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巴娜的信 1
這是蕭曼彤第二次騎馬，卻還算嫺熟，彷彿是天生的御馬族，她竟然有種無師自通的感覺。
離開百匯場，朝東北方向一路，人煙較爲稀少，漫天的黃土與凌厲的北風纏繞在一起，咆哮着也在怒吼着。天邊是夕陽和稀疏的晚霞，不遠處是一個孤零零的客棧，蕭曼彤一眼望過去，只看到夜幕將要來臨前的一點薄霧籠罩着的幾棵老樹和它身上棲息的烏鴉。不遠處飛來一隻孤雁，它那因爲飛得較高而投射下的小小影子映在地面上，她隨着它的身影望去，遠方是一片灰色的山岱和浪濤滾滾的金沙渡口，就在這裏，她彷彿都能看見浪尖兒在相互追逐。
這景緻，直讓她感到寂寥，感到無助，更感到淒涼。
淒涼，如果真的要用它來形容人間的一個地方，就只有冷宮才配得上它。
蕭曼彤觸景生情，想起了冷宮裏的巴娜。
還記得與巴娜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個月前。
那晚，傷勢已漸漸好轉的蕭曼彤失眠了，因爲白蓮教作亂，皇上已經有些許日子沒來鳳鸞宮，夜晚的鳳鸞宮顯得格外寧靜。
蕭曼彤來到迴廊，瞧見守夜的雪鳳，業已睡熟了，她小心地挪步，生怕吵醒了雪鳳。平時在皇宮行走，她的身後總是跟着一大羣人，時時規行矩步，時時儀態端莊，她真的快瘋了。她的要求其實很小，只是希望能有自己獨處的時間，不要像個布偶一樣被擺弄來擺弄去的。
蕭曼彤這樣想着，腳下便加快了速度，不多時就出了鳳鸞宮，向着御園偏西方向走去，她知道那裏人最少，偶有巡邏侍衛經過，但是濃密的灌木林可以成爲她最好的遮蔽所。
月光穿過樹陰，漏下了一地閃閃爍爍的碎玉。
蕭曼彤踏着一地斑駁的月影，悠哉哉地散步，她沿着偏西的石板小道，一路徑直走下去。只是她不單單是散步，更多的是想心事，女兒家的心事。她在想她的童年，她的姐姐，她的夫君，還有她的未來。
笑，很自然地流淌在她那彎月兒的脣畔，配着一雙美麗靈動的娥眉眼，看起來越發明豔照人。
就在她思緒萬千的時候，一片只有畫中才會出現的美景，此刻現於她眼前。
在她所立之處不遠，是一片足有千畝的大湖，萬餘株白荷盛開於湖面之上，皎然若深雪，亭亭如碧玉。遠方的白荷漫染月光，彷彿浸入了一片金色之中。一陣風來，點點露珠在花瓣上打個旋兒，落入了水中。
“好美——”蕭曼彤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
她走近那湖，卻看見一座掩沒於荷花中的拱橋，那橋身的圖案分明是幾隻晚歸的大燕，旁邊還有一行題詞。
蕭曼彤輕聲念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唸完，輕輕搖頭，有些迷惘地遙望橋的另一端，卻怎麼也望不到盡頭。
這時，一陣細碎的腳步由來路傳來，“娘娘……娘娘……”，雪鳳上氣不接下氣，樣子頗爲狼狽。
蕭曼彤俏皮地道：“你終於醒了？”
雪鳳的臉頰登時羞紅一片，往地上一跪，才道：“奴婢該死！望娘娘恕罪！”
“哎呦，沒有跟你認真！平身吧！”
“謝娘娘！娘娘啊，這裏是禁地，咱們還是快些回宮吧！”
“禁地？什麼禁地？”蕭曼彤一點兒都沒有想走的意思。
雪鳳見狀，小聲道：“被廢的蒙古公主就住在拱橋的另一端，聽說皇上爲了穩固與蒙古國的關係，才遲遲沒有殺她，不過那是早晚的事，她的手下縱火殺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她早該被千刀萬剮了。”
“你說拱橋的另一端住着蒙古公主？”蕭曼彤依然遙望着那座無盡頭的橋，眼神中卻少了幾分迷惘，多了些許好奇。
“說白了，還不是妃嬪間那些爭風喫醋的事兒，見皇上鍾愛的是一個民間女子，那麼高傲的蒙古公主哪能受得了啊？娘娘有所不知了，這個蒙古公主竟然膽敢在太后娘娘面前蠻橫，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就因爲大汗兵強馬壯，她便可以如此目中無人。是蒙古公主又怎樣，犯了錯照樣得受罰，囚禁在此都便宜了她。奴婢說她，真是個井底之蛙纔對！”
“雪鳳，噓！你聽，好像有人在唱歌呢！”蕭曼彤邊說邊向拱橋跑去。
“娘娘……別去那裏……”雪鳳倒是沒聽見什麼歌聲，可也不敢大聲呼喊，只絮絮叨叨唸了幾句，便也跟了過去。
越到橋心，歌聲越洪亮，那是一首豪邁而熱情洋溢的草原歌曲，聽來令人心胸開闊，彷彿蒙古高原之景都已歷歷在目。兩人不禁一呆，沉醉於歌詞的情意綿綿，陶醉於歌者的珠圓玉潤，而深深不能自拔。
只聽那：“望不盡，連綿的山川；蒙古包像，飛落的大雁。勒勒車趕着太陽，遊蕩在天邊；敖包美麗的神話，守護着草原。輕輕牽走，記憶的長線。漂泊的白雲，喚起我眷戀；夢裏常出現，故鄉的容顏。阿媽親切的背影，彷彿就在眼前。啊……我藍色的蒙古高原，你給了我希望；從遠古走到今天，你就是不滅的信念。”
歌聲畢，蕭曼彤連連拍手叫好，人已追至橋西。
這時，月亮破雲而出，放出冷冷的光輝，照得四面的殿堂分外白，越發使人感到淒涼。萬點繁星如同撒在天幕上的顆顆夜明珠，閃爍着燦燦銀輝。
一個女子正舒雅自在的坐在湖邊，明豔聖潔，儀態不可方物，她身穿紫荊花包邊廣袖紗衣，所梳髮型依舊是草原公主鬢，鬢上只點綴着儉約飾品小梅花，耳帶白色珠花耳環。她環抱一把胡琴，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膚，漆黑的長髮散在湖面，紫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地掉在她頭上、衣上、影子上。
兩人又是一呆，沒想到傳說中的巴娜公主，竟然是這般秀美無倫。
雪鳳率先打破沉默，朗聲道：“鳳鸞宮的彤妃娘娘駕到！”言辭中頗有些傲氣。
那女子這才起身，凝望過來，眼眸中盡是驚訝與疑惑。五年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卻從未有人渡過這荷花湖，從未有人敢涉足這冰冷的乾西，她似乎已被世人遺忘、拋棄，完全置身於另一個世界裏，沒有朋友，沒有歡笑，有的只是無盡的孤獨，無盡的悽清。
而今時今日，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孤獨，這樣的悽清。忽然有外人闖入，還是這樣一位衣着華貴又地位顯赫的少女，她不覺感到些許慌亂與恐懼。只是她已歷經許多磨難，又不似昔日那般浮躁傲慢，所以這些慌亂與恐懼並無現於臉上。
蕭曼彤靜靜地打量着她，雙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頰邊微現梨渦，月光灑在她的臉上，更顯得她膚色晶瑩，柔美如玉，但見她膚色奇白，鼻子較常女爲高，眼睛中卻隱隱有海水之藍意。
“大膽，一個小小宮人竟然敢不下跪請安，是不是想領罪呀？”雪鳳昂首，語氣十分嚴厲。
“雪鳳不得無禮，是曼彤無故深夜闖入，打擾了姐姐纔對。還請姐姐見諒！”蕭曼彤面帶淺笑，微微施禮。
巴娜一驚，連忙扔下胡琴，扶起她來，又賠禮道：“彤妃娘娘，這可不敢當啊！罪女久居冷宮，與外界疏遠多年，已不知如何待人接物。剛纔怠慢了娘娘，還請您大人有大量，饒恕罪女。”她一邊說，一邊就要下跪，卻被蕭曼彤扶住。
“姐姐，請不要如此惶恐。妹妹是爲剛纔的歌聲誠心而來，原來蒙古歌與咱金塑的風格就是不一樣，妹妹倒真的喜歡蒙古歌多一些，那麼神祕，那麼豪邁，那麼熱情洋溢，再加上姐姐的歌喉宛如天籟。呀，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對了，那首歌叫什麼名字？”
巴娜見她伶俐可愛，並無心機，便逐漸放下了戒心。這麼多年獨守冷宮，很難得能跟人聊天，巴娜的性格本來就豪爽好客，又與蕭曼彤特別投緣，眼下更是滔滔不絕了，“藍色的蒙古高原，是我家鄉的名歌。妹妹喜歡聽的話，姐姐還可以再唱的。”
“好呀！好呀！”蕭曼彤樂呵呵地，完全沒有注意到雪鳳憂鬱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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