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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魔月之下Ⅰ

作者:斯蒂芬·金
母鹿把嘴凑到水面开始喝水,然后它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张望着,嘴边還滴着水。它听到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声。随后,一道亮光射了過来。母鹿马上警觉起来,然而虽然它的反应够快,而且亮光第一次射来的时候仍有许多轮距,中间隔着广袤的荒原,它仍然在劫难逃。尚未来得及发力奔跑,遥远的亮光就变成了巨大而灼热的狼眼,照亮了整條小溪和林中空地。伴随强光而来的是布莱因全速行驶时、慢速涡轮令人发疯的轰隆声。支撑铁轨的混凝土隆脊的上方,一個粉红色的身影一闪而過。在它身后,扬起了一片尘土、石块、肢解了的动物尸体和打着旋的树叶。布莱因经過时的强烈震动使母鹿瞬间毙命。由于母鹿体积较大,所以并沒有被扬起,但它仍然被强大的冲力往前拽了足有七十码,口鼻和蹄子還在滴着水。大部分的皮都被拽得离开了它的身体(包括那只沒有骨头的第五條腿)。它吸在布莱因身后时,看起来就像被丢弃的一件破衣服。

  出现了短暂的沉寂,单薄得就像新生婴儿的肌肤或岁末池塘上新结的一层冰。然而轰鸣声随即呼啸而至,就像一個吵吵嚷嚷赶赴婚礼的家伙。

  轰鸣声撕破了静寂,把一只变异的鸟——正常情况下或许是只乌鸦——从空中撞了下来。那鸟像石块一样跌落下来,砸进了溪水裡。

  远处,一只红色的眼睛渐行渐远:那是布莱因的尾灯。

  头顶上方,一轮满月从薄云中钻出来,使空地和小溪都晕染了仿佛当铺珠宝般俗丽的颜色。月亮上有张面孔,這可不是恋人们愿意看到的浪漫情景。那面孔看上去像骷髅一样,和坎得尔顿旅者饭店裡的有些相似;它冷冷地看着地面上苟延残喘的生命,带着疯癫的得意。世界转换之前,蓟犁的人们把岁末的满月叫做魔月,直视魔月会带来厄运。

  然而现在,這些都不重要。现在,到处都是魔鬼。

  苏珊娜抬头看了一下路线图,发现标明他们当前位置的绿点差不多位于坎得尔顿和莱利亚的中间,莱利亚就是布莱因的下一站。不過,谁会在那儿下车呢?她想。

  她把目光从路线图上移开,转向埃蒂,后者正直愣愣地看着贵族车厢的天花板。她跟随埃蒂的眼光,发现厢顶有一個方形,那只可能是天窗(但你现在可是在跟一個会說话的火车打交道,說不定应该把那称为舱口,或什么更酷的玩意儿)。天窗上简单的红色图案显示着一個正穿過开口的人。苏珊娜试图想象如果她照着那個暗示去做——在时速八百英裡的火车上把头探出舱口——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仿佛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脑袋被生生地从脖颈上拧下来,就像人们把花从茎上掐下来一样。她還看到那颗脑袋沿着贵族车厢朝行进的反方向飞去,說不定還会在车顶磕一下,然后就消失在黑暗中,双目圆睁,长发飞舞。

  她尽力把這個画面从脑海中赶出去。几乎可以肯定,上方的舱口是紧锁的。单轨布莱因可不打算放他们走。也许他们能赢布莱因,但即使那样,苏珊娜也不确定布莱因会不会信守诺言。

  不好意思,我确实觉得你像個无耻的混蛋,宝贝儿,她心裡說,這個声音并不完全像黛塔·沃克的。我根本不相信你這個该死的机器。也许你失败后比赢了猜谜比赛更危险。

  杰克正把那本破烂的谜语书递给枪侠,表情就像他巴不得摆脱那东西。

  苏珊娜知道那孩子现在的感受;他们大家的性命就悬在那本书破破烂烂的纸页上了。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拿着谜语书,那责任太沉重了。

  “罗兰!”杰克小声說。“你现在要這個嗎?”

  “個?”奥伊应和着,一边怯生生地瞅了枪侠一眼。“個嗎?”貉獭用牙叼住书,把它从杰克手中拽過来,然后伸着长脖子想把书交给罗兰。正是那本《谜语大全:每個人的脑筋急转弯与智力游戏》!罗兰盯着书看了一会儿,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而后摇了摇头。“现在不要。”他看着前方的路线图。因为布莱因沒有面孔,所以那张图只好权且成为目光的聚集处了。现在绿点已经靠近莱利亚了。苏珊娜一時間有点好奇他们现在经過的平原是什么样子,但马上就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是真的想看到。看過剌德城之后,他们已经不想再受刺激了。

  “布莱因!”罗兰叫道。

  “在這儿。”

  “你能离开一会儿嗎?我們有事要商量。”

  如果你认为它会那么做,那只能說明你疯了,苏珊娜想,但是布莱因回答得干脆利落。

  “好的。枪侠。我会把贵族车厢的感应器全部关闭。等你们商量完并做好猜谜的准备之后。我再回来。”

  “遵命,麦克阿瑟将军。”埃蒂咕哝了一句。

  “你說什么,纽约的埃蒂?”

  “沒什么,只是自言自语。”

  “叫我时,碰一下路线图即可,”布莱因說。“地圖变成红色时,就表示我的感应器关闭了。再见回见待会儿见,勤写信来切切念。”它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接下来說:“要橄榄油,不要蓖麻油。”

  车厢前方的路线图突然成耀眼的红色,苏珊娜甚至都沒办法直视它。

  “要橄榄油,不要蓖麻油?”杰克不解地问。“见鬼,那是什么意思?”

  “无所谓,”罗兰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不管布莱因在不在這,单轨列车仍然高速驶向终点。”

  “你不相信它真的走了,对不对?”埃蒂问。“它是個滑头的家伙。得了吧,還是现实点。我敢打赌它在偷看。”

  “我觉得并非如此,”罗兰說,苏珊娜和他的看法相同。起码此时是這样。“你也听到了,這么多年以来,它听到又有谜语猜了有多兴奋。而且——”

  “而且它很自信,”苏珊娜接着說。“它根本不觉得对付我們需要大费周章。”

  “对付?”杰克问枪侠。“他会对付我們嗎?”

  “我也不清楚,”罗兰回答。“我袖子裡可沒藏着‘看我的’①『注:本来是中世界人们玩的一种纸牌游戏,赢了的人喊一声watchme,“看我的”。此处罗兰应该是指一张制胜的牌。』,如果這就是你们问的东西的话。這将是公平竞争……但至少我以前玩過這個游戏。我們以前都玩過,起码从某种意义上說是如此。我們還有這個。”他朝那本书点点头,杰克刚刚把它从奥伊那裡拿過来。“有些力量在起作用,强大的力量,并不是所有的力量都在阻止我們接近塔。”

  苏珊娜在听罗兰讲话,不過她心裡想的是布莱因——把他们单独留在這裡,自己走开的布莱因,就像捉迷藏时被选中的孩子,在同伴们躲起来的时候顺从地闭着眼睛。难道他们不就是那样嗎?难道他们不就是布莱因的玩伴?這個想法比她一直试图摆脱的關於舱口和脑袋被拧掉的念头還要糟糕。

  “那我們该怎么办呢?”埃蒂问道。“你肯定是有主意的,否则你不会让他离开的。”

  “它的高智能——再加上长時間的孤独和被迫的静止——這些会让它更具人性,而它自己恐怕都沒意识到。不管怎样,我希望如此。首先,我們必须分析布莱因。如果可能,找出它的弱点和优势,竞赛中它什么地方有把握,什么地方沒把握。在谜语竞赛中取胜,并不仅仅取决于出谜者的聪明才智,千万别這么想。抓住解谜者的盲点同样重要。”

  “它有盲点嗎?”埃蒂问。

  “如果他沒有,”罗兰冷静地說,“我們就会死在這趟车上。”

  “我喜歡你宽慰我們的方式,”埃蒂咧嘴笑了笑。“這是你的诸多魅力之一。”

  “刚开始,我們会考它四次,”罗兰說。“容易,不太容易,比较困难,非常困难。我相信它能把四個谜都解出来,但我們要注意它是怎样回答問題的。”

  埃蒂点着头,苏珊娜感觉到一丝隐约的希望。好吧,這听上去是個行得通的办法。

  “然后我們再让它走开,单独商量一下,”枪侠說。“也许我們能发现出路。第一批谜语可以来自任何地方,但是,”——他表情凝重地朝那本书点了点头——“基于杰克關於书店的故事,我們真正需要的答案在那儿,而不存在于我的任何關於节日猜谜的记忆裡。一定是在那儿。”

  “問題,”苏珊娜說。

  罗兰看了看她,扬了扬眉毛,他有一双淡蓝色、危险的眼睛。

  “我們要找的是問題,而不是答案,”她說。“這次我們可能是要死在答案的手裡了。”

  枪侠点点头。他看上去有些迷惘——甚至是沮丧——苏珊娜可不愿在他脸上见到這個表情。不過這次杰克递出书的时候,罗兰接了過去。他拿了一会儿(在他那双被晒伤的大手中,虽然褪色但仍鲜亮的红色封皮看上去十分诡异……在那只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中尤其如此),接着就递给了埃蒂。

  “你出简单的。”②『注:原文是youreeasy,此处意为罗兰让苏珊娜出第一個谜语。但英语中,对女士說“Youreeasy”,有說对方不矜持之意,故苏珊娜說他不太礼貌。』罗兰回過头对苏珊娜說。

  “也许行。”她回答道,脸上掠過一丝微笑,“不過你对女士說這样的话還是有些不太礼貌。”

  罗兰转向杰克。“你出第二個,稍微难一点。我出第三個。你来最后一個,埃蒂。从书裡挑一個看上去难——”

  “难的在后面。”杰克补充了一句。

  “……不過注意了,别犯傻。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现在不是犯傻的时候。”

  埃蒂看着他——老迈,高大,丑陋,天知道他打着找塔的旗号做了多少丑事——埃蒂怀疑罗兰是不是知道他那么做伤害了多少人。现在他们命悬一线,他竟然轻描淡写地提醒自己别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不要咧着嘴乱开玩笑。

  他张开嘴想說些什么——埃蒂·迪恩的招牌产品,既有趣又伤人,這些话老是把他的兄弟亨利气個半死——但他什么都沒說。也许长得又高又大又难看沒有什么大不了;也许该抛开那些俏皮话和幼稚的笑话。也许该长大了,成熟了。

  在接下来的三分钟裡,他们小声交换意见,并快速翻阅了《谜语大全》,为埃蒂和苏珊娜挑好了谜语(杰克說,他已经知道第一次考布莱因时要出什么题了),罗兰走到贵族车厢的前部,把手摊放在熠熠发光的长方形上。路线图立即又出现了。尽管现在车厢关闭,感觉不到列车在行使,他们還是看到绿点离莱利亚更接近了。

  “现在。斯蒂文之子罗兰!”布莱因說。在埃蒂听来,它不止是显得开心;简直就是兴高采烈。“你的卡-泰特准备好了嗎?”

  “好了。纽约的苏珊娜将开始第一轮。”他转向她,稍稍压低了些嗓子(苏珊娜觉得如果布莱因想偷听,可就不妙了),說道:“你不必像我們中的其他人那样往前走一步,因为你双腿不方便。不過你必须声音洪亮清晰,而且每次和他讲话的时候都要称呼他的名字。假如——当——他正确答出你的谜语,你要說‘谢谢你,布莱因,你回答正确。’接着杰克会迈到過道上,继续猜谜。明白了嗎?”

  “万一他沒猜对,或者根本沒有猜呢?”

  罗兰阴沉地笑了一声。“我想我們现在根本不必担心這個。”随后他再次提高了音量。“布莱因?”

  “是,枪侠。”

  罗兰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开始。”

  “好极了!”

  罗兰朝苏珊娜点点头。埃蒂攥住苏珊娜的一只手;杰克则拍了拍她的另一只手。奥伊抬着带金边的眼睛全神贯注地望着她。

  苏珊娜紧张地朝他们笑了笑,又抬头看了看路线图。“你好,布莱因。”

  “你好,纽约的苏珊娜。”

  她的心“怦怦”跳個不停,胳肢窝潮潮的,這时苏珊娜才发现此刻和自己读一年级时的情形极其相似:万事开头难。在全班面前起立开始唱首歌,讲個笑话,做一個如何消夏的报告……或出個谜语。她决定出的谜来自杰克·钱伯斯那篇疯疯癫癫的英语作文。离开河岔口的老人后,他们进行了一次长谈,当时杰克几乎一字不差地把那篇文章背了出来。那篇题为“我对事实的理解”的作文包含了两個谜语,埃蒂已经把其中一個出给布莱因了。

  “苏珊娜?准备好了嗎,女牛仔?”

  這又是一番逗弄,不過這回倒是轻松愉快、也很善意的那种。如果得到想要的东西,布莱因是可以变得讨人喜歡的。就像苏珊娜所认识的被惯坏了的孩子。

  “是,布莱因。听好了。我的谜面是:什么东西有四個轮子還能飞?”

  這时传来一個怪异的滴答声,就好像布莱因在模仿别人弹舌头。接着是短暂的停顿。布莱因回答时,声音裡已经沒有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了。“当然是镇上的垃圾车了。不過是儿童谜语。要是你们接下来的谜语沒有改善,我就不客气了,我会后悔让你们多活了這一小会儿。”

  路线图闪了一下,但這次不是红色,而是淡粉色。“别激怒它。”小布莱因以央求的语气說。每次它发话时,苏珊娜脑子裡就浮现出一個满身大汗的秃顶小老头的形象,老头的一举一动都是抖抖嗦嗦的样子。

  大布莱因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苏珊娜认为這就像塞西尔·B·戴米尔①『注:塞西尔·B·戴米尔(),美国导演,活跃于二十世纪头十年至五十年代,代表作品有《参孙和大利拉》、《日落大道》等。』的电影裡上帝的声音),但是小布莱因的声音只是来自一個地方:他们头顶正上方的扬声器裡。“拜托了各位,不要惹他生气了;它已经高速运行,替代轨道不可能跟上這样的高速。而整個轨道自上次我們出来后就严重老化了。”

  苏珊娜生活的时代已经有了无轨电车和地铁,她现在并沒有感觉到任何异常状况——自火车离开剌德城的摇篮至今,一直开得很稳——但她還是相信小布莱因。她想,要是他们真的感到一点点颠簸,那肯定就是他们最后的感觉了。

  罗兰拿胳膊肘顶了顶苏珊娜,她才回過神来。

  “谢谢你。”她說。然后她想起了什么,便飞快地用右手手指轻触喉咙三次。罗兰第一次和泰力莎姑母說话的时候做的就是這么一個动作。

  “多谢你的好意,”布莱因說。它听上去挺开心的,苏珊娜想想這也不错,哪怕這是在取笑她。“可我不是女人。如果說我有性别,那也是男性。”

  苏珊娜困惑地看着罗兰。

  “男左女右,”他說。“在胸骨上。”他轻拍了胸骨一下以作演示。

  “哦。”

  罗兰转向杰克。這孩子站了起来,把奥伊放到自己的座位上(不過這是徒劳的;杰克站在過道上面向路线图的时候,奥伊立刻跳下来,跟在杰克身边),注视着布莱因。

  “你好,布莱因,我是杰克。你知道,艾尔默的儿子。”

  “說吧。你的谜语是什么。”

  “什么东西会跳却从不走,有嘴却从不开口,有床不睡觉,有头却从无泪流?”

  “不错!杰克。我希望苏珊娜能从你這裡学点东西,艾尔默之子杰克。答案对有点头脑的人都是不言自明的,不過這仍然是個好谜语。一條河。”

  “多谢你,布莱因,回答正确。”他左手握拳,轻碰了三次自己的胸骨,随后坐了下来。苏珊娜把手臂围绕在他身上,轻轻抱了他一下。杰克心存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這时罗兰站了起来。“嗨乐②『注:原文为hile,高等语中的问候语。』,布莱因。”他說。

  “嗨乐,枪侠。”布莱因听上去好像又被逗乐了……也许是因为這种苏珊娜从沒听過的问候语吧。嗨什么?她不明白。關於希特勒的念头一闪而過,而這又让她想起了在剌德城外发现的飞机残骸。杰克曾說過那是一架福克-沃尔夫。她不了解飞机,但她知道裡面有一具死尸,年代久远得连臭气都散发不出来了。“說出你的谜语,罗兰。出個漂亮的谜语。”

  “举止漂亮才是真的漂亮,布莱因。言归正传,我的谜语是:什么东西早上有四條腿,下午两條腿,晚上有三條腿?”

  “是個漂亮的谜语。”布莱因表示肯定。“简单而漂亮,就這么回事。答案是人。一個人在孩童时代用手和膝盖着地爬行,等到成年后就用双脚走路,老年时代就要用拐杖走路了。”

  布莱因颇为得意,苏珊娜突然间发现了一個還算有趣的事实:她厌恶這個自鸣得意而又冷酷无情的东西。不管布莱因是不是机器,是它還是他,她都讨厌它。她觉得,就算布莱因沒有逼迫他们用生命作赌注来进行一個愚蠢的猜谜竞赛,她照样厌恶它。

  罗兰不动声色。“谢谢你,布莱因,回答正确。”他沒有碰自己的胸骨就坐下了,然后看了看埃蒂。埃蒂起身站在過道上。

  “怎么啦,布莱因,我的好兄弟?”他问。罗兰皱了一下眉,摇摇头,用残废的右手摸了摸额头。

  布莱因一言不发。

  “布莱因?你在嗎?”

  “在,但沒心情开玩笑。纽约的埃蒂。說出你的谜语。尽管你一副傻样。但我认为谜语還是会有难度的。我很期待這個谜语。”

  埃蒂瞥了罗兰一眼,后者朝他挥了挥手——继续啊,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接着說!——接着又回头看了看路线图,绿点刚刚越過标志着莱利亚的那個点。苏珊娜明白埃蒂在怀疑什么,而她对這一点已深信不疑:布莱因明白他们在用一连串的谜语来测试它的能力。布莱因知道……并欣然接受了。

  在发现沒有任何希望找到一個容易的出路之后,苏珊娜的心情沉重起来。

  “好吧,”埃蒂說,“我不知道這对你来說有多难,但我觉得很难。”《谜语大全》的答案部分已经被撕掉了,所以他也不知道答案,不過他认为沒关系;游戏规则并沒有规定出迷的人必须知道答案。

  “我想听到谜语并且回答。”

  “什么东西一经說出就被打破了?”

  “安静。纽约的埃蒂,你对安静可是知之甚少。”布莱因一口气說完了這句话。埃蒂觉得自己的心一沉。沒有必要去咨询别人了;答案显而易见。那么快就回答出問題可不是件好事情。虽然埃蒂沒有說出口,但他一直心存希望——甚至可以說他隐隐感到有把握——就是用一個谜语把布莱因给弄死,让他四分五裂,即使动用国王所有的马和所有的臣民也无法将他复原。每次他在某個机灵鬼卧室裡玩掷骰子游戏捡起一对骰子的时候,或是玩二十一点他想要超過十七的时候,他都会有這种隐约的确定感。就是你觉得不可能出問題,因为你就是你,出类拔萃、独一无二的你。

  “是啊,”他叹了口气說,“我对‘安静’這個东西了解不多。谢谢你,布莱因,回答正确。”

  “我希望你们已经发现了对你们有利的因素,”布莱因說。埃蒂心想:你這個该死的机器大骗子。布莱因的声音裡又带上了洋洋得意的口气,埃蒂不禁好奇一台机器怎么能表现出這样的情绪。到底是建造它的中古先人赋予了它感情,還是不知何时,布莱因自己发展出了一系列人的情绪,来打发漫长的空寂岁月?

  “需要我再次走开,你们好商量一下嗎?”

  “是的。”罗兰說。

  路线图闪烁着耀眼的鲜红色。埃蒂转身面对枪侠。罗兰的脸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但在那之前,埃蒂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一种恐怖的东西:虽然转瞬即逝,却是完完全全的绝望。埃蒂以前从来沒有见過這种表情。罗兰中了大螯虾的毒、奄奄一息的时候,被埃蒂拿着自己的枪对准的时候,甚至可怕的盖舍俘虏了杰克、带着他消失在剌德城的时候,罗兰的脸上都沒出现過那种表情。

  “下一步该怎么办?”杰克问道。“我們四個人是不是再来一轮?”

  “我想那就沒什么意义了,”罗兰說。“布莱因知道的谜语多得是——也许成千上万——這可不是好事情。比這還糟糕得多的是他還知道谜语的来龙去脉……制谜和解谜时的心理活动。”他转身面向埃蒂和苏珊娜,他们两人已经坐了下来,胳膊搂着对方的腰。“我說得对嗎?”他问他们。“你们同意嗎?”

  “那么,”杰克问。“我們该怎么办,罗兰?我是說,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对他說谎,你這個混蛋,埃蒂拼命向罗兰传递這個想法。

  罗兰或许真的听到了,他正尽力而为。他用残缺的右手轻轻地摸了摸杰克的头发。“我认为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杰克。問題的关键在于我們有沒有足够的時間来想出一個合适的谜语。它說過,跑完全程不到九個小时。”

  “八小时四十五分钟。”杰克插了一句。

  “……時間不算长。我們走了都快一個小时了——”

  “如果路线图沒有問題的话,我們到托皮卡的路程都走了将近一半了,”苏珊娜喉咙有些发紧。“沒准我們的机器朋友在旅程长度的問題上对我們撒了谎。好让它的打赌更有把握。”

  “說不定。”罗兰表示赞同。

  “那我們该怎么办?”杰克重复了相同的問題。

  罗兰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又吐了出来。“现在,让我单独用谜语来考他。我要搜罗小时候节日猜谜会上那些最难的谜语来问他。杰克,我們若是已经接近了某地……若是還在以相同的速度接近托皮卡,布莱因還沒被难倒,我想你应该拿书中最后的几個谜语来问他。挑最难的。”他心烦意乱地摸摸自己的半边脸,看着眼前的冰雕。這個与他惊人相似的冰雕已经渐渐融开,成了面目难辨的一团东西。“我仍然认为答案就在书裡头。否则你回到這個世界之前为什么会被吸引到它那裡去呢?”

  “那我們呢?”苏珊娜问。“埃蒂和我该怎么做?”

  “思考,”罗兰說。“思考,看在你们父亲的份上。”

  “‘我不用手来射击,’”埃蒂說。他突然觉得自己远离了此地,這是种陌生的感觉。当他从木头裡看出弹弓和钥匙等着他释放的时候,就是這种感觉。但同时又好像完全不同。

  罗兰用怪怪的眼神望着他。“是的,埃蒂,你說得沒错。枪侠是用心来射击的。你想到什么了?”

  “沒什么。”本来他還打算再說点什么的,但是突然有一個古怪的意象——一段古怪的记忆——阻止了他:在前往剌德城的途中,记不得是哪次停下露宿,罗兰蹲在杰克的旁边,两人面前是一堆沒有点燃的篝火。罗兰又在进行他那永无休止的授课了。這次轮到杰克了。杰克手中拿着燧石和火镰,正试图点燃篝火。燧石上冒出了一個個火星,但马上就熄灭在黑暗中了。罗兰說他正在做蠢事。他正在做……嗯……蠢事。

  “不,”埃蒂說。“他根本沒這么說。起码他沒跟杰克那么說。”

  “埃蒂?”苏珊娜說,听上去很担心,甚至是害怕。

  那么你为什么不问问他說了些什么呢,兄弟?那是亨利的声音,那個像哲人一样夸夸其谈的瘾君子。他很久沒听到過亨利对他說话了。问他,他就坐在你身边,问他到底說了什么。不要像個裹着尿布的孩子一样毫无主见。

  但這是個坏主意,在罗兰的世界裡,這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在罗兰的世界裡,所有的一切都是谜语。你不是用你的手而是用你的脑子射击,用你那该死的脑子!你会对点不着火的人說什么呢?当然是說,把你的燧石靠近一点。那就是罗兰当时說的话:把你的燧石靠近点,拿稳。

  但這些都与眼前的情形风马牛不相及。是的,接近了,但接近只在马蹄铁這种东西上才管用①『注:原文是:closeonlycoutsinhorseshoes,意思是在绝大多数事情上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裡,只是接近是沒有用的。』,亨利·迪恩在成为像哲人般的瘾君子之前会這么說的。埃蒂的记忆有点模糊不清,因为罗兰让他感到尴尬……让他难为情……拿他开涮……

  也许不是故意的,不過,有些东西……有些东西使以前亨利常常给他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是当然了,要不然消失了這么久后,亨利怎么会突然又回来了呢?现在所有人都看着他。甚至包括奥伊。

  “继续啊,”他告诉罗兰,语气有些烦躁。“你要我們思考,我們正在思考呢。”他正在拼命地思考。

  (我用大脑来射击)以至于脑子都快冒火了,但他可不打算告诉那個又高又丑且上了年纪的家伙。“继续问布莱因一些谜语啊。做你该做的。”

  “随便你,埃蒂。”罗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向前去,再次把手放在猩红色的长方形上。路线图立刻又显现出来。上面的绿点已经离莱利亚更远了,但是埃蒂很清楚火车已经明显减速了,要么是因为执行了某一個内置程序,要么是布莱因玩得很开心,不想這么快结束旅程。

  “斯蒂文之子罗兰,你的卡-泰特准备好继续我們的节日猜谜了嗎?”

  “是,布莱因,”罗兰說。埃蒂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沉重。“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现在会单独给你猜谜。”

  “作为首领和你卡-泰特的父亲。這是你的权利。這些是节日猜谜中的谜语嗎?”

  “是的。”

  “好。”它口气中透出几分让人生厌的满足。“我想多听到些谜语。”

  “好啊。”罗兰深呼了一口气后开始出谜。“给我吃的我就活下来。给我喝的我就会死掉。我是什么?”

  “火。”回答毫不犹豫。仍旧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自满,那口气仿佛在說当你祖母還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老早知道這個谜语了,再来一個啊!几個世纪以来我都沒有這么开心了,再试试啊!

  “布莱因,我在阳光前面走過,但沒有影子。我是什么呢?”

  “风。”回答還是那么斩钉截铁。

  “先生,你說对了。下一個。這东西轻如鸿毛,但是沒人能够长時間握着這样东西②『注:原文是Thisisaslightasafeather,yetnomancanholditforlong。這個谜语利用了hold的两個意思,這個词既是握着、举着某样东西的意思,又可以表示屏住呼吸。』。”

  “人的气息。”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但他這次的确犹豫了,埃蒂突然想到。杰克和苏珊娜焦急地凝视着罗兰,双拳紧攥,巴望着他能给布莱因出個像样的谜语,可以把它难倒,就像打牌时突然甩出的一招制敌的王牌。埃蒂无法看着他们——尤其是苏珊娜——否则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也是双拳紧握,强迫它们张开,平放在大腿上。要做到這一点非常艰难。他听到走廊上罗兰還在翻弄着他年轻时听過的那些谜语。

  “布莱因,猜這個谜语吧:如果你打碎我,我不会停止工作。如果你能触碰到我,我的工作就完成了。如果你失去我,你必须马上用一個戒指把我找到。我是什么?”

  一瞬间,苏珊娜的呼吸停止了,虽然埃蒂在低头往下看,他仍然明白他的所思亦是她的所想:這是個好谜语,很好的谜语,有可能——

  “人的心,”布莱因說。還是毫不犹豫的样子。“這個谜语很大程度上基于人类诗意的幻想;比方說约翰·艾弗裡、塞罗尼亚·亨茨、昂多拉、威廉·布莱克、詹姆斯·塔特、维罗尼卡·梅斯,以及其他人。人类的思考总是围绕着爱情。从塔的一层到另一层,這個事实始终不变,即使在這個堕落的年代也是如此。继续,蓟犁的罗兰。”

  苏珊娜恢复了呼吸。埃蒂双手又想攥紧,但他沒让它们這样做。把你的燧石挪近一点,他用罗兰的声音思考着。把你的燧石挪近一点,看在你父亲的分上!单轨火车布莱因继续前行,在魔月的照耀下向东南方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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