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主要內容

第五章 轧公路

作者:斯蒂芬·金
杰克耸耸肩。他不知道。罗兰也不知道。

  苏珊娜把注意力转向埃蒂。“我想知道,因为這個词听上去可不那么让人愉快,你知道,這就好比你把黑人叫做‘黑鬼’或者把男同性恋者叫做‘水果’一样。我很清楚我只是一個来自一九六四年那個懵懂时代的一個无知的黑人小鬼,但是——”

  “那裡。”埃蒂說着就把手指向了一排标志,這排标志是最靠近车站的停车线的记号。每一個车位有两個标志,上面的那個是蓝色和白色的,下面的那個红白相间。他们靠近了一点后,杰克发现顶部的那個是轮椅的标志。

  底部是一行警告:对残疾人停车空间使用不当,罚款两百元。托皮卡警方将严格实施该规定。

  “看那裡!”苏珊娜得意地說。“他们早该這么做了!回到我那個时候,你们要是能让轮椅从小于便利店大门的门裡面穿過去,你们就很幸运了。你们要能把车弄上人行道就更幸运了!特别停车区?那就更别提了!”

  停车场几乎是挤得满满当当,但即使是這样的世界末日快要来临的时候,在那么多停在埃蒂所說的“跛子空间”裡的车当中只有两辆车上面沒有轮椅的小标志。

  杰克想大概遵守“跛子空间”的规定就好像写信要写邮政编码,起床要梳头刷牙一样,很奇怪的是人们一辈子都在這么做。

  “就是這個!”埃蒂叫道。“嗨,各位,注意喽,我看是有什么新发现了!”

  埃蒂還背着苏珊娜——這個动作他即便是在一個月之前也是坚持不了很久的——向一辆林肯车跑去。捆在车顶上的是一辆看上去很复杂的比赛用自行车;半开着的行李箱裡有一架轮椅。這還不是惟一的轮椅;杰克扫视了一下那排“跛子空间”,看见那裡至少還有四架轮椅,大多数都被捆在车顶的架子上,有些就干脆塞进货车或者车站运输车的后部,還有一個(看上去很旧了,而且特别大,让人看了有点害怕)被扔进了运货卡车的车斗裡。

  埃蒂把苏珊娜放下来,仔细检查了行李箱裡固定轮椅的装置。有许多根互相交错的弹力绳,還有一根锁闭杆一样的东西。埃蒂拔出鲁格手枪,這把枪是杰克从他爸爸的桌子抽屉裡拿出来的。“对着這個洞打。”他开心地說,旁人還沒来得及把耳朵捂住,他就砰的一声扣动了扳机,把锁从锁闭杆上打了下来。声音开始很响,然后慢慢消散,最后又传来了回音。伴随着回音而来的是无阻隔界发出的啁啾声,就好像這一枪突然把它给打醒了。感觉有点夏威夷风情,不是么?杰克边想着,边做出厌恶的鬼脸。半小时之前,他不会相信会有声音這么让人难受,就好像……嗯,腐肉的味道,但是他现在相信了。他抬头看看收费公路的标志。从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顶部,但是足以肯定地說它们又在闪动了。它会在周围产生一种场,杰克想。就像搅拌器或是吸尘器运转时产生的静电对广播或电视造成的影响,或是那次金格利老师把回旋加速器带到课堂上,让学生主动上前站在它边上,那玩意让我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埃蒂把锁闭杆拧到一边,用罗兰的刀把弹力绳切断。接着把轮椅从行李箱裡拿出来,检查了一下,把它打开,然后把座椅后背上的支撑杆撑起来。

  “棒极了!”他說。

  苏珊娜单手支撑着自己——杰克认为她看上去有点像他喜歡的美国画家安德鲁·韦思画中的女性形象,那幅画叫做《克裡斯蒂纳的世界》——他有点好奇地看着這把轮椅。

  “我的老天啊,它看上去這么轻巧!”

  “亲爱的,這可是现代技术的最高境界啊,”埃蒂說。“我們和越南打仗就是为了這個。跳进来。”他弯腰帮了她一把。她沒有拒绝,但当他把她放到轮椅上去的时候,她一脸不自然,還皱着眉头。就好像是她想到只要一坐上去椅子就可能塌掉。苏珊娜摸了摸新坐骑的扶手,脸色渐渐放松起来。

  杰克四处走了走,经過另一排轿车,顺便摸摸它们的引擎罩,双手所到之处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了印记。奥伊在后面啪哒啪哒地跟着,還停下来,抬起腿,在某個轮胎旁撒了一泡尿,就好像他這辈子都在這么干似的。

  “亲爱的,想家了吧?”苏珊娜在杰克身后问道。“也许你认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正宗的美国产汽车了吧,我說得对不对?”

  杰克回味了一下苏珊娜的话,觉得她說得不对。他从沒想過他会永远待在罗兰的世界裡;也从沒想過他再也沒有机会见到汽车了。他认为這不会让他烦恼,不過他也不认为真的会這样。至少现在還不是。他来到這裡的时候,曾在纽约看過一块空地。那空地位于第二大道和第四十六街的交界处。

  那裡曾有個熟食店——汤姆与格裡的风味熟食店,晚会大盘是我們的特色!——但是现在那裡到处是石头、杂草和碎玻璃,還有……

  ……還有玫瑰。只有一朵孤零零的野生玫瑰长在空地上,按开发商的计划這裡将会建造联排别墅,但是杰克认为,地球上再也沒有什么别的地方能找到這样的玫瑰了。也许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個罗兰提起過的世界裡。埃蒂說,靠近塔的时候他也看到了玫瑰;成千上万朵的玫瑰,血色的花儿开满了大片的土地。他曾经梦到過那些玫瑰。杰克曾经怀疑過他看到的那朵玫瑰和那些玫瑰是不是一样的……无论如何,不到决定玫瑰命运的那一天,他就不会真正和那個世界說再见。在那個世界裡,有很多的汽车,還有电视机和警察,警察会问你是否携带身份证,是否知道父母的名字。

  說到父母,我可能也不会和他们分开,杰克想。想到這裡,他心跳加速,心中有些许希望,也有些许警觉。

  他们在那排车子中间停了下来,杰克边考虑這些問題,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條宽阔大街的对面(他想大概是盖奇大街吧)。這时罗兰和埃蒂追上了他们。

  “推了几個月沉得要死的铁娘子之后,你会发现這個宝贝儿棒极了,”埃蒂咧嘴一笑。“我打赌你一口气就能把它吹走。”他就在轮椅后面演示一下,吹了大大的一口气。杰克想到要告诉埃蒂在那個“跛子空间”裡可能還有别的带发动机的轮椅,但马上就意识到埃蒂已经掌握了的情况:它们的电池沒电了。

  苏珊娜并沒注意他;她对杰克很感兴趣。“嘿,蜜糖,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這些车让你想家了吧?”

  “嗯。但我很想知道它们是不是我熟悉的车子。我想也许……如果這個一九八六年不是从我自己的一九七七年发展而来,而是来自别的世界,我倒可以判断了。可现在我无法断定。因为时代发展得太快了。甚至在九年中……”他耸耸肩,看着埃蒂。“但你应该可以办得到。我是說,毕竟你是从一九八六年来的。”

  埃蒂咕哝着說:“我的确来自那個时代,但我并沒有仔细观察過那個时代。多数时候我都是昏昏沉沉的。但是……我猜想。”

  埃蒂推起苏珊娜的轮椅,沿着停车场平整的碎石地面往前走去。他边走边指着身边的汽车。“這是福特探险家……這是雪佛兰随想曲……那是個老式的庞蒂亚克,你看到這個分开的格子就知道品牌了——”

  “這是庞蒂亚克伯纳威尔。”杰克說。看到苏珊娜好奇的眼光,他就觉得好笑又有点感动——对她来說,這裡大多数的汽车都是非常时尚的,就好像是电影《巴克·罗杰斯》裡的侦察舰一样。這不禁使他好奇罗兰是怎样看待它们的,于是他四下看了看。

  枪侠对這些车子根本沒一点兴趣。他望着马路对面,望着公园,望着那條收费公路……但杰克并不觉得他在看那些东西。杰克想罗兰可能只是在一個人想問題。若是如此,罗兰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并沒在脑子裡看到什么好东西。

  “那是克莱斯勒K系列车的一辆,”埃蒂說着指了指那辆车,“那是一辆斯巴鲁车。奔驰SEL450车,非常棒,车中之王……還有福特野马……克莱斯勒皇冠,外形很不错,就是旧了点——”

  “你快看啊,”苏珊娜說着碰了碰杰克,杰克觉得她的嗓音有点夸张。

  “我认识那辆车。看上去還是蛮新的。”

  “不好意思,苏珊娜。真的不好意思。這辆车是美洲豹……那辆是雪佛兰……還有一辆也是……托皮卡人喜歡通用车,真是一個意外啊……日产思域……大众兔牌……道奇……福特……還有——”

  埃蒂不說了,看了看在一排车尽头的那辆小型车,颜色是白中带红的。“這是辆浊浪,”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兜了一圈去看后备厢。“准确地說,這是一辆浊浪精灵。纽约的杰克,你以前听說過這個样式和型号的车么?”

  杰克摇摇头。

  “我也沒有听說過,”他說。“该死,我也沒有。”

  埃蒂开始推着苏珊娜往盖奇大道走去(罗兰虽和他们在一起,但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们走他就走,他们停下来他就停下来)。前方是停车场的自动门(停车开票),埃蒂停下脚步。

  “要是以這样的速度,我們還沒到那边的公园之前就老了,沒到收费公路就死了。”苏珊娜說。

  這次埃蒂沒有說道歉,甚至看上去沒有听见她在說话。他看着一台锈迹斑斑的测速器前面的保险杆贴纸。贴纸是蓝白相间的,和“跛子空间”中的轮椅标志是一样的。杰克蹲下来想看個仔细,奥伊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杰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他伸出另一只手碰了一下贴纸,仿佛是为了检验它的真实性。它上面写着堪萨斯城市君主。英文“君主”這個词裡的字母O做成了棒球形状,后面画着几道速度线,好像球正飞离球场似的。

  埃蒂說:“你们看看我說得对不对,因为我对体育,尤其是纽约以西地区的棒球规则知之甚少,但是你们不觉得這应该是堪萨斯城市皇家么?就是乔治·布赖特所在的那支球队。”

  杰克点点头。尽管那人在杰克的时代還是個年轻球手,而在埃蒂时代已经是個大龄球手,但他還是知道什么是皇家队,谁是布赖特。

  “你是指堪萨斯城市竞技吧。”苏珊娜說,语气中透出一丝困惑。罗兰完全沒有留神听他们的谈话;他還在自己的私人臭氧层裡尽情遨游。

  “亲爱的,那是一九八六年之前的事情了,”埃蒂和颜悦色地說。“到了一九八六年竞技就移师奥克兰了。”他通過保险杠贴纸的缝隙瞥了一眼杰克。“也许是個小职业球队联盟的队伍?”他问道。“三垒安打?”

  “三垒安打皇家队仍然是皇家队,”杰克說。“他们主场在奥马哈。好了,我們走吧。”

  尽管他了解别人的情况,杰克自己的心态已经很放松了。尽管這可能显得很愚蠢,但是他确实不再担心了。他不相信這场可怕的瘟疫将来還会在他的世界裡发生,因为在他的世界裡并沒有堪萨斯城市君主队。也许由此就得出结论有点站不住脚,但是感觉上应该就是這样的。他一想到父母不会死于一种所谓的“船长之旅”的病毒,也不会在……垃圾填埋场裡被焚烧,或者……他就觉得這是一种莫大的欣慰。

  只是這還不能非常确定,即便這個一九八六不是从他的一九七七年延续而来的。因为尽管這场骇人的瘟疫是在這個世界裡爆发,這個世界裡有什么浊浪精灵的汽车而且乔治·布赖特为堪萨斯城市君主棒球队效力比赛,但罗兰认为麻烦在不断地蔓延……诸如超级流感的各种东西正在蚕食一切的存在,就好比是电池裡面的酸性物质能在一块布上腐蚀出一個洞。

  枪侠提及過時間之池,当初杰克第一次听到這個词的时候還觉得這個词很浪漫,也很有吸引力。但是要是這個池子正在不断变成一潭死水,沼泽丛生呢?要是那些与百慕大三角类似、被罗兰称为无阻隔界的东西开始变得普遍,而不再是特例呢?要是——哦,這是一個可怕的想法,准保能让你夜裡三点都睡不着觉——随着黑暗塔不断衰弱,所有的现实也渐渐式微,那该怎么办呢?如果塔中发生坍塌,一個塔层倒在了另一個上面……不停地……向下倒去……直到——

  当埃蒂抓住他的肩膀并捏了捏的时候,杰克紧咬住了嘴唇才让自己沒有尖叫起来。

  “你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埃蒂說。

  “你懂什么?”杰克问。這样說有点失礼,但是他真的快疯了。是因为被吓坏了還是被看穿了呢?他也不知道。他也不太在乎。

  “說到自讨苦吃,我可是老手啊,”埃蒂說。“我不清楚你在想些什么,但是不管怎样,现在是忘掉這一切最好的时机。”

  杰克认为那也许是個不错的建议。他们一起穿過大街。走向盖奇公园和這辈子最让杰克震惊的东西。

  他们穿過用老式花体字写着盖奇公园四個大字的铁制拱门,发现自己站在一條砖头铺成的路上,這條路一直通向一個半英国风格半厄瓜多尔丛林风格的花园。整個炎热的中西部夏天沒人照看這個公园,裡面已经乱七八糟了;加上整個秋天沒人料理,那裡长满了杂草。拱门裡面的一個标志上写着莱茵玫瑰花园,裡面的确是有玫瑰的;到处都是玫瑰。很多玫瑰已经凋谢了,但是一些野玫瑰還盛开着,這不禁让杰克回忆起第四十六街和第二大道交汇处那片空地上的玫瑰,他渴望再次见到那朵玫瑰,想得心都疼了。

  进了公园之后,他们看到一旁有老式的旋转木马,欢腾的马匹仍然好好地固定在柱子上。看到旋转木马那么安静,想到它的灯光永不再亮起,汽笛风琴也永远不会响起,杰克有点不寒而栗。其中有一匹马脖子上挂着一根生牛皮制成的绳子,绳子上吊着某個孩子的棒球手套。杰克简直不太敢看了。

  从旋转木马一眼望去,地上的落叶更加厚了,叶子简直要让這條小路窒息;小路等待着游客沿着這條单行道走過来,就好像是在童话世界的森林裡迷路的孩子。蔷薇疯长的刺儿扎到了杰克的衣服上。不知为何他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了(也许因为罗兰還在出神地想着他自己的事情),所以他第一個看到了小火车查理。

  他在接近那條穿越小路的窄铁轨时想起了些什么——它们不比玩具火车的轨道大多少——他想起枪侠說卡就像一個轮子,总是滚来滚去,最后又回到相同的地方。玫瑰和火车在我們的心中挥之不去,他想。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另外一個谜语——

  接着他朝左边看了看,喃喃說道“哦我的天”。他突然感到双腿无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的声音听上去无力而遥远。他沒有晕倒,但是這個世界的颜色突然消失了,直到他看到公园西面疯长的树叶看上去几乎和秋天头顶上的天空一样苍白。

  “杰克!杰克,怎么了!”這是埃蒂的声音,杰克能听出他声音裡透出的那种真实的关怀,但好像声音是来自一個遥远的地方,通信信号也不好。声音也许是来自贝鲁特,或者是天王星。他能感到罗兰抚慰的手放在他肩膀上,但這就和埃蒂的声音一样遥远。

  “杰克!”苏珊娜。“你怎么了,亲爱的?怎么——”

  她接着就看见了,不出声了。埃蒂也看见了,也不再问他。罗兰的手拿开了。他们都站在那裡看着……除了杰克,他是坐在地上看着。他想他的腿最终会恢复力量和感觉,他就可以站起来了,但是他现在感觉两腿像通心面一样绵软无力。

  火车停在北边的五十英尺处,就停在和街对面的车站极其相似的玩具车站上。车站的屋檐下面垂着一個标志牌,上面写着托皮卡。那辆车是小火车查理,排障装置和其他东西都表明了它的身份;一個402老大哥型的蒸汽火车头。杰克心裡明白,要是他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并且走過去的话,他肯定会找到一窝老鼠,它们就在工程师曾经待的位子上做窝。(工程师无疑就叫鲍伯,姓什么倒是记不得了)。此外還会有燕子一家,它们在烟囱裡安居。

  還有黑色的机油泪水,杰克想,一边還看看在小火车站前等待的小火车。他禁不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睾丸变硬,胃部有点痉挛。到了晚上,他就会流出那黑色的机油泪水,把他那该死的精美的车头灯都弄锈了。但那时,查理小子,你也载了很多孩子了,对不对?你带着那些孩子在盖奇公园裡绕了一圈又一圈,孩子们开心地笑着,但其中有些孩子并不是真的在笑;有些孩子,那些看透了你的孩子,正在放声尖叫。如果我现在有力气的话,我也会那样叫的。

  但是杰克的力气慢慢回来了,埃蒂一只手搭在他腋下,罗兰的手搭在另一边,杰克就站起来了。他晃了一下,但马上站稳了。

  “顺便說一下,我可不会嘲笑你,”埃蒂說。他的声音有点阴沉;脸也有点阴沉。“我自己都差点站不住了。這就是你书裡写的;那本书和现实一样。”

  “我們现在知道贝裡·埃文思小姐是从哪儿得到小火车查理的灵感了,”苏珊娜說。“她要么住在這儿,要么就是一九四二年,這本该死的书就是那一年出版的,她造访了托皮卡镇——”

  “——她還看见了穿越莱茵玫瑰花园和环绕盖奇公园的這辆玩具火车,”杰克說。他现在已经不害怕了,而且他——不仅仅是個独生子,而且在很长一段時間内是一個孤独的孩子——突然强烈地感觉到对朋友们的爱和感激。他们看见了他看到的东西,他们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害怕。当然了——他们是卡-泰特。

  “它不会回答傻問題,也不会玩笨游戏,”罗兰若有所思地說。“你能继续走么?”

  “可以。”

  “你确定?”埃蒂问道,等杰克点头后,埃蒂把苏珊娜推到铁轨的另一边。罗兰紧跟着過去。杰克停了一下,想起他以前做過的一個梦——他和奥伊站在铁道交叉口,貉獭突然跃上铁道,对着火车的前灯像疯子一样地乱叫。

  现在杰克弯下腰去,把奥伊抱了起来。他看了看静静停靠在站台的锈迹斑斑的火车,黑黑的前灯就像死人眼睛。“我不怕的,”他低声地說。“我不怕你。”

  前灯突然复活了,对着他闪了一下,短暂却耀眼,仿佛在說:我可不這么认为;我知道不是這样的,亲爱的孩子。

  接着灯就灭了。

  别的人都沒看到這一幕,杰克又朝火车瞥了一眼,期望前灯再次闪耀——也许是盼着這個被诅咒的东西再次启动冲向他——但是什么都沒有发生。

  杰克的心咚咚地跳得厉害,赶紧跟上他的同伴继续向前走去。

  托皮卡动物园(牌子上写着:驰名世界的托皮卡动物园)有很多空笼子和动物尸体。一些被放归自然的动物已经不见了,但是另外的都死了。猩猩们還待在一块标着大猩猩居住地的地方,看上去它们是手拉着手死去的。

  埃蒂看到這一幕,莫名地有点想哭。自从身体内最后一点海洛因也被排出体外后,埃蒂的情感似乎总处于爆发的边缘。若是老伙计们看到他這副模样,肯定要笑死了。

  大猩猩居住地再過去一点,小路上趴着一头灰狼的尸体。奥伊小心翼翼地靠近它,闻了闻,接着就伸出长长的脖子开始嚎叫起来。

  “杰克,让他停下来,你听见了么?”埃蒂生硬地說。他突然意识到他闻得到正在腐烂的动物的气味。這個气味很淡,大部分都在刚刚過去的那個酷夏散发殆尽,但是剩下来的那点味道還是让他觉得想吐。倒并不是因为他能很清楚地记得上次他吃的食物。

  “奥伊!快到我這来!”

  奥伊最后大吼了一声,回到杰克身边。他站在男孩的脚上,抬头用他那双奇特的带金边的眼睛看着他。杰克把他抱起来。带着他围绕那匹狼走了一圈,又把他放回到砖头路上。

  他们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去,前方是很陡峭的台阶(杂草已经开始在這個石砌台阶上蔓延),罗兰在顶上回头看了看花园和动物园。在這個角度他们很容易就能看到整個玩具火车的运行线路,坐上小火车查理的人们可以沿着盖奇公园绕行一圈。再往远处看去,只见一阵冷风過后,散落在盖奇大街上的落叶哗哗作响。

  “珀斯老爷就這样跌下。”罗兰自言自语道。

  “大地轰隆,随之颤动。”杰克接着說道。

  罗兰很惊讶地看看他,就像一個刚从熟睡状态中惊醒的人一样,接着他笑了笑,搂住杰克的肩膀。“我已经和珀斯老爷過過招了。”他說。

  “真的?”

  “是啊。你很快就会听到這個故事的。”

  下了台阶就是一個鸟舍,裡面满是死去的珍奇鸟类;从鸟舍再看下去就是一個小吃店的广告(开在這個地方实在是有点欠考虑),上面写着托皮卡最好的水牛汉堡;小吃店再往那边又是一個铁拱门,上面写着欢迎再次回到盖奇公园!再远处還有一個弯弯曲曲的上坡,那是一個限制通行的高速路入口。上面就是他们首次从马路对面发现的绿色标志。

  “又是轧公路,”埃蒂声音轻得简直听不清楚。“真该死。”他說着就叹了口气。

  “埃蒂,什么是轧公路?”

  杰克认为埃蒂不会回答這個問題;埃蒂站在一边,手摸新轮椅的扶手,当苏珊娜伸长脖子扭過头来看他的时候,他把眼光移到了别处。然后他又扭過头,先看了看苏珊娜,接着看着杰克。“不是什么好东西。在盖裡·库珀把我拉過大分水岭之前,我的生活也不好。”

  “你其实不必——”

  “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很多人会聚在一起——通常是我,我的兄弟亨利,巴姆·奥哈拉,因为他有车,桑德拉·考比特,也许還有亨利的另一個朋友,我們叫他吉米·波利奥——我們会把所有人的名字都放到一顶帽子裡。抽出来的那個人就是……导游,亨利就這么叫他。他——或者是她,如果抽中珊迪的话——必须保持清醒。当然這是相对而言的。除了导游外,每個人都狠狠吸上一把。我們都坐到巴姆的克莱斯勒汽车裡,开上I-95号公路,方向是康涅狄格州,或是沿着塔康大道直奔纽约北部……只有我們叫它为塔康大道。一路上听着录音机裡播放的克力登斯,马文盖或是猫王精选歌曲。

  “晚上最好了,尤其是在满月的时候。我們会一连几個小时把头伸出窗外东张西望,就像狗在兜风一样,时而抬头看看月亮,时而搜寻天际划過的流星。我們称之为轧公路。”埃蒂笑了。但看上去笑得有些勉强。“很有意思的生活,伙计们。”

  “听上去蛮有意思的,”杰克說。“我不是指什么毒品,而是說在夜间和伙伴们一起在外面兜风看月亮,听音乐……感觉真棒。”

  “是啊,”埃蒂說。“有时候玩得忘乎所以,還往自己的鞋子上尿尿,就像在灌木丛裡一样自由自在,真好。”他停了一下。“這也是可怕的地方,你们明白嗎?”

  “轧公路,”枪侠說。“我們也来试试吧。”

  他们离开了盖奇公园,穿過马路来到了入口的斜坡上。

  有人在指明斜坡上升曲线的标志牌上喷了一些字,在那块写着圣路易斯215的标志牌上,有這么一行黑色的字

  留神不速之客

  在另一块标着距下一個休息区還有十英裡的牌子上,有這么一行粗粗的红字

  万众欢呼血王!

  即使過了整整一個夏天,那猩红色還鲜艳欲滴。每一個标志牌上面都配有下面這個记号——

  附图:

  “你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意思么,罗兰?”苏珊娜问道。

  罗兰摇摇头,但是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他眼中一直有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们继续前进。

  就在斜坡和收费公路交汇的地方,两個男人,一個男孩,一個貉獭围住坐在新轮椅中的苏珊娜。所有人都面向东方。

  埃蒂不知道他们离开托皮卡后,這裡交通状况会变得怎么样,但是這裡所有向西面和东面的车道都塞满了小汽车和卡车。很多车子上面都堆着高高的东西,经過一個雨季之后都生锈或发霉了。

  事实上,当他们站在那裡,默不作声地看着东方时,他们最不操心的就是交通問題了。两旁大约半英裡处,這個城市一直延伸着——他们能看到教堂的尖顶,還有一些快餐店——(阿碧、温迪、麦当劳、必胜客還有埃蒂从沒听說過的一家叫波音波音汉堡的店)、车行、一家叫做哈特兰保龄球道的保龄球馆的房顶。他们看到前面還有一個收费高速公路的出口,斜坡边上的标志牌上写着托皮卡州立医院,西南方向第六号。斜坡更远的地方赫然出现一個古老而庞大的红砖大厦,上面一個個小小的窗户在蔓延的常春藤的掩映下就好像一双双绝望的眼睛。埃蒂想這座古典式的建筑准是家医院,很可能是那种避难所,裡面的穷人一连几個小时坐在破旧的塑料椅子上,然后会有医生来象征性地慰问一下他们。

  医院再往远处,城市就突然中止了,无阻隔界开始了。

  对埃蒂来說,无阻隔界就好像沼泽地裡的一汪浅水。它一直拥到I-70公路两边,发出银色的光芒,使标志和护栏以及动弹不得的车子看上去都像海市蜃楼一样不停摇晃;還发出一种流动的、液体般的嗡嗡声,听起来让人觉得恶心。

  苏珊娜用手捂住耳朵,脸拉得老长。“我真不知道我怎么能受得了這個。真的。我不是想耍脾气,但是我真的恶心得想吐,虽然我整天都沒有吃东西。”

  埃蒂也有相同的感觉。但是尽管他觉得恶心,却很难将目光从无阻隔界那裡移开。那看上去就像非现实被赋予了……什么呢?一张脸?不。他们前面那個闪着银光并发出嗡嗡声的东西并沒有脸,事实上根本就是面目模糊,但是它却有個身躯……一個外观……一种存在。

  是的;最后的描述是最好的。它有一种存在,就像他们把杰克拽到這個世界时,通话石圈裡的魔鬼也有個存在。

  罗兰翻腾着自己的背包。看起来他要把包翻個底朝天才能找到想要的东西——一颗子弹。他把苏珊娜的右手从椅子扶手上拨开,在她的手心放了两颗子弹。然后他又拿了两颗子弹,弹头朝裡放进耳朵裡。苏珊娜开始有点惊奇,接着就觉得很好玩,然后又有点怀疑。最后她也照着罗兰的样子做了。

  几乎与此同时一种欣慰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

  埃蒂把背包放下来,拿出半盒点44的子弹,這些子弹用于杰克的鲁格枪。枪侠摇摇头,伸出了手。裡面還有四粒子弹,其中埃蒂两粒,杰克两粒。

  “這些子弹不行嗎?”埃蒂从盒子裡抖落出一些弹壳,這個盒子是在艾默·钱伯斯书桌抽屉裡堆积的文件下面找到的。

  “它们来自你的世界,所以无法阻断声音。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這個的;我就是知道。你可以试试你拿的子弹,但是它们沒有用。”

  埃蒂指着罗兰手上的子弹。“他们也是来自我們的世界的。那個枪械店在第七街和第四十九街的交汇处,名字是叫克莱门茨吧?”

  “子弹不是来自那裡。埃蒂,它们是我的,我重新装過好几次弹药,但它们最初是来自绿地。来自蓟犁。”

  “你是說那些湿子弹?”埃蒂半信半疑地问道。“最后几颗海滩上的湿子弹?那几颗完全湿透的?”

  罗兰点点头。

  “可是你說過它们再也不能用了!就算水分都被晒干也不能用了!裡面的火药已经……你的說法是什么?‘扁了。’”

  罗兰又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留着它们?为什么還费老大劲把這些個沒用的子弹带来?”

  “每次战斗之后我教你說些什么,埃蒂?为了让你集中注意力而說的话。”

  “‘父亲。請引导我的手和我的心,不要出现任何漏網的猎物。’”

  罗兰第三次点点头。杰克拿了两颗子弹塞到耳朵裡。埃蒂拿了最后的两颗,但他還是先试了试从盒子裡拿出的那些子弹。它们使无阻隔界的声音变得沉闷,但声音并沒有消失,就在他前额的中心振动,他感觉鼻梁像要爆炸一样。他把子弹取出来,把更大的子弹——罗兰那古老的手枪所用的子弹——塞进去。他想,把子弹放到耳朵裡。老妈要是知道肯定会发疯的。

  但是沒关系。无阻隔界的声音消失了——或者至少是变成了遥远的嗡嗡声——這就是子弹的作用。当他回头和罗兰說话时,他本以为自己的声音也会听上去闷闷的,就好像带上耳塞听声音的感觉,但是他发现能听得很清楚。

  “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嗎?”他问罗兰。

  “有啊,”罗兰說。“很多。”

  “奥伊怎么办?”他问。

  “奥伊会沒事的,我觉得,”罗兰說。“各位。我們要在天黑前再走上几裡路。”

  奥伊似乎不在乎无阻隔界发出的颤音,但是那天整個下午他紧紧地跟着杰克·钱伯斯。一直在不安地看着I-70号公路朝东方向的车道上那些动弹不得的车子。然而苏珊娜看见那些车子并沒有完全把公路堵死。离开了市中心后塞车现象就有所缓解,但是即使是在交通流量很大的地方,一些不能开的车子也已经被拉到另一边;有些车子干脆就被拉下了公路,上了安全岛,這個安全岛把城市地区和郊外分离开来。

  我猜一定有人在操纵拖车。苏珊娜這样想。這让她觉得很开心。沒有人会在瘟疫肆虐的时候清理高速路上的一條道路,要是后来有人這样做了——要是有人来到這裡,|-shū-ωǎng|這样做了——那就意味着瘟疫還沒有影响到每個人;那些密密麻麻的讣告并不是事情的全貌。

  在某些车子裡還有尸体存在,但是這些尸体就像车站台阶下面的那些尸体一样干燥,沒有腐烂——简直像系着安全带的木乃伊。大多数汽车裡面是空的。她想,很多被堵塞的车辆困住的驾驶员和乘客可能已经尝试着步行穿過疫区,但她猜想那不是他们下车的惟一原因。

  苏珊娜知道,一旦她感觉到致命的瘟疫正在蔓延,除非把她捆在轮椅上,否则她肯定会逃出车外的;就算要死。她也宁愿把地点选在户外。最好就是一座山,有点高低起伏的地方,不過就算麦田也行。只要别闻着车内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别咳嗽致死就行。

  苏珊娜一度猜想他们本来是会看到很多逃跑的人的尸体的,但她现在不那么想了。因为有无阻隔界。他们慢慢靠近它,她很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进入无阻隔界的。她浑身一激灵,残腿随着抬了起来,轮椅一時間也停下来了。当她转身四下看的时候,她看见罗兰、埃蒂和杰克都捂着肚子,表情痛苦。他们看上去好像齐刷刷开始胃疼。接着埃蒂和罗兰直起身来。杰克弯腰摸了摸奥伊,奥伊一直很焦急地望着他。

  “你们都沒事吧?”苏珊娜问道。問題问得有点挑衅,有点幽默,完全就是黛塔·沃克的风格。她并不是有意要這样說话的;有时候就是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沒事。”杰克說。“但我觉得好像嗓子眼裡有個气泡似的。”他不安地盯着无阻隔界。它那银色的空旷感包围着他们,好像整個世界变成了黎明时分平坦的诺福克沼泽。不远处,树木穿破了它那银色的表面,折射出的光线不停晃动,十分模糊。在稍远的地方,苏珊娜看见了一個粮食储藏塔,有点要漂浮起来的感觉。塔的边上用粉红色的字写着盖迪许粮食這几個字,要是在通常情况下,這些字本该是红色的。

  “我觉得我脑子裡有個气泡,”埃蒂說。“看看這该死的闪光吧。”

  “你還能听见声音么?”苏珊娜问。

  “是啊。但是很微弱。我沒問題。你呢?”

  “嗯。我們走吧。”

  苏珊娜觉得這种感觉就像是在片片碎云裡开着架飞机,驾驶舱還是打开的。他们一行将在這种嗡嗡响的亮光裡走好几裡路,這裡既不太像雾,也不太像水,有时候会看见一些隐隐约约的形状(谷仓、拖拉机和斯塔奇的广告牌),接着就一切都看不见了,只剩下马路,一直在无阻隔界明亮但又模糊的表面上通向远方。

  接着就会有那么一瞬间,他们脱离了无阻隔界。嗡嗡的声音变成了很细微的声音;就算是去掉耳塞也不会觉得這声音很吵,至少在再次接近无阻隔界之前不会很吵。接着城市的远景又出现在眼前。

  那倒不是什么壮观的景色,堪萨斯其实是沒什么所谓远景的,但那裡视野开阔,偶尔会有秋色浓郁的小灌木林为路人指明某眼清泉或是某個池塘的所在。在這裡,你看不见大峡谷,或是海浪拍打着波特兰的桅灯,但是你至少可以看见远方的地平线,看到這一切,心情就不会那么灰暗。接着你又回到那黏黏糊糊的东西裡了。苏珊娜认为杰克的描述最为精确。杰克說身处无阻隔界裡的感觉就好像终于到达了氤氲闪耀的海市蜃楼,大热天裡人们通常在高速公路上很远的前方能看到這种海市蜃楼。

  不论它是什么样子,也不管你怎样描述它,身处其中就会觉得自己得了幽闭恐惧症,有下十八层地狱之感,整個世界都消失了,除了收费公路两边的路沿和拥挤在一起的汽车。它们在那裡就好像冰封的洋面上的废弃船只一样。

  苏珊娜对上帝祈祷着,請帮帮我們摆脱现在的一切吧。其实她自己对這個上帝也是不太相信了。她对某种事物仍然有信仰,不過自从在西海海滩上,她在罗兰的世界醒来之后,她对未知世界的看法就大大改观,对看不见的那些世界的看法也完全改变了。請帮助我們再次找到光束吧。請帮助我們逃离這個死寂的世界吧。

  他们进入了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块空隙,這是在一块路牌的边上,上面写着距大温泉還有二英裡。他们的身后,也就是西面,黄昏时分的缕缕阳光透過云层照了出来,点点的猩红色照耀在无阻隔界的顶部,被困汽车的尾灯和车窗也仿佛被這片光焰一一点染。满土来了又走了,苏珊娜想。收割也是来了又走了。那就是罗兰所說的年关。她一想到這,不禁身子一颤。

  他们刚穿過大温泉的斜坡出口罗兰就說:“今晚我們就宿营在這了,”他们看见了前方的无阻隔界又开始慢慢吞噬着道路,但那是好几公裡以外了——苏珊娜发现,在东堪萨斯,你可以看得很远。“我們不用很靠近无阻隔界就可以弄到烧火的木材,声音就不会那么难以忍受了。我們甚至不必用子弹塞住耳朵就能睡觉。”

  埃蒂和杰克爬過护栏,一直下到河岸,沿着一條干涸的小溪寻找柴火,按照罗兰的吩咐,他们一直待在一起。当他们回来的时候,云层又把太阳挡了個严严实实,一层晦涩无趣的微光开始笼罩着整個世界。

  枪侠把小树枝折下来准备点火,接着就像往常一样把燃料堆在周围,支起了一個类似木头烟囱的东西。這时,埃蒂走到安全岛那边,站住了,双手插在裤袋裡,目光投向东方。沒多久,杰克和奥伊也加入了他。

  罗兰拿出燧石和火镰,摩擦出的火星子落进了他的木头烟囱,很快小小的篝火就开始烧了起来。

  “罗兰!”埃蒂叫道。“苏!快来這儿啊!快看!”

  苏珊娜开始摇着轮椅朝埃蒂的方向過去,接着罗兰——最后检查了一下他的篝火——抓住了把手把她推了過去。

  “看什么啊?”苏珊娜问。

  埃蒂指了指。一开始苏珊娜什么都沒有看见,尽管收费公路上视野清晰,即使是在无阻隔界又开始的地方也是如此,那儿大概距此三英裡。接着……是的,她好像看见什么了。也许吧。在视线最远的地方,有一個模糊的形状出现了。要是日光沒有渐渐变暗就……

  “是個什么建筑物吧?”杰克问。“天哪,看上去就建在高速路对面!”

  “你怎么看,罗兰?”埃蒂问。“你是全世界视力最好的人。”

  枪侠一度沒有說话,只是抬头看着安全岛,拇指勾在枪带上。最后他說,“我們要是再靠近点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哦,算了吧!”埃蒂說。“我是說,天哪!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們要是再靠近点就能看得更清楚了。”枪侠重复了一遍……当然這不能算是回答。他跨過往东方向的车道,踱回自己的篝火检查了一遍,靴子的后跟在人行道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苏珊娜看着杰克和埃蒂。她耸耸肩。他们见状,也耸耸肩……接着杰克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苏珊娜想,這個孩子的举止与其說像個十一岁的孩子,還不如說像個十八岁的孩子,但是這個笑声听上去却只有九、十岁,而她对此一点也不介意。

  她低头看看奥伊,后者正一本正经地盯着他们看,還晃动着肩膀,好像也想要耸肩的样子。

  他们吃了树叶包裹起来的美味,埃蒂称之为煎饼。随着夜色越来越深,他们越来越靠近篝火,還往裡面不停加着木头。南边的某個地方有只鸟叫了一声——埃蒂认为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過的最孤独的声音。沒有人多說话,他觉得当时是几乎沒有人說话的。如同某個奇特的昼夜交替的时刻,他们之间被罗兰称为卡-泰特的密切的伙伴关系就要在那一刻破裂似的。

  杰克从他最后一個玉米煎饼裡找出一些鹿肉碎块给奥伊吃;苏珊娜坐在铺盖卷上,在皮质衣服下面盘起双腿,眼神迷离地看着那堆篝火;罗兰双手枕头躺着,仰望天空,只见云彩渐渐散去,星星开始变得清晰可辨。埃蒂也抬头望着天,看见古恒星和古母星都不见了,它们的位置都分别被北极星和北斗星所取代。這可能不是他的世界——浊浪汽车,堪萨斯君主队,還有一個叫做波音波音汉堡的专营企业都显示這不是他的世界——但是埃蒂认为這两個世界太相像了,让人不太舒服。他想,或许這是隔壁的世界。

  当远处的鸟儿再次开始鸣叫的时候,他站了起来,看着罗兰。“你有些事情要告诉我們吧,”他說。“我猜肯定是你年轻时的惊人故事。苏珊——她就叫這個名字,对不对?”

  好一阵子枪侠继续抬头看着天空——埃蒂觉得,這次罗兰是迷失在满天的星座裡了——接着他转而注视着他的朋友们。他看上去抱有歉意。還有些不安,這种感觉怪怪的。“你会不会认为我在敷衍你们呢,”他說,“要是我希望能再多给我一天来考虑一下這些事情呢?或者只需要一個晚上来梦见它们。也许都是很遥远的事了,早已過去的事情,但我……”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抬起手。“有些东西就是死去了也不会安息的。他们的骨头会从地下发出声音。”

  “鬼是存在的,”杰克說,埃蒂在他的眼中觉察出一丝恐惧,杰克肯定在荷兰山的鬼屋就体会過這种恐惧了。当看门人从墙裡钻出来抓他时杰克感到的恐惧。“有时候鬼是存在的。有时候他们還会回来。”

  “是啊,”罗兰說。“有时候有鬼,有时候他们就回来了。”

  “也许最好别這样胡思乱想,”苏珊娜說。“有时候——尤其是当你知道一件事情将会变得很棘手时——你最好骑上马离开。”

  罗兰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抬起头看着她。“明天晚上篝火点着后我会把苏珊的故事告诉你们,”他說。“我以我父亲的名义保证。”

  “我們是不是需要听呢?”埃蒂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他自己都被這個問題吓了一大跳;以前沒人比他埃蒂对枪侠的過去更感兴趣了。“我是說,如果让你痛苦的话,罗兰……往事让你痛苦的话……也许……”

  “我不知道你们需不需要听這個故事,但是我想我還是有必要說的。我們的未来就是這座塔,要全力以赴靠近塔。我就要尽可能地忘记過去。我沒办法把所有的经過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们——在我的世界裡,即使過去的经历也是不断变化的,歷史在活跃地进行重新组合——但是這個故事本身就很有代表性了。一個足矣。”

  “是不是個西部故事?”杰克突然问道。

  罗兰看看他,有点疑惑不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杰克。蓟犁是西部世界的一個领地,是的,眉脊泗也是,但——”

  “那会是個西部故事,”埃蒂說。“要是能真正明白罗兰的故事,你会发现它们都是西部故事。”他躺了下来,拉了一條毯子盖在身上。他隐约能听见从东西两個方向传来的无阻隔界的声音。他摸了摸口袋裡罗兰给他的两粒子弹,发现它们還在,便满意地点点头。他想,今晚睡觉的时候用不着它们,但明天肯定会需要的。他们還沒走完那條收费公路呢。

  苏珊娜往他身上靠靠,吻了吻他的鼻尖。“亲爱的,我想我們今天算是過去了?”

  “嗯,”埃蒂說着将双手垫在脑后。“我不是每天都搭乘世界上最快的火车,破坏世界上运行速度最快的电脑,然后发现每個人都死于流感,而且都是在晚餐之前死去的。那种破事让人感到很累。”埃蒂笑笑,闭上了眼睛。

  就是在睡梦中他還保持着微笑。

  在梦中,他们都站在第二大道和四十六大街的拐角处,透過短木板做成的篱笆看着裡面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他们都穿着中世界的衣服——有鹿皮装,還有旧衬衣,基本上都是用鞋带凑合着穿在一起——但是第二大道上匆忙的行人却都沒有注意。沒人注意到杰克怀裡的貉獭,也沒人注意到他们身上所佩的武器。

  因为我們是鬼,埃蒂想。我們是鬼所以我們不会安息的。

  篱笆上有一些传单——其中一张是關於性手枪乐队的——(按照海报上的說法,這是一個乐队的复合巡回表演。埃蒂认为這很滑稽——因为解散了的性手枪乐队再也沒有复合過),另一张海报是關於一個名为亚当·山得勒的喜剧演员的,埃蒂从沒有听說過這個名字,還有一张是宣传电影《阴谋》的海报,讲的是十几岁女巫的故事。除此之外,還用夏日玫瑰那种朦胧的粉色写着:看這头巨大的熊!整個世界在它眼中。

  時間日渐衰微,過去是一道谜;塔在当中等着你们。

  “那裡,”杰克說着指了指。“玫瑰。看,它在等着我們,就开在空地中央。”

  “是啊,很漂亮,”苏珊娜說。接着她把手指向了玫瑰边上的那個面朝第二大街的牌子。她的声音和眼睛透露着担忧。“但那是什么呢?”

  牌子上写着,两家公司——米勒建筑公司和桑布拉不动产——将联合推出海龟湾豪华联排别墅,就是說要在這個地方建造分户出售的公寓。什么时候?标志上写着的惟一相关信息只有即将上市。

  “我才不会因此担心呢,”杰克說。“這個牌子以前就在這裡了。很可能很久以前它——”

  就在這时发动机旋转的声音刺破了宁静。从篱笆上看過去,在空地靠近第四十六大街的那边,肮脏的棕色废气升腾而起,就仿佛是负面消息的烟雾提示。突然那边的木板都爆裂开来,一辆巨型的红色推土机冲了进来。

  甚至连推土机铲子的刀锋都是红色的,尽管上面的字——万众欢呼血王——是用一种让人恐慌的黄色写的。坐在驾驶座上面、透過操纵杆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的那张流脓的脸就是在寄河索桥上绑架杰克的家伙——他们的老相识盖舍。在他后仰的安全帽上,一行黑色的字十分醒目:拉莫克铸造厂。這些字上面画着一只全神贯注的眼睛。

  盖舍把推土机的铲子降下来。刀锋在地面上划了一條对角线,敲碎了地面的砖,把啤酒瓶和饮料瓶碾得粉碎,在石头上撞出了火星。就在推土机前面,玫瑰低下了美丽的头颅。

  “现在就提出你们那些蠢問題吧!”那不受欢迎的幽灵喊道。“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的小傻瓜们,为什么不呢?你们的老伙计盖舍可是非常喜歡猜谜的!你们要明白,不管你们问什么,我都能应付,能把你们的問題捻個粉碎!干脆点,亲爱的小傻瓜们!干脆点”!

  就在推土机的猩红色刀锋碾到玫瑰的一刹那,苏珊娜尖叫了起来,埃蒂赶紧抓住了篱笆。他要跳過去,跳到玫瑰身边,保护玫瑰……

  ……可是太晚了。他也知道太晚了。

  他回头看了看推土机顶座上发出咯咯声的玩意儿,发现盖舍已经不见了。现在控制推土机的人变成了工程师鲍伯,《小火车查理》裡的鲍伯。

  “停下!”埃蒂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停下!”

  “我做不到,埃蒂。世界在转换,我无法停下来。我必须跟着它一起转换。”

  当推土机的影子照在玫瑰上面,当刀锋切断其中牌子的一個柱子时(埃蒂看见即将上市這几個字变成了现在上市),他意识到那個在控制推土机的人也不是工程师鲍伯。

  那個人是罗兰。

  埃蒂在收费公路的停车区域一屁股坐起来,喘着粗气,他能看见空气中他呼出的气凝结起来,热皮肤上面流的汗已经变得冰冷。他肯定他已经尖叫過了,一定是叫過了,但是苏珊娜還安静地睡在他身边,只有头顶从他们共用的铺盖裡露出来,杰克在他们的左边发出轻微的鼾声,他的一只手還伸出毯子围住了奥伊。貉獭也在睡觉。

  罗兰沒有入睡。他安静地坐在已经熄灭的篝火的另一边,借着星光擦拭枪支,看着埃蒂。

  “噩梦。”這不是個問題。

  “是。”

  “是你哥哥来看你了?”

  埃蒂摇摇头。

  “那是不是塔呢?玫瑰空地和塔?”罗兰的脸還是那么冷漠,但是埃蒂能感到他声音裡有一丝企盼,每当话题是關於塔时,罗兰总是這样。埃蒂曾经把枪侠叫做塔迷,罗兰并沒有反对。

  “這次不是。”

  “那是什么?”

  埃蒂身子在发抖。“真冷啊。”

  “是啊。谢天谢地现在至少沒有下雨。秋雨是大家避之不及的东西。你的梦是什么样的呢?”

  埃蒂還是犹豫着。“罗兰,你不会背叛我們,对吧?”

  “埃蒂,這可說不定,我已经不止一次扮演過背叛者的角色了。很惭愧。但是……我想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們是一体,卡-泰特。要是我背叛了你们中的任何一個——也许甚至包括杰克毛茸茸的朋友——我就等于背叛了自己。你为什么這么问?”

  “而且你决不会放弃你的追寻。”

  “放弃塔?不,埃蒂。不会,永远不。告诉我你的梦。”

  埃蒂就一五一十地說了,沒有任何遗漏。埃蒂說完后,罗兰低下头看着枪,皱着眉头。看上去像是在埃蒂說话的时候,那些枪就自己组装好了。

  “那這是什么意思呢,最后我看见是你开着推土机?就是說我還是不信任你嗎?下意识裡——”

  “你說的是心理的学问嗎?我曾听你和苏珊娜提到過的神秘学问?”

  “是啊,我想是的。”

  “那算什么玩意啊,”罗兰轻蔑地說。“關於心灵的荒谬理论。我們做的梦要么毫无意义,要么含义丰富——当梦含义丰富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像是信息,来自塔的不同层面。”他很机智地看了埃蒂一眼。“并不是所有信息都来自朋友啊。”

  “那就是有人或什么东西把我的脑子弄成一团浆糊了?你是這個意思么?”

  “我认为這有可能。但是你必须自始至终都留神看着我。我可以忍受這点,你也是知道的。”

  “我相信你,”埃蒂說,他說话时的不自然让他显得更加真诚。罗兰看上去有点被感动了。甚至有些震撼,埃蒂不明白自己原来怎么能把這個人想成是不动感情的木头人呢。罗兰可能在想像力方面有点欠缺,但是他還是有感情的,沒错。

  “埃蒂,你梦裡的一样东西使我很感兴趣。”

  “推土机?”

  “是啊,那台机器。玫瑰受到了威胁。”

  “杰克看见了玫瑰,罗兰。玫瑰平安无事。”

  罗兰点点头。“在他的时空裡,就在那天,玫瑰還在盛开。但是這不意味着它還能继续盛开。要是那块牌子提到的建筑建起来了……要是推土机来了……”

  “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埃蒂說。“你還记得么?”

  “有些东西可能只在一個地方存在。在某個地方,在某個时候。”罗兰躺了下来,抬头看着星星。“我們必须保护玫瑰,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它。”

  “你认为它是另一扇门,对吧?塔的一扇门。”

  枪侠用闪亮的眼睛看看他。“我想這可能就是那座塔,”他說。“要是它遭到毁坏的话——”

  他闭上眼。再也不說什么了。

  埃蒂直到很晚才睡着。

  新的一天开始了,天空清朗,阳光灿烂,气温很低。在早上强烈的阳光下,埃蒂在前一天晚上发现的东西看得更加清楚了……但是他還是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一個谜语,他已经烦透猜谜了。

  他站在那裡斜着眼睛看着那個东西,手搭凉棚,两边分别站着苏珊娜和杰克。罗兰站在他们后面,篝火边上,收拾着他的所谓“家当”,這個词是指他们所有的行李。他似乎对前面的那個东西毫无兴趣,不然就是他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究竟有多远呢?三十英裡?五十?答案似乎取决于你能在這片平坦的土地上看得多远,埃蒂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他惟一能确定的就是杰克說的至少有两点是正确的——那是某种建筑物,還有就是它跨越了高速路上的四條车道。肯定是這样;要不然他们怎么能看见呢?要不然它肯定已经消失在无阻隔界裡了……不是嗎?

  也许它就在无阻隔界的某個断裂处——苏珊娜把它叫做“云中洞”。或者无阻隔界并沒有到达那么远的地方。或者這仅仅是個该死的幻觉。无论怎样,你可以暂时不去想這個事情。现在還有些公路要轧呢。

  不過這個建筑還是让他牵挂。它看上去有点像天方夜谭裡的工艺品,蓝金相杂……只是埃蒂认为蓝色是从天空偷来的,金色是从初升的太阳那裡偷来的。

  “罗兰,過来一下!”

  最初他认为枪侠不会過去的,但罗兰把苏珊娜背包上的生牛皮带扎牢,起身,手放在腰间,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向他们走去。

  “天哪,别人肯定会认为這裡除了我之外沒人会整理东西。”罗兰說。

  “我們会努力学习的,”埃蒂說,“我們一直是這样的,对吧?但我們還是先看看那东西吧。”

  罗兰看了看,但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好像他根本不愿看见它似的。

  “那是玻璃,对吧?”埃蒂问。

  罗兰又很快看了一眼。“我明了。”他說,這個词的意思好像是就這么认为吧,伙计。

  “在我的世界裡有很多玻璃造的建筑物,但是大多数都是办公大楼。而那边的建筑更像是来自迪斯尼世界。你知道那是什么楼嗎?”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想看看呢?”苏珊娜问道。

  罗兰的确又看了看远处玻璃上反射的光,但马上又移开了目光——仅仅瞥了一眼。

  “因为那是個麻烦,”罗兰說,“它挡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們会到达那裡的。沒有必要提前去找麻烦。”

  “我們今天能到嗎?”杰克问道。

  罗兰耸耸肩,還是一脸阴沉。“要是上帝愿意,就会有水的。”

  “上帝啊,你光靠写幸运小饼干①『注:幸运小饼干(fortunecookies),海外中餐馆有时在客人用完餐后会赠送幸运小饼干,裡面夹有字條,上面写着祝福的话。』裡的字條就能发财了。”埃蒂說。他本指望大家听到這句俏皮话会笑,可沒人笑。罗兰径直穿過马路走了回去,单膝跪地,把背包扛到肩上,等着其他人。等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朝圣者们又开始了他们沿着70号州际公路的旅程,方向是东面。枪侠走在最前面带路,走路时低着头,双眼盯着靴子的前部。

  罗兰一整天话都不多,当他们靠近那栋建筑物的时候(他說,麻烦,還挡着我們的路),苏珊娜意识到他们看见的不是罗兰的坏脾气,也不是他对前方那座建筑物的担心,让罗兰发愁的是今晚。罗兰满脑子想的都是今晚要告诉他们的故事,他许诺要讲的那個故事。

  等他们停下来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前方的建筑物已清晰可见——那是一座有很多塔楼的宫殿,似乎完全是由反光玻璃做的。宫殿四周都是无阻隔界,但宫殿却若无其事地高高在上,塔楼几乎耸入云端。堪萨斯东部的乡下会出现這样的宫殿实在是匪夷所思,但苏珊娜仍然认为這是她這辈子看到過的最美的建筑;甚至比克莱斯勒大厦還要美。

  等他们离城堡更近的时候,她发现要看别的地方越来越难了。看着朵朵云彩的倒影在玻璃城堡的蓝色墙面上飘动就好像是在观看某种奇妙的幻象……然而那幻象也有某种真实的存在性。毋庸置疑的存在性。比方說,城堡有影子——据苏珊娜所知,海市蜃楼可不会有影子——但這還不是全部。它就是在那裡。她不明白這样一座令人难以置信的建筑怎么会出现在哈迪斯食品公司①『注:哈迪斯食品公司,美国国内快餐行业最大的私营特许经营商。』的世界裡(更不用說波音波音汉堡了),但事情就這样发生了。她想,随着時間的推移谜底总会揭开的。

  他们一言不发地搭着帐篷,一言不发地看着罗兰支起木头烟囱准备生火,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在火堆前,看着夕阳把眼前的玻璃城堡变成了火焰城堡。塔和城垛先是变成了火红,接着变成橙色,然后是金色,当古恒星在头顶升起的时候,城堡已经冷却为赭石色。

  不。黛塔的声音在她脑中說。不是那一個,姑娘。根本不是。那是北极星。跟你在家坐在爸爸大腿上看到的是同一颗星。

  但苏珊娜发现自己想看到的是古恒星;古恒星和古母星。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很怀念罗兰的世界,接着又觉得自己沒必要感到惊奇。毕竟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人管她叫黑母狗(至少到现在为止沒有),而且她還找到了一個值得自己去爱的人……還交了很多朋友。想到朋友她突然有点想哭,她一把抱住杰克,揽入自己的怀中。杰克很顺从,微笑着,眼睛半开半闭。无阻隔界在某处发出了难听的类似呻吟的声音,不過即便沒了耳塞也還可以忍受。

  当最后一抹黄色开始从宫殿散去的时候,罗兰独自走开,在收费公路的行车道上坐了一会,接着又回到了篝火旁边。他又烧了一些叶子包裹起来的鹿肉,递给大家吃。他们一声不吭地吃着(苏珊娜发现罗兰其实几乎什么都沒吃)。吃完以后,他们发现在前方的玻璃城堡的墙面上能看到银河,闪亮的折射点看上去就像在平静的水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埃蒂终于忍不住首先打破了沉默。“你不必强迫自己,”他說。“你可以得到谅解,或是免除责任。怎么說都行,只要你别再摆出那样一副表情了。”

  罗兰沒有理睬他。他高高地把皮制水袋举到肘部,仰脖,脸朝天空的星星,喝水。那样子就像是乡巴佬在喝罐子裡面的私酿烈酒。他把最后一口吐到路边。

  “给你的庄稼浇浇水。”埃蒂說。他并沒有笑。

  罗兰一言不发,但他的脸颊变得苍白,就好像看见了鬼似的。或者是听见了鬼的声音。

  枪侠转向杰克,杰克表情严肃地看着他。“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经历了成人考验,在我的卡-泰尔裡是最年轻的——也就是你所谓的班级裡——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我曾经告诉過你一部分。你還记得么?”

  你对我們所有人都說過一点啊,苏珊娜心想,但是沒有吱声,她也用眼神来警告埃蒂不要說话。那次罗兰讲述這些的时候他似乎并不是他自己;在他脑子裡杰克既是死的,又是活的,他简直是在发疯的边缘了。

  “你是說我們追赶沃特的时候么,”杰克說道。“通過车站之后,但是在我……跌落之前。”

  “沒错。”

  “我能记起来一点,但仅此而已。就像人们对梦的记忆一样。”

  罗兰点点头。“听着,杰克,這次我多告诉你一点,因为你已经长大了。我想我們都长大了。”

  虽然苏珊娜是第二次听到這個故事,可是仍然听得很入迷:当罗兰還是個孩子的时候,他无意间发现马藤,他父亲的谋士(他父亲的男巫),在他母亲的房间裡。当然這一切实际上都不是巧合;要是马藤沒有开门并且邀請他进去的话,罗兰会就那么走過去,或许都不会瞥一眼。马藤告诉罗兰他妈妈想看看他,但是只要看一眼母亲忧郁的微笑和低垂的眼睛他就明白了:当时佳碧艾拉·德鄯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了。

  她脸上的绯红還有脖子上的吻印让他明白了一切。

  马藤刺激他提前参加了成人测试,他使用了老师都沒有料到的武器——他的鹰,名叫大卫——打败了柯特,把他的棍子夺了過来……并和马藤·布罗德克洛克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柯特被打了個半死,那张脸肿得就像是孩子们戴的鬼怪面具,他摔倒在地,几乎昏迷。過了好久他才有力气给年轻的枪侠提出建议:暂时和马藤保持距离。

  “他告诉我要把我們之间的战斗变成一個传奇,”枪侠告诉埃蒂、苏珊娜和杰克。“要等到我影子的脸上长出胡须,等到我的影子变成马藤的噩梦。”

  “你接受了他的建议么?”苏珊娜问。

  “我根本沒有那样的机会,”罗兰說。他的笑容有些忧郁和痛苦。“我是想认真考虑一下,但是還沒等我开始考虑,事情就……变化了。”

  “他们做事是有一套的,对吧?”埃蒂說。“天哪,对的。”

  “我掩埋了我的猎鹰,這可是我最先使用的武器,也许是我最精良的武器。接着——我肯定沒有向你透露過,杰克——我去了下城区。夏日的酷暑化作了暴风雨,电闪雷鸣,還夹杂着冰雹。在柯特常去喝酒的那家妓院的一個房间裡,我第一次和女人睡在一起。”

  他若有所思地用棍子拨了拨火,然后好像意识到了那個动作的某种象征意味,就别扭地笑了笑,把棍子扔到一边去了。棍子燃烧着,滚到道奇阿斯彭车的一個废弃轮胎边上,停下来,然后就熄灭了。

  “很不错。做爱感觉很好。当然了,并不像我和朋友们以前想象的或是小声讨论的那么棒——”

  “我认为年轻人很容易对花钱买来的性寄予過高的期望,亲爱的。”苏珊娜說。

  “我听见楼底下的酒鬼在和着钢琴的节拍唱歌,還听见窗外冰雹啪啦啪啦的声音,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感觉……嗯……我沒想到在那种地方醒来会是那种感觉。”

  杰克又往火裡添了些燃料。火越烧越旺,火光把罗兰的脸照得通红,在他的眉毛和下嘴唇下方都留下了月牙状的影子。在他說话的当儿,苏珊娜发现她几乎能看见很久之前的那天早上所发生的一切,那個清晨空气裡一定是弥漫着湿漉漉的鹅卵石路和雨后夏日散发出的甜蜜味道;她還看见了蓟犁下城区一家酒店楼上的妓女卧房裡发生的一切,蓟犁是新伽兰领地的首府,坐落在中世界西部地区的小城。

  房间裡有個男孩,虽然還在忍受着前一天战斗带来的疼痛,但也已揭开性的神秘面纱。這個十四岁男孩看上去不過十二岁,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眼皮遮住了一双不寻常的蓝眼睛。這個男孩用手握住妓女的乳房,被猎鹰啄伤的手腕放在床单上。這是男孩一生中最后一次安眠,他马上就会奔波不停,就像一颗从路上松落的卵石滚下斜坡;這一块卵石又撞到了另一块,又一块,再一块,這些卵石又接着撞击其他卵石,直到整個斜坡都开始晃动,整個地面都被滑坡的声音震撼了。

  這個男孩,松动斜坡上的一块鹅卵石,随时可能滑下来。

  有一個树结在火裡面爆炸了。在這個堪萨斯的梦境裡面,某只动物叫了一声。苏珊娜看到火星在罗兰那张无比沧桑的脸前舞动,她在那张脸上看到了多年前的夏日清晨,男孩躺在一個妓女的床上,睡得很香。然后她看到门突然开了,结束了蓟犁最后一個不安的梦。

  這個人大步走了进来,還沒等罗兰睁开眼睛(還沒等他边上的女人听见声音)就穿過了房间径直来到床前,只见他高高瘦瘦的,身穿一條褪了色的牛仔裤和一件蓝色格子衬衫。头上戴着一顶深灰色的帽子,帽檐有一圈蛇皮带子。臀部下方挂着两個手枪皮套。从皮套裡面伸出来的是手枪的檀木枪把,后来這孩子就是带着這两把枪到了眼前這個板着脸、长着一双愤怒的蓝眼睛的男人做梦都沒有去過的地方。

  還未睁开眼睛,罗兰的身体就先动起来了,他一骨碌翻到左面,朝床下摸去。他动作很快,快得让人觉得恐怖,但是——苏珊娜也看见了,看得很清楚——這個身穿褪色牛仔裤的人动作更快。他抓起男孩的肩膀就是一甩,把他一丝不挂地从床上抓下来,扔到地板上。男孩在地上爬着,再次伸手去抓床下的东西,动作快如闪电。穿牛仔裤的男人在他抓住那东西之前就踩住了罗兰的手指。

  “畜生!”男孩大口喘着气。“哦,你這個畜——”

  但是现在他的眼睛睁开了,他抬头看了看,发现這個侵入者是他的父亲。

  那個妓女坐起身来,眼睛肿肿的,脸部松弛,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嗨!”她叫道。“嗨,嗨!你不能這样闯进来,不能這样!为什么這样,還要我再大点嗓门——”

  這個男人沒有理会她,直接把手伸到床下,摸出了两根枪带。每根枪带的底部都有一把装在皮套子裡的手枪。這两把枪在這個基本无枪的世界裡算是很大了,但它们比罗兰父亲佩戴的枪要小,枪把是已经腐蚀了的金属,而不是镶花的木头。当妓女看见這個入侵的男人腰间别的和手上拿的手枪后——他手上拿的枪就是前一天晚上她年轻的主顾身上佩的枪,当时她把他带到楼上,拿掉了他身上所有的武器,除了她最熟悉的那种——她那睡意惺忪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风使舵的狡黠。她跳起身来,爬下床,一路小跑蹿出门外,清晨的阳光在她裸露的屁股上一闪。

  站在床边的父亲和裸身躺在地板上的儿子都沒看她。穿着牛仔裤的男人拿出枪带,這還是罗兰前一天下午从学徒营房下面的铸造间裡拿的。他用柯特的钥匙打开了弹药房的房门。這個男人在罗兰眼前晃了晃枪带,就好像一個人拿着件破衣服在咬破這件衣服的小狗面前晃荡。他晃得很厉害,其中一把枪滑落下来。尽管罗兰還沒怎么缓過神来,但還是在半空中就把枪接住了。

  “我還以为你在西方呢,”罗兰說。“在克莱西亚。在法僧和他的——”

  罗兰的父亲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一下子滚到了房间另一边的角落裡,血从一边的嘴角流了下来。罗兰第一個可怕的想法就是把還在手裡握着的枪举起来。

  斯蒂文·德鄯看看他,双手倒又放在身后,在儿子的想法還未完全成形时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抿起了嘴唇,做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但毫无开心的感觉。這個笑容让他所有的牙齿和大部分牙龈都露了出来。

  “要是你愿意的话,就开枪吧。为什么不呢?让這次的堕落更完整吧。哦,天哪,我沒意见。”

  罗兰把枪放到了地板上,用一只手的手背把它推开。突然他不希望自己的手指碰到枪。手指不再完全听他的使唤。這一点他昨天就发觉了,就在他打破柯特的鼻子之后。

  “父亲,昨天我通過了考验。我把柯特的棍子夺了過来。我赢了。我成人了。”

  “你是個傻瓜,”他父亲說。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看上去面色憔悴,老态毕露。他重重地坐在了那妓女的床上,看着還在他手中的枪带,手一松就把它们扔在了两腿之间的地板上。“你是個十四岁的傻瓜,而且是最不争气的最让人失望的那种。”他抬起了头,满脸怒气,但是罗兰毫不介意;愤怒总比一脸疲倦要好,比一脸老态要好。“你還在蹒跚学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天才,但是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彻底相信你是個白痴。你被他使唤得像头地裡的母牛!天哪!你已经忘了你父亲的脸!說!”

  那句话激起了男孩内心的愤怒。他认为,前一天他做任何事情时都是把父亲的脸牢牢印在脑海裡的。

  “那不是真的!”他背靠着墙,光着屁股坐在那妓女的床沿上。太阳已经射进了窗户,温柔地抚摸着他光洁的面颊上的绒毛。

  “是真的,你這個小兔崽子!愚蠢至极的小兔崽子!赶快赎罪,否则我就扒了你的皮——”

  “他们在一起!”他脱口而出。“你老婆和你的谋士——你的巫师!我在她的脖子上看见了他的唇印!在我母亲的脖子上!”他摸到地上的枪,捡了起来,但即使是在這個羞愤交加的时候,他也很小心不让自己的手指靠近扳机;他拿着那把学徒的枪,把手放在沒有任何装饰的枪管上。“今天我就要了他這個罪恶的诱奸者的小命,要是你不像個男人似的站出来帮我,至少你可以站到一边去——”

  還沒等罗兰看清楚怎么回事,斯蒂文就已经从臀部挂着的枪套裡掏出了枪。一发子弹响了,在這個小房间裡简直震耳欲聋;足足過了一分钟罗兰才听见楼下传来的询问声和阵阵骚动。学徒手枪早就不在手裡了,他手上空空如也。只剩下阵阵刺痛发麻的感觉。手枪飞出窗户。跌下去,枪柄变成了一堆废铁,這把枪在枪侠漫长的一生中仅仅作了如此短暂的停留。

  罗兰看看他父亲,既震惊又崇拜。斯蒂文回头看着他,很长時間都沒說话。但是他脸上的表情是罗兰打小就很熟悉的那种:沉着和坚定。原先脸上的那种疲倦和愤怒已经和前晚的暴风雨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最后他父亲說话了。“我說的话不对,我道歉。你沒有忘记我的脸,罗兰。但你還是很愚蠢——你任凭自己受到一個狡诈的人的摆布,而不去走自己生活中应该走的路。要不是上帝仁慈和卡的作用,你早就被送到西部去了。這样一来,又一個真正的枪侠就从马藤的路上消失了……从约翰·法僧的路上消失了……也不再成为他俩主子的绊脚石了。”他站着,伸出双臂。

  “罗兰,要是失去了你,我会死的。”

  罗兰站起来,浑身赤條條地走向他的父亲。父亲紧紧地抱住了他。当斯蒂文·德鄯先是在他一边脸颊,然后在另一边吻了一下时,罗兰哭了。接着,凑着罗兰的耳朵,斯蒂文·德鄯小声說了八個字。

  “什么?”苏珊娜问。“哪八個字?”

  “‘我两年前就知道了,’”罗兰說。“那就是他悄悄說的八個字。”

  “哦,上帝啊。”埃蒂說。

  “他告诉我說不能回到宫殿去。要是我去了,天黑之前就会送掉性命。他說,‘不管马藤做些什么,你的命运也已经注定好了;不過他发誓要在你长大对他构成威胁之前就把你干掉。现在看起来,不管你在测试中是赢還是输,你都必须离开蓟犁。但只是暂时的,而且你要去东方,而不是西部。我不会让你独自前往,也不会让你毫无目的地前往。’然后,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补充道:‘還有,我不会让你拿着学徒的两把破枪走的。’”

  “目的地是哪儿?”杰克问道。显然他被故事深深吸引了;他的眼睛跟奥伊的差不多闪亮。“和谁一起去的呢?”

  “那是你们现在就要好好听的故事了,”罗兰說,“由你们来对我的行为作出评价。”

  他发出一声叹息——一個男人在思索棘手的工作时发出的深深叹息——接着他把新的木头扔进火堆裡。火焰往上直冒,把影子往后稍稍拽了一点,他开始讲了。那整個怪异的晚上,他一直在讲,直到太阳从东方升起,给前方的玻璃城堡染上新一天的明亮色彩而城堡也显露出本身的诡异绿色时,罗兰才讲完苏珊·德尔伽朵的故事。

  。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导航

热门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