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查
這一局,是皇后決心離開之前爲她留下的最後一課。
也正是謝珝真目前最爲欠缺的東西。
作爲一個出身尋常的平民女子,謝珝真認識的陸曄生從來都不是完整的,他最初只是謝珝真拼命求生時路過的一隻野生的皇帝,後來成了謝珝真後半生必須與之糾纏的男人,這個男人會給她“愛”和縱容,也不忌憚她沾惹權力,甚至不吝嗇於親自教導她如何弄權,但哪怕皇帝不再將謝珝真視爲掌中的小寵,而將其正視爲和自己同樣的“人”了,皇帝也絕對不會輕易將自己手握的暴力展示給謝珝真。
這是這個國家從禮法、血統、制度等幾方面所賦予他皇帝身份最關鍵也最根本的力量,一旦顯露,必然動盪朝野。
但假如謝珝真瞄準的是那個位置,她就必須提前學會面對,甚至利用、竊取這樣的暴力。
這也是皇后在揭露真相之外的又一個目的。
藉助皇帝的暴力,她可以在離去前,做到先前無法做到的很多事情。
譬如那些默默死在鄧賢妃暗手下的亡魂的仇恨,譬如那年水災中化作一串串數字離開人世的冤魂,譬如那受辱少女的崩潰絕望,譬如沈楠榴自盡時那條寫滿了血字的白綾
“......待京中勳貴重新洗牌之後,‘永嘉侯’真正的機會就要來了。”那夜的皇后用最溫柔的聲音給謝珝真上了最震撼的一課。
如今正到了那一課最關鍵的步驟。
謝珝真如飢似渴地汲取着自己能從這次事件中獲得的經驗,她在點醒了皇帝的戒備心之後,便佯作悲傷恍惚的模樣,頂着某些朝臣不善的眼神,杵在原只有男子站立的大殿之上,堂而皇之地偷學皇帝是如何冷着臉色,將徹查的命令拆分到不同的部門,完全繞過了事件關係者,一件件分發下去。
有條不紊,秩序井然。
她旁觀皇帝如何在指掌中輕鬆調動“朝廷”這個龐大的器械,同時也發現,只要皇帝認真起來,從上到下,根本無一人敢於去怠慢他的命令,哪怕是如此大案,經由無數人的手去細細調查,也能在最快的時間內得出最接近真相的結果。
去往內宮調查的宮人由李宗親自帶隊,馮祥也從慈寧宮帶來胡太后並未插手賜死寧妃的消息,至於那個名叫“王月”的司庫女官,也被李宗沒花多少時間就逮捕歸案。
只是一時半會兒從王月那裏還審不出什麼來,李宗便先來報自己查到的那些信息。
“啓稟陛下,司庫女官王月,戶籍記載其乃是京城雨花坊榴花巷子第二十七戶的長女,家中有父母,一弟一妹。”李宗條理清晰地報告着,“其父乃是貨郎,日常也就在雨花坊一帶活動,其母則在家中操持家務,偶爾會到裕錦莊販賣繡品補貼家用,其妹已經出嫁,男方是江南來的商人,奴婢已命人前往追查。”
他頓了一下:“其弟倒是年紀尚小,如今正在白馬學堂讀書。”
聽起來是再正常不過的背景了。
卻讓育陽侯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雖然對下頭人的事情不那麼上心,但他聽完王月的背景之後,還是想了起來——這不是自己家許多年前安排進宮裏的一枚釘子的家世嗎?
意識到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育陽侯心中難免惴惴不安起來。
但同時他又抱着幾分查不到自己身上的期望。
前頭李宗繼續說道:“奴婢在調查的時候發現,王月之母常去的裕錦莊,乃是育陽侯府,沈大老爺夫人的嫁妝,娶了王月小妹的那行商,是裕錦莊供貨人之一,但奇怪的是,這麼多年,那行商只到了京都一次,娶完親便回鄉不再出現,而他入京那日,也正是庶人沈氏被沈大老爺自江南接‘回’侯府的日子。”
他是個有些年紀了的太監,眼角的眼皮耷拉着,與往日面對謝珝真這寵妃時的表情截然不同,透着一種屬於帝王刀刃的森冷感:“更巧合的是,這行商戶籍所在地,亦與庶人沈氏家鄉相同。”
這麼短的時間真的能查到那麼多?
謝珝真有些驚訝,但轉瞬她又想起來,沈楠榴死狀那般慘烈,留下的那條痛陳自身遭遇的白綾,在她死後也是被皇帝或者皇后給收走了,雖帝后二人那時沒有就此向育陽侯府發難,但以這二位的性子而言,也必是在拿到白綾之後就開始了調查的,如今,不過是藉此事的便利,把舊案翻出來罷了。
看來皇帝是真的生氣了。
謝珝真冷漠地想到——那,在生父的臉面,與自己的顏面之間,皇帝又會作何選擇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根本不需要專門去回答。
她一邊安靜聽着調查的進展,一邊也重新認識了一次皇后。
如那夜皇后所言,她的確也是個有脾氣的人,育陽侯等人慾以此事謀取鳳座,那她就要踩着他們的佈置,逼皇帝在先帝和他自己之間做選擇,是依照着皇后給出的調查路線,順着她的安排調查出皇帝曾給先帝準備毒酒栽贓政敵,還是爲了保全自己繼位的正統性,將先帝這個不當人的老頭子臉皮給扒下來呢?
皇帝那麼孝順,肯定會選擇賣了早死的親爹啊。
那。
作爲染指宮禁,擅自“賜死”宮妃,驚死皇后,還讓皇帝落入兩難之境最後不得不親手扒掉老爹麪皮的黑手的育陽侯等人,就成了給謝珝真展示皇帝手中至高暴力那面的最好的教材了。
整個朝廷都隨着皇帝堅定而冷漠的命令轉動起來,每個涉案的人員都被揪出來放在衆人的目光之下重新審視。
王月身份爲假,酷刑之下,她終於交代自己和所謂的家人們都是出自育陽侯府,只拒不承認賜死寧妃一事。
育陽侯跪地請罪,胸中的百般辯解之詞卻被皇帝一揮手阻攔在喉中,不上不下,憋得他冷汗直冒的臉從蒼白變作醬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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