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猎犬瀑布
“罗兰?”
枪侠转過头看着杰克,他那专注的神情有所放松。那不是微笑,但至少看上去有点像微笑,這让杰克很高兴。
“怎么了,杰克?”
“我的手。曾经疼得要命,现在好了!”
“呸,”布莱因用约翰·韦恩式的腔调慢條斯理地說。“我不能忍受一個猎犬的前爪被糟蹋成那样,更不用說像你這样漂亮的小手了。所以我把它弄好了。”
“是怎么弄的呢?”杰克问道。
“看看你座位的扶手吧。”
杰克看了看,发现一個不显眼的线網格子架。看上去有点像他七八岁时用過的晶体管收音机的喇叭。
“這是在贵族车厢旅行的另一個好处,”布莱因继续自鸣得意地說。杰克突然想到布莱因非常适合去派珀学校。世界上第一辆单轨列车,同时還是個人格分裂的怪物。“這個手扫描式光谱放大器是個诊断工具,它可以提供一般的紧急救助。就像我给你实施的救助一样。這還是一個营养补给系统,一個脑相记录仪,一個压力分析仪,還是一個提神装置,可以自然地刺激体内多肽的分泌。這個放大器還能够制造非常真实可信的错觉和幻觉。纽约的杰克,你想和一個与你来自塔的同一层的知名性感女神分享你的初次性经验嗎?也许是玛莉莲·梦露,拉奎尔·威尔奇①『注:拉奎尔·威尔奇(1940—),美国女演员,主演电影《蛮荒世界》、《百支快枪》和《三剑客》等。』,抑或是伊迪丝·邦可②『注:伊迪丝·邦可,美国女演员,出演电视剧《四海一家》。』?”
杰克笑了。他猜想,取笑布莱因可能有点冒险,但這次他再也忍不住了。“并沒有伊迪丝·邦可這個人,”他說。“她只是电视节目裡的一個人物而已。女演员的名字,嗯,是吉恩·斯塔博顿。她看上去像肖太太,她是我們的保姆,很好的人,但是她——你知道——不年轻了。”
布莱因沉默许久。当计算机的声音回来的时候,语调中的欢快被一种莫名的冷淡所取代。
“我請求你的原谅,纽约的杰克。我收回性经验的提议。”
杰克想,我倒能长长见识,同时他抬起一只手掩盖住自己的笑容。然后他大声地(希望是一個谦卑得恰到好处的语调)說:“沒关系,布莱因。我想我還太年轻,做那事太早了一点。”
苏珊娜和罗兰四目对望。苏珊娜不知道伊迪丝·邦可是何许人也——当时還沒有《四海一家》這档节目。但她仍然抓住了当前形势的关键;杰克看着她的嘴形正在发出一個无声的词,并且把那個信息像吹肥皂泡一样传到枪侠那儿:
错误。
是的。布莱因的确犯了一個错误。更重要的是,杰克·钱伯斯,一個十一岁的男孩,发现了這一点。而且,如果布莱因犯了一個错误,他就有可能再犯。他们也许還有希望。杰克决定像那时在河岔口镇对待格拉夫③『注:格拉夫,罗兰世界的一种烈性苹果酒,杰克在河岔口时喝過。参见《黑暗塔》第三部《荒原》。』那样对待這种可能性,只允许自己尝一点。
罗兰不动声色地朝苏珊娜点了点头,接着回到了车厢的前部,看上去是要重新开始猜谜。罗兰還沒开口,杰克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向前推了一把。這真滑稽;当单轨列车全速前进的时候,人是根本感觉不到什么的,但一旦车子开始减速,人就有感觉了。
“有样东西你们的确应该看一看,”布莱因說。他的语气听上去又开心起来,不過杰克不相信那個腔调;有时候他听他爸爸就是這样开始电话交谈的(通常是和某個矮胖的下属),在接近尾声的时候艾尔默·钱伯斯会站起身来,像一個饱受胃痉挛之苦的男人把腰弯過桌子,拼命大叫大嚷,他的脸颊红得好似萝卜,眼睛下部的肌肉紫得好似茄子。“不管怎样,我必须现在就停下来。因为现在我必须转向电池电量,那其实就是预充电。”
火车停下来时的冲力小得难以察觉。他们周围的墙又失去了颜色,接着就变透明了。苏珊娜满心恐惧和诧异,倒吸了一口凉气。罗兰移到左边,摸索着车厢的边缘,免得把头撞着。接下来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俯身向前,双眼眯缝了起来。奥伊又开始大叫。只有埃蒂看上去对贵族车厢的视觉模式带给他们的惊人一幕无动于衷。他只朝四周看了一眼,脸色迷茫,若有所思,然后又低下头盯着他的双手。杰克朝他瞄了一眼,有点好奇,又把头转了回来,往外盯着什么看。
他们在跨越一個巨大的深渊。路刚走到一半,车就像是悬在了半空中,车外月色朦胧。在他们上方,杰克看到一條宽阔沸腾的河流。不是寄河,除非罗兰的世界裡的河流可以沿着不同河道向不同方向流去(虽然以杰克目前对中世界的了解程度,他還不能排除有這种可能性);這條河并不平静,它咆哮着,卷着一股洪流奔涌而出,翻滚着冲出群山,场面震撼人心。
杰克看了看河边陡坡边生长的树木,感到一丝欣慰,因为它们看上去完全正常——就像那种在科罗拉多或怀俄明州山地常见的冷杉——随后他的眼光退回到深渊的边缘。那股洪流被打散开去,分流而下,变成深不可测而又宽阔无比的瀑布;這瀑布如此壮观,以至于跟它比起来,尼亚加拉大瀑布简直就像三流主题公园裡的小玩意。他曾经跟着父母去過尼亚加拉(這是他仅记得的三次全家旅行中的一次;另两次旅行由于他爸爸接到的紧急电话而被迫缩短行程)。腾起的水汽使包围瀑布弧形水流的空气变得厚重,看上去就像空中的小溪似的。其中六轮月亮泛着光芒,好像艳丽而重叠在一起的梦幻珠宝。在杰克看来,它们就像扣在一起的奥运五环。
从瀑布中央突出来的是两块巨大的石头突出物,大约位于瀑布落点之下两百英尺的地方。尽管杰克不清楚一個雕塑家(或许是一群雕塑家)怎么样才能到达那個位置,他還是觉得那不可能是简单的侵蚀造成的。它们看上去像硕大的咆哮着的狗的头颅。
猎犬瀑布,他想。此外還有一個停靠站点——戴什韦尔——接下去就是托皮卡了。最后一站。所有人都出局。
“稍等,”布莱因說。“我必须调整一下音量,這样你们就可以享受整体的效果了。”
這时出现了短暂的嘘声——一种机械的清嗓子的声音——接着他们听见一声巨大的咆哮。那是水发出的声音——据杰克的判断,一秒钟奔涌出十亿加仑所发出的声音——水奔腾到深渊的边缘,垂流直下两千英尺,落在底部的石潭裡。层层的雾霭飘過那两张模糊的狗面,就像从地狱的入口冒出来似的①『注:希腊神话中,镇守冥界入口的就是名叫刻尔帕洛斯的妖犬,生有三個头。』。音量不断加大。现在杰克的整個脑袋都在轰响着。他拿手去拍耳朵,看见罗兰、埃蒂和苏珊娜在做同一件事情。
奥伊還在狂吠,但杰克听不见它的声音。苏珊娜的嘴唇又开始动了起来,這次他也能明白她在說什么——停下来,布莱因,停下来!——但正如他听不见奥伊的叫声一样,布莱因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尽管他确信苏珊娜是用尽力气在叫了。
布莱因让瀑布的声音越来越响,直到杰克感到眼睛在眼窝裡颤动,他可以肯定他的耳朵会炸开的,就像经受强音震动的扬声器喇叭一样。
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還在月亮的氤氲光芒中悬在那裡,一圈圈的月虹照旧在慢條斯理地幻化出梦幻般的圈圈,前面是一帘绵绵不绝的水瀑。
湿漉漉而显得有点野蛮的看门狗的石头脸继续从洪流中突出出来,不過那种灭绝世界的雷声已不见了踪影。
杰克一度认为他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也就是說他已经彻底变聋了。但他马上意识到他能听见奥伊的声音,那貉獭仍然在狂吠,苏珊娜也在叫喊着什么。起初這些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就像耳朵被饼干屑堵住了一样,接着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埃蒂将手臂围绕着苏珊娜的双肩,看着地圖。“好伙计,布莱因。”
“我只是想你们可能喜歡听瀑布发出的巨大声响,”布莱因說。他的声音听上去既愉快又有些受伤。“我以为它能帮你们忘记我犯的那個让人遗憾的错误。和伊迪丝·邦可有关。”
是我的错,杰克想。布莱因也许仅仅是台机器,是一個自杀型的机器,但他照样不喜歡别人取笑他。
他挨着苏珊娜坐下,把手臂搭在她身上。他仍旧能听见猎犬瀑布的声音,但现在声音已经变得遥远了。
“這裡发生了什么?”罗兰问。“你是怎么给电池充电的?”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枪侠。同时,给我猜個谜语吧。”
“好吧。我给你猜個柯特自己出的谜语吧。他当时出過很多谜语给人猜。”
“我非常期待。”
罗兰稍稍停顿了一下整理思绪,抬头望望曾经是车顶的那個地方,现在那儿只有满天的星星洒在漆黑的夜空裡(杰克能看到阿波恩和丽迪亚——古恒星和古母星——這两颗星仍在熟悉的位置上互相凝望,看到它们,杰克莫名地感到安心)。接着枪侠回头看了看那個亮晃晃的长方形,权当那是布莱因的脸。
“我們是很小的生物;我們都有不同的特征。我們其中一個在玻璃杯裡很稳定;還有一個能在喷气机裡找到。另一個是在锡盒裡,第四個装在盒子裡。如果你要找第五個,它永远不会离开你。請问我們是什么呢?”
“A、E、I、O和U,”布莱因回答。“高等语中的元音②『注:谜面原文:Weareverylittlecreatures;allofushavedifferentfeatures.Oneofusinglassisset;oneofusyoullfindinjet.Anotheryoumayseeintin,andaforthisboxedwithin.Ifthefifthyoushouldpursue,itcanneverflyfromyou.五個元音可以从glass,jet,tin,box和you這五個单词裡找到。』。”這次還是毫不犹豫。只是声音有点嘲讽的味道,差点就成了大笑;听上去就像是個残忍的小男孩看着小虫在一個热烤炉上跑来跑去。“不過這個特别的谜语并不是你的老师出的,蓟犁的罗兰;我是从伦敦的乔纳森·斯威夫特那儿知道的——你朋友们也来自那個世界。”
“谢谢你,先生。③『注:原文thankee-sai,sai在高等语中是尊称,可指先生也可称女士;它的发音和英文中sigh(叹气)的发音是一样的。』”罗兰說道,他发出的“先生”一词听起来就像叹气。
“你回答正确,布莱因,无疑你对谜语来源的想法也是正确的。我老早就怀疑柯特了解其他的世界。我想他可能与住在城外的一個曼尼人④『注:曼尼人,《黑暗塔》第一部中多次提及,是住在沙漠北部的古老一族。』有過交谈。”
“蓟犁的罗兰。我不在乎你的什么曼尼。他们向来就是一個愚蠢的部族。再让我猜一個谜。”
“好吧,什么东西有——”
“打住,打住。光束的力量汇聚在一起。不要直接看着猎犬,我有趣的新朋友们!遮住你们的眼睛!”
杰克的目光离开了从瀑布中突出来的巨大岩石雕像,但是沒有及时把手抬起来。
他用余光一扫,看见那些毫无特征的头颅突然长出了眼睛,闪烁着刺眼的蓝色。锯齿状尖利的闪电从眼睛裡冒出来,射向火车。杰克躺倒在铺着地毯的贵族车厢的地板上,手腕前端紧紧贴在紧闭的双眼上,奥伊的哀嚎声回响在他一只有点轻微耳鸣的耳边。另外,他還听到电的劈啪声在火车的周遭肆虐。
当杰克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猎犬瀑布消失了;布莱因再次恢复了不透明的车厢。不過他還能听见声音——电子瀑布,就是从石头头颅的眼睛中射出的来自光束的能量。布莱因好像在吸收這种能量。我們继续前进的时候,杰克想,他会消耗电池的能量来进行活动。這样剌德就真的被甩在身后了。永远。
“布莱因,”罗兰說。“光束的能量怎么会存储在那样的地方?那些能量又怎么会从圣狗的眼睛裡跑出来?你是怎么利用那些能量的?”
布莱因不說话。
“還有,是谁把它们雕刻出来的呢?”埃蒂问。“是中古先人嗎?应该不是吧,你說呢?在他们之前应该還有人吧。或者……他们是人类嗎?”
布莱因依然沉默。也许這很好。杰克不清楚他到底有多想了解猎犬瀑布或是它背后的秘密。之前他也曾在罗兰世界裡的黑暗中待過,他已经见得足够多,多得让他相信那边的东西既不美好也不安全。
“最好還是不要去问他,”小布莱因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上响了起来。“更安全。”
“别问他一些傻問題了,他也不玩笨游戏。”埃蒂說。那种迷离而遥远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当苏珊娜叫他时,他好像根本沒听见。
罗兰挨着杰克坐下,沿着右脸颊上的胡楂往上摩挲着自己的左半边脸。在他疲倦和困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做這個动作。“我已经弹尽粮绝,沒什么谜语好讲了。”
杰克扭头望着罗兰,颇感吃惊。枪侠已经对着那计算机摆了五十多次姿势了,杰克想,若是毫无准备就伸出头去,次数可不算少了。不過要是转念一想:谜语在罗兰老家算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的话……
罗兰仿佛从杰克的脸上读懂了什么,因为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酸涩的微笑;他点了点头,仿佛這個孩子已经大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明白。你要是昨天或前天问我,我肯定会告诉你我的记忆深处储存了至少一千條谜语。也许是两千條。可是……”
他耸了耸一边肩膀,摇摇头,又开始摩挲起他的脸颊了。
“這跟遗忘還不一样。這就好像它们一开始就不在那裡。世界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开始发生在我身上了,我想。”
“你在转换,”苏珊娜說,她用有些怜悯的神情看着罗兰,罗兰不敢直视這样的眼神;他被這样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像這裡其他东西一样?”
“是,恐怕是這样。”他双唇紧闭,目光犀利地看着杰克。“我要是叫到你,你准备好出书裡的那些谜语了么?”
“是的。”
“好。当心点。我們還沒有结束呢。”
外面,微弱的电火花发出的劈啪声停止了。
布莱因宣布:“我已经给电池充過电了,万事俱备。”
“太棒了。”苏珊娜无谓地說了一句。
“棒了!”奥伊附和了一句,很得苏珊娜讽刺语气的真传。
“我還要做一些转换操作。大概要用上大约四十分钟。大多数操作是自动的。在转换操作和功能检查同时进行的时候。我們会继续比赛。我很享受這個過程。”
“就好像你在为去波士顿的火车换挡,从电动挡切换到柴油挡,”埃蒂說。他听上去仍然神游物外。“在哈特福得或是纽黑文或是一個别的什么地方,在那裡任何神智清醒的人都不想活。”
“埃蒂?”苏珊娜问道。“你——”
罗兰碰了碰她的肩膀,摇了摇头。
“不用担心纽约的埃蒂。”布莱因语带调侃,似乎在說“天哪,這可真有趣”。
“沒错,”埃蒂說。“不用担心纽约的埃蒂。”
“他脑子裡沒有一條好谜语。但是蓟犁的罗兰,你知道很多。再给我猜一個吧。”
罗兰正在动脑筋的时候,杰克想起了他那篇期末作文——布莱因是灾难,他曾经這样写道。沒错,布莱因是個麻烦,這就是事实。這是事实。
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到一小时后,单轨火车布莱因又开始前进了。
苏珊娜心怀恐惧地看着闪耀的小点接近、穿越戴什韦尔,然后向终点驶去。小点的运动表明转换到电池之后,布莱因的速度有些放慢了,而且她還感觉到贵族车厢的灯光也变暗了一些;但她认为,不管时速多少,最终還是沒什么区别。布莱因可能以六百英裡而不是八百英裡的时速到达终点托皮卡,但它的最后這批乘客照样還是会变成牙膏。
罗兰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在他记忆的垃圾箱裡越挖越深地搜寻谜语。
他终究還是找到了,他還是老样子,从不放弃。自从罗兰开始教她如何射击开始,苏珊娜就对蓟犁的罗兰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好感,這是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有崇敬,有害怕,還有怜悯。她想自己是不会真正喜歡他的(作为她自身一部分的黛塔·沃克会因为他硬硬把她拽进這個世界——完全不顾她挣扎——而永远记恨她),但她的爱還是很强烈。不管怎么說,他拯救了埃蒂·迪恩的生命和灵魂;拯救了她所爱的人。仅就這一点来看,她也必须爱他。但她怀疑自己的爱更大程度上源于他的坚持。退缩這個词不是他字典裡的词條,即便是在他受挫的时候……很明显,现在正是這样的时刻。
“布莱因,哪裡有路不见车,有林不见树,有城不见屋?”
“地圖上。”
“答对了,先生。下一個。我有一百條腿,但不能站立;我有一個很长的脖子,但沒有脑袋;我消耗着女仆的生命。我是谁呢?”
“扫帚,枪侠。另一個版本的结尾是,‘我方便了女仆的生活’。我更喜歡你的版本。”
罗兰沒有搭理。“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闻不到。它躲在星星后面,山川的下方。它终结生命,扼杀欢笑。布莱因,請问這又是什么呢?”
“黑暗。”
“谢谢你,你又說对了。”
残缺的右手沿着右脸颊划了上去——這個动作显出他的烦躁——他长满老茧的手指发出难以察觉的摩擦皮肤的声音,這让苏珊娜不寒而栗。杰克盘腿坐在地板上,忧心忡忡地盯着枪侠。
“有样东西能跑不能走,有时唱歌但从不說话。沒有胳膊却有手;沒有脑袋却有脸。布莱因,請问這又是什么呢?”
“钟。”
“该死,”杰克小声說道,双唇抿了起来。
苏珊娜看着埃蒂,心中感到一阵恼怒。埃蒂似乎已经对這一切失去了兴趣——按照他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古怪俚语,已经开始“跑神”了。她本想拿胳膊肘捅他一下,但突然想起罗兰对着她摇头,就作罢了。从他漠然的眼神中,你无法确定他是否在思考,但可能他的确在想。
如果是這样,你最好抓紧点了,心肝儿,她想。比起托皮卡来,地圖上的那一小点离戴什韦尔更近一点,但這個点会在大约一刻钟内到达两地的中间位置。
比赛仍在进行当中,罗兰不停地提问,布莱因则不断作出精准的回答。
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筑成城堡,来掀翻高山,使一些人看不见,而让另一些人看见?沙子。
谢谢你。
什么东西冬天有,夏天沒有,還会根部朝上地生长?冰柱子。
布莱因,你說对了。
人在上面走,人在下面走;打仗时变得四分五裂?桥。
谢谢你。
看来猜谜是了无止境了,一個接着一個,直到苏珊娜觉得這一点意思都沒有。
罗兰年轻的时候也是這样嗎,她想,在翻土节和满土节的猜谜比赛中,他和一帮朋友(尽管她知道他们不都是他的朋友,不,绝对不是)竞争就是为了得到一只猜谜节白鹅?她猜想答案也许是肯定的。冠军很可能就是那個保持头脑清醒最久、让自己可怜的脑袋不缺氧的那個。
可怕的是布莱因的回答快且准。无论這個谜语对她来說难度多大,布莱因每次都能够果断地把答案扔回到他们這边。
“布莱因,什么东西有眼睛,但是看不见?”
“有四個回答,”布莱因答道。“针,风暴,马铃薯。還有真心爱人。”
“谢谢你,布莱因,你回答——”
“听着。蓟犁的罗兰。听着,卡-泰特。”
罗兰马上沉默了,眼睛也眯缝了起来,头稍稍前倾。
“你们马上就会听到我的引擎开始加速运转,”布莱因說。“我們现在离托皮卡還有整整六十分钟的车程。现在——”
“如果我們已经赶了七個小时或更多的路,我就是和布莱迪一家①『注:《布莱迪一家》(TheBradyBunch),又译作《欢乐家庭》,七十年代美国情景喜剧。』一起长大的。”杰克說。
苏珊娜担心地看了看四周,以为杰克的讽刺又会激起新的恐怖或残忍的举动。但布莱因只是咯咯笑。当他再次說话的时候,汉佛莱·鲍嘉的声音再次出现。
“亲爱的,這裡的時間是不一样的。你现在就要明白這一点。但不要担心;就算时光流转,最根本的东西還是不会变的。难道我会对你說谎嗎?”
“是的。”杰克嘟哝了一句。
看来布莱因被触到了痒处,因为他又开始笑了起来——那种疯狂而机械的笑声让苏珊娜回想起邋遢的游乐园和路边嘉年华裡的开心小屋。当灯光开始随着笑声有节奏地闪动时,她闭上双眼,用手捂住耳朵。
“好了,布莱因!打住!”
“請原谅,女士,”這次是吉米·斯图尔特拖长了的谦卑语调。“如果我的笑声毁坏了您的耳朵。我向您道歉。”
“那就把這個毁掉吧。”杰克說着用中指点了点路线图。
苏珊娜期待着埃蒂能笑——她会說,你可以指望他在一天的任何时候都能够被粗俗的话题逗得乐不可支——但是埃蒂只是继续低头看着大腿,眉头紧锁,嘴巴微张,眼神空洞。苏珊娜觉得他看上去简直像個发呆的乡下傻瓜,她不得不克制自己用胳膊肘戳他的冲动,好让他不要摆出這付白痴表情。她克制不了多久了;要是他们将在布莱因行程的终点死去,她希望到时候埃蒂的手臂能搂住她,埃蒂的眼睛注视着她,埃蒂的心也和她在一起。
但是现在,最好是随他去。
“现在,”布莱因又开始用他特有的嗓音开腔了,“我想开始我所谓的自杀性行动了。這会很快消耗光我的电池电量,但我想现在已经不需要再保存电量了,不是嗎?当我到达轨道尽头的铁柱子时。我的时速应该会超過九百英裡——也就是三十轮距。再见回见待会儿见,勤写信来切切念。为了公平起见,我把這些告诉你们,我有趣的朋友们。如果你们打算把最好的谜语留到最后的话,我劝你们還是现在就說吧。”
布莱因的话裡明显地透着贪婪——也就是那种赤裸裸的欲望,在杀掉他们之前听到并解答出他们最好的谜语——這一贯的贪婪既让苏珊娜感到老套,又使她厌烦。
“我可能沒有時間把所有最好的谜语都给你猜,”罗兰漫不经心地說。“那可真遗憾,不是么?”
接着就是一阵寂静——虽然短暂,但与布莱因猜谜语的反应時間相比,這寂静显示出了更多的迟疑——接着布莱因扑哧一笑。苏珊娜很讨厌這种肆无忌惮的笑声,但是那笑声中透露一种愤世嫉俗的厌倦,這让苏珊娜更感不安。也许是因为布莱因差不多具有人的心智吧。
“好的,枪侠。一個勇敢的行为。但是你不是舍赫拉查德,我們也沒有‘一千零一夜’来进行长谈。”
“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我不知道什么舍赫拉查德。”
“沒关系。要是你真的很想知道,苏珊娜会告诉你的。或许是埃蒂来告诉你。罗兰,問題的关键是我不想被還有更多谜语的承诺所蒙蔽。我們为了猜谜节白鹅而竞争。来托皮卡镇吧。总会有回报的,不管是以何种方式。你明白嗎?”
残缺的那只手又沿着罗兰的脸颊爬了上来;苏珊娜再次听见他的手指和铁丝般的胡楂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音。
“我們为了生存而战。沒有人打退堂鼓。”
“一点沒错。沒有人打退堂鼓。”
“是的,布莱因,我們为生存而战。沒有人打退堂鼓的。下一個。”
“我一如既往地等待着它。满怀欣喜。”
罗兰低头看了看杰克。“杰克,准备好你的問題。我的谜语快說完了。”
杰克点了点头。
在他们的下方,单轨列车的引擎不断加速——与其說苏珊娜听到了引擎的声音,倒不如說她感觉自己的下巴在颤动,太阳穴和手腕处的动脉也跳得厉害。
她想,除非杰克的书裡有一道难题,否则我們是不会成功的。罗兰无法难倒布莱因,我想他是知道這一点的。我想他一小时之前就知道了。
“布莱因,我一分钟内出现一次,一個瞬间出现两次,但是在十万年裡一次也不出现。猜猜我是什么?”
比赛就這样继续着,苏珊娜意识到,罗兰和布莱因一问一答,后者還回答得越来越干脆利落,就好像全知全能的上帝。苏珊娜坐着,冰冷的双手紧紧贴住大腿,眼看着那個闪光小点离托皮卡越来越近,那裡是铁路的尽头,也许還是他们卡-泰特的尽头。她想起了猎犬瀑布,想起了布满星辰的黑暗天空下,巨犬的头颅从白色的巨浪中咆哮而出;她想到了它们的眼睛。
蓝色的,放着电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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