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光束的路径
“公路在哪裡?”杰克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奥伊跟着他醒来了。他先伸了伸一條后腿,接着伸了伸另一條腿。埃蒂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小靴子。
“也许是因为他对鞋子不怎么感兴趣,把它给脱了。”
“我认为我們已经不在堪萨斯了,”杰克說。埃蒂眼神犀利地看着他,他不相信這孩子是有意再次提到奥兹的巫师。“不是那個王公贵族们到处玩乐的堪萨斯,也不是那個君主到处玩乐的堪萨斯。”
“你为什么会這么想?”
杰克向天空举起大拇指,埃蒂抬起头,发现自己刚才犯了個错误:天空并沒有像一個毫无创意的洗衣篮一样,布满静静的白色云朵。只见他们头顶正上方,一條云带像传送带似的,不休不止地向地平线移去。
他们回到了光束的路径。
“埃蒂,亲爱的,你在哪裡?”
埃蒂低下头,将眼光从空中的云带移到树丛裡,他看到苏珊娜坐了起来,正在揉捏颈背。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甚至可能连她自己是谁都弄不清了。她脚上那双红色“小酒杯”在此刻的光线下出奇地暗淡,但它们仍旧是埃蒂此刻眼中最抢眼的东西……直到他低头看自己脚上的古巴跟街头爵士鞋,才发现自己的鞋子要鲜亮一些。不過,它们看起来還是颇为灰暗,埃蒂否定了自己刚才的看法,似乎并不是阴暗的天气导致了靴子颜色的变化。他观察了一下杰克的靴子,奥伊剩下的三只小拖鞋,以及罗兰的牛仔靴(這個时候,枪侠已经坐起来了,手臂抱着膝盖,茫然地望着远方),這些鞋子還保留着以前的宝石红色,但這颜色已经变得毫无生气,仿佛它们的魔力都已耗尽。
埃蒂突然要他们都坐下。
他在苏珊娜旁边坐下,吻了吻她,說道:“早上好,睡美人。如果现在是下午了,那就下午好。”接着,埃蒂猛地把靴子从脚上扯了下来,他似乎连碰都不想碰它们(那就像触碰到死人的皮肤似的)。他在脱鞋子的时候,发现鞋尖磨损了,鞋跟上沾了不少淤泥,已经不是新鞋了。他刚才一直在纳闷,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来到這裡的;但现在他感到腿上的肌肉疼痛,再把一路上轮椅的车辙联系起来,他就明白了。上帝啊,他们是徒步走過来的。在睡梦中走過来的。
“這個呀,”苏珊娜說,“是你……嗯,是那么长時間以来你最好的主意。”她說着脱下了“小酒杯”。一旁,埃蒂看着杰克帮奥伊脱去小靴子。“我們当时在场嗎?”苏珊娜问他。“埃蒂,我們真的在场嗎?当他……”
“当我杀死我母亲的时候,”罗兰說。“是的,你们在场,和我一起在现场。诸神救救我吧,我当时在场,我亲手杀了她。”他用手捂住脸,发出一阵阵嘶哑的抽泣声。
苏珊娜爬到他身边,动作敏捷得和走路沒多大区别。她一手搂着他,一手把他的手从脸上挪开。起先,罗兰并不想让她這么做,但在她的一再坚持下,终于,他的手——杀人犯的手——放了下来,露出那双泪流不止的痛苦的眼睛。
苏珊娜让他的脸靠在自己肩上。“别难過了,罗兰,”她說,“放宽心情,過去的就让它過去吧。事情已经過去了,你已经挺過来了。”
“一個人是沒法忘记這样的事的,”罗兰說。“不,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
“你沒有杀她。”埃蒂說。
“這么說太不负责任了,”枪侠的脸仍旧靠在苏珊娜的肩头,但他說的每個字都清晰可辨,“有些责任是无法推卸的,有些罪名是无法逃避的。沒错,蕤在那裡——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這样——但我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库斯女巫的头上,尽管我也很想這么做。”
“那也不是她的责任,”埃蒂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罗兰抬起头。“那你他妈的到底在說什么?”
“我指的是卡,”埃蒂說,“像风一样的卡。”
他们的背包裡有食物,可是他们谁也沒在包裡放過吃的东西——包裡有些包装袋上画着奇宝小精灵的饼干;還有一些用保鲜膜包着的三明治,就是那种你(特别是在你饥饿难忍的时候)能在收费公路旁的自动售货机裡买到的三明治的模样;還有一种可乐饮料,根据味道判断是可乐,装可乐的罐子也是红白相间的颜色,但牌子的名称是诺茨阿拉,埃蒂、苏珊娜和杰克都沒听說過這個牌子。
他们背对着树丛坐着吃饭,面朝远处放射着魔幻般光芒的绿色宫殿。他们把這顿饭叫做午餐。如果一個小时以后,太阳就下山了的话,我們就可以通過口头表决把這顿饭改称晚餐了,埃蒂心想,但他觉得沒有這個必要。他体内的生物钟又开始运作了,這個神秘而又总是非常精准的仪器告诉他,现在是中午刚過不久。
突然,他站起来,举着他的饮料罐,似乎正对着一個无形的摄像机,微笑着說道:“当我带着新的塔库罗精神,走過奥兹的领土的时候,我喝了诺茨阿拉!”他煞有介事地說着,“它把我的肚子填满、但是永远不会让我满足现状!它让我感到快乐,它让我知道上帝的存在!它让我拥有天使的眼光,给我老虎般的勇气。每当我品尝到诺茨阿拉可乐,我都会情不自禁地說:‘上帝啊,我多么高兴我能活着!我說——’”
“快坐下,你這個纸老虎。”杰克大笑着說。
“虎。”奥伊表示赞同。他把嘴巴靠在杰克的脚踝上,饶有兴致地盯着男孩的三明治。
埃蒂正打算坐下来,這时那片奇怪的患白化病的树叶又跃入了他的眼帘。那不是树叶,他揣测着,于是走上前去。那的确不是树叶,是一张小纸片。他把纸片翻過来,看到一排排“废话废话”,“唠叨唠叨”以及“所有的东西都一样”的字样。通常报纸的另一面不会是空白的,但埃蒂却惊奇地发现這個纸片的背面是空荡荡的——原来,奥兹每日电讯只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道具。
其实,空白的那面上還是有几個字的,只见上面工整清晰地印着這样几句话:
下一次我不会离开。放弃黑暗塔。
這是对你们的最后一次警告。
祝你们愉快!——
這段话下面是一個小插图:
附图:
埃蒂把纸片带到其他几個人坐着吃饭的地方。他们轮流传阅了一遍,最后纸片落到了罗兰手裡,他若有所思地用拇指在纸上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感觉了一下纸质,然后把它還给了埃蒂。
“,”埃蒂念道。“就是那個控制滴答的人。這张纸片是从他那裡来的,对嗎?”
“同意你的看法,肯定是他把滴答带出了剌德。”
“毫无疑问,”杰克声音低沉地說,“看起来,那個叫弗莱格的似乎可以发掘任何一只纸老虎。問題是,他们怎么会比我們先到這裡呢?天哪,有什么会比布莱因的火车還快呢?”
“一种无阻隔界,”埃蒂說,“也许他们是通過某一扇特殊的门過来的。”
“答对了。”苏珊娜說着伸出手,掌心向上,埃蒂的手拍了上去。
“不管怎么說,纸上的建议也不无道理,”罗兰說。“我希望你们能认真地考虑一下。如果你们想回到自己的世界去,我会让你们走的。”
“罗兰,我简直不能相信你,”埃蒂說。“你当时不顾我們的反抗挣扎,把我和苏拖到這儿来,现在,你怎么能对我們說出這样的话?你知道我哥哥会怎么评价你嗎?他会說你矛盾得像一只在冰上滑来滑去的猪。”
“可我那么做是在我把你们当作朋友之前,”罗兰說,“是在我像爱阿兰和库斯伯特那样爱你们之前,在我被迫……被迫重新经历某些事情之前。那么做是……”他說到這裡打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已经换上原来那双旧靴子),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我心裡的某個部分已经沉寂多年了,我以为它死了,但事实上沒有。我已经重新学会去爱,我知道,這可能是最后一次让我去爱别人的机会。我有点迟钝——范内和柯特知道這一点,我父亲也知道——但我并不愚蠢。”
“那就别說蠢话了,”埃蒂說。“也别把我們当作蠢货。”
“埃蒂,你所說的‘底线’是现在這個状况:我杀了我的朋友。我沒有把握,我不敢再冒這样的风险。特别是杰克……我……算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說。自从我走进那個阴暗的房间,转身杀了我的母亲后,我第一次发现有些比黑暗塔更重要的东西。权且這么說吧。”
“好吧,我想我能够接受你的看法。”
“我也是,”苏珊娜說,“但關於卡,埃蒂是正确的。”她拿起那张纸條,用一根手指摩挲着它,沉思着,“罗兰,你不能先是对它谈论一番——我是指卡——然后仅仅因为你的献身精神和意志力的消沉,又把所有的话全盘收回。”
“你用的意志力和献身精神都是褒扬之词,”罗兰对她的话评论道,“但還有一個词,說的是一個意思,叫做执迷不悟。”
对罗兰的這番评论,苏珊娜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亲爱的,要么這整件事全都是卡,要么就一点都不是。尽管卡让人感到颇为惊恐——特别是当你想到,命运有着鹰的眼睛和猎犬的鼻子的时候——但我发觉,沒有卡的存在会更加可怕。”說完,她把留下的纸條扔到旁边的草坪上。
“不管你对它的看法如何,当它占据你的时候,你只有死路一條,”罗兰說。“莱默……托林……乔纳斯……我的母亲……库斯伯特……苏珊。如果可能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他们,问他们中的任何一個都行。”
“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埃蒂說。“你沒法把我們送回去。难道你沒有想到嗎,你這個呆小子?即使有无阻隔界,我們也不会過去。我說得沒错吧?”
他看着杰克和苏珊娜,等待他们的回应,他们摇摇头。连奥伊都摇起头来。是的,埃蒂說得沒错。
“我們已经变了,”埃蒂說。“我們……”现在轮到他不知该怎么說下去了。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想见到黑暗塔的强烈愿望……以及另一個同样强烈的愿望,就是继续佩带着那把檀香木手柄的枪。他总是把它想作是個大铁砣,像马蒂·罗宾斯那首老歌,那首關於腰际别着把大枪的男人的歌裡所唱的那样,他說:“這是卡的安排。”這是他惟一能想到的足以囊括他所有想法的表述。
“卡卡。”罗兰思索片刻之后,回答道。其他三人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蓟犁的罗兰居然說了一個笑话。
“關於我們看到的事,有一点我不太明白,”苏珊娜犹豫着說道,“罗兰,为什么当你走进房间的时候,你母亲要躲在窗帘后面呢?难道她想……”她咬了咬嘴唇,接着把后面半句话說了出来,“难道她想要杀你?”
“如果她打算杀我,她不会选一條皮带作为武器。事实上,她是为我准备了一份礼物——也就是那條皮带,上面织着我姓名的首字母——這就证明她是打算来祈求我的宽恕的。她已经良心发现了。”
到底是事实果真如此,還是你希望事实是這样的呢?埃蒂心中打着個问号,但他永远都不会问罗兰這個問題。罗兰已经历了足够的考验,为了能帮他们回到光束的路径,他忍着伤痛重新经历了最后一次到母亲房间的情景,那已经足够了。
“我觉得她之所以躲起来,是因为她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羞耻,”枪侠說。“或者是因为她需要一些時間考虑该跟我說什么,该怎么跟我解释。”
“那玻璃球呢?”苏珊娜温和地问。“我們看到它在梳妆台上,是在那儿嗎?是她从你父亲手裡偷来的嗎?”
“是的,”罗兰答道,“虽然……她偷了嗎?”他似乎自己都想问這個問題。“我父亲知道很多事情,但有时候他总是把事情都藏在心裡。”
“比如,他知道你母亲和马藤经常在私底下约会。”苏珊娜說道。
“沒错。”
“但是,罗兰……你肯定不会认为你父亲会在明知结果的情况下還让你……让你……”
罗兰睁大茫然的眼睛看着她。他的眼泪已经止住了,但是当他想微笑着面对她的這個問題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故意允许他的儿子杀死他的妻子?”他问,“不,我不能這么說。尽管我很想這么說,但我不能。是他一手制造了這样的事情?是他蓄意安排的?就像是他棋局中的一步棋一样?不……我无法相信這一切。但他会不会任凭卡按它的轨迹发展下去呢?嗯,這倒极有可能。”
“玻璃球后来怎么了?”杰克追问道。
“我不知道。后来我就昏過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房间裡仍旧是我和我母亲两個人,一個死了,一個還活着。枪声沒有惊动任何人——那個地方的墙壁是厚石块砌成的,再說,那一侧的房间基本都是空的。她的血已经干了,她为我做的皮带上染满了血迹,但是,我還是把它拿起来带上了。好多年来我一直带着那件沾满了血迹的礼物,至于皮带是怎么弄丢的,我以后会告诉你们——在我們的计划完成之前,我会告诉你们的,因为它和我寻求黑暗塔的事情有关。”
“但是,尽管沒人循着枪声過来查探情况,還是有人因为别的原因来過那個房间。当我昏迷過去躺在母亲尸体身边的时候,有人进来把巫师的玻璃球拿走了。”
“是蕤嗎?”埃蒂问。
“我不信她有那么大的能耐……但是,她自有招揽朋友的方法。沒错,一种交友之道。你们知道,我又见了她。”罗兰沒有解释下去,他的眼中闪過一丝冷漠。埃蒂曾经见過罗兰這样冷峻的眼神,他知道,那裡面饱含着杀气。
杰克从一旁捡起留下的纸條,指着几行字下面的小图问:“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我觉得,這是一個地方的记号。我第一次在巫师的玻璃球中飘游的时候看到過那個地方,名叫雷劈。”他的目光依次扫過同伴们,“我认为,我們会在那裡和那個叫做弗莱格的人——那個巫师——再次碰面。”
罗兰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穿着红靴子在沉睡中走来的路,說:“我們走過的堪萨斯是他的堪萨斯,扫空那块土地的瘟疫是他的瘟疫。至少,我是這么认为的。”
“但它不一定会待在那儿。”苏珊娜說。
“它可能会到处走动。”埃蒂說。
“可能会来到我們的世界。”杰克接口道。
罗兰依旧回头看着绿色宫殿,說:“来到你们的世界,或者其他任何地方。”
“血腥王国的国王是谁?”苏珊娜突然问。
“苏珊娜,我不知道。”
接着,他们都沉默了,注视着远眺宫殿的罗兰。在那個宫殿裡,罗兰遇到了一個假巫师,回顾了一段真实的记忆,并由此打开了回到他自己世界的无阻隔界。
我們的世界,埃蒂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搂住苏珊娜。现在這裡是我們的世界。如果我們回到美国——也许在這事结束之前,我們就必须回去——无论那個时候美国是什么样子的,我們都会像来到一块陌生的土地上的异乡人似的。现在這儿是我們的世界了,這個光束的世界、守护者的世界、黑暗塔的世界。
“现在离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他对罗兰說道,并犹豫着把手搭在了枪侠肩上。罗兰很快用自己的手盖在了埃蒂的手上面。埃蒂微笑着,问道:“你是想好好利用這段時間,還是怎样?”
“对,”罗兰說。“我們得利用這段時間。”他弯下腰,背起行囊。
“鞋子怎么办?”苏珊娜疑惑地看着那堆红色问。
“就把它们留在這儿,”埃蒂說,“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姑娘,坐上你的轮椅吧。”他抱起苏珊娜,帮助她坐到轮椅上。
“上帝的儿女都有鞋子,”罗兰若有所思地說,“你是這么說的嗎,苏珊娜?”
“嗯,”她在轮椅上坐好,回答道。“正确的发音還要加上一些特别的语调,不過,亲爱的,你已经抓住精髓了,是的。”
“那么,根据上帝的意愿,我們肯定会找到更多鞋子的。”罗兰說。
杰克正在查看自己的背包,清点不明来历的食物。他提起一個装在小袋子裡的鸡腿,将它打量了一番,然后看着埃蒂說。“你觉得這玩意是谁放进来的?”
埃蒂扬起眉毛,仿佛在责问杰克怎么就這么愚蠢。“奇宝小精灵啊,”他說。“還会有谁?快点,我們走吧。”
空旷土地上站着的五個流浪者聚在小树丛边。他们前面,有一條线穿過了平原上的草地,与空中的那條长长的云带极为相称。這條线不像草间小径那样明显……但是在明眼人看来,這條线上的东西都朝向同一個方向,使得這线條和画上去的沒什么两样。
這是光束的路径。前方某处,在這條光束和所有其他光束相交的地方,就耸立着黑暗塔。埃蒂心想,如果风向对的话,他也许都能闻到黑暗塔上的石头阴郁的味道了。
還有玫瑰的味道——忧郁的玫瑰花香。
苏珊娜坐在轮椅裡,埃蒂抓着她的手;苏珊娜握着罗兰的手;罗兰握着杰克的手。奥伊站在比他们靠前两步的地方,高昂着头,呼吸着秋天的空气,秋风像一只无形的手梳理着他的皮毛,他那带金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們是卡-泰特,”埃蒂說。他脑海裡闪過一阵惊讶,他惊讶于自己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变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众多卡-泰特中的一個。”
“卡-泰特,”苏珊娜应声說道,“我們是百裡挑一的。”
“百裡挑一。”杰克重复道,“来吧,我們出发吧。”
乌,熊,兔子和鱼,埃蒂心想。
他们几人由奥伊带队,再次踏上了光束的路径,继续探寻黑暗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