的人来說,他对书本的敬畏程度不亚于一些人对神或黄金的敬重。
为什么最后十几页被撕掉了?
她认为她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马,毫无疑问。鲛坡上有太多的马了。
牧场主们——伦吉尔,克罗伊登,伦弗鲁——在良种牲畜的問題上都撒了谎。亨利·沃特纳也同样如此,正是他接替了父亲的工作。
如果我爸在這裡——
但他不在這裡。他已经死了。
她曾经告诉罗兰,她不相信弗朗·伦吉尔会隐瞒她父亲的真实死因……但她现在相信了。
诸神保佑,她现在相信了。
“你在這裡做什么?”
她吓得尖叫一声,书从手中掉落,在地上转了一圈。科蒂利亚站在她面前,穿着那件褪色的黑衣服。最上面的三粒扣子沒扣,苏珊能看得到姑妈的锁骨在白色棉内衣裡高高耸起。看到那些凸起的骨头,苏珊才意识到科蒂利亚姑妈最近三個月瘦了很多。她能看到姑妈左脸颊压在枕头上留下的红印,就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似的。在她憔悴而消瘦的脸上,那双眼睛闪着光。
“科蒂利亚姑妈!你吓了我一跳!你——”
“你在這儿做什么?”科蒂利亚姑妈重复着刚才的問題。
苏珊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我来這儿回忆我的父亲,”她說着,把书放回到架子上。是谁把那十几页撕了?伦吉尔?莱默?她拿不准。她觉得更有可能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干的。可能就为了仅仅一小块金币。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說,大家皆大欢喜,她說不定就是這么想着,然后把金币塞进钱箱裡,很可能放之前還咬了咬,确定是真货。
“回忆他?你应该做的是祈求他的宽恕,因为你已经忘记了他的脸。這太令人遗憾了,苏珊。”
苏珊只是看着她。
“你今天和他在一起了?”科蒂利亚刚說完,就尖声笑了起来。她把手伸到脸上,揉了揉那個红印。苏珊意识到,姑妈的精神和身体状况恶化了很多,自打乔纳斯和克拉尔·托林的流言蜚语传出来后,她变得越发糟糕。“你是不是和迪尔伯恩先生在一起?是不是身上還有他的味道呢?過来,让我看看!”
姑妈向前冲過来——活像個穿黑衣的幽灵。她的紧身胸衣散开着,穿着拖鞋的脚从裙子下面露出来——苏珊把她向后一推。她又惊恐又厌恶,不由得用了很大劲。科蒂利亚猛地向后退去,撞到窗边爬满蛛丝的墙上。
“应该祈求宽恕的人是你,”苏珊說。“竟然在這個地方侮辱他的女儿。竟然在這個地方。”她转眼看着架子上的账本,然后又看着姑妈。科蒂利亚·德尔伽朵脸上又惊恐又狡猾的表情告诉了她想知道的一切。苏珊不相信——她会参与杀害自己的亲哥哥;但她肯定知道些什么。是的,一些隐情。
“你這個背信弃义的小贱人。”科蒂利亚低声咒骂道。
“你错了,”苏珊說。“我一直都很忠诚。”
是的,现在她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很忠诚。想到這一点,她感到长久以来压在肩上的重负消失了。她走到办公室门口,又转過身来对她姑妈說:“我已经在這個家裡過了最后一晚,”她說。“我不想再听到你說任何不堪入耳的话。也不想再看到你這副样子。你让我心碎,因为你把我从小对你珍藏的爱都偷走了,那时你像母亲一样照顾我。”
科蒂利亚用手捂住脸,好像看着苏珊会让她难受。
“那就滚出去!”她尖叫道。“滚回海滨区,或是滚回你和那小子约会作乐的地方去!如果你這张小淫妇的脸在我面前永远消失,我的日子会過得轻松点。”
苏珊牵着派龙从马厩裡出来。走到院子裡的时候,她已泣不成声,伤心得都快无力上马了。但她最后還是骑上了马,她无法否认,在悲伤的同时,她也感到释怀。她骑着派龙走上高街,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的时候,奥利芙·托林蹑手蹑脚地从她现在睡的房间溜到她和她丈夫同床共枕了近四十年的卧室。她光着脚丫,感到地面冰冷,走到床边的时候已经冷得直打哆嗦了……但冰冷的地面并不是令她颤抖的惟一原因。她溜进被窝,躺在那個带着睡帽,面容憔悴,不住打鼾的男人身边。他翻了個身,背对着她(他的膝盖和背脊在转身时咔嗒直响),她贴到他背后,紧紧抱住了他。這個动作并无激情可言,只是出于取暖的需要。他的胸膛——瘦弱但亲切,她对它就像对自己丰满的胸膛一样熟悉——在她的手掌下一起一伏,這让她稍微平静了些。他动弹了一下,有一会她以为他会醒過来,然后发现她睡在自己床上。她已经這样做過很多次了,但他从未察觉。
对,醒過来,她想,醒過来吧。她不敢把他叫醒——来這裡的路上,她的所有勇气已经消耗殆尽。在经历了一個有生以来最可怕的梦境后,她悄悄穿過黑暗来到這裡——如果他醒過来,她会向他描述刚才的梦境。她梦到了一只巨鸟,长着凶残的金色眼睛的巨鸟,在领地的上空飞翔,翅膀滴着血。
它的阴影落在哪裡,哪裡就有鲜血,她会告诉他,而它的阴影无处不在。它笼罩了整個领地,从罕布雷一直到爱波特大峡谷。而且,我闻到了空气中有大火的味道。我想跑来告诉你,却发现你死在书房裡,你的尸体坐在壁炉边,眼睛被挖去了,膝盖上放着一只骷髅。
可是,他非但沒有醒,還在睡梦中抓住了她的手,就像他過去常常做的那样,那时他還沒有盯着从身边走過的年轻姑娘看——甚至包括侍女。于是奥利芙决定静静地躺着,让他抓着自己的手,让時間暂时回到過去他们俩還相互依恋的时光。
她睡了一小会儿,醒来的时候,她看到黎明的第一道晨曦悄悄溜进了窗子。他已经松开了她的手——事实上,他完全撇开了她,一個人睡在床沿上。她觉得不可能等他醒来看见自己睡在身边了,再說,噩梦的恐慌已经远去。她掀开被子,把腿抽了出来,又看了他一眼。他的睡帽歪了,她帮他戴正、抚平,又摸了摸他突起的眉骨。他又动了一下。奥利芙等他平静下来,然后爬下床,像幽灵一样偷偷溜回自己房间去了。
翡翠之心的货亭和游戏棚在收割节前两天开始营业,迎来了第一批前来玩转轮子、套瓶和投篮游戏的乡亲们。那裡還有小马拉火车——车子沿着八字形的狭窄轨道运行,上面坐满了欢笑的孩子。
(“小马的名字是查理嗎?”埃蒂·迪恩问罗兰。
(“我觉得不是,”罗兰說。“因为在高等语中,有一個非常不好的词与那個名字发音相近。”
(“哪個词?”杰克问。
(“表示死亡的词。”枪侠說。)
罗伊·德佩普看着小马火车沿着预定的轨道缓慢地转了几圈,忍不住带着些许怀旧的心情想起自己小时候乘這种车玩耍时的情景。当然,大部分孩提时的记忆都已不见了踪影。
看足了,也回忆够了,德佩普漫步走进了治安官的办公室。赫克·艾弗裡,戴夫,以及弗兰克·克莱普尔正在清洗一种样子古怪的枪。艾弗裡向德佩普点头寒喧,然后又忙起手中的活。今天,德佩普老觉得治安官看上去有点怪,但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原因:治安官沒有在吃饭,這還是头一次。過去他每次走进治安官的办公室,总能看到他手边放着一盘食物。
“明天的事都准备好了嗎?”德佩普问。
艾弗裡半恼怒半微笑地看了他一眼。“這是什么该死的問題?”
“是乔纳斯派我来问的。”德佩普說。听到這句话,艾弗裡脸上有点神经质的笑容收敛了一点。
“嗯,一切准备就绪。”艾弗裡把肉鼓鼓的手向桌上的枪支一扫。“难道你沒看出来嗎?”
德佩普本想引用那句“布丁好不好,只有吃了才知道”的老话,但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如乔纳斯所愿,那三個男孩上了当,那么事情就能顺利进行。如果他们沒上当,他们可能会把赫克·艾弗裡的肥臀从他大腿上切下来,用它来喂狼。但不管怎样,這跟罗伊·德佩普并无多大关系。
“乔纳斯還叫我提醒你们,要早点到位。”
“好,好,我們会早早地到那裡的,”艾弗裡应允道。“這裡两個再加上另外六個壮汉。弗朗·伦吉尔要求独自前往,他有机关枪。”最后那句话,艾弗裡說得响亮而骄傲,仿佛机关枪是他的发明似的。接着他狡诈地看着德佩普。“你呢,灵柩猎手?你也会去嗎?想去的话,我马上可以给你個职位。”
“我有其他任务。雷诺兹也一样。”德佩普微笑着。“治安官,我們每個人都有很多事要做——毕竟,收割节到了。”
那天下午,苏珊和罗兰在恶草原的小茅屋碰面,她跟他讲了關於账本缺页的事情,然后罗兰把藏在茅屋北面角落的一堆破毛皮下的东西拿给她看。
她看了一眼,接着瞪大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罗兰。“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沒出什么事……他也說不明白,但他感到一种强烈的需要,要去做這件事,把那些东西放在這裡。這不是感应,绝对不是,仅仅是直觉。
“我认为一切正常……即使出现我們每個人要对付五十個人的状况也是正常的。苏珊,我們成功的惟一机会就是出其不意。你明白,是不是?你不会跑到伦吉尔那边,在他面前挥舞你父亲的牲畜记录本,你不会那样做的,对吧?”
她使劲摇头。如果伦吉尔确实如她所怀疑的那样,两天以后他就会得到报应了。收割节。算总账。但這东西……這东西让她害怕,她把這种感觉如实告诉了罗兰。
“听着。”罗兰托着苏珊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只是为了谨慎起见。如果行动出了問題——這是有可能的——你是最有可能完全逃脱的。你和锡弥。如果真的出了問題,苏珊,你一定要来這裡把我的枪拿走。往西,带到蓟犁去。找到我父亲。看到枪,我父亲就会相信你說的话。告诉他這裡发生的事。就這样。”
“如果你出什么事的话,我也无心再做任何事了,惟有一死。”
他托着苏珊的头轻轻摇动了几下。“你不会死,”他說,他的声音和眼睛裡的冷酷让她敬畏,而不是害怕。她想到了他的血统——古老的血统,有时候冷酷是必须的。“在這件事办成之前绝对不可以死。答应我。”
“我……我答应你,罗兰。我保证。”
“大声向我发誓。”
“我会来這裡。拿走你的枪。把它们带给你父亲。告诉他发生的事。”
他满意地点点头,松开了她的脸。她的面颊上淡淡地留着他的手印。
“你吓到我了,”苏珊說,然后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說得不对。“你吓坏我了。”
“我不能改变自己。”
“我也不会改变你。”她吻了他左边的脸颊,右边的脸颊,還有他的嘴唇。她把手伸进他的衬衣裡,抚摸他的乳头。她指尖下的东西立刻坚挺起来。“鸟,熊,兔子和鱼,”她說,嘴唇开始温柔地亲吻他的脸,眨动的睫毛撩拨着他。“让我的爱人美梦达成。”
之后,他们躺在罗兰带来的熊皮裡,听着外面风扫草丛的声音。
“我喜歡那声音,”她說。“听到它,我总是希望能成为风的一部分……去它去的地方,看它看到的东西。”
“今年,如果卡允许,你可以实现這個愿望。”
“是的。而且和你一起。”她用一個肘子撑起身体,转身看着他。光线从破败的屋顶钻进来,在她脸上形成斑驳的影子。“罗兰,我爱你。”她吻着他……接着就哭了起来。
他关切地抱住她。“怎么了?苏珊,是什么让你难過?”
“我不知道,”她說,哭得更加厉害了。“我所知道的就是在我心裡有一块阴影。”她含泪看着他,泪水還在不住地往下掉。“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嗎,亲爱的?你不会弃苏珊而去的,对嗎?”
“不会。”
“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一切。我的童贞只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但尽管有熊皮,罗兰還是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屋外的风——刚才那一刻還是如此令人惬意——现在听起来却像野兽的喘息。“不会的,我发誓。”
“但我還是害怕。我害怕。”
“不要害怕,”他语调缓慢,一字一句地說……因为他突然间觉得所有不想說出口的话一股脑儿想要涌出他的嘴巴。我們离开這裡,苏珊——不是在后天,不是在收割日,而是现在,就在這一分钟。穿好衣服,我們要随风而去;我們要往南方骑,不再回头。我們会——
——永远饱受精神的折磨。
那将是他们的结局。脑子裡永远萦绕着阿兰和库斯伯特的面孔,萦绕着所有可能在沙维德山脉丧身的人们,他们惨死在秘密武器之下;更可怕的是,死者父亲们的脸会缠着他们,一生一世都会。即使到了南极也逃脱不了那些面孔的纠缠。
“后天你要做的就是在午饭时表示身体不适。”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把所有的细节都仔细回顾過了,但现在,由于一阵莫名的恐惧袭来,他一时找不出其他话可說。“回到你的房间,接着离开那裡,就像那晚你逃出来到墓地跟我們碰头那样。躲起来,三点钟一到,你就骑马到這儿来。掀开那個角落的毛皮。如果我的枪不在那裡——会的,我发誓,会是這样——那就表示一切顺利。你就骑马来和我們会合。到大峡谷上方来,就是我們跟你說過的那個地方。我們要——”
“好的,那些我都知道了,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看着他,抚摸他的脸颊。“我担心我們俩,罗兰,不知道为什么。”
“一切都会好的,”他說。“卡——”
“不要跟我說卡!”她高声說。“啊,不要!卡像一阵风,我父亲這么說的,它带走它要的东西,毫不顾忌任何人的恳求。贪婪的卡,我是多么的恨它!”
“苏珊——”
“不,不要再說了。”她躺下去,把熊皮推到膝盖处,露出了身体。为了這個身体,那些远比哈特·托林高贵的男人们也会甘愿放弃王国。珠子般的串串阳光像雨水似的滚落到她赤裸的皮肤上。她向他伸出了手臂。散落在肩头的秀发和脸上忧伤的表情使她显得无限迷人,罗兰从来沒有看到她像此刻那么美丽。后来,他终于想到了:她知道结局。她预感到了结局。
“不要再說了,”她說。“该說的都說了。如果你爱我,那就爱我吧。”
最后一次,罗兰满足了苏珊。他们一起翻滚着,肌肤相亲,呼吸相合;屋外,狂风像海啸般向西咆哮着。
晚上,魔月狰狞的笑容升上了天空,科蒂利亚手捧一摞衣服从房裡出来,缓缓穿過草坪,来到院子裡,绕過下午扫成一堆的落叶。她把衣服扔在稻草人的撑杆前,然后着了迷似的凝视着正在升起的月亮:魔月心照不宣地眨眨眼,露出凶残的笑,射出如骨头般银白色的光芒,仿佛紫色丝绸上的一颗白纽扣。
科蒂利亚和魔月相视而笑。后来,她终于回過神来,往前走了几步,把稻草人从竿子上拔了下来。稻草人的头软绵绵地倒在她肩头,就像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汉连跳舞都站不稳时无力低垂的头。它的红手悬空摇摆着。
她扒下了稻草人的衣服,露出裡面鼓鼓囊囊的人形东西。稻草人原本穿着她死去哥哥留下的衣服。她取出从房裡带出来的衣服,放到月光下——一件红色丝质骑装衬衫,市长托林送给年轻漂亮小姐的一件礼物,但她从来沒穿過。妓女衣服,她是這么叫那些衣服的。那称呼把科蒂利亚·德尔伽朵变成了什么呢?枉费她一直照顾她,即便是在她那顽固不化的父亲坚决要和弗兰·伦吉尔、约翰·克罗伊登那群人作对之后。而她得到了什么?被自己的侄女当作了青楼老鸨。
這個想法又让她想起艾尔德来得·乔纳斯和克拉尔·托林,当楼下蹩脚的钢琴弹奏着“红色波普”的时候,乔纳斯和托林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科蒂利亚像狗一样呻吟了一声。
她把丝衬衫猛地往稻草人头上套下去,又给它穿上苏珊的侧骑裙,接着是她的一双拖鞋。最后,用苏珊的无边帽换下了宽边草帽。
干净利落!稻草人顷刻间变成了稻草姑娘。
“而且是個被捉奸在床的稻草姑娘①『注:此处为双关语。原文caughtred-handed(红手),英文词组的意思是做坏事时被人当场抓到,此处也指稻草人被涂红了的双手。』,”她喃喃低语。“我知道,哦,是的,我知道。我可不是三岁小孩。”
她把稻草人从院子裡搬到草坪上,放在那堆落叶边上。她抓起一些叶子,塞进骑马衫裡,做出微微隆起的胸脯。完成之后,她从口袋裡掏出一根火柴,点着。
這时风停了,仿佛在殷切地配合她。科蒂利亚把点燃的火柴凑到干树叶上,不一会儿,整堆落叶都烧了起来。她捡起稻草姑娘抱在手裡,站在火堆前。她沒有听到城裡劈裡啪啦的鞭炮声,沒有听到翡翠之心裡蒸汽机的喘息声,也沒有听到流浪乐队在低市裡的演奏声。一片燃着的树叶被风卷起,打着旋掠過她的头发边,差点把她的头发烧着,而她似乎也沒有察觉。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茫然。
见火旺起来了,她走近几步,把稻草人扔了进去。明亮的桔色火焰吞沒了稻草人;火星和烧着的叶子打着旋向上飞去。
“烧啊!”科蒂利亚大吼一声。火光把她脸上的泪水映得像血一样。“杀人树!啊,尽情地烧吧!”
骑衫裡的东西烧着了,稻草人的脸已烧得炭黑,它的红手火光粼粼,斜视的白眼也变成了黑色。无边帽腾起一阵火焰,火光摇曳;火势蔓延到了整张脸上。
科蒂利亚站着观望,拳头一松一合,根本不在意溅到身上的火星,也不在意燃烧的叶子飘向房子。就算房子着了火,她也很可能视而不见。
她一直守在火堆旁,直到穿着她侄女衣装的稻草人化做一团灰,散在更大一堆燃剩的灰烬上。随后,像生了锈的机器人似的,她慢慢走进房裡,躺倒在沙发上,如死尸般沉睡過去。
收割节前一天,凌晨三点十五分,斯坦利·鲁伊兹认为终于可以关门休息了。最后一支曲子二十分钟前停止了——席伯比流浪乐队還多演奏了一個小时左右,现在他正把脸埋在地上的木屑裡打鼾。托林小姐在楼上,大灵柩猎手不见踪迹;斯坦利觉得他们今晚是去了海滨区。他猜想他们說不定在干什么不光彩的勾当,但当然了,他并不能确定。他抬头看了看小顽皮呆滞迷离的神色,“我也不想知道,老朋友,”他說。“我现在惟一想要的就是好好睡上九個小时——明天将迎来真正的欢宴,他们要闹到破晓才会离开,所以——”
房子后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刺耳的尖叫声。斯坦利往后缩了几步,砰的一声撞到吧台上。钢琴边,席伯微微仰起头,嘴裡嘟哝着:“怎么回事?”然后头又砰的一声砸在地上了。
斯坦利根本不想去弄清尖叫声是从哪裡传出来的,不過他觉得還是应该去看看。听起来像是老泼妇快马佩蒂的声音。“我真想把你這個老荡妇踢出城去。”他暗自說道,然后弯下腰往吧台下摸去。下面有两根结实的白蜡木棍,一根叫安定棍,另一根叫杀人魔。安定是一根带树瘤的光滑木棍,只需用它在闹事家伙头上恰到好处的位置轻敲一下,就保管那人会昏迷上两個小时。
他考虑了一下,拿了另一根木棍。它比安定棍短一些,顶端更宽一些,装着钉子。
斯坦利向酒吧后面走去,出了门,穿過一间阴暗的库房,库房裡堆满酒桶,散发出格拉夫和威士忌的味道。库房后面是一扇通往后院的门。斯坦利来到那扇门边,深深吸了口气,把门打开。他本以为佩蒂会再发出一声令人脑子都要爆裂的尖叫,可是除了风的呼啸声以外,什么动静也沒有。
可能你很走运,她已经被杀掉了,斯坦利暗自设想。他打开门,后退几步,同时举起钉头木棍。
佩蒂并沒有死。這個妓女身穿褪了色的长衬裙(你也可以說這是佩蒂的职业装),站在去后面厕所的小路上,两手紧紧抓在一起,放在隆起的胸部和干瘪下垂的脖子之间。她抬头望着天空。
“怎么了?”斯坦利问着,赶快跑到她身边。“你這一吓,让我折寿十年。”
“月亮,斯坦利!”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哦,快看月亮!”
他仰头看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但是他還是故作镇定地說:“走吧,佩蒂,那只不過是尘埃。理智点,亲爱的,你也知道,過去這些天风都是怎么吹的,不下雨,上面的东西就沒有被冲走。是灰尘,沒什么特别的。”
但是,那怎么看都不像灰尘。
“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佩蒂悄声說。
在他们头顶,魔月咧嘴而笑,一只眼睛透過流动着的血帘一眨一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