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來
在這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唯一一處光亮,是一座僅有一臺加油機的小小加油站。
一位身穿作業服的加油工從加油站的便利店中走出,縮着脖子走到加油站大棚的邊緣,伸出手臂掌心向上,在空中虛晃了幾下――下了整整一個白天的雨,不知何時已悄然停歇了。
加油工打了個哈欠,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扭回頭看了看便利店牆上懸掛的電子鐘,時間已是夜裏八點鐘,以往到了這個時候,這條廢棄已久的老省道恐怕不會再有什麼車輛經過了。
加油工嘆了口氣,把手往制服口袋裏一揣轉身往回走,剛沒走幾步,忽然又停下來,轉回身向公路的兩側張望,目光所及到處都是一片幽深的黑色,什麼都看不到。
但是,寂靜的山谷裏似乎有什麼聲音在由遠而近,加油工把手掌攏在耳後屏住呼吸仔細傾聽,終於聽到了一陣奇特的聲響,這聲響的節奏時快時慢,有時舒緩地輕哼,有時又突然瘋狂地尖嘯起來――聽起來怎麼像是一臺兩衝程發動機的聲音?
加油工循着音源凝神遠望,終於在對面數十丈高的崖壁上,發現了一小團昏暗的亮光。那團如同螢火蟲般忽明忽暗的亮光,在近乎垂直的陡峭崖壁上輾轉迂迴,顯然是正沿着九曲十八彎的天梯掛壁小路下山。
加油工見此情景不禁暗自心驚,那條天梯掛壁小路是對面山頂的幾十戶人家,在省道修通前唯一一條下山的道路,寬度僅容一輛三輪拖拉機勉強通過,坡度陡峭遍地碎石,原本已是極爲難走了,省道修通後就已經鮮有人跡;後來政府號召遷村並鄉,對面山頂的人家盡數遷出,這條險路便從此徹底廢棄,年久失修導致多處塌方,平日裏除了徒步的驢友再也無人從此處經過,一般的車輛就算是白天通過也要膽戰心驚萬分小心,今晚竟有人膽敢在雨後的夜間通過,真不知道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傢伙活得不耐煩了……
加油工既驚詫又好奇,便站在大棚下舉目觀望,但見對面那團亮光在陡峭的山壁上輾轉顛簸,沿着掛壁小路走出一個又一個連續的z字形,不過一頓飯的功夫就已經從半山腰下到了谷底,距離他的加油站也不過百十米的距離。
好厲害……這到底是何方神聖?加油工的好奇心愈濃,巴望着對面那團光亮趕緊靠過來讓他看個究竟。
天隨人願,那團光亮伴隨着二衝程發動機的排氣聲浪越來越近,果然是奔着加油站的方向而來的。藉着加油站的燈光,加油工發現那是一輛很小很小的女式踏板摩托車,開車的人身披雨衣戴着一頂全盔,雨後的峽谷中薄霧瀰漫,完全看不清那人的面目。
這輛女式踏板車“吱”地一聲停在了加油站的大棚下,車手跳下車,一擡手“唰”地一聲掀起了頭盔上的面罩。“90#汽油,加滿。”車手說道。
這是一位少女的嗓音,她的聲線純淨而纖細,就像在寂靜的夜裏輕輕撥動一根繃緊的琴絃。
聽到車手的嗓音加油工不由得一愣,他一直以爲,能夠在雨後的夜裏從廢棄的掛壁小路上開機車下來的人,即便不是一個開着專業越野車的戶外穿越高手,也一定是個走遍太行山千萬溝壑的採藥山民,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這位車手竟然是個女孩兒。
他的好奇心頓時被點燃了,要知道這一帶方圓十里地都是無人區,一位孤身少女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獨自開着一輛女式踏板機車穿越極度危險的絕壁,來到這兩山夾一溝的險峻峽谷之中,怎麼說都算得上是一個傳奇了。
雖說這一帶沒有什麼人煙,也因此用不着擔心遇到壞人之類的事情,但是這荒山野嶺之中慣有野豬和花豹出沒,便是山裏的男人也不會輕易犯險,更何況是一個年輕嬌弱的女孩子?真不知道有如此膽量和技術的女孩兒,卻又生得如何模樣?
加油工定睛上下打量,卻見這位少女頭上扣着全盔身上披着軍綠色的舊雨披,全身都捂得嚴嚴實實,實在看不出來她相貌身材如何,只有一雙眼睛從掀起了面罩的頭盔裏露出來,那是一雙大大的杏仁眼,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瞳孔就像深秋的湖水一樣清澈而深邃,神色中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悽美。
那少女也擡頭瞅了加油工一眼,拔下車鑰匙打開了機車的座墊,擰開油箱蓋以後又從座位下的置物箱裏面掏出一個小小的金屬油壺遞過去,看上去大約能裝四升汽油。“請把這個也加滿了,謝謝。”
“好嘞。”加油工不敢多看,答應一聲轉身去摘下油槍操作加油機。少女擡頭看了看天,頭頂那一線夜空流雲滾滾如大海退潮,留下無數繁星閃爍,看了良久,輕輕嘆了口氣。
“店裏有煙嗎?”少女指着加油站的小便利店問道。
這小姑娘居然還吸菸,看來真是人不可貌相……“有啊,不過剩的不多了,沒什麼好煙……”加油工扭過頭望着少女,心中卻有些莫名惋惜地對她說:“要什麼牌子自己找找看吧。”
少女默默點頭擡腳進了便利店,沒一會兒就捏着一包煙走出來,邊走邊撕開了煙盒的包裝紙。
“丫頭,加油站裏可是不能吸菸的!”加油工一見趕緊提醒道。
少女一愣,左右看了看,又盯着加油工瞅了好幾秒鐘,才終於確認加油工是在跟她說話,纖秀的眉頭微微一皺,輕嘆了口氣道:“放心,我懂得規矩……”說完捏着煙盒徑直出了加油站的大棚之外,站在廢棄省道的路沿上,非常熟練地把煙盒撕開了一個小口子,輕輕甩了幾甩,從裏面甩出一根香菸出來,低頭想要用嘴去叼,這才發現自己還戴着全盔,連忙把頭盔也摘了,一頭漆黑的及腰長髮如瀑布般灑落肩頭,在加油站燈光的映照下泛着綢緞般的光澤,把個加油工看得差點把汽油灑出來,趕緊關了油槍,又把槍頭插進小油壺中。
一低頭的功夫,就聽到那少女“咔咔”地猛烈咳嗽起來,加油工忙擡頭向她望去,卻見那女孩兒一邊咳嗽一邊使勁兒拍打着自己的胸口,香菸也被丟到了腳邊的土地上。
“不會抽就別勉強嘛!”加油工不禁暗笑,對那女孩兒說道:“想要解乏我店裏有咖啡口味的口香糖,效果也是蠻不錯的,你可以試一下的。”
女孩咳了半天才漸漸止住,她呆呆地望着地上那根還有一絲火頭的香菸,忽然惡狠狠地擡起腳猛踩,一副抓狂的樣子,看得加油工一頭霧水。
…………………………………………………………………………………………………………………………………………………………………………………………………………
太行山區一片漆黑的公路上,有一個不停閃爍的綠色小光點,就像一隻小小的螢火蟲一樣,伴隨着二衝程摩托發動機高轉速時特有的尖嘯聲,化作一顆小小的流星,在彎道上留下一道完美流暢的尾跡,嗖的一聲消失在彎道盡頭。
時間已是夜裏9點,從山區通往城市的柏油公路上,只有一輛殘破得跟垃圾沒區別的兩衝程小踏板摩托車,拉滿了油門聲嘶力竭地朝着公路遙遠的另一端疾馳,小踏板摩托的紅色尾燈彷彿在進行着一場精彩的冰上舞蹈,在這條公路上的每一處彎道上,劃出一道又一道優雅美麗的弧線。
九曲十八彎的盤山公路一路向南延伸,直至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越過羣山的尖峯可以望見數十公里外的天際,有一大片夜空被染成了桔紅色,那裏是一座繁華喧鬧的現代都市。
烏雲早已被勁風驅趕到天穹的邊際,滿天星斗的夜空被一道銀河分成兩半,星空下的公路上,這輛小小踏板摩托車,開着比蠟燭亮不了多少的前大燈,後貨架上用橡皮繩捆着摞得高高的野營裝備。
車手是一位身形纖細的少女,她頭戴一頂亮黑色的全包式運動頭盔,頭盔的減速面鏡在對向車輛的大燈照射下產生強烈反光,以至於完全看不清她的臉龐。
少女身上穿的衣服似乎很不合身,原本就顯得很肥大的袖子和褲管,在時速六十公里的風壓中,呼啦啦地在狂風中飄擺着,夾克衫的後背更是被風灌得滿滿,高高鼓起來像是背了一個大龜殼。
她戴的那頂亮黑色頭盔後腦的位置上貼了一張夜裏能發光的豌豆戰士反光貼畫,一頭瀑布般的長髮像流水一樣從頭盔下沿灑落後背,在風中被吹散成飛舞着的千絲萬縷。少女的頭盔側面有一個綠色的小led燈在有節奏地不停閃動着,那是頭盔上安裝的藍牙耳機系統正在播放mp3音樂。
“……出發啦不要問那路在哪
迎風向前是唯一的方法……
……當車聲隆隆夢開始陣痛
它捲起了風重新雕塑每個面孔
夜霧那麼濃開闊也洶涌
有一種預感路的終點是迷宮……”
小踏板機車的二衝發動機歇斯底里地咆哮着,經過了一段艱難而又漫長的爬坡之後終於翻上了一座山隘口,就在到達制高點的一瞬間,一座燈火輝煌的城市突然出現在遠方一望無際的黑色原野上。
少女猛地一腳剎車把小踏板定在了坡頂,遠方都市的霓虹燈映在頭盔的減速面鏡上,不停變換着夢幻般的色彩。
一擰車鑰匙關掉髮動機,世界頓時陷入了無邊的靜寂中。少女“唰”地一聲掀起了頭盔的面鏡,露出她那雙憂鬱深邃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那座遠方的城市,眼神裏充滿了深深地迷茫和無奈,很久很久,終於發出一聲長長地嘆息。
終究,還是要回到這座城市,她不知道在那裏等待她的將會是怎樣的命運,也不知道她今後的人生路該怎樣走下去,只是她已經沒有了選擇――當初她做出了那個不容後悔的決定,如今的一切便從那時起都已經註定了,她無法選擇,無法後退,唯有向前……
。