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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托皮卡

作者:斯蒂芬·金
杰克把视线从铁球门柱上移开,又看着那個路标。他总觉得那個路标会消失,或者上面的字会起变化(比如变成中世界收费公路,或者小心魔鬼什么的),但路标還是原样待在那裡。

  “埃蒂?苏珊娜?你们看见了嗎?”

  他们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一阵——這段時間够长,长到杰克担心自己刚才产生了幻觉——他们谁也沒說话。接着,埃蒂轻声說:“天呐。我們回到家了么?如果是的话,人们都跑到哪儿去了呢?要是布莱因這样的东西在托皮卡作過短暂停留的话——我們的托皮卡,托皮卡,堪萨斯——我怎么可能沒在‘六十分钟’裡看到過相关报道呢?”

  “六十分钟,是什么东西?”苏珊娜问道。她手搭凉篷,朝东南方向那個标志看過去。

  “一档电视节目,”埃蒂說。“你的时代之后五到十年才有這個节目。裡面有西装革履的老白人。别管那节目了。那個标志——”

  “沒错,這是堪萨斯,”苏珊娜說。“我猜這是我們的堪萨斯。”她发现了另一個标志,越過树林可以看得见。她一直用手指着這個方向,直到杰克、埃蒂和罗兰都看见:

  附图:

  “罗兰,你的世界裡有一個堪萨斯嗎?”

  “不,”罗兰边看着這個标志边回答道,“我們已经远远地超過了我所熟知的那個世界的边界。早在我认识你们三個人之前我就已经越過我所知道的大半個世界。這個地方……”

  他停了下来,把脑袋侧向一边,仿佛想努力去听远处发出的声音。他面部的表情……杰克不是太喜歡。

  “嗨,孩子们!”埃蒂语调轻快地說。“今天我們要来学习中世界的古怪地理。孩子们你们看,在中世界裡,你们从纽约出发,朝东南方向进发一直到堪萨斯,接着马不停蹄沿着光束的路径直达黑暗塔……那东西碰巧是万物的中心。首先,和超大的龙虾作战!接下来就是乘坐精神错乱的火车!往后呢,在小吃店吃些南瓜饼之后——”

  “你们听见什么了么?”罗兰打断了埃蒂的话。“有沒有人听到什么?”

  杰克仔细听着。他听见风吹拂着附近公园的树木——树叶子刚刚开始晃动——還听见奥伊在沿着贵族车厢的顶部溜达回他们所站的地方时脚趾甲发出的咔哒咔哒的声音。接着奥伊就停了下来,所以那個声音——有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让他猛地跳了起来。不是别人,正是苏珊娜。

  她歪着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埃蒂也在聆听。奥伊也是;他的耳朵竖起,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叫声。

  杰克觉得自己的胳膊起满了鸡皮疙瘩。同时他发觉自己紧闭双唇,像在做鬼脸。尽管那声音十分微弱,但听上去仍然像咬了一口柠檬似的。以前他似乎也听到過這种声音。当时他好像只有五六岁,中央公园有個疯狂的家伙认为自己是個音乐人……嗯,中央公园裡有很多疯狂的家伙自认为是個音乐人,不過那個家伙是杰克见過的惟一一個拿木匠家什来演奏的人。

  那家伙把帽子顶朝下放着,上面写着天下第一锯子演奏家!夏威夷风情,对不对!請大家捧個场!

  他第一次遇见這個锯子演奏家的时候格丽塔·肖也在场,杰克還记得她是怎样加快脚步从那人身边走過的。那人就好像交响乐队裡的大提琴手一样坐着,只是腿上放着一個锈迹斑斑的手锯;杰克還记得肖女士的脸上带着那种既想笑又害怕的表情,還有她紧闭的颤抖的双唇,就好像——是的,就好像她刚咬過一口柠檬。

  但這個声音并不完全像那個

  (夏威夷风情,对不对)

  公园裡的那家伙是通過振动锯子边缘发出的声音,但已经非常接近了:一個波动的、带有颤音和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听了以后你会觉得你的鼻窦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你的眼睛很快就会涌出泪来。声音是来自他们前面么?杰克說不出来。听上去既来自四面八方,又不来自任何地方;同时,声音非常轻,他几乎要以为這不過是他的幻想罢了,如果不是其他人——

  “当心!”埃蒂叫道。“快帮帮我的忙!我想他快晕過去了!”

  杰克马上转過身来朝枪侠走去,只见在他那件沾满灰尘、已经看不出原先颜色的衬衫映衬下,那张脸白得就好像软干酪一样。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沒有神采。他一边的嘴角像抽了筋似的扭曲,就仿佛那裡埋着一個看不见的鱼钩。

  “乔纳斯和雷诺兹,還有德佩普,”他說。“灵柩猎手。還有她。库斯。就是他们。他们是——”

  罗兰脚蹬满是灰尘的破靴子,站在火车顶部,浑身颤抖。杰克在他脸上看到了有生以来见過的最痛苦的表情。

  “哦,苏珊,”他說。“哦,我亲爱的。”

  他们扶住了罗兰,在他身边绕成了一個保护圈,枪侠因为内疚和自责而惭愧。他何德何能值得這些人来忠心地保护他?他做了什么好事呢?除了把他们粗暴地从各自熟悉而正常的生活中拽出来,像拔花园裡的杂草那样?

  他努力想要告诉他们他沒事,他们可以退后,他好好的,但他說不出一句话;那可怕的波动的声音又把他的思绪带回到多年之前,罕布雷以西的箱式峡谷中。德佩普和雷诺兹,外加一瘸一拐的乔纳斯。但他最厌恶的是那個住在山上的女人,他当年以一個血气方刚的男人之心痛恨着那女人。哦,他除了痛恨他们,還能有别的選擇嗎?当年他的心曾破碎過。而现在,這么多年過去了,他觉得人类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修补過的破碎的心。

  我第一反应是,他句句谎言/那白发的跛子,目露凶光……

  這是谁說的话?谁写的诗?他不知道,但他明白那些女人也会撒谎;女人走着跳着,咧嘴笑着,从她们黏乎乎的眼角看到了许多她们本不该看的东西。谁写的這些诗歌并不重要;說的话都是实话,這是最重要的。若论邪恶——乔纳斯和山上的干瘪老太婆都還达不到马藤的水准——甚至连沃特都比不上。但是他们都已经够邪恶了。

  接着,在那之后……在市镇以西的峡谷裡……那個声音……受伤的人和马的叫喊声……那是惟一的一次,连总是滔滔不绝的库斯伯特都一言不发。

  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另一個時間。在此时此刻,那声音要么是消失了要么就是太轻微而听不见了。不過他们還会再次听见的。他很明白這一点,其程度不亚于他对另一個事实的了解,那就是他正走在一條通往毁灭的道路上。

  他抬头望了望别人,勉强一笑。他嘴角的颤抖停止了,那是好兆头。

  “我很好,”他說。“但仔细听我說:這裡离中世界结束的地方已经很近了,同时也离末世界开始的地方很近。我們探险的第一大的阶段已经结束了。我們做得不错;我們都记住了我們父亲的脸;我們并肩战斗,彼此忠诚;但现在我們遇到了无阻隔界。我們必须非常小心。”

  “无阻隔界是什么?”杰克问道,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就是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差不多消失殆尽的地方。這种地方在黑暗塔的力量开始衰退后越来越多。你還记得离开剌德城的时候,我們看到了什么情景嗎?”

  他们表情凝重地点点头,记起了和黑色的玻璃熔合在一起的地面,和青绿色的魔光一起闪耀的旧管道,還有长着巨大的、像皮革制风帆般翅膀的怪鸟。罗兰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他们這样围着他,并且像看一個卷入酒吧斗殴的捣蛋鬼般低头看着他。

  他向朋友们伸出手去——他的新朋友。埃蒂搀了他一把,扶他站了起来。枪侠竭力让自己不要来回晃动,稳稳地站在那裡。

  “苏珊是谁?”苏珊娜问道。她皱着眉头,看上去有些不安,也许不仅仅是因为這個名字碰巧跟她自己的很像。

  罗兰看着她,接着看着埃蒂,然后是杰克,杰克单膝跪地,以便能够给奥伊挠挠耳后。

  “我会告诉你们的,”他說,“但還不是时候,地方也不对。”

  “你老是這么說,”苏珊娜說。“你不能总是這样拖延,对不对?”

  罗兰摇摇头。“你们会听到我的故事——至少是這一部分——但這個金属残骸的顶上实在不是個說话的地方啊。”

  “对啊,”杰克說。“在這裡就像待在一头死恐龙身上玩耍一样。我总觉得布莱因說不定還会活過来,又想着要送我們上西天。”

  “那個声音不见了,”埃蒂說。“就好像踩脚踏板发出的哇哇声。”

  “這让我想起過去在中央公园裡看到過的那個老家伙。”杰克說。

  “就是那個手拿锯子的人么?”苏珊娜问道。杰克抬头望了她一眼,眼睛瞪圆了,一脸的诧异,苏珊娜点点头。“不過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還不老呢。诡异的不仅仅是地理,這裡的時間也蛮有趣的。”

  埃蒂单臂搂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地抱了一下。“老天保佑。”

  苏珊娜转向罗兰。她眼神裡沒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但她那种镇定和坦诚的目光還是让枪侠暗暗敬佩。“我记住你的承诺了,罗兰。我想了解這個和我同名的女孩子。”

  “你会知道的,”罗兰重复道。“现在,让我們离开這個怪物的后背吧。”

  說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布莱因在一個类似剌德摇篮的地方停了下来,身子七歪八扭(轨道的一边撒满了粉色金属碎片,显示出這是布莱因最后一次旅程的终点),从贵族车厢的车顶到地面足有二十五英尺。如果有梯子的话,就像从紧急出口掉下了的那架一样,可就方便了;但就算原来有梯子,也肯定被撞坏了。

  罗兰取下背包,在裡面翻着,把鹿皮马鞍拿了出来,那是在不方便使用轮椅的时候用来背苏珊娜的。至少他们现在不用操心那轮椅了,枪侠寻思着,他们在疯狂冲上布莱因的时候就把轮椅丢下了。

  “你要那個干什么?”苏珊娜凶巴巴地问道。每当马鞍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总是那副样子。虽然比起马鞍来,我更加讨厌那些密西西比河边的白人奴隶主,她曾经用黛塔·沃克的语气告诉過埃蒂,但有时候我对這两种东西的厌恶是差不多的。

  “别着急,苏珊娜·迪恩,别着急,”枪侠面带微笑地說。马鞍本来就是用皮绳编成的,现在罗兰把绳结解开,把座位拆散,然后又把那些皮绳像编辫子一样编起来。接着就像扎辫子一样把带子重新绑在一起。他用老式的打结法把编好的皮绳和他最后一根好绳子绑在一起。在做這些的时候,他還在留神听那個颤动的声音……就像他们四個人当时留神聆听上帝之鼓一样;就像他和埃蒂听着大螯虾每晚从海浪中爬上岸,重复问着他们那些問題(戴德—啊—查查?是—呃—小鸡?爹爹—嗯—可汗?)卡是個轮子,他想。或者,按照埃蒂的說法,走了的還会再回来。

  绳子弄好以后,他在皮绳的末端结了一個圈。杰克信心满满地把脚放进圈裡,用手抓住绳子,弯起另一只手臂抱着奥伊。奥伊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哀鸣了几声,伸了伸脖子,又舔了一下杰克的脸。

  “你不害怕,是吧?”杰克问貉獭。

  “害怕。”奥伊說,但当罗兰和埃蒂把杰克从贵族车厢的一边放下去的时候,他還是很安静的。绳子太短,杰克沒法完全够到地面,离地還有四英尺,但是杰克還是毫不费力地把脚从绳结裡抽出来,跳了下去。他把奥伊放了下来。貉獭马上跑开了,呼哧呼哧喘气,在车站建筑物的墙角抬起了一只腿。這個车站远比不上剌德摇篮壮观,但有一种罗兰喜歡的古典风格——比起剌德摇篮的大气,它几乎什么也不是,不過它還是有一种古老的外观——白色的木板,飞檐,高而窄的窗户,有点像灰石板的墙面。這是一种西方的风格。终点站一排大门上方有個标志牌,上方用镀金的字写着:

  阿钦森,托皮卡和圣菲

  都是镇名,罗兰想,最后一個名字听上去很耳熟;這些镇当中最后一個听来最熟悉了;眉脊泗不就有一個圣菲嗎?但随后他又想起了苏珊,站在窗边的美丽姑娘,头发披散着,一直垂到后背,她身上散发着茉莉花、玫瑰、金银花和甜甜的干草味道;上次,群山中的神谕仅仅拙劣地复制了這些味道。苏珊仰面躺着,表情庄重地看着他,然后笑着把手垫到头后面,乳房高高耸起,仿佛在等待着他的抚摸。

  要是你爱我,罗兰,就爱我吧……鸟儿、熊、兔子還有鱼儿……

  “……下一個?”

  他看了看埃蒂,集中所有的意念来让自己从苏珊·德尔伽朵的時間中抽出身来。托皮卡有很多无阻隔界,并且种类繁多。“我刚刚走神了,埃蒂。对不起。”

  “苏珊娜下一個?這是我刚刚的問題。”

  罗兰摇摇头。“你下一個,然后是苏珊娜。我最后一個。”

  “你能行嗎?你的手和身体沒問題?”

  “我沒事的。”

  埃蒂点点头,說着就把脚伸到圈裡面。当埃蒂最初进入中世界的时候,罗兰自己就能毫不费力地把他给放下去,不管是不是缺了两根手指头,但是埃蒂好几個月都沒有吸毒了,所以长了十到十五磅的肌肉。于是罗兰欣然接受了苏珊娜的帮助,他们一起把埃蒂放了下去。

  “现在轮到你了,女士,”罗兰說着对她笑了笑。他感觉最近這些天对别人微笑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好。”但她只是站在那裡,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怎么了?”

  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肚子,揉了揉,仿佛那裡有点痛。他认为她会說出来。但是她摇了摇头說,“沒什么。”

  “我不信。你为什么要揉肚子呢?你疼么?是不是停下来的时候你受伤了?”

  她把手从外衣上挪开,好像她肚脐下方突然变烫了一样。“不,我沒事。”

  “真的?”

  苏珊娜看上去好好考虑了一下這個問題。“以后再谈這個,”她最后說道。

  “我們也可以商谈的,如果你更喜歡這個說法。但是罗兰,刚刚你是对的——這裡不是谈话的地方。”

  “我們四個,或者就你、我和埃蒂三個?”

  “就你和我,罗兰,”她說着,把残腿伸到圈裡面去。“就一只母鸡和一只公鸡,至少开始的时候是這样。现在請把我放下去吧。”

  他照办了,对她皱着眉头,满心希望他的那個想法——他一看见那只不停摩擦的手就有的那個想法——是错的。因为在通话石圈裡,就在杰克努力地想要来到這個世界的时候,石圈裡的魔鬼强暴了她。有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与魔鬼的接触会改变一些东西。

  而且绝对不会往好的方向变化,這是罗兰的经验。

  在埃蒂一把抓住苏珊娜的腰并帮她平安到达地面之后,罗兰把绳子收了回来。枪侠朝把火车劈开的两根铁柱中的一根走去,一边把绳子打了個活结。他把活结套在柱子末端,拽了拽(很小心地不让绳子往左边歪),然后沿着绳子往下爬,在布莱因粉红的车身上留下了自己的靴子印。

  “真是倒霉透顶了,竟然丢了绳子和马鞍。”罗兰下到站台上后埃蒂說。

  “马鞍沒了我倒不难過,”苏珊娜說。“我宁愿沿着人行道爬,直到我手臂和胳膊肘上都沾满了口香糖。”

  “我們什么也沒有失去,”罗兰說。他把手伸进生皮脚环裡,用力朝左边一拽。绳子沿着墩子滑了下来,罗兰以同样迅速的动作把绳子接住。

  “干得好!”杰克說。

  “好!”奥伊附和着。

  “柯特?”埃蒂问。

  “柯特。”罗兰笑着点了点头。

  “已经下了地狱的老师,”埃蒂說。“罗兰,你比我强,比我强。”

  当他们走向通往车站的那些门时,那颤动而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罗兰看到他的三個伙伴都皱着鼻子,拉长嘴角,觉得很好笑;他们這样子看上去不仅像同一個卡-泰特,简直像是一家人。苏珊娜指了指公园的方向。树梢上忽隐忽现的记号在轻轻摇摆,就像在发烧抽搐一样。

  “声音是来自无阻隔界嗎?”杰克问。

  罗兰点点头。

  “那我們能绕過去嗎?”

  “是的。這些无阻隔界的危险性不亚于布满流沙和塞利格的沼泽地。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嗎?”

  “我們知道流沙,”杰克說。“要是塞利格是有着大牙齿的长长的绿色东西,我們也知道這是什么。”

  “对,正是。”

  苏珊娜最后回头望了布莱因一眼。“不要问我傻問題,我也不玩笨游戏。那本书說的是对的。”她的目光从布莱因转向了罗兰。“《小火车查理》的作者贝裡·埃文斯又是怎么回事?你认为她跟這整件事有关嗎?我們有沒有可能碰见她呢?我倒是想谢谢她。是埃蒂想出来的,但是——”

  “我觉得有可能,”罗兰說,“但我不确定。我的世界就好比一個巨大的船,在离海岸很近的地方沉沒,因此大多数的残骸得以冲上海滩。我們发现的多数东西都很奇妙,如果卡愿意,其中的有些东西還能派上用场的,但不管怎么說,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堆残骸。毫无意义的残骸。”他四下看了看。“就像這個地方一样。”

  “我不会称之为废墟,”埃蒂說。“看看车站外围的涂料吧——从排水沟到屋檐那部分有点生锈了,但是我能看到的地方沒有一处是剥落的。”他站在门的前面,手指顺着门上的玻璃摸下来,留下了四條清晰的痕迹。“灰尘,有很多灰尘,但沒有任何破裂。我要說這栋建筑物最多从夏天开始才无人打理。”

  他看着罗兰,罗兰耸耸肩,点了点头。他在开小差,有点心不在焉。他另一半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两方面:无阻隔界发出的声音,還有就是防止记忆的洪流把他吞沒。

  “但是剌德步向毁灭已经好几個世纪了,”苏珊娜說。“這個地方……可能是托皮卡,也可能不是,但是我真的觉得這是出现在‘曙光地带’裡的众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小镇之一。你们大概不记得這個了,但是——”

  “不,我记得,”埃蒂和杰克异口同声道,接着两人就彼此看了看,笑出了声。

  埃蒂伸出手来,杰克用力击打了一下。

  “他们還是会重播的。”杰克說。

  “是啊,一直是這样,”埃蒂說。“经常是由看起来像短毛小猎犬的破产的律师提供赞助。你說得对。這個地方不像剌德。为什么要像呢?它和剌德不处于同一個世界。我不知道我們是在哪裡跨越两個世界的界线的,但是——”他又用手指了指七十号州际公路的蓝色盾牌状标牌,好像這個就能一扫疑云,证明他說话的正确性。

  “如果這就是托皮卡,那么人都到哪裡去了呢?”苏珊娜问道。

  埃蒂耸耸肩,抬了抬手——谁会知道呢?杰克把前额贴在中间那扇门的玻璃上,把手捂成杯状,然后往裡面看。几秒钟以后,他发现了什么东西,赶忙抽回身来。“哦——哦,”他說。“难怪這個小镇那么安静呢。”

  罗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杰克身后,越過那孩子的头朝屋裡看去,同时也把手捂成杯状防止光线反射。枪侠甚至還沒看到杰克看到的东西就得出了两個结论。第一個就是尽管這儿几乎可以肯定是個火车站,但不是布莱因的火车站……不是個摇篮。另一個结论就是這個车站确确实实属于埃蒂、杰克和苏珊娜的世界……但是也许并不在他们的空间裡。

  這就是那個无阻隔界。我們要小心为妙。

  房间裡有很多长椅,几乎占满了整個房间,只见两具尸体紧靠在一起躺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但从他们低垂的、满是皱纹的脸和发黑的手来看,他们很可能是在参加過一個疯狂宴会以后在车站睡着了,错過了回家的最后一班火车。

  他们身后的墙上有一块写有出发的板,上面标有城市、城镇和经過各站的名称。

  其中一站是丹佛。還有一站是威奇托市。第三站是奥马哈。罗兰以前认识一個独眼赌徒,名字就叫奥马哈;他死在玩“看我的”游戏的时候,喉咙口插着一把小刀。他往后退,一直退到小道尽头的空地,脑袋被掀到后面,临死之前身体的血液都喷到天花板上去了。一台漂亮的四面钟从這個房间的天花板上垂了下来(罗兰脑筋真够顽固的,他总觉得這裡只是個中途休息的地方,只不過是通往特岙的陌生道路上的某個站点)。這個钟的指针指向了四点十四分,罗兰认为指针肯定不会再移动了。這是個令人伤感的想法……但這世界本身就是個忧伤的所在。他看不到另外的死尸,但经验告诉他,如果面前有两個死尸,那么别的看不见的地方說不定会有另外四具。或者是四打。

  “我們要进去么?”埃蒂问。

  “为什么?”枪侠反驳道。“我們在這裡沒什么事情要做;這裡不通向光束的路径。”

  “你肯定可以成为一個很棒的导游,”埃蒂尖酸地說。“各位听好了,跟上队伍,不要不小心走进這個——”

  杰克提出一個問題打断了他的话,枪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這個。“你们中谁有一個两角五分的硬币么?”杰克看着埃蒂和苏珊娜。他身边有個方形的金属盒子。上面写着几個蓝色的字:

  托皮卡首府期刊提供独一无二的關於堪萨斯的报道!

  来自你家乡的报纸!請每天閱讀吧!

  埃蒂摇摇头,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不知道在哪裡把所有的零钱都弄丢了。也许是你加入我們之前我爬树的时候,当时我为了避免成为机器熊的盘中餐,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要爬上去。不好意思啊。”

  “等等……等等……”苏珊娜打开她的背包,翻了個底朝天,那副样子让罗兰在一旁看了不禁呵呵咧嘴直笑,尽管他脑子裡還忧虑重重。這动作真是太有女人味了。她翻過了皱巴巴的面巾纸,摇了摇,确保沒有东西卡在裡面,摸出一個小粉盒,看了看,又放了回去。然后又拿起一把梳子,又把它丢了回去——

  她太专心了,沒有注意到罗兰从她身边走過,一边从苏珊娜的码头工钳子裡掏出手枪,這是他专门为她做的枪套。他开了一枪。苏珊娜小声尖叫了一声,把背包甩到地上去摸挂在自己左胸的枪套,现在那裡已经空空如也。

  “老白人,你把我的魂都给吓出来了。”

  “看好你的枪,苏珊娜,否则下一次再有人把它从你身边拿走的话,枪眼也许就会在你的双眼之间,而不是在……杰克,這是什么?某种能播报新闻的装置么?要么它裡面放着报纸?”

  “两者皆有。”杰克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奥伊往站台方向退了几步,用有点怀疑的眼神看着罗兰。杰克用手指戳了戳报箱锁定装置中央的那個弹洞。一缕青烟慢慢飘起。

  “继续,”罗兰說。“把它打开。”

  杰克拽了拽把手。开始還拉不动,接着裡面的某块金属发出咔哒声,门开了。盒子本身是空的;背面写着当所有报纸都售完时,請取阅样本报纸。杰克把它从装线盒裡拿出,然后他们都围拢過来。

  “看在上帝分上,這是……?”苏珊娜嘀咕,听起来既害怕又像是在埋怨。

  “這是什么意思?看在上帝分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报纸的名称下面,占满头版上部大部分篇幅的是些很醒目的黑色大字:

  “船长之旅”超级流感肆虐

  政府官员逃离国家

  托皮卡医院裡挤满重病人

  成百上千的人企盼获得治疗

  “大声读出来,”罗兰說。“這是用你们的语言写的,我并不完全认得。我要清楚地知道這件事的来龙去脉。”

  杰克看了看埃蒂,埃蒂不太耐烦地点了点头。

  杰克打开报纸,报上有一副图画(罗兰以前看過這個类型的画;它们叫做“招片①『注:罗兰对“照片”的误读。』”),他们看了以后都大吃一惊:上面画的是一個湖滨城市,它的天际线火焰冲天。克利夫兰一片火海,火势难以控制,下面的說明就是這样写的。

  “把這篇报道读出来,孩子!”埃蒂对他說。苏珊娜沒吭声;她已经在看這则报道了——头版的惟一一则报道——越過杰克的肩膀。杰克清了清嗓子,就好像嗓子突然变得很干燥一样,接着就开始读了起来。

  “标题下署名写着由约翰·柯柯兰,其同事以及美联社联合报道。那意味着有许多人都参与了撰写這篇报道,罗兰。好。开始吧。‘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也许也是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夜之间变得越来越严重,即所谓的超级流感還在继续蔓延。该病在美国中西部被称为试管脖,在加州则被称为船长之旅。

  “‘尽管现在仅仅只能预测死亡人数,医学专家们断定现在死亡人口的数字已经超過了人们的想象:据来自托皮卡的圣弗朗西斯医院医学中心的莫裡斯·哈克福特医生估计,光美国本土的死亡人数就已达到两千万到三千万。从加利福尼亚的洛杉矶到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在各大火葬场、工厂的熔炉和垃圾填埋场裡,到处可以看见正在被焚烧的尸体。

  “‘在托皮卡镇,身体健康、体力较好的幸存者還要边忍受失去亲人的悲痛,边把亲人的遗体送往以下三個地方之一:奥克兰台球公园以北的废弃物处理厂;哈特兰公园跑道的大坑区域;福布斯田野以东东南六十一街的垃圾填埋场。要去填埋场的人们必须借道贝利顿大道才能进入;报道還說加利福尼亚通往周边的道路已经被出事的车辆以及至少一架坠落的空军运输机堵死了。’”

  杰克恐惧地抬头看了看他的朋友们,又回头望了望身后安静的火车站,再把注意力集中到报纸上。

  “‘来自斯托蒙特-维尔地方医学中心的艾普尔·蒙托亚医生說,尽管這一切很可怕,但最可怕的不仅仅是這些死亡数字,她還說:“因为這次流感每死一個人,就代表了還有六個人卧病在床,或许会是十二個人。就目前我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痊愈的概率为零。”她咳嗽了一下,接着对记者說:“就我個人而言,我這個周末還沒有任何的计划。”

  “‘其他地区动态:

  “‘所有从福布斯和菲利普台球城出港的商业航班都被取消。

  “‘美国全国铁路客运公司的铁路交通运输全部暂停运营,涉及范围不仅仅是托皮卡,而是整個堪萨斯州。美铁盖奇大道车站也已关闭,重新开始运营需等另行通知。

  “‘托皮卡镇所有的学校也都停课了,开课日期另行通知。涉及的学校有街区437,345,450(肖尼高速公路),372和501(托皮卡地铁)。托皮卡路德教会学校和托皮卡技术学院也已经关闭。劳伦斯的堪萨斯学院也关闭了。

  “‘在未来的数天甚至数周内,托皮卡居民将不得不面临灯火管制,或者是停电。堪萨斯灯光电力系统已经宣布将在位于沃米格的柯沃河核电站实施“逐步关闭”政策。尽管柯沃河核电站的公共关系办公室裡沒人接听本报记者的电话,但是一份录音聲明声称核电厂不会有紧急情况发生,這仅仅是條安全措施而已。聲明還說,柯沃核电站将在“当前危机過去之后”恢复正常。這個录音聲明的结尾不是通常的“再见”或是“谢谢您致电”,而是“上帝会助我們一臂之力,渡過难关的”,人们从聲明中得到的一丝安心感基本上被這個结语给抵消了大半。’”

  杰克停了一下,接着翻开下一页,只见上面有更多的图画:一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全封闭式小型邮递卡车被晾在堪萨斯自然博物馆入口的台阶上;旧金山金门大桥上的车子排成长龙、动弹不得;时代广场上的尸体堆积如山。苏珊娜還看见路灯柱上悬着一具尸体,把她带入了一段噩梦般的回忆,她還记得那次她和埃蒂告别枪侠之后赶往剌德摇篮的经历;還有關於拉斯特、文思顿、吉夫斯和莫德的回忆。莫德曾经說過,当這次上帝之鼓响起时,斯班克的石头从帽子裡掉出来,我們就派他去跳舞了。当然她的言外之意是他们让他去自缢。在看到他们绞死几個人之后,好像确实回到了纽约。当事情变得诡异的时候,似乎总有人会想到抓几個替罪羊处以私刑。

  回声。现在每样东西都在发出回声。各种声音在两個世界之间来来去去,但不像正常的回音一样音量逐渐变小,反而是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可怕。就好像上帝之鼓一样,苏珊娜寻思着,耸耸肩。

  “‘就全国范围来說,’”杰克读道,“人们越发认为国家领导人先是在爆发初期否认這场超级流感的存在,而到了后期,任何预防措施都沒有用了,他们就逃到地下防御工事去了,這個工事是为了在核战争爆发时给国家智囊团提供保护而建造的。在過去整整两天两夜的時間裡,副总统布什和裡根内阁的重量级成员都不见踪影。自从星期天早上在圣西蒙的格林谷卫理公会教堂举行的祷告仪式结束后,裡根总统本人就消失了。

  “‘他们就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快要结束时的希特勒和他一帮子纳粹走狗,纷纷逃到结实的掩体中去了,’来自共和党的斯蒂芬·斯隆說。一名来自堪萨斯州的众议院议员,也是共和党人,在被问及他是否反对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时,笑了笑說:‘为什么要反对呢?我给自己准备了上好的骨灰盒。很可能下周這個时候我就已经化为灰烬了。’”

  “‘火势继续在克利夫兰、印第安纳波利斯和特雷霍特全境蔓延,而且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纵火。

  “‘在辛辛那提河前体育场附近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炸,大家之前担心這是场核爆炸,其实不是。爆炸是因为沒有人监管而造成的天然气聚集……’”

  杰克拿着报纸的手松开了。一阵强劲的风吹来,报纸随风飘散,落到了站台远处,为数不多的還沒有被打开的几张报纸也被吹散了。奥伊伸出脖子,叼住了一张报纸,踱着步子走向杰克,像條嘴裡衔着棍子的忠诚的狗。

  “不,奥伊,我不要,”杰克說。他声音听上去有点病歪歪的,而且像個低龄儿童。

  “至少我們知道人们都在哪裡,”苏珊娜說着,弯腰从奥伊那裡拿過了报纸。

  這是最后的两页。只见版面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讣告,字体小得苏珊娜以前都沒有见识過。沒有照片,沒有死因,也沒有葬礼通告。仅仅是這個人死了,他是某某的挚爱,那個人也死了,是吉尔和乔的挚爱,還有某人死了,是他们和她们的挚爱。所有的讣告用的都是那种小小的字体,分布也显得不是很均匀。那些字体小而参差不齐,但正因为此苏珊娜确信一切都是真实的。

  但是痛失亲人的人们该是怎样竭尽全力去追忆那些亡者啊。想着想着,她不禁哽咽了。他们是竭尽全力的。

  她把四开本大小的报纸叠好,看了看背面——首府期刊的最后一页。上面有一幅耶稣的画像,伸出双手,满目忧伤,头上带着荆棘头冠。下面用很大的字体写着:

  請为我們祈祷

  她抬头看了看埃蒂,有点责备他的意思。接着她把报纸递给他,用棕色手指指了指顶端的日期。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四日。一年以后埃蒂被拉进了枪侠的世界。

  他拿着报纸端详了许久,同时手指在日期上面来回摩挲,好像這样就能改变這個日期似的。他又抬头看看他们,摇了摇头。“不,我沒有办法解释這個小镇,這份报纸,還有车站裡的尸体,不過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在我离开的时候,纽约什么事情都沒有。罗兰,你說是不是啊?”

  枪侠看上去有点不悦。“在我眼裡,你们的城市哪裡都不对劲,但是那裡的居民看上去不像经历過這场劫难,不像。”

  “有一种病叫做军团病,”埃蒂說。“当然還有艾滋病——”

  “那是通過性接触传染的,是嗎?”苏珊娜问。“会通過男同性恋和吸食毒品的人传染么?”

  “是的,不過我可沒有把男同性恋者叫做水果什么的。”埃蒂說。他想尝试给個微笑,但是感觉有点僵硬和不自然,只好作罢。

  “所有這……這一切从来沒有发生過。”杰克說,不经意地触摸到了报纸最后一页上耶稣的脸。

  “但是的确发生過,”罗兰說。“在一九八六年六月份的播种季节发生過。我們现在看到的就是那次劫难的余波。要是埃蒂所判断的時間沒错的话,那么超级流感的发生時間就是去年的六月份。我們现在身处堪萨斯的托皮卡,一九八六年的收获季节。那就是時間。地点么,我們都知道不是埃蒂的世界。可能是你的世界,苏珊娜,或是你,杰克的世界,因为你在這個瘟疫来到之前就离开了。”他指了指报纸上的日期,看着杰克。“你曾经跟我說過一些事情。不知道你還记不记得,但我是记得的;這是别人告诉我的最重大的事情之一:‘去吧,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

  “更多的谜语。”埃蒂說,一脸愁云惨雾。

  “难道杰克·钱伯斯不是死過一次,然后现在又好好地站在我們面前嗎?难道你们怀疑我說過杰克那次死在山中嗎?我知道你们有时候会怀疑我的诚实。我也知道你们那么做是有理由的。”

  埃蒂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只要能达到你的目的,你会撒谎的,但是我认为当你和我們谈论杰克的时候,你已经够痛苦了,不可能再說谎了。”

  罗兰很吃惊地发现自己被埃蒂的一席话伤害了——只要能达到你的目的,你会撒谎的——但是他還是继续說下去。毕竟他說的话沒错。

  “我們回到時間之池,”枪侠說,“赶在他淹死之前把他拽起来。”

  “你把他拽起来。”埃蒂纠正道。

  “你還是伸出援手了,”罗兰說,“哪怕只让我還活着,你就已经帮大忙了,但是现在還是不要纠缠于這個問題吧。有点跑题了。問題的关键在于,還有许多可能存在的世界,還有无数扇大门通向這些世界。這是其中的一個世界;這個我們可以听见的无阻隔界就是其中的一扇门……這比我們在海滩上发现的那些门要大得多。”

  “有多大呢?”埃蒂问。“和仓库大门一样大,還是像仓库那么大?”

  罗兰摇摇头,把手掌伸向了天空——谁知道呢?

  “這個无阻隔界,”苏珊娜說。“我們不仅仅是靠近它,对不对?我們還从它中间穿過去了。所以我們来到了這裡,来到這個样子的托皮卡镇。”

  “很有可能,”罗兰同意苏珊娜的說法。“大家有沒有谁觉得有什么异样呢?一种晕头转向的感觉,或是短暂的恶心?”

  他们摇摇头。奥伊一直在仔细地观察着杰克,這次他也摇了摇头。

  “都沒有感觉到,”罗兰說,那语气就好像是他之前已经料到大家的反应似的。“但是我們那时可是一直专注于谜语啊——”

  “专注得很,因为害怕被杀掉啊。”埃蒂咕哝了一句。

  “是啊。也许我們不知不觉中就穿過来了。无论如何,這些无阻隔界是不大正常的——它们就像皮肤上的肿痛,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什么东西乱了套。我是說所有世界裡的事情。”

  “因为黑暗塔裡的一切都乱了套。”埃蒂說。

  罗兰点点头。“即便现在這個地方——這個时刻,這個地点——不是你们世界裡的卡了,它也有可能成为那個卡。這场瘟疫——或是别的更严重的灾难——可能会到处传播。就好像无阻隔界也会不断扩散一样,体积变得越来越大,数量变得越来越多。在寻找塔的這些年中,我已经看见過六七個无阻隔界了,還听說過二十来個。第一次……第一次看见无阻隔界的时候我還很年轻。那是在很靠近一個叫做汉伯雷的小城。”他又用手搓了搓脸颊,发现胡子裡出了汗,但他对此并不感到奇怪。爱我吧,罗兰。要是你爱我的话,就好好爱我吧。

  “罗兰,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們从你的世界中被踢出来了,”杰克說。“我們偏离了光束的路径。看啊。”他指着天空。他们头顶上的朵朵云彩在缓缓移动,但是不是朝向布莱因被撞扁了的车头所对准的方向。东南方仍然是东南方,但是那些他们所熟悉并追随的光柱的痕迹再也看不见了。

  “這沒关系吧?”埃蒂问。“我是說……光束可能一去不返了,但是塔存在于所有的世界中,不是么?”

  “对,”罗兰說,“但并不是在所有的世界裡都可以接近塔。”

  在埃蒂开始他那光辉而充实的瘾君子生涯的前一年,他曾做過很短時間的自行车邮递员,那個事业并不成功。现在他還记得当年送邮件的时候曾经乘坐過的某些办公大楼的电梯,大多数楼裡都有银行或投资公司等机构。总有一些楼层是你沒办法停下电梯的,除非你有一张特别的卡,而且要把它插入数字键下面的插槽中才行。当电梯到达那些特殊楼层时,显示板中的数字就变成了一個X。

  “我认为,”罗兰說,“我們必须再次找到光束的路径。”

  “我同意,”埃蒂說。“各位,我們前进吧。”他向前走了好几步,然后转回身去看着罗兰,一边的眉毛向上挑着。“不過去哪裡呢?”

  “去我們将去的地方。”罗兰說,好像那個問題的答案是不言自明的,他那双脏兮兮的破靴子走過埃蒂身边,径直朝那边的公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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